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梁启超的“病”与“死” 张建伟 2006-05-24中国青年报 一书一文导出陈年旧案 80年前,1926年3月8日,因尿血症,梁启超入住协和医院。他得病多年,家 人屡劝就医,总嫌“费事”,但在入院前一天,忽然怀疑自己得的是癌症,终于 同意检查一下。经X光透视,医生见右肾中有一黑点,诊断为瘤。梁启超之弟梁 仲策问主治医生:“不一定是癌吧?”医生答:“不一定不是癌。” 再问: “怎么治?”再答:“全部割除。”手术后解剖此肾,果见其中有一大如樱桃的 黑点,但却不是癌症。要命的是,病人尿中依然带血,且检查不出病源所在,于 是复诊为“无理由之出血症。”此后梁启超于4月12日出院,在医院计35天。以 上内容出自梁仲策发表于1926年5月29日《晨报副刊》的《病院笔记》,距梁启 超手术后出院,只有一个多月时间。 80年后,出版界出了两本书,一是新书,张清平著《林徽因》,二是重印, 陈西滢著《西滢闲话》。两书都记有80年前梁启超住院手术之事,并被许多报刊 广泛引用。 张著的说法是,梁启超死于手术后第三年,原因是手术时主治医生判断失误, “竟将健康的肾切去,而留下坏死的肾。这样,虽然进行了手术,但梁启超却仍 然时轻时重地尿血,稍一劳累就会长时间尿潴留。此后,梁启超多次入协和医院 治疗,但已无法根治……对这一重大医疗事故,协和医院方面严格保密。事故责 任人后来调离医院,到卫生部做了政务次长。直到1949年,医学教学在讲授如何 从X光片中辨别左右肾时,才举出这一病例。而梁启超之子、建筑大师梁思成直 到1970年因病住进协和医院,才从自己的主治医生那里得知真相。”(转摘自 《团结报》) 陈著中的说法载于该作者80年前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尽信医不如无医》。 文章说,梁启超入院检查后,医生说不出病原,又经过好几个医生的诊视和推断, 这才认定病在右肾,说上面有肿物,要是不将右肾取去,肿物势必日益膨胀,将 来总有割治的一日。所以开割是早晚难免的事情,虽然四五年内还不要紧。可是 晚治总不如早治,至少早治可以免去有变成别种病症的危险。于是,“腹部剖开 后,医生们在右肾上并没有发见肿物或何种毛病。但还是把右肾割下了!可是梁 先生的尿血症并没有好。他们忽然又发见毛病在牙内,因此一连拔去七个牙。可 是尿血症仍没有好。他们又说毛病在饮食。又把病人一连饿了好几天。可是他的 尿血症还是没有好!医生们于是说了,他们找不出原因来!他们又说了,这病是 没有什么要紧的!为了这没什么要紧的病,割去了一个腰子、拔去了七个牙,饿 得精疲力尽,肌瘦目陷,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还得花好几百块钱!” 如果仅仅是一件普通医疗事故,重提这桩陈年旧案,意义不大。但无论当年 还是现在,许多人关注此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中的关键,都想通过 这件“伟人医疗案”,将争执多年的“中医西医孰优孰劣”问题,再付表决。 一报一刊中医西医开战 称梁启超先生为“伟人”,名至实归。梁启超(任公)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风 云人物,其政治或学术著作一经发表,即刻风行当代。他有一支 “带情感的 笔”,写出的文章说理明晰,所谓情理交融,如时人所称赞,“惊心动魄,一字 千金”。那时的梁先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到大学讲演,连“疑古大师” 钱玄同教授都来“陪听”。梁先生登上讲台,蓝袍青褂,身材魁伟,有些秃顶, 却是红光满面,眼睛奕奕有神,讲演有许多手势,以助表情。引用书文时,并不 看原著,便成段诵出,背不下去时,便指叩前额,当当作响,忽然又接着讲下去。 那时的国人,上至总统,下至平民,觉得不听梁先生的话,肯定要犯错误。梁先 生的弟子杨鸿烈先生曾撰文回忆:1921年,一个奥地利提琴大师来京演出,梁启 超便在《晨报》撰文推荐,指出,如果不前去东城真光电影院聆听这位音乐家演 奏西洋名曲,便是没有文化水平的野蛮人!于是北京大中学生典当衣物,都去购 买售价昂贵的入场券。总统黎元洪也认为自己决不是“野蛮人”,竟在影院包了 一厢,携带妻妾眷属,前往捧场,并向西洋音乐家赠送鲜花大提篮。 所以,当梁启超先生竟被西医“割错腰子”事件一经传出,社会舆论立刻大 哗,而西医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梁启超之弟梁仲策的《病院笔记》,初看不过陈述兄长在协和医院的诊断治 疗经过,细心探究,已是对西医略有微词。原来,梁启超入住协和前,曾经看过 中医,诊断说“这病不是急症”,不就是尿里有血吗,“任其流血二三十年,亦 无所不可”。而在协和经外科手术割掉一个肾,得出的结论,也是 “无理由之 出血症”。梁仲策说:梁启超“辛苦数十日,牺牲身体上之一机件,所得之结果, 乃仅与中医之论相同耶。中医之理想,虽不足以服病人,然西医之武断,亦岂可 以服中医。总而言之,同是幼稚而已。”语有激愤,但还是把西医和中医置于同 一水准。 陈西滢就没这么厚道了。他对西医的诊治失误嬉笑怒骂后,讲了一件事: “在梁先生初进医院的时候,上海一位懂得中医的朋友,写信给他,说他的病是 不用施行手术的,只要饮什么汤就会好。这话不但西医们听了好笑,就是我们也 一点都不信。可是这中西不同的推断究竟有多大的分别呢?大家都在暗中摸索, 谁能说什么汤一定不能治愈这病症,即使不然,病人所受的损失,也不至于比丢 掉一个腰子和七个牙齿再大吧?”那么,中西医的摸索有何不同呢?“中医只知 道墨守旧方,西医却有了试验精神。可是我最怀疑的就是这试验精神……我们怎 能把我们的同类做试验品……也许科学就是冷酷无情……那么我们至少希望医者 在施行手术之先,声明他做的是试验。这样,不愿做试验品的,也有一个拒绝的 机会。”拒绝了西医又怎么办呢?陈西滢说:“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 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人,而且不止一二 位。”其对中西医的态度泾渭分明。 将梁启超在协和做手术,称作被西医用做试验品,陈西滢至少已是在偷换概 念。而他的文章一经在《现代评论》刊出,立刻便“附和者众”,其中最有力的 支持者,便是大文豪徐志摩。他的文章刊载在当年5月29日的《晨报副刊》,题 《我们病了怎么办》。 表面上看,徐志摩似乎在贬中赞西:“我们对外国人,尤其是对西医的信仰, 是无边际的。中国大夫其实是太难了,开口是玄学,闭口也还是玄学,什么脾气 侵肺,肺气侵肝,肝气侵肾,肾气又回侵脾,有谁听得惯这一套废话?冲他们那 寸把长乌木镶边的指甲,鸦片烟带牙污的口气,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说信任!同 样穿洋服的大夫们够多漂亮,说话够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该吃黄丸子 的就不该吃黑丸子,这够多干脆,单冲他们那身上收拾的干净,脸上表情的镇定 与威权,病人就觉得爽气得多!” 实际上,他是在声援陈西滢的“西医就是拿病人当试验品”之说,他嘲讽道, 西医所说的所谓“科学精神”,原来是“拿病人当试验品,或当标本看。你去看 你的眼,一个大夫或是学生来检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又来查看 了一下出去了;三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再来一次,但究竟谁负责看这病,你得绕大 弯儿才找得出来,即使你能的话。他们也许是为他们自己看病来了,但很不像是 替病人看病。”西医如此这般“看病”,哪个还敢“看西医”?因此,“假如有 理可说的话,我们为协和计,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计,为社会上一般人对协 和乃至西医的态度计,正巧梁先生的医案已经几于尽人皆知,我们即不敢要求, 也想望协和当事人能给我们一个相当的解说。让我们外行借此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们此后岂不个个人都得踌躇着:我们病了怎么办?” 一报一刊,两篇“声东击西”的文章一经登载,立刻便惹恼了鲁迅先生。当 年7月5日,鲁迅开始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刊载他的《马上日记》,开篇便将 矛头对准陈西滢和徐志摩:“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 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也都‘仗义执言 ’。同时, ‘中医了不得论’也就应运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黄蓍欤?什么有病,何不吃 鹿茸欤?但西医的病院里确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经忠告过G先生:你要开医院, 万不可收留些看来无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没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 哄动一时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 鲁迅留学日本,曾专修西医,从专业角度说,他确是比陈西滢和徐志摩更有 发言权。他也认为西医到了中国,确实发生了许多问题,但他认定那不是西医的 问题,而是“中国人的问题”,是“特别国情”,因为“本国的西医一出手便先 学了中医一样的江湖诀……西方的医学在中国还未萌芽,便已近于腐败……这些 医院,将病人当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还有在院里的‘高等华人’,将病人看 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愿意的,只好上私人所开的医院去,可是诊金 药价都很贵。请熟人开了方去买药呢,药水也会先后不同起来。这是人的问题。 做事不切实,便什么都可疑。”那么,鲁迅如何看待中医呢?“中医,虽然有人 说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信。”态度也很坚定。但当时舆论, 对西医的谴责和攻击,占压倒优势。 一褒一贬任公献身科学 梁启超是西医科学坚定的支持者。戊戌变法前一年,1897年,梁启超在上海 成立医学善会,特别撰文,评述西医中医之优劣。 梁启超并非要废除中医,他反对的,是已经教条化的“阴阳五行学说”和 “以此关乎病人生死的医学”。他说,“询其为学也,则全体部位之勿和,风火 燥湿之勿辨,植物性用之勿识,病证名目之勿谙,胸中有坊本歌括数则,笔下有 通行药名数十,遂嚣然以医自命。偶值天幸,疗治一二显者获愈,而国手之名, 遂噪于时。今之所谓医者,皆此类也。” 他为何弘扬西医?那是因为西医在学术、知识、制度、公共卫生与保健等方 面都优于中医。他说:西医“讲求摄生之道,治病之法,而讲全体,讲化学,而 讲植物学,而讲道路,而讲居宅,而讲饮食之多寡,而讲衣服寒热之准,而讲工 作久暂之刻,而讲产孕,而讲育婴,而讲养老,而讲免疫……学堂通课,皆兼卫 生”。 如今——梁启超被西医“割错腰子事件”发生后——他身为受害者,还会继 续支持西医吗?答案是肯定的。当反对西医科学的声音甚嚣尘上时,梁启超也在 《晨报》上发表了《我的病与协和医院》,公开为西医科学辩护。 梁启超首先“就事论事”,详述手术经过,并对割去右肾一事,谈了他的看 法。他说:“右肾是否一定要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 当时的诊查结果,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后来回想,或者他(它)‘罪不该死’, 或者‘罚不当其罪’也未可知,当时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专门家,很难 知道。但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 他肯定西医的医疗是有效的,说:“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 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想我若是真能抛 弃百事,绝对休息,三两个月后,应该完全复原。至于其他的病态,一点都没有。 虽然经过很重大的手术,因为医生的技术精良,我的体质本来强壮,割治后10天, 精神已经如常,现在越发健实了。” 梁启超的这些辩护大有深意。舆论千夫所指:你们不是说西医是科学吗,那 么,从西医院里抬出了死人,那就是“科学杀人”。梁启超终生笃信科学,他为 西医辩护,便是为科学辩护。对此,他洞若观火。“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 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 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查,不能像 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 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 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私下里,梁启超先生对家人说过,“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也曾说过 “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但面对公众舆论,他还是发表了上述为协和、为西 医、为科学辩护的文章,因为,他“怕社会上或者因为这件事对于医学或其他科 学生出不良的反动观念”。不到3年后的1929年1月19日, 梁启超病后再次住进协 和医院,最后在该院病逝。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梁启超先生这样,因自 己的“病”与“死”,留给后人许多感慨,许多敬仰。 (XYS2006052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