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威武不屈,贫贱不移   --写在黄万里教授逝世三周年     作者:J.S.D.   冬去春回,窗前杨树的褐裸枝杈,在凛冽寒风中,不屈地伸向天空,摇动苦 撑了一冬后,终于又迎来了春天。在和煦的阳光照抚下,一个月后它又绿覆枝头, 生机盎然地立在窗前路边。时光流逝,岁月匆匆,转眼在清华园里已度过五十多 个春冬。          五十多年过去了,留在回亿中的,既有年轻时的兴奋憧憬,和对清华前辈学 人的学识与品德风范的崇敬;也有那将留在清华历史上,无法擦拭去的斑驳痕迹。 严峻的历史事实,一次次告诉人们,直到今天,做一个求真的知识份子很难。倘 若你要对某件事去求真,真理不仅不会被接受,反过来,你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承受莫须有的指责甚至罪名。倘或你要一辈子求真,等待你的将是坎坷终生,弄 不好甚至会为此失去坐在书桌前和站在讲台上的权利。黄万里先生的坎坷境遇, 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黄万里教授是在清华院系调整,组建水利工程系后,于五三年应邀到清华执 教的,讲授水文学。先生于一九三七年毕业于美国伊利诺大学,获水利学博士, 是当时国人在这个专业获博士学位的第一位*,同年回国为国家服务。先生知识 渊博,数十年业绩卓箸,特别是一九五七年在黄河三门峡工程规划讨论会上,不 计个人前程的坦诚进言,历史证明先生是站在真理一边。   一九五七年水利部在京,召开了讨论由前苏联专家设计的,治理黄河规划中 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三门峡水利工程的会议。当时恰处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举国 上下正在实行“一边倒”,倒向前苏联的国策。召开的虽是专业讨论会议,但与 会学者和工程专家,当时要对苏联专家的设计提出异议,将被认为是政治上的逾 矩,更何况要提出反对兴建三门峡工程的建议,在当时必将承受巨大政治压力。 但黄万里先生本着知识分子的天职是求真的信念和良心,在会议上坦诚进言,认 为当时修建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是一个建立在错误设计思想上的工程。它违背 了水流必然趋向挟带一定泥沙的原理。若在三门峡修建拦河高坝,泥沙必将淤积 在水库上游,使黄河上游水位逐年抬高,并预言水库蓄水后,潼关以上必将出现 大淤,因河床抬高,不断向上游发展,使黄河下游的灾情转到中游,渭河那里人 民也将修起生产大堤,因此三门峡坝是修不得的。会上无人同意他的意见。会议 一共开了十天,黄先生参加了七天,为此他也在会上争辩了七天。在这种情况下, 他只好提出,如果一定要修,要求将坝底六个施工期泄水洞不要堵死,但前苏联 专家仍坚持按原方案施工,在拦洪蓄水前将泄水洞堵死。   一九五七年对知识分子是一个磨难之年,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鼓 舞下,许多知识分子出于朴实愿望,就其关心的事,和周围熟悉的人,或进言, 或写文章发表自己意见,以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在这种情况下,黄万里先生也 就当年春季,由城内平安里至清华园的三十一路公共汽车,因五道口以西路段路 面翻浆,只能通车到成府路东口,到清华需再步行两三公里很不方便,据此写了 “花丛小语”一文。文章以道路路床设计错误为主干提出批评,并要求将问题原 因公开向人民公示,对有关人员进行问责。此外文章也对当时已开始出现的好大 喜功,不实事求是,甚至奉承上级等不良倾向,进行了尖锐辛辣的批评和讥讽。 但囿于当时对政治形势估计的需要,“花丛小语”被定为大毒草,登在了人民日 报“什么话”专栏上。反右运动中,先生因此文获罪被定为右派,从此步入坎坷 人生。   历史是严肃的,它总是让人们付出沉重代价后,才会用事实回答你,是谁坚 持了真理,谁选择了谬误。一九六O年九月,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建成蓄水运用, 次年上游泥沙就开始淤积形成灾害。至一九六二年三月潼关河床已淤高四点六米, 渭河也大淤。河水壅高后,不断向两岸冲刷淤积,使沿河两岸损失耕田八十万亩, 一个县城也被迫搬走。一九六六年水库建成后仅六年,库内已淤积泥沙三十四亿 立方米,其体积已占水库总库容的百分之四十四,显然若不改建,任泥沙继续淤 积,用不了多少年,三门峡水库必将变成死库一座。一切令人痛心的后果,均为 时已定为右派的黄万里先生在五七年讨论会上的坦诚进言所言中。面对事实教训, 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不得不在一九六五年开始重新动工改建,其中包括要将已 堵死的坝下部六个施工泄水洞,以每个一千万元的代价逐年重新打开。   一九六六年三门峡工程正在改建,黄万里教授并未因在三门峡工程争论中历 史已证明他坚持的是真理,而得到政治上释压和社会尊重。恰恰相反,由一九六 六年始,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戴着右派帽子的他,却迎来了更大厄运,要承受 更多磨难。做为“牛鬼蛇神”的他,由原新林院教授住宅,被赶到了木地板下积 水,常年潮湿的北院小屋。每月靠领二十元生活费过活,监督劳动,随时接受群 众批判。一九六九年被派往清华江西农场监督劳动,在鄱阳湖畔围湖造地,开荒 种田。一九七三年被调到水利系三门峡教育革命基地,监督劳动,打扫厕所,接 受批判。身处逆境,仍心系黄河,在三门峡监督劳动期间,工余为了撰写“论治 理黄河的方略”一文,他要求去潼关以上地区,实地考察黄河,渭河河势与地貌, 落实治理方略,献策国家。一九七三年春经过基地同意,戴着右派帽子的他,在 监视下去了潼关以上地区进行考察。在黄渭考察途中,他目睹了中游人民承受了 由下游上移的苦难,先生内心非常痛苦,写下了“平生积学何曾用,愧对苍生老 益悲”,茫茫然不知怎样才能报效人民的悲切诗句。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后,全国着手甄别过去政治运动中的冤假错案, 包括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对被划为右派的平反工作。一九七八年在全国右派几 乎已全部平反的情况下,黄万里先生才摘下了,戴在头上达二十年之久的右派帽 子,他终于度过那磨难的岁月,时年已六十七岁。   九十年代以后先生以耋耄之躯,仍孜孜不倦地研究中国水利问题,探讨治水 原理。在他的“水经论丛,治水原理”讲稿中,就分别对黄河的治理开发,淮河, 长江治理策略等问题,做了详尽阐述和分析。九十年代初,国家加速筹划长江三 峡工程开工工作。早在一九八七年,先生就箸文公开发表,不同意修建长江三峡 大坝。他认为基于长江河床造床物质为卵石,高坝建成,水库蓄水,库内水深流 缓,不能搬移水中卵石及泥沙,特别当讯期时,水流中挟带的大量卵石及部分泥 沙,将淤积在水库壅水末端重庆,阻塞长江航道,并且随沙石逐年沉积,将向上 游延伸,抬高江津,合川等地洪水水位,甚至造成洪水泛滥。他认为上述阻塞重 庆港,淤积上延至江津合川,洪水淹没大片耕地及城镇的事,会发生在三峡大坝 蓄水后十年或二十年,他认为纵使是几十年后发生,也是贻害无穷的。因此他竭 诚呼吁长江三峡高坝永不可修,并三次上书直陈不可建的理由,但均未予采纳, 也未予回覆。对此他晚年曾无奈地对人说,可惜今天议论长江三峡高坝,连当年 议论三门峡大坝时的七天公开辩论也没有了。听者怅然无言。二OO一年八月二十 日黄万里教授在病中度过九秩华诞,一个星期后竟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他为之 奋斗一生的中国水利事业。他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二十二个月后,长江三峡大坝 下闸蓄水,库区环境和河流自然条件改变后的新演绎,更未看到十年二十年,甚 至几十年后的情景。几十年后的长江三峡大坝,是宏图大志,千秋功业,还是如 先生所言,是争功胁众,贻害无穷,历史一定会做出公允评断。到时又由谁来承 诺,留给炎黄子孙后代的答案,将永远不会是后者。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先生已离我们而去,在校园内再也 见不到他的身影,但带有传奇色彩的他和他的事迹,仍在人们间传颂。人们敬重 他品德高尚,虽出身名门,父为著名爱国人士黄炎培,但他却不谋官位,不徇私 利,实难能可贵。先生胸怀坦荡,处事光明磊落,待人宽厚,特别是对青年人更 期望有加,在师生中深得赞誉。黄万理教授一生,本着知识分子的天职是求真的 良心,多次坦诚进言,难免触颜犯上;尽管有的进言已为历史证明是正确的,但 他能得到的,却是磨难冷落,坎坷一生。记得已故著名学者钟敬文先生,就学术 道德问题,曾说过这样的话,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心,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我想是的,知识分子之所以受到社会尊重,原因就在于此。这个尊重与人们对一 个成功的商人开名车住豪宅的羡慕是不同的。前者是出于品德操守高尚,后者是 因为阔绰。如果我们的社会或环境不再要求,甚至不允许知识分子以求真做为天 职做为良心,去评判他们的人品,人们对知识分子,也不再注重他们求真的品德, 我想这样的社会,终不可免会出现群体素质整体下降,社会职业道德全面滑坡,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责任,写一篇黄万里教授事迹的文章记念他。   * 黄万里文集      编辑出版小组 二00一年八月北京 (XYS2004061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