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反科学的“差距” ·桔梗·   在北大哲学系论坛看到韩连庆同学(北大哲学系教授吴国盛的博士研究生) 的一篇文章《我们的差距有多大?》。韩同学从国内组织人文学者到南极参观考 察发端,继而借用威廉·迪特里希(William Dietrich)的长篇小说《暗冬》大 发感慨,最后得出结论,我们国内的“人文学者”做得还不够,仅仅说科学技术 是双刃剑,这样显得档次比较低,应该“还要看到在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的层面 上的差距”,还要“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共同努力,共同探讨和思索科学技术的 本质和影响,提高科学技术的透明度,增加公众对科学技术的认知和参与,才能 使科学技术更好地造福人类。”   如果谈到让科学技术造福人类,用科学技术延续人类在这颗星球上的存在、 维护整个星球的长远利益,那么我和韩同学的观点是一致的。事实上科学在这方 面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并且它可能是我们的唯一希望。   然而,韩同学在这篇文章中走得太远了,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论证以及他的 真实动机。一篇叫做《暗冬》的小说居然就能 “打消了”韩同学“以前的疑虑, 找到了面对南极大陆的真正的人文思索”。这部小说真的有那么神奇、真的有那 么大的价值吗?   《暗冬》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位地质学家来到南极的阿蒙森—斯科特科学考察 站,因为一块陨石,站上留守度过“暗冬”的人相继被谋杀,最终,有人找到了 真正的凶手。单从这样一个描述上,实在看不出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人文思 索”。然而,韩同学却从一篇小说中读出了“对科学和理性提出了批判,从而提 炼出了作者对人类与科学、道德与科学的关系的思考”、“发生在考察站上的一 切,并不仅仅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而更像是一场检验理性的较量。”,这不能 不说是一种非常特异的才能。   文学作品确实具有批判的功能,具体地说,是对社会的批判。但是没有小说 能够批判作为事实的科学。假如有小说能够真正的批判科学,那么它就是一篇科 学论文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符合这样条件的小说。有人常常津津乐道 于科幻小说对于科学的“批判”。但是科幻小说首先是小说。科幻小说总有一个 预设的前提,这个前提肯定是我们现在的科学尚未实现的,否则它就不能称之为 科幻小说。科学确实与社会有关,然而,不能把科幻小说作为对于科学进行批判 的根本原因在于:批判需要坚实的根据,越是重大的批判,越需要真实的根据。 有人可以根据《终结者》批判说,科学会导致电脑最终控制人类。但是今天没有 人能造出电影中的电脑“天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制造出这样的电脑的可能性 也很小。当然,有人会说,可能性很小不能与没有。是的,我并没有排除制造具 有超级智能的电脑的可能性,问题在于,面对未来,我们可能有无穷多种可能性: 如果未来我们可能造出电脑“天网”,为什么不可能造出怪兽哥斯拉、《回到未 来》中的时间飞车、机动战士高达(Mobile Suit Gundam)、龙猫或者任何其他 东西?我可以写科幻小说声称,将来科学家制造出的某种称作“烤鸭”(或者咸 菜、鸡蛋汤,随你怎么给它命名)的武器将毁灭全世界,所以科学是危险的、是 少数人手里的玩具。很显然,用这种“烤鸭”武器来指责科学是荒谬的。用尚未 发生的、并且实现机会也很渺茫的假设作为批评的证据是不合理的。   那么,应该如何看待小说《暗冬》所描写的这场惨剧?如同用科幻小说批判 科学的不合理性相似,一个虚构的故事最多是一个故事,而不能因此而认定科学 家这个群体就是像小说所描写的那样。如果我把一部小说中的反派的名字改成著 名科学家,是否就意味着科学家、以及科学事业本身是邪恶的?显然不能这样认 为。把一本小说作为“一场检验理性的较量”更是荒谬的,因为小说中所有角色 的命运都取决于作者,作者想把人物和情节塑造成什么样子,那部小说就变成什 么样子。正因为如此,我们经常能看到不同的文学作品对于某个历史人物的描写 是不同的。倘若某种结局意味着“理性的失败”,我也可以对小说进行修改,让 读者觉得理性胜利嘛。然而这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是怎样的结局,都不能改变一 个事实,那就是:小说是一种文学作品,它谈不上“对理性的检验”。也许是用 隐喻进行“学术批判”是“人文学者”的常用手段,但是这种手段用于对科学的 批评就毫无效果了。按照韩同学的逻辑,“马尾巴的功能”或者文革时期认为知 识分子都是“牛鬼蛇神”还真的有很大的价值,是对科学的反思哩!   韩同学由小说中狂人的话,立刻就想到了“科学技术不仅没有更好地造福人 类,反而产生了各种环境问题如酸雨、臭氧层破坏等,同时还使得穷国与富国之 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些问题不能不使我们开始质疑和反思科学技术的本质。” 且不说这种联想的合理性,仅就“科学技术不仅没有更好地造福人类”这种主张 而言,就可以看出韩同学的无知和对科学的敌意。的确,某些技术的使用不当会 导致灾害,然而应该看到,发现这些灾害的缘由并且解决问题的还是科学,并且, 更重要的是科学为人类带来的福利要远远大于损害。要治理酸雨、要保护臭氧层, 仍然需要科学的努力。同时,我们还要看到,人类对于自然资源的使用,其实与 其他生物注重短期利益的本性别无二致,用道金斯的话来说,“我们只是自私得 更加有效率,因而更具破坏性。” 我们应该反思的是人类的自私,而不是科学 技术本身。我更不惮举出核武器的例子:核武器确实源于科学的进步,但是正是 科学让人类看清了核战争的极端危险性。杜邦公司曾经有一句广受非议的口号: 化学创造美好生活的一切。这句话确实是片面的,但是如果把化学换成科学,我 们至少可以这样说:美好生活大多数是由科学创造的。   韩同学引用了芒福德的话,认为南极考察站、航天飞机同属“国家利用行政 手段,集合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官僚主义等所有统治因素而形成的极权主 义的技术”的“巨机器”。然而芒福德和韩同学都错了。南极考察站和航天飞机 并不是“以昂贵的代价,来保证少数受益的几个人的通向天堂的道路”的工具。 相反,它们给全人类提供知识。南极考察站研究南极大陆数十亿年以来保存的珍 贵信息,这些信息对于揭开很多科学问题、对于人类未来的生存至关重要,航天 飞机把宇航员、科学家和科学仪器送入太空。这是一种让全人类受益的工具,而 绝不是只能让法老一个人“安息”的金字塔。   韩同学在文章的末尾号召“我们的人文学者也要争口气,不要简单地肯定或 否定科学技术,而要从更高和更深地理论层次,对科学技术这一现时代最根本现 象及其对人类产生的影响进行深入地研究和反思。”粗看这种说法似乎没什么错 误,然而后面紧接着说,在国外后现代的背景下已经有了科学技术的“去神话”, 我们的人文学者不能仅仅停留在“科学技术双刃剑”的水平上。如果我猜得没错 的话,韩同学是在感叹我国的“人文学者”反科学素养还不够,反科学水平还与 国外有很大的差距,还要向国外反科学同行学习。   如果说反科学,我们的“人文学者”做得已经够多了,从国内一片对克隆人 咬牙切齿的反对声中就可以看出来。当然,在韩同学看来,这还上不了档次,需 要在更高的层次对科学进行“反思”,那就是借助于“后现代”思潮,进行系统 的“反科学反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一部恐怖小说,只不过主角都是科学 家,就让韩同学“找到了面对南极大陆的真正的人文思索”,韩同学要传达给我 们的意思是清楚地:“在现代社会中,科学家是最可悲的群体!”(科学)“已 经不单纯是对自然的认知,而是带有了海德格尔所说的试图控制一切、统治一切 的权力意志。带有权力意志的科学知识”。瞧瞧,人家外国人反科学多上档次, 连恐怖小说都透着对科学的“反思”。对《暗冬》里狂人的一段话的引用,可以 清楚地看出韩同学到底要“人文学者”进行什么样的“反思”:   “可万一理性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理智——也就是人人都应该按着一个方 式思维,共享同一个现实,这种思想——是假象怎么办?万一科学是骗人的怎么 办?万一堂而皇之说明了一切的东西,实际上对我们这样的动物什么也没有说明, 万一国家科学基金会维护的只是一个神话,万一巫师和不信基督的人们还有巫婆 们才是对的,万一真正的知识,真正的洞见,存在于黑森林中——也就是我们的 内心中,又怎么办?万一我们所代表的文明最外面的装饰并不比这圆屋的铝层更 厚,怎么办?万一我们探索到某个点,没有得到启示,却遭遇了彻头彻尾的神秘, 遭遇了无从描述,不为人知的一个全新深渊,又该怎么办?”(第28页)   这种“反思”的方法就如同通过“修炼”fl功来“反思”现代医学。万一 理性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科学是骗人的怎么办?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也想 问:万一我们真的是在Matrix中怎么办?万一我真是蝴蝶变的(或者蝴蝶是我变 的)怎么办?万一一切物理定律都是一个人格化的上帝亲手操纵怎么办?万一我 们其实被一种叫做“叽里呱啦”的“噼里啪啦”所支配怎么办?……我还可以举 出许多古怪的、荒谬而可笑的“万一”,难道这些“万一”的反面都值得我们去 怀疑,都能“促使我们沉思科学技术的价值与意义”?很显然,我在远出门的时 候会带上一点药,因为我会考虑“万一遇到痢疾怎么办”,然而,我不会考虑 “万一怕飞碟坠毁在我头上怎么办”而不敢出门。假如我们默认了第一个“万 一”,就会有第一万、第一亿个“万一”等着我。假如划定一条“万一”的谱线, 一端是非常有可能出现的事,另一端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事。“出门闹肚子” 居于谱线的一端,而“科学是骗人的”应该居于谱线的另一端。正因为“科学是 骗人的”是一个相当极端的主张,要证明这一主张需要强有力的证据,而不是一 篇橡皮泥小说。   这种“假如科学错了”、“假如理性是个骗子”的“反思”的目的是反科学 ——当然,韩同学没有声称自己反科学,甚至还会拿“但是对于科学技术的批判 人们却很难认同,认为一提对科学技术的批判就是否认科学技术”这种遁词来反 驳。但是首先的问题时,“批判”是哪种批判?宗教人士批判科学,说他亵渎上 帝;西方伦理学家批判科学尤其是生命科学“无视人的尊严”;有些人认为现代 生活是“不自然”的,“绿色革命”以来的农业科学成就只能带来灾难,他们主 张退回数百年或者上千年前的“自然”世界;激进环保主义者认为人类才是地球 上唯一“邪恶”的物种;某些“后现代”主义者批判说,科学并非实在。   问题在于,这些批判本身就非常值得怀疑:宗教人士从来就没能证明上帝的 存在;生命科学恰恰在最大限度上维护了生命的尊严——想听听中世纪欧洲黑死 病流行的故事吗?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是“不自然”的,那么从真正意义上的人 类诞生以来,一直是“不自然”的——我们引以为豪的那种叫做“文化”的东西, 是最最不自然的;而人类也不是唯一“自私”、“邪恶”的物种,相反,我们是 地球上唯一有可能克服这种“自私”的物种。后现代主义,毫无疑问具有某些价 值,但是它对于科学的认识不能令人接受,科学也不需要借助于它的指导。今天 我们所谈论的科学只有一种,那就是全世界的科学、全人类的科学。科学并不像 某些人文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社会建构的、属于某些特定群体和文化的,相反, 唯有科学所发现的客观规律是适用于所有地域、文化、种族、性别的,牛顿三定 律决不因为它所面对的是欧洲的白人男子或非洲的黑人妇女而有所不同,21楼的 窗户对于认为万有引力是社会建构的人仍然是危险的。文化是多元的,科学却没 有多元的,文化的某些特征不恰当的扩展到科学领域,自然产生了谬论。   如果“批判”自身的合理性就值得怀疑,那么这种“批判”还有什么价值呢? 纵使韩同学再怎么标榜“国外在后现代思潮的大背景下,……以哲学为基础,借 助于现代各种哲学思潮,诸如现象学、存在主义等,已经建立了对科学技术进行 人文思索的比较完备的体系建制,并且已经从总体上反思科学技术深入到具体的 科学技术实践对人与世界的关系、对人类生活和文化的影响的层面上来”,这也 不过是反科学思潮的一种,甚至在这些“反思者”的内部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 无论这些主张如何“完备”、如何“深入”,都不能成为令人信服的对科学的 “反思”。   当然,科学确实与社会有关,在一个民主的社会中,如果一项决定涉及到科 学,公众当然有权参与到决策中来——这在字面意思上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 这不是事实的全部。科学事业毕竟是科学家所从事的,在一个科学问题上,科学 家比一般人更具有发言权,其主张也更应该被看重。并且,科学问题的解决需要 科学的证据,当一般人准备作出一个判断的时候,就必须遵循科学的方法进行思 考,然后才能得出结论。让人感到失望的是,“人文学者”并没有遵循这样的规 律参与到科学决策。   韩同学要求国内人文学者所追求的“差距”,就是反科学的“差距”,是否 洋垃圾已经够多了,再添一些也无妨?迄今为止,以“人文”名义对科学进行的 所谓“反思”都不能令人信服,相反,如果说他们真正造成了什么,那么造成的 也不过是对人类利益的损害:以“反思”的名义可以让人冲进大田拔掉一切转基 因作物,以“反思”的名义可以让人对进行动物实验的研究机构使用暴力。科学 绝没有标榜全知全能和傲慢无比,但是韩同学要求人文学者追求的差距,就如同 把鸦片上升到“福寿膏”的程度,对于我们共同的目标——也就是人类的长远利 益——恰恰是背道而驰的。   人文学者——以及所有的人——应该了解科学,因为科学是让人类延续下去 的最好手段。正是科学让我们认清了人类在宇宙中所处的地位:我们是经过数十 亿年进化而出现的幸运儿,除了我们,没有任何物种能产生出足以自豪的文明; 我们的太阳系诞生于50亿年前的一片稀薄的星际气体中,至少在数万光年之内, 我们都是孤独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理由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借助科学,我 们才能看清我们自私的生物学本质,正因为我们看清了自私的本质,我们才能与 它进行斗争。正如《自私的基因》所说:“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希望为了共同的利 益,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慷慨大度,相互无私合作的社会,那你就不能指望从生 物的本性获得什么助益。让我们设法通过教育把慷慨大度和利他主义灌输到人们 头脑中去吧!因为我们生来是自私的。让我们懂得我们自私的基因居心何在。因 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机会去打乱它们的计划,而这是其他物种从来未能希望做 到的。”   恐惧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无知,对科学的恐惧也不例外。科学是我们赖以生 存、我们得以长久延续的最重要的手段和力量。科学决不拒绝质疑,但是对于科 学没有根据的批评和恐惧会对科学造成损害——最终的受害者还是人类。有人曾 经说过,当牛顿让阳光穿过三棱镜的时候,诗歌般的美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这种 主张的现代版本则是:当牛顿让阳光穿过三棱镜的时候,一个笨拙的、甚至危险 的怪物诞生了。纵使这种主张具有某些合理性,它也不应该成为我们的信念,因 为存在更有意义、更激动人心的信念。或许我的水平不足以让你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韩同学你可以花时间读一读道金斯的一本新书吗,它的名字就是《解析彩 虹》。 附:   我们的差距有多大?   ——由小说《暗冬》引起的思索   韩连庆   当我们来到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置身于地球上这块最后的圣土上时,我们 会想到什么呢?是自卑于自身的渺小,还是惊叹于造物的神奇?   记得有一年,国内南方的鹭江出版社组织了一批我国的人文学者赴南极考察。 回国后,在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节目中,自然科学家们对这批人文学者赴 南极考察持坚决的否定态度,认为人文科学在南极根本无用武之地。而那些到过 南极的人文学者又为我们带回来了什么呢?我记得在那次电视访谈中,穿插了一 段由一位小朋友朗读的散文,那篇文章是由参加这次南极考察的哲学家周国平在 南极所写的。周国平在文章中细致地描绘了南极的特色景致,我还清楚地记得其 中的一句:“企鹅在那里嬉戏,就像一群小孩在玩‘过家家’。”我当时听了觉 得比较可笑:这就是我们的人文学者面对南极的思索?人文学者真的没有必要去 作为自然科学考察站的南极大陆吗?   直到最近我读了威廉·迪特里希(William Dietrich)的长篇小说《暗冬》 (《Dark Winter》,载《译林》2002年第4期),我才算打消了自己以前的疑虑, 找到了面对南极大陆的真正的人文思索。迪特里希是一位报道环境和科学的美国 新闻记者,曾经于1990年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他游历丰富,曾在1994年去南极科 学考察站采访过,这一段经历和他关注的主题,加上他丰富的想象力,使他写出 了《暗冬》这部畅销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的笔触已经不是仅仅描绘南极的旖 旎风光,也不是在浩淼的冰原上对地球和人类的未来做简单的沉思,而是以一座 南极考察站来透视和反思科学以及科学和人类的关系。   人类建立南极考察站本来是为了促进科学考察,为探索南极大陆的奥秘和进 一步的研究地球及天气变化提供必要的数据。人类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人类 相信自己所拥有的科学和理性,这是自启蒙运动、特别是近代科学兴盛以来,人 类唯一能证明自身在这个星球上处于统治地位的工具。但是,当人类真正这样做 时,是不是会真的如同最初的设想一样进展下去呢?科学和理性会不会出错呢?   通过《暗冬》中主人公杰德·刘易斯在阿蒙森-斯科特南极考察站一段离奇 的经历,作者对科学和人类的理性提出了批判。杰德·刘易斯是一位勘探石油的 地质学家,他当初选择地质学是因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而更愿意面对冷冰冰的 石头。在工作中,刘易斯既找不到知心的朋友,也逐渐变成了探测石油的机器, 于是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厌烦。一次偶然的机会,刘易斯应聘来到了自己向往已 久的南极洲。他对此行抱着极大的希望,试图在这个冰雪世界中寻找生命的新意 义。但是随着他的到来,却在考察站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来,考察站的一位元老 在南极发现了一块陨石,刘易斯就是被应聘来鉴定这块陨石的。如果这是块真正 的陨石,它的价值将会是几百万美元。随着陨石秘密的公开,考察站的人一个个 神秘地死去,陨石也神秘地失踪,而刘易斯也被怀疑是杀人犯和盗窃陨石的凶手。 刘易斯行将被处死之际,他在考察站结交的知己、电脑工程师阿比找到了证据, 证明真正的凶手不是刘易斯,而是试图侵吞陨石并杀人灭口的考察站心理医生诺 尔斯。于是,一场善与恶的较量开始了!最终,诺尔斯自杀,考察站被毁,暗暗 冬夜里,剩余的考察站成员在等待着救援人员的到来……   《暗冬》的故事结构采用的是当代美国流行小说和好莱坞电影的模式,而在 这个远离文明的封闭群体中发生的故事,一定程度上又让我们想起了英国作家戈 尔丁的小说《蝇王》。但是由于作者是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令人向往的南极大陆, 并成功地塑造了心理医生诺尔斯这一形象,通过诺尔斯言谈举止、心理变化,对 科学和理性提出了批判,从而提炼出了作者对人类与科学、道德与科学的关系的 思考,因此故事的老套并没有影响这部作品的价值,反而使作者的思考更容易被 一般的读者所接受和理解。   小说中的“诺尔斯”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诺尔斯。被派往南极考察站的心理医 生诺尔斯本来是去研究人类群体在移居到一个新的、陌生的领地时所发生的心理 变化。但是他在行前徒步穿越新西兰的途中意外地失踪。这时,一个假“诺尔斯” 出现了。“诺尔斯”也是学心理学的,他在一次攀岩活动中,为了向外界报信, 救援被困的队员,割断了连在自己身上的其他两名队员的绳子,从而导致了他们 的死亡。事故发生后,“诺尔斯”虽然未被追究责任,但是他却被社会遗弃了: 工作没有着落,论文发表不了。就在他穷途末路之际,他在报上读到被派往南极 的心理学家诺尔斯意外失踪的消息,于是他就冒名顶替来到了南极。他起初这样 做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写出一篇令人汗颜的心理学论文,探讨考察站运转不灵的 问题,用抑郁和互不信任现象来说明这些。”(《暗冬》,第145页,下同)但 是,后来出现了那块陨石,这又一次引起了“诺尔斯”的私欲,于是谋杀开始 了……   发生在考察站上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而更像是一场检验 理性的较量。攀岩事故使得“诺尔斯”开始怀疑理性的价值,怀疑理性能否驾御 不可理喻的事情。他曾对刘易斯说,“你知道硬科学(指物理学、化学、生物学、 地质学能自然科学)有什么地方吸引人吗?合理性。……对于许多科学家来说, 这种合理性就是他们的宗教。然而,我的论点是,我们不必束手束脚地去追求理 性,在我们心里全都有迷信存在,因为迷信的想法才是人们自然的思维。……但 凡是人,就带着冲动和感情的负担,有着恐惧感。”(第67页)在这里,“诺尔 斯”认识到了我们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的矛盾,这就是,一方面“西方供奉的是 理性,还有集体的清醒理智:我们全部对事实有共识,全都沿着一条路走”;另 一方面,“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信仰、恐惧和感悟的囚徒。”(第27页)平时 我们当然可以冠冕堂皇地按着前一条路子行事,但是一旦我们脱离了理性赖以生 存的大环境,或者在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时,我们却会自然而然地按照后一条 路走。由此看来,理性寻求的并不是真理,它仅仅是我们的工具。当我们能利用 理性来实现我们的目的和获得利益时,我们依赖理性;而当我们不需要理性或者 理性也无能为力时,我们对理性弃之如敝屣。   这不仅是理性的失败,也是人类群体价值的失败。由此出发,“诺尔斯”又 对现代社会中崇尚群体的心理展开了质疑。他怀疑,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种崇尚 是否合适:“团队什么时候会变成乌合之众,什么时候又会再变成暴民?个人和 自力更生究竟有多重要?”(第36页)在攀岩事故中,面对群体的无能,“诺尔 斯”只好依靠自己来获得拯救,他在那时追随的是最为根本的人类欲望:生存本 能。但他的这种行为却遭到了社会的谴责。于是人类心底的阴暗面被激怒了, “诺尔斯”开始在南极考察站玩起了戏弄人类群体的游戏。“诺尔斯”之所以能 够戏弄了这个集体,是因为在南极的这个人类群体就像一个动物园,它从来就不 曾真正凝聚过力量。   在小说中的阿蒙森-斯科特南极考察站,所有人员分作两派,一派是科学家 例如天文学家、气象学家,另一派是一般的工作人员,例如电工、木工。两派之 间互相对立,连吃饭时都分作两桌。即使是在科学家中间,也存在着对立和隔阂。 像发现陨石的天文学家米基·莫斯,他自认是考察站的元老,就倚老卖老,从不 与其他的科学家交流成果,发现了陨石后私自藏了起来,并在追逐窃取陨石的 “诺尔斯”时,掉下冰洞摔死了。在这种缺乏交流和信任的环境下,电脑工程师 阿比宁肯面对电脑吃饭也不愿跟别人同桌共餐。也正因为这样,才给了“诺尔斯” 以戏弄群体的机会,使得他将杀人的罪责一步步推给了刘易斯。集体力量的松散 是由于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刘易斯来到南极是来寻找新的意义和真爱 的,但别人来这里的目的却是求财、求名、求升迁、求职位、求归属、求贡献的。 即使是这样,刘易斯依然认为,“这里所有的研究工作看上去都很高尚。可那该 死的石头……”(第65页)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 “诺尔斯”最后才对刘易斯说,“你跋涉上万英里就是为了追求海市蜃楼。” (第145页)“诺尔斯”在这样的群体中仿佛成了最后的智者,他知道,“我们 中的每一个人在最后的时刻都是自私的”,因此“我们集体的失败是不可避免 的”。(第152页)他仿佛看透了人心的阴暗面,所以才能疯狂地将考察站上的 科学家们玩弄于掌骨之间,而科学家则成了自己信奉的理性的牺牲品。也许正是 在这些意义上,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才认为, 在现代社会中,科学家是最可悲的群体!   对于“诺尔斯”的杀人,他认为自己并不想杀人,他供认自己想要杀死的, “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是。是傲慢。狂妄野心!是学术上的自大,是沾沾自 喜,是麻木不仁。杀你们的,不是我,是这个考察站!是那种错觉,以为这样一 个地方能够运转。”(第110页)这虽然是为自己犯罪行为进行开脱的遁词,但 是也切中了问题的本质。“诺尔斯”怀疑美国在南极洲每年花掉两亿美元是否值 得,而来考察站工作的人就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当炮灰,成了他们的工具,唯一的 目的就是要获取知识。但是这种知识已经不单纯是对自然的认知,而是带有了海 德格尔所说的试图控制一切、统治一切的权力意志。带有权力意志的科学知识, 就是将事物揭示为科学技术所需要的原材料,甚至人类本身也成为了服务于现代 科技的原材料。这样结果就是“机器正迫使我们变得像机器一样,成为机器的一 部分。”(第28页)这就是高科技时代人类面对的命运。因此阿比才会产生这样 的困惑:“你就会搞不清楚这些仪器是你的延伸呢,还是你成为了这些机器的延 伸。”(第30页)而“诺尔斯”更是走向了极端,他的怀疑导向了对整个科学和 理性的否认:“可万一理性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理智——也就是人人都应该按 着一个方式思维,共享同一个现实,这种思想——是假象怎么办?万一科学是骗 人的怎么办?万一堂而皇之说明了一切的东西,实际上对我们这样的动物什么也 没有说明,万一国家科学基金会维护的只是一个神话,万一巫师和不信基督的人 们还有巫婆们才是对的,万一真正的知识,真正的洞见,存在于黑森林中——也 就是我们的内心中,又怎么办?万一我们所代表的文明最外面的装饰并不比这圆 屋的铝层更厚,怎么办?万一我们探索到某个点,没有得到启示,却遭遇了彻头 彻尾的神秘,遭遇了无从描述,不为人知的一个全新深渊,又该怎么办?”(第 28页)   话虽出自“狂人”之口,但却促使我们沉思科学技术的价值与意义。科学技 术的积极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由于在现代社会中,经济和政治影响已经成为 了科学技术发展的瓶颈,科学已经丧失了它在启蒙运动中的自由、民主、平等的 价值取向。科学技术不仅没有更好地造福人类,反而产生了各种环境问题如酸雨、 臭氧层破坏等,同时还使得穷国与富国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些问题不能不使 我们开始质疑和反思科学技术的本质。像南极考察站这种耗资巨大的工程,就如 同美国人文学者芒福德(Lewis Momford,1895—1990)所说的航天飞机一样, 是所谓的“巨机器”(megamachine)统治下的产物。“巨机器”就是指国家利 用行政手段,集合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官僚主义等所有统治因素而形成的 极权主义的技术。芒福德认为,在古代,巨机器的统治下最典型的产物就是埃及 的金字塔,而现代社会中,巨机器的统治下最典型的产物就是航天飞机。因为只 有“巨机器”才能集合如此庞大的物力、财力和人力,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如 此庞大的工程。他在《机器的神话》(《The Myth of Machine》)一书中认为, 埃及的巨大的金字塔正是我们时代的航天飞机的恰当的对应物,因为两者都是以 昂贵的代价,来保证少数受益的几个人的通向天堂的道路。芒福德反对的正是这 种“巨机器”,他试图通过科学技术的民主化、使科学技术的共享来纠正科学技 术产生的问题。但是,由于知识产权保护体系的建立和科学技术越来越以市场为 导向,大量私人投资加入到了科学技术研究之中,导致科学技术越来越私有化, 阻碍了科研成果的共享,使得科学技术的民主化步履维艰。芒福德认为,这里的 关键问题是将科技产生的问题完全在科技领域中寻求答案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科学技术应当被看作社会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不仅可以解决具体的问题, 而且影响和改变着我们的观念,培养了一种创新精神、求知欲望和哲学思考的精 神。芒福德认为,自近代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虽然突飞猛进,但人类的文化却 发展缓慢。科学技术之所以造成诸多的问题,就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文化来整合它。 人类的物质财富、生活水平虽然提高了,但是人类的审美情趣、艺术创作才能却 枯萎了,缺少了对更高精神的追求。在1934年出版的代表作《技术与文明》 (《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一书中,他写道:“机器在西方文明中达 到如此无法抵抗的规模,部分原因是它起源于一个破碎的、单面的文化,然而它 可以帮助扩大文化自身的领域,并由此建立一种更大的综合:这样的话,它将给 自身的毒药提供解毒剂。因此,让我们将机器更紧密的作为一种文化的成分来考 察,在最近的世纪里,研究我们已经开始了的、吸收它的方法。”   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人类能否驾驭科学技术等问题的解决,很大程度上 依赖于公众对科学技术的参与和共享,科学和技术产生的各种社会问题也需要全 社会的共同参与来解决。因此自然科学家们不必像否定人文学者去南极一样,否 认公众和人文科学对科学技术的参与认知。同时,我们的人文学者也要争口气, 不要简单地肯定或否定科学技术,而要从更高和更深地理论层次,对科学技术这 一现时代最根本现象及其对人类产生的影响进行深入地研究和反思。科学自从战 胜宗教并在人类思想上统治地位之后,同时也侵占了宗教的“神化”领域,科学 的权威和声誉被一般公众广泛地、不加批判地接受。无论是在科学技术的内部还 是外部,都缺乏成熟的批判意识。批判精神对于文学、艺术等学科的好处是显而 易见的,这可以更快地促进学科的发展和成熟。但是对于科学技术的批判人们却 很难认同,认为一提对科学技术的批判就是否认科学技术。成熟的批判意识的缺 乏不管对于科学技术自身的发展还是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都是有害的。目前,国 外在后现代思潮的大背景下,已经有了科学技术“去神化”的趋势,科学技术哲 学领域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以哲学为基础,借助于现代各种哲学思潮,诸如现象 学、存在主义等,已经建立了对科学技术进行人文思索的比较完备的体系建制, 并且已经从总体上反思科学技术深入到具体的科学技术实践对人与世界的关系、 对人类生活和文化的影响的层面上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会产生出《暗冬》 这样的反思科学和人类关系的小说。相比之下,我国的科学技术哲学领域还简单 地停留在诸如科学技术是双面剑、科学技术有利有弊的水平。我们不仅应该看到 在科学技术上与国外的差距,还要看到在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的层面上的差距。 只有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共同努力,共同探讨和思索科学技术的本质和影响,提 高科学技术的透明度,增加公众对科学技术的认知和参与,才能使科学技术更好 地造福人类。   行文之最后,我的头脑里又回想起《暗冬》中阿比和刘易斯的一段对白:   “我们丢失了什么东西,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它。我们来这里,要带 它回家。我们真正的家。”   “丢失了什么?”   “希望。我们能够重新恢复正常的希望。”(第109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