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一位值得纪念的普通物理学工作者——悼春先老友   理论物理所 庆承瑞   悼念者序:   陈春先,一位普普通通的物理学的工作者。   他没有什么显赫的科学上的业绩,也不是中关村里成功的企业家。他走了! 可是我们这些了解他的同行和朋友却深深地怀念着他,纪念着他。陈春先不是什 么院士,他仅仅在物理所领导或主持过理论室中的一个小组,在他影响下,这个 小组中却涌现了五位院士;他不是什么成功的企业家,但在他的带动下,中关村 走出了大批优秀的创业人士。他还直接倡导和推动了我国等离子体物理和受控热 核聚变,其影响所及,便是至今还活跃在中国的科学战线上的,物理所的一室和 合肥的等离子体研究所。我们在赞扬成功者的同时,不能忘记一位自身不算成功, 但确确实实是推动中国先进生产力前进的领军人物:他用自己的许多“失败”, 铺平了别人成功的道路。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他对同志对朋友的赤诚坦荡之心。 特写成以下短文,寄托哀思。   * * * * *   春先走得十分突然。我一直以为他近来身体状况比较稳定,不会出意外。然 而,他竟在刚刚跨入“古稀”的门槛时,匆匆离去。虽说杜甫曾经断言“人生七 十古来稀”,但现今科学昌明的时代,“古稀”不稀,已是普遍现象,春先此时 离去,实在是早了点。   我和春先相识于四十七年前莫斯科大学宿舍的电梯中,从那以后,我们之间 的交往基本没有间断过。那时他刚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转学来到莫大物理系,不 久就通过考试跟上了鼎鼎大名的波哥留波夫院士做毕业论文,并很快地进入了统 计物理理论前沿的研究领域。记得他那时常常和年长他许多的周世勋先生为科学 上的问题争论不休。“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他当时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最佳 写照。59年春,毕业典礼时还有一个小插曲,这成为七年后文革中批判他的众多 大字报中的一个小主题。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任苏共中央书记赫鲁晓夫的女儿也 在莫大化学系学习,物理系毕业班的学生直接找到赫的女儿,要求她代为请赫鲁 晓夫出席物理系的毕业典礼。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赫鲁晓夫真的来了,而且给学 生发毕业证书。春先当时作为应届毕业的唯一中国学生被指定发了言,当然也从 赫鲁晓夫手中接过了毕业证书,也理所当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中和赫鲁晓夫握了手。 因为这件事,大字报的标题,就是勒令陈春先交待和赫鲁晓夫的黑关系!凭什么 赫鲁晓夫单单要给他发毕业证书,并且还握了手?现在看来,这样的大字报,当 属于文化大革命中的“趣闻” 了!   追随波哥留波夫组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一年有余,但春先的理论物理研 究功底却是在这段时期打下的。私下里我们一些老朋友曾议论,春先是得到波哥 留波夫学派真传的少数几个中国学者之一。可惜的是:他在波哥组工作的时间还 是太短了点,对统计、固体理论全局的把握上,观点还嫌不够高。记得当时他曾 告诉我波哥留波夫曾有意留他继续念研究生,但在当时“左”的思潮影响下,他 这位虽还不算“白旗”,但至少是疑似“白旗”的人是不会被批准读研究生的! 所以当通知他毕业后立即回国后,他二话没说,卷起铺盖就回北京了。也许,如 果春先当时能继续留下来念研究生,——其实是继续深入地作一点理论物理的研 究——是否他以后的人生轨迹会是另一番景象,对理论物理贡献更大呢?我不知 道!毕竟,生活是不能做假想实验的!但我的心中为他始终有一丝淡淡的遗 憾……。   59年以后,我和春先先后回到北京,又相聚在中关村。我知道他正在成为物 理所的年轻业务骨干。除理论物理,他还积极参加许多与实验有关的项目;还知 道他团结了一批年青人,形成了一个以年轻人为主体的研究小组。   从59年直到文革前,我们在各种运动的间隙时间,保持着往来,交换着一些 当时并不太多的科学动态。 我的感觉,春先一点也不关心政治形势,在他的眼 里,世界是美好的,他一心想为中国的科学发展作一番大事。那种热情,令我感 动。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都属于那种在劫者难逃之列。但据我所知,他并没 有卷入任何政治旋涡之中,因为他从来只对研究工作有兴趣。但就这样,他仍然 遭到众多大字报的批判揭发,用他自己的话,是“批我的大字报,何止上百!” 和他相比,我所受的冲击就更大些。不过,他从来没有疏远过我,从来没有对我 敬鬼神而远之。相反,在我和祚庥最困难的时候,是春先几次帮助了我们。记得 一次北大造反派勒令我们从26楼搬到25楼,当许多人躲还来不及的时候,春先跑 来帮我们搬家,搬书运床。幸亏那时我们的家庭用具还比较简单,没有任何家用 电器,但就这样,他也累得够呛。事后他抱怨说,“你的家怎么搞得这样复杂!” 春先不仅直接帮我们,还帮助过他过去并不认识的,我们的朋友,一位前北京市 委的“黑帮”份子,直到这位“黑帮”份子被解放。那是因为这位“黑帮”朋友 在单位的两派争斗中成为被争夺的对象,无论落入哪一派的手中都很危险。在那 无法无天的年代,为了保护自己,这位朋友跑来找我们,而我们和他的关系又太 显眼,这样春先就将这位“黑帮”请到他家长住达数月之久。这件事,后来也曾 经成为批判春先的小题目之一,但大概是因为当时已过了文革初期急风暴雨的运 动阶段,所以对春先没有引起更严重的后果。至今我回想起来,仍满怀感激之情。 那位“黑帮”朋友已在几年前先春先而作古了!倘若他地下有知,相信他一定会 同意我的评价:陈春先是属于那种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你都可以倾心相交,而 无须提防什么的朋友。   在批判春先的众多大字报中,有几个题目是与我有关的。一是关于“资产阶 级精神贵族”的问题,事实是:一次在他家中谈论到理论物理与数学的关系时, 大概是所有在场的人都承认数学十分重要,不懂数学,学不好物理。当时我随手 拿起笔,写了一句好像是毕达哥拉斯的话“不懂数学者不得入内”。我也记不得 当时谁在场,反正有人开玩笑将这张条子贴到了门上。糟糕的是当时春先邻居是 物理所工厂的一位师傅(平时他们两家关系关并不坏),也许工人师傅看到了有 点想法,产生了误会。总之,这件事被物理所的一位年青造反派知道,春先的 “资产阶级精神贵族”的帽子由此而来。因为此事与我有关,所以大字报还贴到 了北大,结果是这两个单位当时都热闹了一番。平心而论,这件事只是反映,— —至少到文革开始时——春先对理论物理的兴趣极大,和“精神贵族”实在扯不 上。而那位年青的造反派,却因善于写类似的批判大字报而名噪一时。不过具有 讽刺意味的是:这位“左”得可爱的“造反派”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跑到国外,在 国外做起了“精神贵族”了!与这次事件相比,春先得到的另一张大字报就显得 更荒唐了。那是一次春先和夫人同去吃烤鸭,或者是烧鸡,带回了骨头架子准备 留着煮汤吃。不巧的是,春先收留了一只捡回来的,瞎了一只眼的又丑又脏的小 猫。那时不象现在,人人家中都有冰箱,而且丑小猫又不管这骨头架子该谁吃, 总之,是小猫把骨头架子拖出来吃了。于是,“烤鸭喂猫”,就成为春先资产阶 级生活方式的一大证据。在当时人民生活普遍低下情况下,这张大字报还真勾起 了些对春先的“民愤”。其实,如果遵循文革中上纲上线的逻辑,现在我们可以 作出完全是另一种结论,那就是春先热爱小动物,和小动物和谐相处。可我从这 件事背后看到的,是春先对生活的热爱,以及他生活中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 “名士”派作风。   我记忆中在对春先的诸多大字报中,有一个提法却始终让我不能忘记。这张 大字报说春先是“天才的败家子”,意思是春先先后在不同领域,不同实验室工 作,常常驻定是失败的,或者是有始无终,造成浪费。一句话,屡战屡败,屡败 屡战,只开花,不结果。的确,从他进入物理所作研究直到脱离物理所到中关村 闯荡江湖,他先后更换了许多领域,许多场合都失败了。这其中有两方面的问题: 一是应该怎样看待科学研究中的失败,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在科研工作 中应该允许失败,宽容失败,特别是不能急于求成,甚至只算眼前失败的经济账; 二是,对科研的决策是要有勇有谋的,而春先是勇有余而谋不足。如果说“谋”, 在年青时主要是对一个领域的难度和前景的认识和估计,如当时对有机半导体的 研究评价有误的话,而后来的少“谋”,主要表现在对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分析判 断不准,因而对自己的定位也不准。春先还有一个大缺点,就是总把别人想得太 好。听说直到他临终前不久,还为此使自己再一次受到伤害。   在悼念春先的时候,看到还有如此多的故友知交前来,特别是中关村高新技 术企业界的众多朋友们前来向他致意,我替春先感到欣慰。毕竟,为了这“中关 村第一人”或“第一位吃螃蟹的人”的称号,春先付出了许多,尽管他从来也没 有刻意地追求过。   2004.8.28 (XYS2004090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