====================================     ·=·=·=·  中文电脑通讯(日本)  ·=·=·=·              Dong Bei  Feng              东  北  风              To  Hoku Fu             == 第16号 ==                 增刊        ★★★ 日本留学一千天(连载8─2) ★★★  1996年(平成8年)2月15日发行  1994年12月27日创刊 ==================================== 目  录●com/c1996/02z2.txt 留学生活●日本留学一千天(Ⅱ)··················小 草 ==================================== 【留学生活】               八 “挣”钱   靠劳动挣钱,靠工作挣钱-这是个尽人皆知的简单道理。可是我觉得:只有来 到日本打工之后,这“挣”字的含义才能充份体会出来。在这里,不挣钱就别想生 存。而这钱,也的的确确是靠着一分钟一分钟的劳动,靠着一把一把的力气,靠着 一滴一滴的汗珠,甚至是靠着咬牙,拼命挣来的。一分钟的劳动,一分钟的价钱, 多干一分钟和少干一分钟得到的就是两样。   你说:现在不忙,让我抽根烟歇口气吧。   行。抽烟当然可以。可是你得把抽烟时间,即令是五分钟,八分钟,从几点几 分到几点几分记到劳动卡片上,从你的劳动时间里刨出去。   你说:我现在饿得要命,吃饭行吗?   不行。你工作还差五分钟才满五个小时,还不能吃饭。如果实在想吃,请把提 前吃饭的时间记到劳动卡片上,从你的工作时间口刨出去。   你说:我今天感冒很厉害,头痛,发烧,浑身没劲儿。悠着点儿干,行吗?   既然你觉得这么难受,就不必干活,回家休息去吧: 如果你感觉不要紧,问题 不大,那就请拿出饱满的精神来加油干。   的确,这里容不得偷懒,容不得溜奸耍滑,也容不得“泡”,“磨”,“混”, 甚至不存在所谓“悠着点干”一说。你到这里来干活,付给你的是百分之百的“气 力钱”。你想只出五十分的力气却得到九十分的钱,就算你的老子是天皇陛下,也 照样白搭。   从前常听人说,打工很累很苦,而只有当身临其境地打工时,才算真正尝得了 那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儿。说挣钱,挣钱,有时简直就和挣命似的。   怎么能不累呢?六个小时,七个小时,甚至八个小时的连轴干。一分钟休息也 没有(顶多是原地站着喘口气儿)。动作要快自然不必说,而且还丝毫不能吝惜自 己的力气。有时工作的那种紧张程度几乎象是在打仗。这里,咱们不妨摄取一小段 工作镜头看看。   有那么一个晚上,店里干活的人特别少,而客人却异常得多。二楼上,就我一 个在单枪匹马地招待着好几桌客人。给这批新到的客人的菜单还没开完,那边升降 机(从厨房往二楼上送菜的机器)已经不耐烦地频频发出信号催促我去取菜了。赶 紧给客人开完菜单,刚奔到升降机跟前拿菜,另一桌的客人按电铃呼唤了:   “大姐!(这里称饭店服务员都是大哥,大姐)可以给我们换换铁板吗?”   “是,马上就来!”边答应着,边争分夺秒地把升降机里的菜都取出来。好几 份。哪份是哪桌的也闹不清了。一边开着啤酒瓶,一边用眼睛搜索着每一张菜单, 把菜和桌子对上号。对上了一份是一份,端起来连同啤酒箭步给客人送去。到了桌 子跟前,嘴里连连道着“对不起”,手上一面紧忙着摆菜,收拾用过的餐具。   “大姐,给一杯凉水行吗?”这时,另一桌的客人又发话了。   “是,请稍等片刻。”我一只手用钩子挑着一块乾净的铁板,另一只手端上一 杯凉水。   “对不起,我来给您换换铁板。”弯下去的腰还没有直起来,只听升降机又发 出了紧促的信号声。此时此刻,两位客人几乎同时向着我:   “大姐!请给我们一只小碗,一把小勺。”   “对不起,再要一份雷巴撒西。”   “是,是!”我答应着,飞奔到升降机旁一样接一样地把菜取出来。顿时,盘 盘碗碗,瓶瓶罐罐,冒着热气的,窜着凉气的,五颜六色弄得我眼花缭乱。放下升 降机,同时对下面高声招呼道:   “一份雷巴撒西,劳驾了!”扭着头,马上给菜对号。这是--五号桌的酒, 小菜:这是--三号桌的肉,青菜: 这米饭是--哪号的呢?   “劳驾,请再给我们来三份比宾巴。”   “是。”   “对不起,我们要的小碗和小勺,还没……”   “哦,实在抱歉!”   “大姐,请给我们换换铁板。”   “是,这就来,请稍等片刻!”老天爷,简直乱了套了!要能再长出三个脑袋 六只手该多好!可惜办不到。除了自己再提高速度加快频率。大托盘里能多装就拼 命多装:一趟可以解决的就不走两趟,两步能走到的就不迈五步。脚下恨不能踩上 风火轮儿,两只耳朵同时听两位客人发话。手上一边忙着,脚下一边颠着,脑子里 一边记着,嘴上一边喊着。活象个扑腾着翅膀的燕子,在客人之间穿来穿去。正忙 得不可开交,就听楼梯“嗵嗵嗵”一阵乱响,又上来了一大批客人。   “欢迎光临!”我连忙招呼,心里却不禁连连叫苦。   “我们一共十六个人,要雅座。”这一行彪形大汉的到来,更使店堂显得拥挤 忙乱。   “请,请这里坐!”我拉开雅座的门。   “先给来上二十瓶啤酒再说!”他们连鞋还没脱完,就急不可耐地下令。通道 里顿时就被一大片横七竖八的鞋塞了个满满当当。   “是,二十瓶啤酒。”我刚答应完,身后又响起另一位客人的声音:   “劳驾,麻烦给买一包香烟,要七星牌的。”   “是。”天呀!我还得到店外边去买香烟。又是这头,又是那头,我先顾哪头 好呢?   “大姐,能不能再给我们来点儿茶?”   “对不起,我们要五张餐巾。”   “是,是”,可升降机那边又在催命了……真是四面楚歌呀!   我的脑袋大了,象个膨张起来的大气球。那么多人齐向里面吹气--简直要爆 炸!一股强烈的烦燥感冲上心头,我差不多恨起了这些客人。但我终究还是清醒 的:“险情”不排除,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很显然,由于人手少,楼下此时想必 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二楼这场“硬仗”今天就全看我的了。到了这个时刻,累是早 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唯一的念头就是非咬紧牙关不可。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先拿 出升降机里的菜,同客人要的茶水一道送到桌了。趁那二十瓶啤酒还没上来的功夫, 一溜烟地出去买回一包烟交给客人。接着就去取升降机送来的二十瓶啤酒。酒瓶的 盖子我一个也没有起,整个连锅端到雅座。   “今天情况特殊,就让这十六个五尺大汉自力更生一下吧。”我心说,交给他 们一把起子:   “对不起,今天很忙,我失礼了。”   趁着他们一个个地开酒瓶,我连忙抽身出来先把客人要的五张餐巾交给他们, 然后用闪电般的速度洗玻璃杯((此时乾净的玻璃杯全用完了,脏玻璃杯堆满了一水 池)。“嗖嗖嗖”,十六只玻璃杯洗出来了,再加上十六双筷子,十六条擦手巾都 放在托盘上送进雅座。酒瓶已经全开完了,他们一面互相斟着酒,我一面给他们开 菜。汗水顺着脑门子成串地地往下掉,可连抬手抹一把汗的工夫也没有……   偷眼一看钟,竟还不到8点。怎么忙了这么老半天,还不到8点!地球为什么 转得这么慢--我简直愤怒了!还要挨三个小时才能到10点半。三个小时在这里 实在比三年还显得漫长,遥遥无期。三个小时,这意味着: 我还要迎接多少批客人, 还要端上端下走马灯似地来回转多少个圈儿,还要洗多少个玻璃杯,开多少个啤酒 瓶,收拾多少次桌子……   挣钱--这就叫“挣”钱。谈何容易!这是用自己的身体--从大脑的每一根 神经到全身的每一条肌肉去拼来的,是紧咬着牙关一分一秒地拼来的。   瞧我们这些自费留学生:不光白天要为学习而奋斗,而且晚上还要为挣钱而拼 命。学习与生活两副重担一并压在肩头。不上学吧,你求的是什么学? 不干活吧, 学费,生活费全打哪儿来? 我真羡慕那些公费留学生,他们可以一门心思去钻研学 问而不必为生活发愁。   我也羡慕那些出来投亲靠友的人,他们可以一门心思去挣钱,而不必为求学烦 恼。我们呢,却同时被两股力量紧紧拉扯着,顾了这头又得顾那头,象打仗一样。 每天--连星期天也在内,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之外,再找不出一分钟的空闲。 生命的每一分钟,从未象现在这样被高效率的利用着。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所 谓“勤工俭学”的奋斗生活。                 九 顾客   日本的商业,服务业视顾客为生命,千方百计满足顾客的要求被看作天经地义。 拿“味道园”来说,客人可以叫我们去给买香烟,买饮料(我们店没有的),可以 叫我们替他烤肉,或替他们装成盒儿带回家,可以打电话叫我们把饭菜直接为他们 送到家。对菜的味道,他们也可以任意提出要求:咸一点儿啦,淡一点儿啦,生一 点儿啦,烂一点儿啦,块儿要切得大一点,或小一点啦,多搁点儿蒜啦,少来点儿 胡椒面啦……   另外,餐巾也好,擦手巾也好,杯碟碗筷也好,乃至各种各样的调味品都绝不 限量,要多少一定给多少--对客人绝对不说一个“不”字。反之,要是我们的工 作出了差错,则不单要赔礼道歉,甚至要赔偿损失。   在没打工以前,曾听我的一个同班男生说,他由于跟店长吵了一架,所以被辞 掉了。说起吵架的原因,只因为一位客人把自己的酒杯碰翻了,酒洒了一桌子。那 位男生给客人擦桌子时没有吭声,于是店长叫他重新向客人道对不起。那个男生很 不服气:   “酒又不是我弄洒的,凭什么要我向客人道对不起呢?”为此他跟店长大吵了 一架。   在班上他振振有词地对我们说:   “真不讲理,明明不是我的错,非要我承认错误,岂不荒谬!当时,连那个客 人自己都证明酒不是我弄洒的。可店长就是死揪着我不放。”   听他讲这番话的时候,我还挺同情这们男生,本来嘛,什么事不都该凭事实讲 道理吗?可到了味道园,我明白了:问题出在我们的观念完全是中国式的,而不是 日本式的。   所谓“日本式“就是无论如何要让客人感到心满意足,而不能叫他们带走一丝 一毫的遗憾。就拿那杯酒来说,虽然是客人自己洒的,可服务者就应该想到这“洒 “是由于我的服务不够周到。比方说:是否酒杯摆的不是地方?是否桌子上的盘子 太拥挤,酒杯没处放?等等。   看使你不承认如此,也必须对客人表示歉意,让这种意思通过道歉传达出来。 在味道园,我觉得每天工作中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开口闭口,即便 与我八杆也打不着的,也要说声“对不起”。至于说到向客人赔偿损失,那也是常 有的事。比方说,一个菜,如果客人提出不好吃,那么不仅立刻要给他重新做一份, 同时还得赔上一连串的“对不起”。   有一次,一个客人从他的菜里挑出了一个小虫子,我们顿时如临大敌,不仅重 新做了一份菜,而且他这顿饭的全部费用--一共八千日元--一个子了不要,算 白送他。临了还得一句又一句地道歉。还有一次,我给客人上汤时,把汤洒在了客 人的毛衣上。于是店长立刻把客人的毛衣送到洗衣店去洗,洗好后又亲自送到他家 里。   这一类事在日本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你不这么作,就赢不来顾客,就要彻底失 败。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老板,店长对客人确实是相当大方。成摞成摞的烤肉铁板 (大的约一尺二寸长,八寸宽,小的约八寸长,五寸宽),一块块全用最高极的芝 麻油来回涂好几遍。刚去时见到这情形,我简直是目瞪口呆!   另外,由于白天顾客少,为了招徕顾客,店里不仅把白天的菜价降低,而且还 白搭上一小瓶牛奶做的饮料。店堂里永远备有当天的报纸和最新的杂志,供客人阅 读,店堂入口处也总摆着糖果,供客人随便享用。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日本的客人也是和气而懂礼貌的(至少表面如此)。尽管 他们凭着“主人”的身份,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但从不吹胡子瞪眼,总是用请求 的口气跟你说话:   “啊,对不起,”客人们开口闲口也总是如此,“劳驾您能给我们换换铁板好 吗?”   “对不起,想再要一杯茶行吗?”   看到我们忙得四脚朝天时,他们会十分耐心地等待,既不发牢骚,也不催促。 有的人还会向你深表同情地说:   “今天你们真够忙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给他们上菜,倒茶,撤换餐具什么的。他们总是微笑着点头向你致谢。吃完了, 也一定是说着“谢谢“离开。主宾之间任何时候都是和和气气,恭恭敬敬的。   由于地理的原因,出入于味道园的客人各式各样,形形色色。公司职员,附近 的居民,中小企业主,大学生(味道园所处的茗荷谷一带有好几所大学)……他们 当中有的显然是“财主“,而有的显然是“穷人“。有钱的来了,一张嘴全都要 “上等X肉”,而且一要就是五六份,甚至更多。花多少钱,仿佛与他们根本没关 系,就跟“白吃“似的。一旦吃不了,不管是多好的东西,剩下就走,丝毫下带心 疼的。   有一回来了三四位客人,其中的一位请客。他朝我伸出两根手指头说:   “交卡路比二十份,交洛司二十份,……”另外还有这个七份,那个八份。我 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交卡路比--上等小牛肉,交洛司--上等牛里肌, 这都是一份一千五百块钱的呀,他竟要了两个二十份!他们这一顿饭的钱快要赶上 我这一个月的工资了。再说,这么多,他们有这么大的肚子吗?果不其然,结果他 们只吃掉了四分之一,其中有的乾脆原封没动地就那么扔着,扬长而去。好家伙, 这人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吧!我想。   而“穷”的又真是“穷”,甚至叫人觉得可怜。这些人多半都是学生。他们既 无优厚的俸禄,又无大笔的存款。靠做打工一小时一小时挣来的那点血汗钱只够维 持最基本的日常开支,不能:挥霍。   所以他们虽然进了我们的烤肉店,裤腰带却是紧勒着的,手心里的那点钱也是 紧攥着的。他们往往是成帮结伙的来。别看进来是一大群座下是一大片,点起菜来, 拿起菜单左研究右研究,结果顶多也不过就是二百八十元一盘的凉拌黄豆芽,或一 百元一小碗的煮毛豆之类。量也绝不多于三份。主要就是喝酒(一种度数很低的日 本酒,对上苏打水,冰块和柠檬)。   来吃饭的客人,不论贫富,绝大多数我都是喜欢的。为他们服务,与他们交往, 常常是愉快的。可也有我不喜欢的,尽管只是个别。就拿那么几个“讨厌家伙”来 说吧--   ……他们上楼来了。擦得铮光瓦亮的高统皮靴踩着楼板“吱嘎吱嘎”作响。我 猛一抬头四五个汉子,一式的光头,一式的仁丹胡子,一式的黑漆漆硬挺挺的呢制 服,一式的白得晃眼的衬衫领。一张张脸不仅没有丝毫笑容,而且象一堵冰冷的墙 一样完全没有表情。   我请他们点菜。肃静了足有一分钟之后,一个人开口了--全然不使用也没有 任何客气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目光象 两道锋利的冷箭。   菜单开完,我刚要起身,那个人又发话了:   “小碟子,每个人来五个。”   “是?!”   “餐巾,来一打。”   “是?!”   “所有的佐料,我们每个人都要三份。”   “是?!”   “茶水要凉的。我们不用茶杯,用大啤酒杯。给我们酒升里全装满冰块。”   “是”。我退出来,不由得用中文连骂了两声讨厌。这叫什么客人,杀气腾腾 的。餐巾要一打干什么?就算一个人围两条也用不了一打呀。佐料每人三份,他们 使得了吗!……这哪是吃饭?一股情绪涌上来了,我已无法运用理智调动脸上的笑 容。我跑下楼去找店长,非要求换人。店长莫明其妙地把铃木调到楼上以后问我:   “到底怎么了?”   “我讨厌他们。”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着他们不象好人。”   店长哈哈笑起来了:“他们都不坏。以前是拓殖大学的学生,常来的。”   怎么说也没用,我看着他们就是不对头:   “他们凭什么要餐巾一打,要小碟子要一摞,要佐料要一堆?使得了那么多 吗?”   “他们当然可以要,随便要多少。他们是客人嘛!”   “客人就这么不客气?”   “怎么叫不客气?他们是花了钱到这儿来吃饭的呀。”   “我不懂!要是我的话,就不给他那么多。吃饭嘛,又不是吃餐巾,吃碟子。”   “你呀你呀,这里客人就是主人。你要根据他的意志办,不能叫他根据你的意 志办。你的想法怎么老是……跟我们拧着呢!”   那几个客人吃完走了以后,我上楼去收拾。果不其然,小碟子也好,佐料也好, 很多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而餐巾除了在半打根本没动以外,还有好几张,你说 是用了,却干乾净净:你说是没用,却又揉成一团……   作为饭店的服务员,与各种各样的来客交谈是常有的事。尤其我胸前那块姓名 牌明明白白标志着我是个“老外“,于是更引得客人们喜欢我拉话。   “你不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中国人。”   “哦,是从台湾来的还是从香港来的?”   “都不是,是从北京来的。”   “北--京-?!”毫无例外地,他们都会顿时睁园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把 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就仿佛我是个“天外来客”。我不由地笑了。对方的惊讶使 我看到了他们对中国的神往与敬仰。我觉得光彩!   从“北京”这两个字开头,一连串的提问便会接踵而来:   “万里长城究竟是什么样的?”   “北京冬天很冷吗?”   “中国人是不是男女都穿人民服?”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武术?”   由此,他们叽哩咕噜地说起:   他的某个朋友曾去过北京,爬上过万里长城啦……   她的哥哥的所在公司是专门同中国进行贸易的啦……   他们家存放着一个从中国买来的工艺品啦……   她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到中国去看看啦……   不论在哪儿,只要听到别人谈我的祖国,我就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总是不由自 主地把中国的一切都形容得十分美好。我巴不得让每一个人都对中国发生兴趣,产 生感情,让每一个人都爱上中国。   “你们确实应该到中国去看一看,真的!那里有古老的文化,还有秀丽的山水。 就说那万里长城吧,那可是人类文化的一大奇迹呀。你只要一登上长城,哎呀呀呀 ,啧啧啧,那种感觉,十分壮阔的感觉,真是没法形容。不去实在太遗憾了……” 这种宣传,常常能使我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   有一天,一了两位台湾的客人。开始我并不知道,开菜时其中那个男的突然对 我讲起了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吧?”   “是的,你也是?”   “我们是从台湾来的,到这儿好多年了。你呢?我看你有点儿象大陆的。”   “对,我是北京来的。”我打量了那个男的一下,约摸四十岁上下,乾瘦。跟 他一起来的那个女的还年轻,浓妆艳抹,戴着假睫毛。   “你怎么居然能出来?大陆那边不是卡得很死,不让出来吗?”   什么“大陆”,“大陆”的,听着就别扭。   “不,现在国家鼓励留学。”我冷冷地回答了一句。等我再去给他们上菜时, 那男的又开口了:   “还是出来了好,那边呆不得。你们那个文化大革命闹得叫什么!老百姓又受 苦又受难……”仿佛谁在用钢针扎我的耳朵,我不能再往下听,一扭头走开了,心 里一阵热辣辣地难受。   那两个人吃完临走,男的特地过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来,咱们交个朋友。我也姓陈,在台湾航空公司驻东京办事处工作。你什么 时候想来台湾投奔光明,给我打个电话,坐飞机免费。”他龇着牙一笑。   甭跟我来这一套!“嚓嚓嚓”几下,我将那张名片扯成几块扔进垃圾箱。说实 在的,自打来到日本,结识的“台湾同胞”不下几十,而像他这么可恶的还真是绝 无仅有。   跟客人打交道,真是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遇到。后来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 一个客人爱着一个从中国来的女留学生,可那位姑娘一直对他很冷淡,他为此非常 苦恼。他和好朋友到味道园来吃饭,当知道了我也是中国留学生,就象抓住了救命 稻草一样。从那以后他时不时地到味道园来--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向我倾吐 他一肚子的苦闷,希葵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灵方”。   “你们中国的女孩子是不是越喜欢,就越对谁表示出冷淡呢?”   “那可不一定,中国的女孩子也是各式各样的。”   “她说她毕了业以后一定要回中国,难道你们都必须回去吗?”   “不能说必须,可是想回去的恐怕不是少数吧。”   “为什么要回去呢?日本难道不好吗?生活水平这么高,又自由。”   “日本好是好,可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呀。”   “她到这里已经六年了,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总该已经习惯了吧?”   “习惯当然是习惯了,然而感情却是另一回事。这,你难道不懂吗?”   “昨天我去她那里,她在门上贴了一个条,写着:我很忙,以后请不要再来打 扰我。你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她确实这么想呢,还是嘴上故意要这么说呢?”   “对不起,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感情的问题,有时候就连自己也弄不清,更何 况是另一个人呢”   “是--吗?”他的声音拖得很长,眼光是一片惆怅。我的回答显然令他失望。 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看了怪让人可怜的。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更喜欢那位不曾 结识的中国女孩子。           十 “味道园人们”的聚会   “星期三晚上咱们店要开个会,你来参加吗?”   开会?没想到在日本,在味道园又听到了这个词。可为什么要开会,怎么个开 法呢?正因为一无所知,反倒引起了我的好奇。   “行呀,我参加。”   “地点就在车站左边那个叫‘白十字’的咖啡馆。6点半,准时!”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店里开呢?”我不解地想。   转眼就到了星期三。一出车站,就看见金村--我们店的第三把手,正在朝我 挥手。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店长派我来接你,怕你找不到。”   “谢谢,让你久等了!”我们的店长向来这么仔细周到。   金村是去年从大阪来的刚满十七岁的小伙子,有着一副日本人少风的的修长身 材,理得利利索索的寸头配上一身黑色的衣服,更使他显得格外精神。在店里他的 “官职“是主任。   工作时我们不仅得一本正经地称他“主任”,而且必须完全服从他的指挥。可 是在我看来,他总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比方说,别人要是聊天议论个什么事,他 听见了肯定要过来插一句:“那我呢?”有一次我听说店长拉肚子,就对店长说, 中国的黄连素治拉肚子很管事,明天我拿一些来请他服服看。我刚说完,店长还没 表态,就见金村老远就把脖子伸过来:“那我呢?”   白十字咖啡馆里,夥伴们差不多都来齐了,大家围坐在茶几周围。我差一点认 不出他们来了。垦掉了工作服的他们一个个竟都打扮的这么漂亮。那难道是店长? 烫得弯弯曲曲的黑发,配上一件浅兰色的毛衣,黄色夹克式外套,那难道是副店长 吗?穿着红黑两色的蝙蝠衫。瞧瞧我们的高木君今天够多么帅,一身浅灰西装,条 纹领带,方框眼镜……确实,人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工作时严肃紧张, 生活时轻松潇洒。关键在于如何使这二者适得其所。   “小陈,你要喝点什么?”我们的老板笑眯眯地问我。他今天也打扮得很精神, 一件最新款式的劳动布牛仔衫使他“五短“的身材也显得不那么短了。   喝什么呢?我这个从不逛咖啡馆的人对饮料之类一窍不通。看着周围的夥伴有 的在喝咖啡,有的在喝可可,也有的在喝冰激凌苏打水。想了想,我选择了红茶。   “那么,我们开始吧。”老板既象是对大家又象是对店长说道,接着从兜里掏 出一个笔记本。店长放下正端着的一杯果汁,把胸挺了起来:   “今天把大家招集起来,是希葵听听大家对店里工作的意见。‘味道园’搞得 好搞不好,靠着在座各位的协助。大家认为我们店还有哪些方面存在问题要改善- -服务方面也好,菜肴方面也好,欢迎直接了当,不留情面的提出来。”他用期待 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谈谈吧,请都谈一谈!”   片刻的宁静显视着二十来个大脑正进行着紧张的思索。   “开水,是不是不要光靠我们这边烧,”第一个发言的是副店长加岛君,他出 十七岁,一位业余棒球运动员。他专门负责酒店那边的工作:“两边都烧,用进来 方便,也可以有备无患。”他指的是烫酒和掺酒用的开水。   “对,”店长点点头:“照这样的话,应该再多预备几个开水瓶。”   “二楼的烟灰缸不够用,成尤其遇上有宴会的时候。”初中三年级的女学生金 子发言了。她在店里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库尖的小脸,黄黄的头发。   “唔,烟灰缸的问题。”老板一笔一划往本子上记着。   “我看,咱们可以买些香烟放在店里代售。省得还要跑到外头买,又慢又耽误 工作。”发言的是早稻田大学四年级学生松下君。他是一个吉它迷。一天到晚背着 他的宝贝吉它出出进进的,我看他对吉他要比对哲学兴趣浓得多。   “这个想法不错!”老板显得十分高兴:“从明天开始,咱们这么试试看。”   “别的人呢,有什么意见?痛痛快快地。”店长说。   “星期天二楼客人特别多,我们只有两三个人,忙不过来,很混乱。再增加一 个人行不行呢?”这次发言的是十六岁的女高中生铃木,她的父亲是个公司职员, 母亲是个画家。在我眼中,铃木是个最具有日本人气质的女孩子。任何时候,总是 那么斯斯文文,恭恭敬敬,彬彬在礼,注意各种礼节。我跟她最要好,因为她不但 喜欢文学,还在学钢琴。   “你弹过巴赫的曲子吗?”有一次她问我。   “当然,学钢琴的人怎么能不弹巴赫呢。”   “喜欢吗?”   “开始不喜欢,可是越弹越喜欢。”   “我不喜欢,难死了,怎么也练不好。”   “没关系,你一只手一只手一个一个声声地练,会练好的。”   “我的老师也是这么说,还要我在下次演奏会弹巴赫……你能来听吗?”   “尽可能吧。”   就是这个铃木,既在高中读着书,又学着钢琴,还在外面打着工。这个斯文的 女孩子干活时也约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我脑子里地直深深刻着铃木干活时的形像: 她趴在地上擦楼梯板,两手握着一块大抹布吭哧吭哧地使着劲儿。跨耸着,背躬着, 全身随着两手一推一拉的节拍而前后剧烈运动着。就凭这姿式,你便想象得出她在 使着多大的力气。而这双正与地板猛烈磨擦的双手,却同样又能在洁白光滑的琴键 上奏出巴赫,舒伯特,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不朽乐章。   “是啊,二楼确实是个问题。”店长沉吟着。   “这样试试看好不好。”穿着笔挺西装,戴眼镜的高木君忽然开口了:“星期 天,厨房里的各种准备工作--该洗的,该切的,都提前多准备出来一些。这样, 在二楼最紧张的时候,就可以临时抽出一个人手去帮忙。等高峰过去了,再回到厨 房来。”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他长得象个电影演员--大家全这么认 为--有神的大眼,清秀的眉毛,轮廓分明的鼻子和嘴,方正的前额,以及高大厚 实的身板,使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俊气。   他是个独生子,今年二十二岁,是上智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他的家经营 着一个豪华的“生鱼片“餐馆。父亲已经答应明年送他去美国留学,并为他支付一 年二百多万日元的学费。这么一位“公子哥儿”怎么也来打工呢?他告诉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社会,也想有意识地锻炼锻炼自己。”   “你到美国以后,还打算做打工吗?”   “当然。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挣生活费,就跟你现在一样。”   这位家里的“娇少爷”,在味道园从来也是“指到哪儿打到哪儿”,脏活儿累 活全不含糊的。   “对,这倒也是个办法。”店长点头道。   “另外,工作方法还可以再研究研究。”早稻田大学法律系的二年级学生大上 君发言说,“我看二楼应当有个人专门负责从升降机里取菜和跟桌子对号的工作。 其他人光管给客人送就可翌这样做,恐怕可以减少混乱拥挤,也能节约时间。”   大上君虽然才刚二十一岁,却常常能提出些高明的见解。他穿着一件织着花纹 的铁灰色毛衣,那毛衣的颜色和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透露出一种深沉而又正直的气 质。它甚至会使你联想到“法律”二字的严峻与公正。   “你很想当律师,是吗?”我曾问过他。   “是的,那是一种神圣的工作,需要正义感和勇气。不过要当上一个律师极难 极难,得通过日本国内难度最大的考试。而且,所有学法律的人之中,仅仅只有 2%的人能够取得参加律师考试的资格。”   “如果将来当不上律师,学法律不是白搭了吗?”   “不能这么说。日本是个法制国家,干什么都不能不懂法律。比方要开办一个 公司,就需要大量的法律知识……”于是他这个“法”那个“法”地说了一大堆, 弄得我晕头转向。末了他来了一句:   “你们中国不也是这样吗?”   “啊--哦,对对对。”我也不知地点头好还是摇头好了。   “我说,关于二楼客人的鞋的问题。”坐在角落里的三城君发言了:“客人多 的时候,台沿下摆不了,我们最好能给放进鞋箱里。不然,连个走路的地方都没有, 常常象踢球似的踢过来踢过去,又碍事又不礼貌。”三城君地东京电机大学物理系 三年级学生。   他有着一双深深凹进去的大眼和一副宽宽厚厚的肩膀。如果说,铃木具有典型 的日本女子的气质,那么三城君就是具有日本男子气质的另一个典型--象一部机 器似地百分之百地绝对服从命令。特别是接到店长“令箭”时,那一声饱满的 “是!”必定伴着“刷”地一个立正,“刷”地六十度鞠躬。简直就是武士道的活 标本。   “还有,咱们的擦手巾有个别洗的不那么乾净。”拓殖大学经营系的三年级的 山本君说:“这件事是否需要跟洗衣店交涉交涉。”我们店的擦手巾是每天送到某 家洗衣店洗的。   “有这样的事?”老板注意地问了一句。   “是的。有一次一位客人要求换擦手巾,说有怪味儿。我闻了闻,确实有。” 山本的口齿不太利落,两颗门牙在最近一次的柔道练习时摔掉了。他酷爱柔道。跟 松下一样,对业余爱好的兴趣大大超过所学的专业。一次他的腰扭伤了,伤得挺厉 害,可还来打工。瞧着他那副咬牙忍痛的样儿,好几次“你歇会儿吧,悠着点儿干” 的话已经到了我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不来则已,来则拼命”是这里的规矩 。   “今天就算了吧,腰好了再来干。”我改口这样说。   “没事儿,活动活动有好处。”他强笑了笑。可我清楚,他是需要钱。他那在 乡下的家生活本不算富裕,而母亲又病重住在医院……   会议继续着。凡被认为是问题的,不管芝麻绿豆,鸡毛蒜皮,全都一一摆到桌 面上来。就好像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味道园的经营者似的。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接下去是老板请我们吃饭。到了另一家日本饭馆。当人 们脱掉了鞋上了“榻榻米”,跪坐在四方坐垫上时,一个个脸上都流露着毫不掩饰 的欢喜。只有我不。我最怵的就是吃日本料理。没味道不说,吃不饱也不说光是那 个“跪坐”就足足够你受的--膝盖又疼脚背又抽筋。所以每到这种场合,我无论 如何要求取得“老外”的“特殊姿态”权,允许我伸平了两腿坐。   彼此让座。互相斟酒,一阵叮叮当当的忙乱之后,老板带头高举起酒杯:   “味道园,全靠你们,请诸位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高声的应和与酒杯的撞击组成一片交响声。   这是一家典型的日本式小饭馆。不但有纯粹的日本式菜肴,同时还为想唱歌的 客人提供卡拉OK。或许是个习惯吧,日本人一喝酒就要唱歌,似乎只有唱起来才 能够尽兴。于是,许多为人们所熟悉,喜爱的民歌,流行歌曲之类就被制成了伴奏 音乐形式的磁带,甚至带有歌词,映像的伴奏音乐录像带,这转而又成为一些饭馆 的服务项目之一。   你瞧,几杯酒下肚,唱歌的欲望就来了。   “怎么样,唱一段儿吧!”不知是谁打了头。   “唱一个,唱一个!”呼声一片。   “第一个,谁?”   “松下,松下来一个!”   “不应该我先来,应该叫咱们老板先来,对不对?”松下说。   “对!老板来一个!”   “来就来。我来完,可就是店长。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跑。”老板倒是蛮大方, 拍了拍自己那凸出来的肚子,咳了两声,接住传过来的手持式小麦克风。刹那间, 厅堂里响起了立体声音乐。房间一端的彩色电视机亮了,音乐声中画面出现了歌曲 标题<田野小路>。接着,画面不断变幻,歌词一行行显现出来:   “那田野的小路,   那绿色的小路……”   老板的歌唱得可实在不高明。音不准拍子更不准,纯属瞎胡唱。可他还抒情抒 得猛来劲儿,脖子用力歪着,脸憋得通红。一曲唱完,他掏出手帕揩着满头的汗, 用麦克风朝着店长点着:   “这回该你的了,哪首最拿手来着”   “〈撒谎〉!”其他人齐声替店长回答。   “不行不行,干嘛总叫我唱那个。”店长推脱着。   “还不是你唱的〈撒谎〉最棒。”松下挤眉弄眼地对店长说。   店长无可奈何地接过麦克风。音乐又响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我对你撒了一个谎……”   这竟是店长的声音吗?那么厚实,圆润,音准和节奏也不差。没想到店长还有 这么一手。可他为什么非唱〈撒谎〉这首歌呢?我不喜欢这两个字,再说他的为人 也实在与这两个字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要想选拔出一个从没撒过一句谎的人来,我 一定投店长的票。他说话,从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实实在在。有一次我问他:   “你为什么不上大学?”   “曾经想上,可分数差,没考上。”   “是不是你考的那个大学和那个专业太难了?”我想帮他开脱开脱。可他却很 认真地一摇头:   “不难。我挑的就是最容易考的大学和专业。我这个人在学习上太懒。”   店长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心地之善,待人之好,加上对自己工作的满腔热 情都使他有着别人没有魅力。山本曾对我说过,他以前在很多店打过工,但没见过 象店长这么心好的头头。这话我完全相信。   记得刚来店不久的一天。我往冰水箱里放啤酒,不小心把水箱底上的塞子弄开 了。刹时“大坝决堤”,我怎么堵也堵不住,等店长跑来帮我堵上后,店堂满地客 人脚下也是“洪水泛滥”。闯下如此“大祸”,等待着我的惩罚该是什么呢?辞 退?扣工资?严厉的训斥?……可店长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拿个盆,几块抹布, 跪在地上一股劲儿地收拾。看着他一边连连地向客人道歉,一边在客人脚下爬来爬 去地擦,抹,我心里的那番滋味……   还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正好是我过生日那天,我去上班。一走进更衣室我 就愣住了:更衣室黑板上竟然写满了祝贺我生日的话。正当中一行红笔写的大字: “祝小陈生日快乐”,四周是每个人用不同笔体写的祝辞:   那棱角分明,笔体刚劲的一行字是“热情开朗的小陈,祝你在日本永不感到寂 寞!”落款:店长。   那用流利的英文写的一行是:“青春永远属于你!”落款:高木。   那用中文写的一行是:“你好,小陈!”落款:山本……   这是怎么回事?哦,我忽然明白了,这是店长的精心安排!对他这一片好心, 我说不出是多么感激。这一天,店里每个夥伴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祝你生日快 乐。”临末了店长还笑吟吟地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大蛋糕和一大束璀璨的鲜花给 我:   “这是咱们老板和老板娘送你的生日蛋糕。鲜花嘛,就算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 吧。”   “谢谢!”我深深地鞠躬,只觉得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海洋中……   店长的歌唱完了,响起一阵喝彩。接下去就是副店长,主任,山本,铃木…… 一个接一。个不管唱得好赖,拿起麦克风张嘴就唱,谁也不推脱。看来即使是在这 种场合也没有人愿意由于自己一个人的扭扭捏捏而影响了在座全体的情绪。   这时我注意到老板和店长并没有听别人唱而是从这里到那里地分别跟每个人进 行个别交谈。“他们可真会抓紧思想工作呀。”我喑暗地想。不一会儿,老板转过 来坐到了我的旁边。我准备听他来一番训话,结果呢,他却极随便地跟我聊起天来 了,他说,他最感兴趣的事是读书,读书是一种享受。历史啦,经济啦,小说啦, 什么书都读,也读过许多有关中国的书。他说,他十分赞赏孔子的思想,认为中华 民族是个有着伟大思想的民族……我一边无拘无束地跟他漫谈着,一边还竖着一只 耳朵听那边的演唱。   现在轮到山川君唱了。山川君今年二十二岁,在一个面包公司工作,我们当中 唯有他不是学生。他为了多赚一点外快,每天晚上来打工。这个人极老实。老实到 了接近“笨”,接近“可怜巴巴”的程度。他眼睛小,鼻子小,脑袋也很小,别人 戴着都挺合适的工作帽到了他头脑上--仿佛成心欺负他似的,总是连眉毛带眼睛 都罩住。他干起活来特别慢,板是板,眼是眼。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干了的事,到了 他手里非费上好一番功夫不可。为此整天挨主任的训,挨同伴的埋怨,往往满头大 汗地完成了一件工作后接着就吃一顿批评。可他从不会生气,也从不跟人记仇,任 凭怎么挨呲儿,干起活来照就还是他那个板他那个眼。   一次在更衣室,我看见山川工作服兜里露出来个油腻腻的卷成个卷的笔记本,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用他那笨拙的笔迹记的每一道菜的做法,程序。例如:卡路比 库巴:香油一勺半,包括店长在内,没有一个人做过这样的笔记。诚然对于聪明人 来说,一道菜的做法学上一两次,实践上四五回就不成问题了。然而一个“笨人” 却不甘落后,以自信的认真和努力去完成工作,不是尤其值得尊敬吗?打从那天起, 我对山川就产主了几分敬意。   山川正在唱歌,唱得很不错,很有感情。他对我说过,他非常喜爱音乐,只可 惜没有条件学习。他的家在日本的边远山区。   松下君登台表演了。今天他没背吉他来,可谓一件憾事。不过音乐一响他还是 拉开了弹吉他的驾式,并且两个胯骨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的扭摆起来:   “你就是我的心,    你就是我的魂,……”   他闭着眼,紧锁着眉,咧着嘴。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喊”歌。为什么要故意 把声音扯得这么难听呢?又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来呢?唱这种歌 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也毫不欣赏。无病呻吟就免不了装腔作势,装腔 作势就免不了让人讨厌。不过松下挺能代表这么一部份日本表年,他们有着他们的 所谓“追求“。有一次松下面问我:   “你们中国的女人是不是不准穿袒露的衣服?”   “谁说的?”我没弄明的他的意思,“无领衫,短裙都穿呀。”   “那么,能露出这个地方来吗?”他拍拍自己的胸,又拍拍自己的屁股。   “干吗要把那些地方露出来哟?”我反问。   “美呀!那是女人最美的部份。”   对于这种无聊的问题,我决定不予回答。风我不吭气,他又开口了:   “我们日本人认为,能把这部份露出来的女人,最伟大!”   “胡说!我就不相信每个日本人都像你一样。”我立刻反驳。   “对,”店长在一旁搭了腔:“松下君只代表他自己,我就不赞成他的看法。”   “瞧!”我白了松下面一眼。   松下面还在唱着,不喊着。我觉得很烦,真想找个什么地方清静清静,正巧店 长过来了:   “在你旁边坐一坐,可以吗?”   “欢迎欢迎!”我连忙旁边挪挪,给他腾也个地方来。老板这时已经转移到别 处跟人交谈去了。我早就想跟店长聊聊,可平时总碍着上下级的身份,以及紧张的 工作。今天他摘掉了“店长”的牌牌,穿上了漂亮的蓝毛衣,成了一个“普通人”, 我和他“平等”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来了个先发制人:   “店长,你每天这么干,不累吗?”店长每天都是不间歇地干十三四个小时 (从下面午四点到凌晨五六点),一个月只有三天休息。我觉得他太辛苦了。   “累是累点儿,但没关系,我年轻。”   “你不烦吗?”   “烦什么?”   “没功夫玩,看电影什么的。整天憋在这个小店堂里。”还有一句我没好意思 说出来:“没有功夫谈恋爱。”   “啊,”他笑笑,“那有什么办法,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嘛。”   “你就没想过将来换个工作干干?”   “换什么工作呢?”   “比方说,跟正常人一样,白天上班,晚上休息,有礼拜天,有节假日。”   “这此我根本没想过。”   “你这么喜欢这个工作?”   “我喜欢。”   “在你当上店长以前,你也没想过要换工作吗?”   “一点儿都没想过。”   “真的?“我简直不相信:“那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想成为店长?”   “我?作梦都没想过。老板找我谈,问我愿不愿当店长,我吓了一大跳。我觉 得我不是这块材料。况且当时那个店长比我大八岁,整三十,比我有经验多了,又 是老板的亲戚。”   “那为什么要把他撤换下来而让你干部呢?”   “这,我哪里晓得。非让我干,我就干呗!”   “店长这副担子很重很重,是吧?”   “是啊--”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想象出他每天操心的 程度。   “听说松下君下个月就辞工不干了,是吗?”我问。“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 该正式工作了。还有山本君也要走。他母亲病重,他得回乡下去。”   松下,山本都是烹饪的主力。他们一走,店里的工作,尤其是店长更要忙得四 脚朝天了。我甚至可怜起店长来。   “那店里的工作怎么办呢?”   “没关系!”他反倒满不在乎:“只要咱们每个人再加一把劲儿!”   “如果再有人要走呢?要是店里的打工的人都走光了呢?”我故意反情况说得 严重。   “那就再招人来呗!”   “招不来的话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他十分自信地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一个人 都没有,光我自己。也要干下去!”声音不大,但一股坚韧的力量从他深邃的目光 中透射出来。   “你们俩在谈什么呀?这么亲密!”铃木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我们在谈什么时候去听你的巴赫演奏会。”店长打趣道。“咱们还是先听听 小陈唱歌吧,轮到小陈了。”铃木带头鼓起掌来。   唱歌?我还真还做这个思想准备。这里要是有一架钢琴多好,我对弹琴要比对 唱歌自信多了。款……   “欢迎,欢迎!”老板把两只肥胖胳膊举得老高,拍着巴掌。这可把我难坏了。 日本歌,不会唱。中国歌,全忘了。然而不唱又显然是不行的。   “我,我唱什么呢?”我多么希望他们饶了我。   “唱什么都行啊!”大家一致说。   “日本歌,我还不会呢。”   “就要听你唱中国歌嘛!”   “中国歌……唱什么好呢?”我拼命搜肠刮肚。   “唱什么都好!”   “唱国歌唱也行!”大上君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在这种场合唱国歌是不合适的。但他的提醒却使我脑海中飞速闪过了那 激昂的歌词: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迈着巨人的步伐前进,前进行,前进进!”   我突然想放开喉咙对着祖国的方向高喊:   “起来吧,祖国!   前进吧,祖国!”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潮湿,喉咙也象塞进了一团什么东西。然而,缓缓地, 轻轻地,我唱起来了:   “……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              十一 篱下   身居海外的人常爱用“寄人篱下”这个词来概括自己的生活感受。到日本以后, 我多少也算是领略了一些“篱下”的滋味。这种滋味说透了,其实就是感觉受到某 种无形桎梏的不自由的困苦。所谓“桎梏”,有时可能来自人为,但也常常来自另 一个国家,民族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方法或社会习俗。   别看中国和日本仅仅一水之隔,坐上飞机用不了两三个小时,可在思想观念, 生活习惯上却天差地别般地不同。   比方说“吃”,中国人是讲究实惠,首先从好吃,从增进食欲出发。而日本人 则是营养价值第一,好吃不好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顿饭(早、中晚饭还各不相 同)要向身体里输送多少维生素,蛋白质,热量……。为此,他们不但鸡蛋,牛奶, 鱼,蔬菜全都生着吃,而且把水果看得比饭更重要。   我们中国人买菜,做饭,即使再没钱也往往不失“气魄”。买菜一买一大堆, 买肉一买一大块;买水果一买一大筐;盛饭一盛一尖碗;盛菜一盛一满盘;盛汤一 盛一海碗。日本人却完全相反--不管多么有钱的家庭,他们买也好, 做也好,吃 也好,都是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表面看去饭卓上盘盘盏盏挺有气派,可仔细一看, 个个都不过是一个碗底儿(更夸张些说是一口)的量。在中国人看起来,这简直接 近小气、抠门儿了,可他们恰恰认为这样才显得有修养,有礼貌,又雅观。   那时候,我经友人介绍住在一个名叫川崎的三十多岁独身女子家里。她是个幼 儿工作教育者,为人十分忠厚老实。出于对中国的友好感情,对我的接待也是尽心 竭力。可是我,却自始至终被那种桎梏着的感觉苦恼着。   当客人,如果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可能不失为一种享受;但如果长期地当 下去,“客人”由一种临时称呼变成了固定身分,那就很可能变得不能忍受。一天 两天地日本式黄酱汤,生菜,小碗饭(顶多一两),可能还觉得没什么,甚至蛮新 鲜。但要是一天接一天的黄酱汤、生菜、小碗饭…… 问题就来了。   那时候,与日俱增的饥饿感和对日本式饭菜的厌恶感恶性循环着向我进攻。又 饿,却又讨厌吃;越讨厌吃就越饿。获得做饭的权利竟成我了的一种奢望。其实要 在中国,客人做做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在日本(至少在川崎家),客人就 是“吃饭”的,做饭只能是主人的职责。无可奈何,我不得不一天天强作出一副津 津有味的样子吞下没有一点儿滋味的煮南瓜,炸白薯,炒老玉米豆(这些在中国被 当作主食的东西,到了日本全成了下饭的菜,而且其营养价值被吹得神乎其神); 不得不把明明需要装三两米饭或四两面条的胃缩小二分之一;并且不得在一个又一 个夜晚把裤腰带勒了又勒, 三四个小时甚至四五个小时是耐着性子乾等川崎回家起 火做饭。   到味道园做打工以前的日子是我觉得最难熬的一段。日语学校的课每天都是下 午4点结束。我却害怕下课,害怕回家。我怕在那四处散发着寒气的幽暗屋子里几 个小时眼巴巴地等待川崎回家,我怕在那寂静得如同坟墓般的空屋子里听窗外呜呜 嘶叫的风声。   那时,时间过得是多么慢,慢得叫人简直受不了。红光闪闪的煤气取暖器几乎 不能给这座日本旧式木板屋带来多少暖意。呆呆地蜷缩在沙发上的我,只有一遍又 一遍无可奈何地咀嚼着寒冷,饥饿,寂寞的苦味。活象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 女孩,我闭上眼,眼前一会儿是北京那烧着暖气的温暖如春的家,一会儿是朗声大 笑的父亲,日夜操劳的母亲,一会儿又是大盘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饺子,炖鸡,涮 羊肉……   那个时期,“饥饿”就象一个可憎的魔鬼一天到晚纠缠着我。早晨在川崎家吃 的一片果酱面包不过挤一下电车的功夫就消化的无踪无影。上午的三堂课几乎都是 在肚子发出的“饥饿怒吼”中度过的。但尽管如此,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也绝不比 其他同学对吃饭更积极。我知道川崎给我装在小饭盒里的饭是什么:米饭上薄薄地 撒上一层“蛆”似的小白鱼干,一段生黄瓜,三片生西红柿。要不然就是两个捏成 棱角形的包着干紫菜米饭团。   我是多么羡慕那些举家从中国迁来的同学,他们可以吃上自己做的饺子,包子, 馅饼,炸酱面;我是多么羡慕那些在中国餐馆打工的同学,他们每天都可以在店里 大口大口地用鸡腿,鱿鱼,榨菜肉丝把肚子填得饱饱的;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有钱的 “阔”同学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下馆子……   亏得当时在班上,我经常能得到来自同胞的温暖:   “给你尝尝我们家蒸的包子,别客气,我特意多带来的。要是锅大的话,还可 以多蒸点。可是日本买不到中国那么大的蒸锅,早知道,来日本的时候带个大号的 蒸锅就好了。”“小陈,给你这个鸡腿,鸡翅膀。我在店里天天吃,都吃腻了。我 们那个店特自由,客人剩下的东西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爱拿多少就拿多少,全不 管。明天我再带个大点儿的饭盒去装,你等着!……挺好吃的, 是不是?其实一点 儿也不脏,根本连动都没动过。要是啃过的,我就不拿了。”   “小陈,来尝尝我炒的鱿鱼,味道怎么样?台湾风味。不错吧,呶,这一半儿 全是你的,吃光它…… 每天放了学到家没事儿干,闷得慌,就做饭玩,尝试各种风 味。你喜欢吃米粉吗? ”   “不大喜欢,”我照实回答。   “哦,你是北方人。那炒面呢?”   “喜欢。”   “明天我做炒面来,怎么样?”   “好极了!”   “你能吃多少?”   “一大铁锅!” (未完待续)(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   张舒植字) ==================================== 《东北风》第十二期责任编辑:张 舒(特邀编辑)          校  对:吴南健 叶 深          网络维护:钱 飞     《东北风》主  编:吴南健      COM编辑部总编:江 浩 ====================================         编辑部地址:com@come.or.jp   订阅(或停订)本刊请寄:GB码               comc-gb-request@come.or.jp          并请注明:Subject: subscribe(unsubscribe)          或  寄:JIS码               comc-jis-request@come.or.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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