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第十一章 再见唐家河 ************** -----------------------------------------------------    1984年2月~1985年1月   我们为这头熊猫   取名唐唐,   纪念它所生活的保护区,   也纪念   中国国力最强大的一个朝代 ----------------------------------------------------- 往北的公路,出了成都就变窄了,路上挤满了车辆,塞满人的巴 士、黑烟直冒的老爷卡车、吵闹的拖拉机拖着板车。川流不息的脚蹬 车在车阵里绕来绕去,超过没精打采的驴车。几乎每辆脚踏车上都堆 着一袋袋谷子、扁担和装满农产品的篮子;有时鸡绑住两脚,倒吊在 龙头上;骑得东倒西歪的车,后座可能捆着一头四脚朝天的肥猪。路 旁两列白杨树后,稀稀落落的农舍四周总有高大的竹林、刚抽芽的麦 田和开了几点鲜艳黄花的油菜田。司机鲁岱明(译音)开车横冲直撞, 如入无人之境,一会儿加速,一会儿紧急刹车,搞得我很紧张。我们 开的是新车——世界自然基金会日本分会捐赠的一辆丰田厢型车—— 车上塞满各种设备和物品,都是我在唐家河的新计划必需之物。 这是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距卧龙的熊猫计划开始已有三年。 我们在一个地热较卧龙平坦的地区,成立第二个计划,这儿的竹子品 种也不同,一部分在一九七○年代中期开过花,可供我们研究熊猫如 何适应这些情况。我也要找一个亚洲黑能和熊猫共存的森林,这两个 物种体型和体格都接近,我希望对黑熊的了解,有助于进一步认识熊 猫的特性。 我们前一年曾调查过若干熊猫保护区,找寻新的研究地点,位于 四川北部、川甘边界的岷山中的唐家河立刻就吸引了我。跟卧龙与世 隔绝的山谷相形之下,唐家河的山领太平缓了,有宽广的山谷,几乎 没有超过海拔一万英尺的山坡。辽阔的视野给我一种自由感,可以到 处走动,不一定要爬山。我还喜欢这儿的安静与隐密。卧龙保护区另一 端的大水力发电厂(它供应成都平原电力,却不供应卧龙)、皮条河 谷山坡上的村庄和密集开垦的农田、庞大的总部和数不清的工作人员、 路上穿梭的木材卡车——都使保护区安静不卜来。唐家河则不然,公 路到此为止。保护区里只住了三百村民,都在入口附近。工作人员仅 二十八;这个地区不受外界的压力、媒体的注意或其他干扰。我们可 以在此重新开始,建立新基地、新团队。北上途中,我一路想着,我 们选中作研究基地的木屋是否已整修妥善,捕熊猫的木头陷阱是否已 完成。 王晓明(译音)跟我一起上唐家河,他是从卧龙转来的一个大学 毕业生。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在五一棚工作人员内斗期间,他披上保 护色,避免引人注目,照吩咐行事,做得不多也不少。艾伦和秦自生 跟我们同行,他们要花一星期时间,成立竹子研究区,还有小邱,他 暂时来担任翻译。 走了几小时后,公路转入山区,山势险峻,较低的山坡上有蔓草、 灌木林、农田,这儿的田有的辟成梯田,但大多就直接在斜坡上开垦, 有时倾斜的角度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沿曲折的白马江奔向平原, 疾驰过很多个小村落,一路只见鸡群不断惊飞而起,差点就变成我们 的轮下亡魂。然后公路沿无数个小山谷爬上爬下,通过较低的山隘, 最后在一个小村,我们弯上一条小路,路中间沟渠纵横,两旁的阡陌 都靠这些沟渠灌溉,空气里弥漫新翻泥土和堆肥的味道。不久山谷变 窄,山坡与悬崖错落,要经过大片树林和江流,才看得到一户人家。 江水在唐家河入口处分叉,西方和北方约一百七十平方英里的山区, 都属于这个保护区。我们沿西叉北路沟抵达毛香坝,一九七八年保护 区成立前,这儿原来充当伐木营地,现在则是保护区总部。这趟令人 筋疲力竭的车程,一共开了九十小时。青川县的几位领导,包括孙县 长和文县长,都来欢迎我门,表示合作的诚意,这一年他们还有很多 友善的表现。唐家河的领导岳志舜(译音)对我们咧嘴微笑,曾经在 卧龙待过几个月的邓启涛,已预定作我们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他跃跃 欲试的告诉我们,茅屋和陷阱都已经准备好了。 面临“十斧一锄” 一九八四年三月,我在毛香坝过夜,天明后不久,我到外面去。 这儿海拔四千七百英尺,气温接近冰点,山坡还一片褐色,没有春天 的迹象。有人叫我,指向河对岸,一头牛角羊在河岸上吃草。我在五 一棚那么多个月,从未看到过牛角羊——只有生锈的铁丝网陷阱,村 民用一种比捕麝香鹿更粗的铁丝做陷阱,把牛角羊捕杀到濒于绝迹。 这头牛角羊无忧无虑,完全不把在对岸盯着它看的我当一回事,自顾 自一扭脖子,把一棵小树苗扯到面前,悠哉游哉咀嚼常绿的叶片。它 跟疣猪一样丑得可爱,不过体积悬殊,牛角羊肩高一百二十二公分多, 体重二百九十五公斤,一身草黄色的毛,只有腿部、侧腹、背部和臀 部有灰黑色的斑点,混在枯草灌木中,简直是天衣无缝。从毛色判断, 它属于牛角羊的四川亚种,跟中国西部沿喜马拉雅山直至不丹的暗棕 色牛角羊,或陕西秦岭山脉中的金毛牛角羊有所不同。但所有的亚种 外观都很接近,都是一副随便用其他动物身体的部分,硬凑成功的模 样。有褐熊笨重臃肿的身躯、牛的腿、山羊又宽又扁的尾巴、非洲角 马多节的角。再加上假设麋鹿罹患腮腺炎会有的一张浮肿的黑脸,就 成为一头牛角羊了。牛角羊生活在海拔四千英尺以上、崎岖而偏远的 山区森林中,通常都能保持隐私,只有专门追逐珍禽异兽的行家,或 填字游戏的玩家,才听说过它们的名字。有关这种动物最详尽的一般 性记载,仍然以一九一三年出版的“中国中部和西部的大型猎物” (The Big Game of Central and Western China)中,华莱士 (H. Wallace)的狩猎经验为根据,所以我对接触这种动物的兴趣 特别浓厚。 我们沿北路沟鹅卵石密布的河岸边,一条狭窄的小路往前开。山 坡上只看见灌木林和小树苗,偶尔才出现一丛橡树、白杨或其他树木, 显得非常残破。这里的山,坡度相当平缓,尤其是朝南和朝西的山坡, 坡地曾经开垦过,但现在都长满了杂草和荆棘。曾推动重新造林的地 方。都可见松树苗整齐的排列成行。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八年,所 有能砍伐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山坡不是变得光秃一片,就是选择性的 专砍针叶树。伐木工人也开垦农田,虽然一丛丛高大的白杨树,以及 其他属于第二代森林的树木,显示务农为生的人已在此耕作几十年, 甚至可能儿百年之久,正如同其他地区的重新造林活动,这儿也面临 所谓“十斧一锄”的问题,砍树远比种树多。从沿路的山丘就可看出, 耕作过的土地上没有竹子。荆棘的果实熊可以吃,枝叶也可以做牛角 羊的草料,但是熊猫却失去一块生存的空间。竹子一定要种回去才行。 在白熊坪上扎营 距毛香坝约六英里,路来了个急转弯,山谷变宽,通往一个叫做 白熊坪的地方,所谓白熊。也就是熊猫,一九四○年代以前,很多中 国人都把熊猫称做白熊。我们的新基地就局促在山和路之间,海拔四 千八百英尺。这是幢大木屋,分成六个小房间,还有一块较大的公共 空间。一部分泥巴糊的墙壁还保持原状,其他则靠木板和草席修修补 补。每个房间里都有张书桌、一把椅子、一或两张床,铺些稻草就算 是床垫,还有一扇小窗。住在这儿满舒服,尤其装上火炉们话。茅屋 再过去有座棚子,分为通铺宿舍。储藏舍、厨房及厨子的卧室。我们 在五一棚的时候,就住在熊猫栖息区的中心,但在这儿,我们必须到 处跑,很轻松就可以走到几个不同的河谷。我安顿下来时,对未来几 个月怀着愉快的期待。我在墙上挂一张红毯子挡风,就动手把行李拆 开。 我们的工作小组人数不多。营地主任邓启涛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三十多岁。他生来一张国字脸,头发又直又硬像铁丝,平时态度直率, 有时甚至很凶,使我联想到一头把利爪收敛起来的豹子。很多中国人 会用冷漠掩饰沮丧;他却不然。他的脾气火爆,在这一带已出了名, 人家拿他的姓开玩笑,为他取了个绰号叫“不炖”。他后来成为我最 喜欢共事的人。我不久也发现,在保护区工作的王福霖(译音)有双 巧手,他会用草替我编椅垫、用铁丝做火钳和烘干架,还有许多营地 大大小小的杂务都靠他。刚满二十岁的沈河明(译音)也是本地人, 他性情开朗、工作负责,很快就赢得大家的重视。他头发垂到眼睛上, 在检查陷阱、数竹竿、收集粪便、记录温度,或执行其他各种计划要 求的工作时,总吹着口哨或唱着歌。王晓明原本跟其他派到卧龙的人 一样,被那个精神的黑洞吞噬,但现在脱离压抑的氛围,很快就恢复 生气盎然,对工作兴趣浓厚而主动参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没几天功夫,我们相处的就不仅是在同一个营地工作的研究人员 而已;大家齐心为共同的目标努力,五一棚从未培养成这样的互动和 默契。这一部分是因为我们生活得比较像个大家庭,睡同一个屋檐下, 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因为这儿没有那种逼人随时提心吊胆的政治 阶级警觉。虽然我们中间有位党员,但是他态度很轻松,没有人以监 视别人为己任,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每当有外人来访,我的同事立刻 就变得疏远而机警。我们本来有位大厨,不过如果他老兄真的以此为 业,恐怕他工作过的地方都很高兴他终于离开了;几个星期后,一个 本地妇人取代他,以后我们换过不计其数的厨子。 暴风雨后的春天 艾伦、秦自生、沈河明每天出去为竹子分区,我们其他人则负责 检查七个木头陷阱和换饵。那年三月,山区还荒芜一片,大部分笼罩 在灰雾里。山阴处的积雪还有一英尺深。山路两旁有柳树和白埔姜 (Buddleia),这种高而易脆裂的灌木偏好生长在伐过木的平地上。 走了两英里后,山径已无法通行汽车。主要河谷在此分为洪石谷和架 子后谷。洪石谷的低处还有茂密的竹林。虽然这座山谷的林木遭大举 砍伐,河谷高处还剩有不少上等木材,我们就把陷阱设在那儿。通往 大多数陷阱的小径,都至少经过一座陡峭的山坡,坡上不是覆盖冰雪 就是泥泞一片,或两者兼具,视季节而定。我肩上扛着一袋诱饵,手 中攀着小树或竹枝,脚下搜索不见得可靠的立足点,每次走完全程而 没有摔跤,心中总涌现一分运动夺标的喜悦。 海拔七千二百英尺以下的竹子,外观与卧龙的伞竹很像,但比较 短而细。这种叫做拐棍竹(Fargesia scabrida)的竹子,从一九七 二到八○年代。一片一片陆续开花死亡,以一九七五年达到颠峰。竹 子大规模死亡的现象,主要出现在某些山谷较低的山坡上,但山顶和 包括洪石谷在内的若干山谷,几乎不受影响。海拔七千二百英尺以上, 生长的是另一种竹子称作缺苞箭竹(Fargesia denudata),体积相 近而叶片非常小;这种竹子一九七○年代中期,也曾大量开花,只 有山峰高处的少数几丛未被波及。因此保护区的竹子长得参差不齐, 高度从刚抽芽到高达六英尺、八英尺的成年竹林不等。 (图11-1 唐家河自然保护区) 三月中旬来了一场偶发的暴风雪,所有山坡又是银白一片,但春 天毕竟近了。几朵迎春花绽放,难得的睛天里,可以看见蜜蜂飞来飞 去。我们的陷阱没有捕到熊猫。我不断在山路上巡逻,密切监视每一 座山坡,巴望能看见一头熊猫走过旷地,或坐在已凋尽的树下。三月 十九日那天下午,我听见熊猫交配时的嘶叫、呼声和吼声,从我上方 几百英尺的云杉和铁杉林中传来。想上去观察这头熊猫而不被发觉, 根本不可能。较低的山坡已经饱受伐木摧残.全都是纠结的第二代植 物,张牙舞爪的荆棘尖钧会划破衣服,横七竖八的树枝直截到行人脸 上,纠葛的蔓藤不仅把所有这些东西编织在一起,更交织成一道天罗 地网,走进来的人就成了误闯蜘蛛网的猎物。好在旁边有堆落石。流 泄而下的土石把森林切开,我转而攀着岩块往上爬。我踩着不稳固的 石灰岩,一寸一寸向上挪动,熊猫的叫声忽然停了。难道它看见我了 吗?然后我看见它了,一个摇摇摆摆的白屁股在树影中远去。 不过两天后,我检查过陷阱,回到基地,就听说附近山坡上有一 头熊猫。我们的小屋附近,有一片废耕而杂草丛生的田,绵延山坡上 约一千五百英尺;王晓明在那儿观察一头牛角羊时,一头熊猫闲闲走 过森林的边缘。我急忙赶到草原上,王晓明正盯着一头熊猫坐在竹桩 中间的洼地上吃叶子。下面公路上开来两辆车,是前来唐家河访问一 周,拍摄熊猫纪录片的日本电视台工作人员。看见一大群人从车里涌 出来,熊猫立刻表演它的拿手好戏——消失不见了。牛角羊则坚忍不 拔,对这场骚乱无动于衷。 追着动物跑 在研究室工作的科学家,可以随自己需要安排工作日程,植物学 家不需要追着研究对象到处跑,或虽然只收集到粪便也努力勉励自己 要知足,不气馁,鸟类学家可以花好几个小时观察巢中的鸟。虽然我 偶尔也碰得到哺乳类动物,但唐家河的生活跟卧龙差不多,我常跋涉 一整天,用心听和看,但是笔记本里却是空白一片,袋子里只有几堆 熊猫、豹于或野狗的粪便。不可否认,研究粪便不是太令人兴奋的工 作,不过有个例外:牛角羊。 这儿到处有牛角羊的踪迹。我在林中步行,常跟着牛角羊走,因 为无论绕过悬崖、上山坡和爬山,它们总会挑到最好走的一条路。我 沿路看见被剥光树皮的柳树、被撕扯断裂的灌木,牛角羊用过餐的地 方,都像暴风过境似的。别以为观察牛角羊那么简单,它们留给我的, 通常就是一股浓烈的谷仓味,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听见喷气声和 奔逃的蹄声。但公羊比较不喜人类接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它们都 单独或成双生活在北路沟谷低处的山坡,而非躲在森林里。 我一路走着,眼睛紧盯着地面,找寻熊猫的足迹,突然感觉旁边 有什么东西。抬头一望,只见不到二十英尺外的浓密树丛中,有一头 公牛角羊动也不动;像一块褐色的大岩石,正透过圆圆的鼻子在观察 我,它鼻孔掀开,高高抬起脑袋,显然决定随机应变,采取亲善或愤 怒的立场。我很庆幸它们没有鲁莽行动的习惯,让我有机会决定该如 何反应。通常它们会突然逃跑;但也有时会低头露角,表示威胁,使 我打消任何表示亲近的企图。由于牛角羊有攻击狗和猎人的纪录,也 可能把不当心的散步者攻击成伤,我总是客客气气让路给它们。 有一头公牛角羊经常到我们基地附近,安静的吃草,像一头畜养 的乳牛。它很瘦,已过了壮年,左边的角也折断了一大半,我们叫它 “老朋友”。我第一次遇见它时,它在营地附近的枯草丛中,嗅寻本 季最新鲜的绿草。我不想惊动它,只能从远处观望,但它既然一副不 在乎的样子,我就挪动到一百英尺以内。它平静的生活常规主要是早 晨和下午吃草,中午休息。打个盹儿、反刍,或靠在树上搔痒。地面 积雪时,它站着休息,身体尽可能侧向阳光,吸收光线中微弱的温暖。 它的食料范围广泛。它吃柳树、枫树、榛树,以及其他灌木、乔木枝 端的嫩叶;嚼松树皮;咬白埔姜的叶片以及鼠尾草冬季抽出的叶芽; 木贼草粗硬的尖端也被它修平;但最重要的食物来源还是橡树、杜鹃、 冬青等常绿乔木的嫩叶。它的体积和力量,使它能靠后腿人立而起, 吃到别的动物吃不着的叶片。它站起时,可以咬到距地面八英尺的树 叶。如果这样还吃不到它想吃的叶片,还有法子,它会用胸部或前腿 顶着小树往前推,有时树枝会被它压断,但至少也会弯曲,牛角羊就 一直压着它,不让它还原,直到要吃的东西到口为止。以这种方式, 直径五英寸的树枝都有被压断的纪录。 老朋友消瘦了 公牛角羊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乏味,不过冬季的食物构成一个严 重的问题。虽然牛角羊很能吃灌木,但它们冬季体重都会减轻,不是 因为缺少食物,而是因为缺少有营养的食物。草食动物要确保均衡的 营养,就必须食用那些吃起来最不费力,又能提供最多蛋白质和热能 的植物,它能吃的东西愈多.取得高水准食料的机会就愈高,牛角羊 的冬季菜单弹性很大,它并不缺乏热量来源,因为它是反刍动物,比 熊和熊猫占一个优势,可以把纤维素转化为卡路里。但生长和维生必 须的蛋白质还是有问题。常绿植物的叶子蛋白质含量很少,只够草食 动物维持体重而已。更有甚者,常绿树叶往往含有妨碍消化过程的毒 性化合物,导致某些蛋白质不能被身体吸收。除非牛角羊入冬前已经 调养得膘肥体健,否则可能熬不到春天含高量营养成分——是冬天的 两倍——的植物抽新芽的时候。冬季营养丰富的竹叶到处都是,但牛 角羊不吃。为什么?我想不通。 老朋友虽然消瘦,仍然熬过了冬天。那年三月,我们还遇见一头 真可说皮包骨头的公牛角羊。毛皮下一根根骨头清楚可数。它无精打 来的蹒跚前行,嚼着干巴巴的鼠尾草,好像没有力气再去找更好的食 物。我一连好几天看到它,总在山谷的另一头,好像要去找寻春天和 它带来的生机。但是太迟了。第一次看见它的两周后,它一脚踩空, 就倒在溪畔一块光滑的大岩石旁边;它衰弱得没有力气起身,就死在 那儿。可怜的老家伙,它的牙齿已经随岁月消蚀,体重还不到一头强 壮的成年公牛角羊的三分之一。 同事勤奋学英文 一九八四年四月,凯依四月一日抵达,这次的住处不仅可以遮风 挡雨,而且是一间有电力的豪华木屋。设在附近溪流上的一座小型水 力发电厂供电,不过它每年只有在水位高时;可以每天供电几小时。 我们还有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脾气阴暗无定,效率也差,必须随时看 着它。我们烧品质很差的煤,不会动周遭的树木。 我重读那年四月的笔记,发现大多数记载都是关于生态上的微小 变化。我记下了第一只白冠红尾乌、长尾山椒鸟(long-tailed minivet)、山鸟、白鹡鸰(white wagtail)、红尾燕、北京知更鸟, 以及其他春天回来的鸟类。四月七日,到处悬崖上都看见啄木鸟展开 红翼,但它们第二天就离开,飞往海拔更高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到 处都看见绿羽的鸣鸟(leaf warbler),好几个不同的品种,紧张兮 兮的在灌木丛中跳跃。我记下了木屋周遭的褐羽鸫鹛(Elliot's babbler)第一次发出刺耳的领域叫声的时间,还有我今年第一次跟 蛇打照面的时间,是一条黑白横纹的小白环蛇。我负责动物记事,凯 依管的是花,第一朵白头翁、铁线莲、洋莓、紫罗兰、酢浆草、荚莲、 野樱桃、绣线菊等。我在心里记下野草莓开花的地方,不仅为了我们 将来的收成,也因为熊可能会来吃。 四月中旬,新叶的嫩绿使整座森林闪闪发光。各色杜鹃轮番开花, 为山坡泼上七彩,粉红、红、白、浅紫、深紫,到了月底,棣棠花灌 木又盛开耀眼的黄花。这是个发现的时刻,深入极少博物学家曾到过 的中国偏远地区。最早来到川甘边界这一带研究的是俄国植物学家波 塔宁(Gйgoй Potanin)和动物学家贝瑞佐夫斯基。他们一八九二 至一八九四年的探险之行中,贝瑞佐夫斯基从当地老百姓取得几头大 熊猫的标本,这是岷山最早的熊猫纪录。重读四月、五月的笔记,我 发现这是我们参与熊猫计划最满意的一段时光,充满自然野趣,再加 上轻松友善的气氛。胡锦矗和秦自生显然也有同感,他们尽可能找机 会逃离卧龙,来此工作。 我有几位同事非常勤奋的学习英语。大多早晨,我都听见沈河明 大声背诵英文单字,浑然不觉他房间的寒冷。有时他来我们门口叫: “乔治。”我伸头出去,他不发一言指着读本上一个单字。我慢慢发 音给他听:“chopstick(筷子)。”他点点头,重复念一遍或两遍。 我说:“好。”他点点头,就走开了,过一会儿又捧着另一个 字回来。房间只用薄木板隔间,我们也听得见别人练习。邓启涛和王 晓明在大学里都学过英文,认识很多字,但是因为他们不习惯听和说, 所以不大愿意用英文交谈。为了加强他们的自信,凯依每天给他们 “上课”。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坐在我们门口的板凳上,慢慢用英 文聊天,或大声读教科书。邓启涛和王晓明也用英文在营地日记上记 录所看到的动物,非常友善的跟我们分享经验。我但愿有同样的意志 力和热忱学好中文。通常我们就用不怎么高明的中文和英文混合着沟 通。 我在五一棚曾教过很多人田野生物学的基本原则,但除了雍严格 和邱明江等少数例外,后来再见到这些老同事,他们不是不懂得应用 这方面的新知识,就是转业坐办公桌或当司机去了。我希望教邓启涛 和王晓明体会自己做小计划的乐趣,不要像他们学英文那么呆板的只 是收集熊猫数据而已。我看见王晓明抱着他的生态学课本一遍一遍的 读,背诵书中的原则,像口号一般,却没有到外面用创造性的眼光看 看新东西,看看世界上究竟有些什么,跟人家说的有什么不同。因此, 他跟邓启涛主动提出要研究牛角羊的食物,以及基地附近若干鸟类的 筑巢时间表,我感到格外高兴。 转移观察目标 三月中旬听见熊猫叫声算是异乎寻常的早,以后我经常趁下午走 那条路线,希望熊猫再度出现。由于公熊猫常在天黑以后求爱,我决 定在洪石谷口搭一座帐棚,以便不时在那儿过夜。四月六日,我们合 力去搭帐拥。我们做支架、又锯又敲、大声谈笑,发出很多噪音。山 坡上一个白点忽然引起我注意——是熊猫的头,它在监视我们的活动。 那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我们在路旁吃午餐,熊猫也在吃,它待在 自己的地盘上,偶尔现身,但多半时间看不见。觊依和我在帐棚里度 过很多个晚上。从傍晚到深夜,我们顶着冷雨或银色的月光,在山谷 中窥伺。我们听见勺鸡和角雉的啼声、猫头鹰呼呼叫,还有不知名的 动物在草丛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但这一季我们的陷阱什么也没有 捕到。 现在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牛角羊和熊身上。一旦雪线退到最高的 山谷里,我就经常去探勘北路沟的几条支流河谷,尤其是向北延伸到 保护区边界高山的架子后和文县。我喜欢这些山谷的隐密感。虽然在 最偏远的河谷里,都还看得见废耕多年的田地,森林却几乎未受影响, 小溪上笼罩着云杉、桦树及其他树木的浓荫。我沿溪而行,直到水流 冲激上长满青苔的悬岸,无法再向前,我就跳过溪中一块块岩石到对 岸去。哗哗的流水替我掩盖脚步声。每一个转弯都有一则待解的神秘, 我谨慎的窥看前方,盼望在警觉的熊、牛角羊、长鬃山车或甚至豹子 拔腿逃跑前,看它们一眼。有次我看到一头熊猫,正在大嚼一根两英 尺长的竹子新苗,溪边满是这种像草一般的竹苗,仅几只鸟嘟嘟哝哝, 熊猫发现我的存在,就跑掉了。我走过好几百个河湾,只碰到过五、 六头动物,但我期待的热情并不因而稍减。 腐植土又软又厚的地方,也是林中野花种类最多的地方,樱草花、 含羞草、延龄草、薄荷、金凤花、萝(poly-gonum) 、酸模 (sourduck),应有尽有。有一种高茎的大百合,大叶片隐隐泛一种 红光,还有常见的黄花菖蒲(jack-in-the-pulpit),这种植物很特 别,最初是雄性,最后会用变为雌性来解决中年危机。牛角羊和我 都喜欢在花丛中徘徊。这些刚抽芽的植物,都是本季最对牛角羊口味 的草料,我常匍匐地上,研究牛角羊吃了些什么,它们似乎只要那张 大嘴巴抓得到的都吃。我收集了一整套彩色缤纷的牛角羊食谱,放在 我的植物标本采集册里。秦自生来唐家河时,总好心的帮我鉴定我的 收藏品,不单单是为了做食物研究,只因为这些花朵本身的美,我也 希望自己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有天从毛香坝来了一个司机,用一口连珠炮似的四川话对我说了 半天,所有的细节我都没听懂,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死了。因为别人都 不在,没有人帮忙翻译,我只好上了他的车,心想大概是什么动物死 在路旁。我们到总部又接了两个人,往下游开了一小段路,就开始徒 步。把靴子和裤子高举在头上,涉过冰冷、高及膝部的北路沟,下到 小五安谷,先还有小径可走,等到林木茂密的山坡整个将我们包围以 后,就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横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有时靠摇摇 欲坠的独木桥,有对拚命一跃而过。一群短尾猴在树上跳往森林深处,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保护区看到它们。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一座悬崖, 三个男人蹲在一个相当原始的茅棚前的火堆旁边。我得知他们在巡山 时发现一头死牛角羊。唐家河的领导——先是岳志舜,后来是江明道 ——跟卧龙的领导作风大相径庭,他们派巡山员监护野生动物,防范 盗猎。我走动的范围很广,却从来没有发现过私设的陷阱。有一次, 凯依和我走进一个小山谷,遇见一群采药的人,篮子里装满各种植物 的根。他们立刻拔足逃走,显然唯恐因为犯这种小规而被捕;事实上, 他们担心到还寄了一封签名信向岳志舜还款。经过数十年猎杀,已使 这儿的野生动物为之一空。甚至红熊猫也已绝迹,到现在,用红熊猫 皮做的帽子还很受欢迎;但受到保护以后,很多物种都有增加的趋势。   我们检查了死去的牛角羊,一头一岁的雌兽,有一对尖角。它很 瘦,骨髓里缺乏脂肪,是营养不良的症状。现在可食的植物这么丰富, 它怎么可能挨饿呢?后来我发现它一个眼睛里有白内障;另一个眼睛 已经被乌鸦吃掉了。这头牛角羊可能是瞎的。   现在要回家也嫌晚了。我们有些人用橡树枝在突出的悬崖下铺成 床,其他人开始做晚饭,煮米饭和时间久了有点刺鼻的炒牛角羊肉。 我们吃的时候,牛角羊的头和腿的下半截在火堆里冒烟且滋滋作响, 把它们带回去吃之前,必须先把毛烧掉。我们睡成一排,挤在一起取 暖。天明时,每个人全身僵硬的爬起身,围坐在火旁。早餐吃牛角羊。 溪对岸有一棵开黄花的树,映着一片黑色的松林,显得格外耀眼。我 中午时分;终于回到家,这趟出行花的时间,远比我预期的久。    值得纪念的牛角羊日 一九八四年五月和六月。所有的灌木和乔木,五月全长出了新叶, 草本植物也长得非常高.茂密的森林成了野生动物最佳藏身之所。嫩 芽长老以后,营养价值也随之减低,牛角羊就迁到山坡较高处,跟着 春天往山上移动。我想念老朋友。它在我们的木屋附近流连,似乎从 中得到一份满足。凯依到溪边洗衣服时,有时就被它那莫测高深的眼 神一直盯着瞧;我们使用那座岌岌可危的户外厕所时,它就在旁边吃 草,距离近到它只消再走一步,就会闯进油毛毡糊的墙里来。 五月七日。一个值得纪念的牛角羊日。难得的大晴天,山峦都看 得一清二楚。上游黑色的楔形山峰映着碧蓝的天空,坡上的山毛榉叶 片像着了淡绿色的火焰。我坐在阳光下抄笔记,忽然听见有人,可能 是沈河明在大喊,我们木屋上方的草原,来了一大群牛角羊。我们轮 流用一个望远镜观察这些动物。牛角羊从森林的暗影中走到空旷处, 年轻的公羊和一岁大的小羊有几头开始兴奋,到处跳来跳去;有些母 羊被这种嬉戏的气氛感染,也笨重的跳了几下,不过它们的身躯壮硕, 只适合在崎岖的地形上慢慢行走,不适合在空中舞蹈,天生就缺乏雌 性动物的优雅。我们知道有几小群牛角羊,数量在十到三十五只之间, 会在保护区这一带活动。但今天牛角羊愈聚愈多,慢慢涌入草原,总 数将近一百头。这可能是在食料极端充裕之下,几群牛角羊全聚集到 一处了。不久同事就转去忙别的事,只有凯依和我继续观察。我搬了 把椅子,舒服的坐下,手边端一杯茶,光是看着它们就觉得无上的满 足。 公牛角羊跟其他雄性动物一样,喜欢以气势压倒对手,而不是耗 费大量精力打斗、伤害对方。两头年轻的牛角羊,半好玩、半严肃的 互相展示它们的勇武。一只公羊向前伸着脖子,侧着身躯,用僵硬的 步伐在另一只公羊面前走过,动作仿佛很疲倦,但充分展现出它魁梧 的体形。另一只公羊丝毫不为所动,既没有转头去吃草,也没有屈服 的迹象。第一只公羊再试一遍,这次贴得更近一点儿。接着,它们并 排而行,相距约六英尺,但双方都不愿认输。好像接到什么讯号似的, 它们把角缠在一起,身体使劲,像翘翘板似的拉来拉去。有一头挣脱, 退到山坡上,再次跟对手角对角较量。这回他藉地心引力之助,把对 手赶到山下。后者屈居不利的地位,把角挣脱,两者继续肩并肩的竞 争,争夺主控权,绕圈子、追逐、角力。 观察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一头幼羊都没有看到。它们到哪儿去 了?繁殖季节已经结束了,幼羊应该在四月出生。终于它们来了,全 都在这群牛角羊的最后面,走路跌跌撞撞,满身暗棕色的茸毛,跟成 兽看起来颇不相同。大多数只围着一头母羊嬉闹,还有几头缠在另一 头母羊旁边,这些小家伙显然在上托儿所,由一、两个保母照顾,它 们的母亲则忙着进食或交际。我一直看到黄昏,所有的牛角羊又回到 森林里为止。黎明时分,它们又出来了一会儿,这次所有的幼羊都围 着一头母羊,挤成一堆,我没法子算它们有多少只,直到母羊向前走, 身后跟了一串十六只牛角羊宝宝,排成一列纵队。 五月初,我们也发现路旁有成群的跳蚤,数目多到不可思议。凯 依第一次怪我从田野把跳蚤带回家时,我还嗤之以鼻。但是几天后. 跳蚤就多到我站在路边,就可以看见它们一只接一只跳到我的裤子上。 过去,我在阿拉斯加有被蚊群包围的经验,在沙劳越有被蚂蝗追逐的 经验,在巴西曾经身上爬满扁虱,在尼泊尔抵抗过臭虫大军。但这次 的状况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们现在千方百计不让跳蚤进房间。每次 出巡回到营地,我们都极度小心的做一遍全身检查,只要有咬痕,就 把衣服都脱在门外。我们每天把被褥抖开来吹风,而且养成随时神经 过敏的检查长裤的习惯。我的同事经常偷偷抓痒的动作,显示他们也 都已经成为跳蚤的安身立命之所,住他们身上或许比我这儿更舒服, 因为他们即使在夏天也仍穿着长内衣。好在这股跳蚤潮,两周后就消 退了。    进县城演讲   过了四月中旬,我还没有看见熊的影子。现在晴天气温超过摄氏 十五度,山谷里到处是肥美多汁的嫩草,野熊也该结束冬眠了。前一 年春天,我在五一棚曾搜索过憨憨前一个秋季筑巢的树。我一棵树、 一棵树检查树根有没有洞。在一个树洞里,我发现一头黑熊缩在里面, 背对着入口。这是一头小路,到了四月十二日,虽已半醒,却还赖在 床上。在唐家河,到四月三十日我才发现一堆稀屎,两天后,我在洪 石谷口无意间撞见一头能。它正在吃绣球花灌木的嫩叶。我们不久就 发现熊不好研究,因为它们会到处跑。它们登峰下谷,翻山越岭,只 偶尔停下来进食,从不在任何地方流连。它们对吃的东西很挑剔,春 天的食物主要是某几种草和嫩芽,至少有十五种。比方说,有次一头 熊在山谷里散步了大约三分之二英里,它宽阔的前掌一路留下折断草 叶的轨迹,很容易追踪。它吃了黄花菖蒲的脆梗和野芹菜,它最喜欢 是钩子(Robus coreanus)的嫩芽,这种植物在树木砍伐过的地区很 普遍,嫩芽外形很像竹笋,但外皮长满粗硬的红毛。有时熊会把壳剥 掉,但多半时候,它就整根吃下肚,滋味恐怕很像吃洗试管的刷子。   应邀到青川县城,参加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分会在当地新成立的 一个支会,是我们例行公事的一项调剂。这个全国性的组织于一九八 三年底成立,以推广保护野生动物和募款为宗旨。胡锦矗和小邱跟我 们一起,坐两小时半的车,前往青川。一路在山里绕来绕去,经过开 花的苹果树和种水稻的梯田。王晓明统计兴大发,数出沿路一共转弯 五百一十一次,还不包括鲁岱明闪躲鸡或狗突然打方向盘的次数。司 机在中国很受奉承和重视,党员尤其如此,没有人敢怪老鲁车开得不 好。   成立大会尚有很多人发表演讲,我也简单的谈到保护环境的重要 性,由小邱翻译。地方上的支持非常重要,我希望因为我们到场而能 强调官方主动介入的重要性。各个团体相继献上为新组织道贺的红纸 条幅,红色是好运和福气的象征,我们照例列队拍团体照,这是所有 正式活动不可或缺的程序。接着吃酒席。菜肴都是青川特产:干蕨、 干蕨做的面条、黑木耳。青川的木耳产量在四川首屈一指,几乎所有 的中国菜都可以加一点儿。把橡树树苗锯成三英尺长,排在地上,就 会长出木耳。   我听说有几个学生想见我和胡锦矗。我们被带到学校,绕过一幢 建筑物,就见面前有上千名学生,整齐的排好队,站在操场,我对这 场面感到惊慌失措。我被要求作二十分钟有关保育的演讲。听众鸦雀 无声,他们期待听我讲英文,对讲演内容倒不见得有兴趣。我是他们 毕生所见所闻的第一个外国人。虽然我并没有发表长篇文论的准备, 但我尽力鼓励他们珍惜自然遗产。我呼吁他们帮助新成立的野生动物 组织,尊重和保护所有的生命,多种树,以故乡的熊猫和其他稀有生 物为荣。我和胡锦矗讲完话以后,女生上来为我们系上“少年先锋队” 的红领巾。    拜访捕熊老猎人   我们拜访青川后不久,一天傍晚,王福霖从毛香坝骑脚踏车过来 通知我们,摩天岭山顶上发现一头死熊猫,那是另一个主要山谷,我 还没有到过那儿。那座山谷跟我们这儿一样有条公路,但伐木工人离 开后,就没有人维护,不久桥就塌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开车直到无 法再通车的地方,然后开始步行,阳光热辣辣的晒在背上。熊猫死在 一片竹林里,陈尸已两个月,只剩下毛、碎裂的皮和骨架,没有打斗 挣扎的迹象。我们把骨头捆好,徒步扛回原先下车的地方等司机,他 到镇上买补给品去了,还没有回来。   上方的山坡盖了几幢木屋;邓启涛认识其中一个人,是个专门捕 熊的老猎户,他邀我们到他家等车。他的木屋周围都是田,大多被崎 岖的地形分割成小块,种植马铃薯、包心莱、生菜、玉米、小麦、大 麦、洋葱、豌豆、黄豆等。他的木屋是木板墙、屋顶铺油毛毡、泥土 地面。门口两旁的胡桃树阴下,有石砌的猪圈。木屋一头,有块打扫 得非常干净的区域,谷粒铺在草席上等风干。还摆了几个蜂巢。鸡笼 里一个倒放的篮子底下有只母鸡,篮子只掀开刚够毛茸茸的小鸡进出 的缝,母鸡出不来。两只瘦伶伶的狗,跟一身油光水滑的猪恰成对比, 瑟缩在角落里,仿佛随时准备闪避石头或脚踢似的。被煤烟熏黑的客 厅,地上挖了一个火坑;上头用钩子吊了一个水壶。我们坐在铺有熊 皮或麝香鹿皮的板凳上。墙上有张海报,画着一个精灵般娇柔的少女, 侧身骑在一头象征男性雄风的老虎身上,另一面墙上,各种零星物品 诸如鸡毛掸子、弯刀和一根附有铜烟锅的长柄烟斗,都塞在木板缝间。 透过开着的门,我可以一直看进卧室,除了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透入 一道光线以外,室内黑暗一片,一头有个炕,炕上堆着被褥,还有个 红箱子,箱子上画着两只天鹅,顶盖上摆着一个闹钟和一个电晶体收 音机。墙上装有许多相片的镜框旁边,有周恩来的照片。我向主人问 起他的家庭状况,他就带我去看照片——他的母亲、八个孩子、他自 己不同年龄的模样、还有四个中国电影明星。现在只有他的妻子,一 个儿子和媳妇。还有一个孙儿跟他同在。   这位老先生非常好客而健谈,他的面孔黝黑多皱纹,跟他请我们 吃的胡桃颇为类似。飘拂的白胡子为他添一分仙气,但他口中只剩四 颗泛黄的犬齿了。他请我们喝加蜂蜜的热水。身穿自家织的靛蓝布衣, 脚着球鞋的女主人,端出一大盘腌制的洋葱。然后他到一个篮子里翻 了半天,掏出一个装满白酒的塑胶瓶,我们对这玩意儿只好敬谢不敏。   他掩不住得意的说:“我自给自足。所有必需品都是我自己种的, 只除了盐、油和米得去跟别人交换。”   他生活很苦,所剩极为有限,但是他显然很满足现状,认同自己 的环境和命运;不奢求,满足自在其中。我羡慕他这一点。他们夫妻 俩已经为未来做好准备:屋外的棚里停着两口棺材,每具棺材不过是 四片厚木板再加上两端。我听说一、两年之内,所有村民都必须迁出 保护区,分到不同的新社区。他可知道他不久就要被连根拔起?我但 愿他能在老家的安全祥宁中逝去,但我也佩服政府为迁徙整个保护区 所做的努力,这种事的道德评断常暖昧不清,这个住在向阳山坡上的 快乐老者,至今仍令我惴惴难安。    毛香坝的社交盛会   五月二十六日是本季的社交盛会。青川的领导在毛香坝摆了一场 四十人的盛宴,这场慷慨而友善的快乐庆典,使我深受感动,因为他 们是为我庆贺生日。首先我们拍团体照,两个穿红衣的小女孩,献给 我和凯依一人一束塑胶花。接着我们到会议室,听人称赞计划的运作 和大家辛苦工作的成绩,特地从成都赶来的胡锦矗致词说,希望合作 能一直继续很多年。我收到各式各样的好礼物,每个人的好意令我目 不暇给,这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多礼物的一个生日。礼物之中,有一盒 据说治疗知识分子头痛有奇效的草根,我觉得有趣极了。但因为在场 没有人知道用药的份量和服法,所以我始终没有动用;其实我也很少 头痛,或许这正反映我的学问不高吧。从青川运来四个抹着厚厚白色 糖霜的西式蛋糕,两个蛋糕上一共插了五十一根点着的蜡烛。我试着 一口气把蜡烛都吹熄,但第二个蛋糕吹到一半,我就没有气了,真是 遗憾。那两个小女孩跳舞和唱一首当地的民歌,赢得热烈的掌声,凯 依还带大家唱“生日快乐”。宴饮中途,我向每个人敬酒,每次都要 干杯。每个人都提醒我,依照传统,我必须喝五十一杯酒,一杯象征 一年。这是个难忘的盛会,至少大家都这么告诉我。   毛香坝到我们基地中途的石桥谷口,有几片巴山木竹(Bahania) 林,这种竹子叶片特别大。四月中旬长出新笋,胡锦矗和王晓明发现 一头熊猫最近在那儿吃过笋——基都已变硬的较高的竹笋——两天后, 又有人看到一头熊猫。六月八日,我和胡锦矗在隔壁的平武县做熊猫 调查时,接获通知,唐家河抓到熊猫了。我们立刻赶回去,当天下午 就抵达毛香坝。我们得知邓启涛在石桥谷口又看到那头熊猫。他跟二 十八名村民在一片竹林里。把熊猫团团包围,它顺势退入一个山洞, 就一直待在洞里。邓启涛和王晓明在路上接到我们。为防熊猫逃逸, 他们已在洞口看守了一夜未曾休息,躺在蚊虫肆虐的洼洞里,上头只 搭了一块油布防雨。我向洞中窥看,说是一道岩缝还比较恰当,深不 过五英尺,又低又潮湿,洞顶垂下来很多树根。熊猫缩在角落里,眼 睛一眨也不眨的瞪着我。我建议他们趁我回去取麻醉用具时,从毛香 坝运一个装载动物的笼子过来。   熊猫接受注射时一声也不吭。五分钟后,我悄悄钻进岩洞,把一 根绳子拴在它一条后腿;我们慢慢拖它出来,装进笼子里,它东倒西 歪,几乎占满整个空间。这是一头中年熊猫,牙齿泛黄,快要磨平了; 邓启涛说它是公的。两个人伸手到栅栏里,把它的头拖住,让我好把 无线电颈圈系紧。我松口气,自言自语道:“满顺利的。”我不能决 定是否该立刻把它放了。药力消失时。天应该已经黑了。还是等明天 早晨吧。   四周围观的人群中,有个我没见过的人;他是青川医院的外科医 生,前一天他们把他找来,因为熊猫吐出几条蛔虫。我现在才知道, 熊猫需要打虫。然后拘留至少一月,以便观察。   我大感意外说:“可是所有的熊猫都有蛔虫呀!这并不代表它们 有病。我们不能因为熊猫长了几只寄生虫,就强迫它们离开野生世界。”   外科医生对熊猫不热悉,所以他只敢做最安全的建议,胡锦矗和 邓启涛表示同意。但我只同意把熊猫关过夜。我们把熊猫抬到我们的 棚屋里,喂它吃稀饭、竹子、清水。它弓起身子坐着,不作声。   到早晨它还是什么都不吃,虽然它已两整天没有进食。不过凯依 倒些水在它鼻子上时,它总算还舔了舔。它不时发出可怜的低吼声。 我们围在棚屋前讨论它的命运。   邓启涛说:“它显然是病了,看它都不吃东西。”   我反驳说:“它当然不吃东西,它吓坏了。我们把它抓起来之前, 它明明吃得好端端的。”   邓启涛坚持说:"这种情形下我们不能放它。"   我勉强克制内心的愤怒和不安说:“你的顾虑我了解;我知道你 关心熊猫的健康。可是如果你把它关起来,它一定会生病。那么你就 不能尽快把它放回野外。五一棚的计划就是因为领导做出错误决策, 囚禁三头熊猫,造成严重的损害。有一头熊猫因而死亡。当时我不在 场,无法跟那儿的领导把问题厘清,但是现在我人在这儿。如果你把 熊猫关起来,我们就没有必要继续唐家河的计划。”   我发出最后通牒后,转身走开。凯依想到熊猫可能的下场,眼泪 几乎掉下来。既然我表示要负责,其他人讨论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 让熊猫重获自由。我们立刻把它载上车,送回捕获它的地方。它一看 见熟悉的竹林,就兴奋起来,凄惶的神情一扫而空,它耸起身子,四 下张望,笼门一开,它立刻冲出去。    消失在迷宫似的山岭中   我们当天下午和第二天都监听它的动态。它一直待在附近。我们 有来自香港的访客,这是第一批进入唐家河的外国旅客——曾经到九 寨沟探望过我们的凯特勒和席尔夫妇,以及英国环保专家葛林伍德 (Ian Grimwood)和他的朋友布洛克赫斯特(John Brocklehurst)。 他们有机会听到唐家河第一个戴在熊猫身上的无线电颈圈发出讯号, 我觉得很高兴。邓启涛、王晓明和我静悄悄走进竹林,确定熊猫在进 食无误。竹丛中到处可见新鲜的粪便。   我们为这头熊猫取名唐唐,纪念它所生活的保护区,也纪念中国 国力最强大的一个朝代。   唐唐在竹林里待了一阵子,突然决定到别处另起炉灶。它渡过北 路沟,翻过一座山,消失在迷宫似的山岭当中,一路往东走,通过毛 香坝。前几天我们还接到微弱的讯号,然后就完全失踪了。我们翻过 好几座河谷,试图用无线电确定它的位置,但是只搞得自己蚂蝗爬满 身。唐唐的行为跟五一棚那些不好动的熊猫截然不同。它或许能教我 们一些有关熊猫的新知识,如果我们还找得到它的话。   找到唐唐成为肯恩的首要任务。因为凯依和我六月二十三日就都 要离开唐家河,她要回家。我则前往西藏高原,开始为新的野生生物 研究计划先做两个月的调查。我不在的期间,肯恩要从卧龙调到唐家 河来。肯恩曾在卧龙利用绳索陷阱,为我们的计划抓到熊猫,现在他 可以在唐家河的野熊上一显身手了。   五月底和六月,夜间常下雨。但白天却是阳光普照,到处又热又 湿。凯依和我常趁傍晚出外散个步,晚风吹来忍冬花的香味,我们情 不自禁就会走到文县谷口,那儿有块大岩石藏在松树和榛树的阴影里, 一边结着厚实的青苔,这季节苔上开满几百朵淡紫色的一叶兰 (Pleione)。我们经常来此盘桓。附近的草原出产最好吃的野草莓, 分为红色和白色两种。摘莓子是一种很刺激的冒险。你永远不知道, 什么时候忙碌的手指头会碰上最爱在草莓丛里流连的赤尾青竹丝。这 种天性易怒的冷血动物,喜欢躲在路中间的草丛里,等我们经过时. 突然朝我们的靴子咬一口。这也是山茱萸开花的季节,一树满是白花, 远观像森林边缘在飘雪。   六月十九日晚上。雨下得很大。我们躺在床上,可以听见河水的 潺潺声变成持续的咆哮。像一列永无止境的火车奔驰而过。雨下了一 整天、一整晚、又一天。河水变成浑浊的洪流,小溪都成了腾啸的湍 流,小支流也摇身一变为大瀑布。我们的木屋对面有片山崩旧迹,现 在已长满青草,我们眼看着坡上的泥土一块块掉落,创口重新迸裂, 又需要好几十年才可能痊愈。河流的宁静之美已转化为一股强大无比 的力量,隆隆向下游奔去。我跟凯依兴高采烈的伫立雨中,看激流溅 湿了我们的脚,听河中的岩石翻滚,犹如从地底传出来雷声。大雨下 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早晨,附近一段河岸台地塌陷,木屋也跟着摇晃。 只消一次大规模的山崩或一座桥梁被冲断,道路就要封闭好几天。我 们不得不赶快收拾行李,比预定计划提早一天前赴毛香坝,然后赶往 成都。    抓到凶暴的逵逵   一九八四年九月和十月。九月中旬,我们再度开车去唐家河。新 司机老陈是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脸很瘦,好像用木头雕成的;林业 厅向我保证,他是个“很稳”的驾驶。北路沟畔已出现黄叶,向世间 昭告秋的来临。但高大的紫色白头翁不合时地还在路旁盛开,像春天 留下的纪念。路旁有成堆的漂木,这些木头被岩石和沙砾磨蚀,最后 变成骨头的灰白色。八月三日下了五英寸的雨,使河水上涨到甚至超 过六月的洪水高度;事实上,桥上的高水位记号,超过正常水深十三 英尺以上。   浏览过工作小组的动物目击纪录,我发现夏季并非观察野生动物 的好时机。基本上,我特别想知道戴上无线电颈圈的一头熊猫和一头 熊的消息。但他们告诉我.两头都找不到了。我们六月失去唐唐的讯 号,但肯恩七月再度找到它的位置,在保护区界外南方的山区。唐唐 的活动范围至少有九平方英里,比卧龙的熊猫大得多了。它当然不是 因为找食物才跋涉这么远。难道唐唐是一头还没有固定领域的半成年 熊猫?我一直相信邓启涛的观点,把它当作成年熊猫。但如果它尚未 完全长成,我就该准备替它更换颈圈,而且给脖子保留成长的空间。 现在回想起来,以成年熊猫而言,唐唐的个子似乎嫌小。我愈想这件 事,就愈不敢确定唐唐是否已届成年,也弄不清它的性别。邓启涛次 年夏季成功的替唐唐更换了颈圈。它确实是一头小个儿的成年公熊猫, 体重仅67.6公斤。   我们第二头戴上颈圈的动物叫逵逵,取水浒传里那个莽撞暴躁的 好汉李逵的名。逵逵是只块头极大的公黑熊,根据各方描述,它这名 字取得十分贴切。它对我的同事造成极大冲击,肯恩离开后,他们就 决定不再设陷阱捕兽,唯恐再跟熊打交道。逵逵咬坏了固定陷阱用的 那棵树——树干直径有六英寸。它扑向前,试图凌空攻击害它受苦的 肯恩。肯恩有多次处理美国熊的经验,如果连他都认为逵逵凶暴,想 必有点道理。   他们在晚间麻醉逵逵。药性发作远比预期的慢,一连注射好几剂 后,它才倒下。但这头猛熊仍相当警觉,它抓到邓启涛的衬衫,张开 满口森森利齿,企图把它施过去,胡锦矗和小邱赶来抢救,拚命把它 往后拉——总算拉赢了。后来,肯恩骑在沉睡的逵逵身上,替它戴颈 圈时,邓启涛帮它拍照,没想到照相机的闪光灯立刻使逵逵惊醒,它 用一只前爪抓住肯恩的腿,幸好它还来不及攻击,就又立刻睡着了。 最后,逵逵又站起来以后,怒吼着冲过来,吓得大家在黑暗中四散逃 跑,结果它把所有的怨气都出在肯恩不慎掉落的一顶帽子上。但肯恩 在报告中只简单扼要的记载,逵逵“恢复情况令人满意”。   满心不高兴的逵逵继续它的流浪生涯。讯号显示它主要在白天活 动,约夜间九点休息。营地只监听到它在附近山岭出没了三天。他跟 唐唐一样,离开保护区的范围,往南去了。它的活动范围至少涵盖十 二平方英里崎岖的山区。    共度最后的三个月   我回来后不久,就整日捧着天线走在山路上,到每座山谷测试是 否能收到讯号。我很快就发现唐唐,就在我们六月抓到它的那片竹林 里也发现逵逵,它在一片橡树林上方的山顶。逵逵不久就又失踪,但 唐唐留下来享用竹叶。有一次我发现唐唐在路边一棵松树的树洞里呼 呼大睡。它听见我按照相机快门的声音,深深看了我一眼,但满不在 乎的再度睡去,很像珍珍在五一棚的表现。   一天下午,我开车穿过雾气回家,几乎撞上一头公牛角羊。它哼 了一声,退后一步。它的左角折断,我认出它是老朋友。它五月弃我 们的山谷而去,可能在高坡上度过夏季,发情期间,可能也暂时放弃 独来独往,跟母羊混在一起。据说每年八月,雨云笼罩山野时,牛角 羊的发情期也臻至颠峰。但现在老朋友回来过冬了。   艾伦来跟我们住一个星期,带了太太克丽丝汀和他的吉他来。白 天,艾伦和沈河明查看研究区的竹笋——熊猫自从七月现身以来,吃 掉了16%的竹笋。有的晚上,艾伦跟克丽丝汀唱歌,我们说喜欢听的 几首包括“飘荡在风中”(Blowing in the Wind)和“克莱梦丹” (Clementine)。一个夏天不在,我觉很好像又回到常规。为了找寻 推动研究计划的灵感,体会四季的节奏,记录动物生活所依的一切微 小变化,研究者必须一直生活在田野中,不能像候鸟一般忽来又忽去。 但是九月底我必须再次离开店家河。   我飞到瑞士世界自然基金会总部,讨论熊猫计划的未来。做完四 年田野研究后,有必要对我们的成绩做一评估,拟定以后计划的纲领。 到目前为止,研究工作一直以熊猫的自然历史为主,提供有关这种动 物的基本资讯。我们必须继续这项工作,因为还有很多问题有待解答。 但现在也该开始把计划重心转移到保育方面,准备为熊猫及其居住区 的保育与管理,草拟一套通盘计划。这套计划必须把各种人为因素列 入考虑--生态、社会、经济对保护区内外的影响。毕竟现在熊猫的故 乡受密集的人口包围,这对森林的冲击不但庞大,而且与日俱增。   我们决定了几个目标。对整个熊猫栖息区作一次数量普查,各种 竹子的出产区与数量,要绘制成详细的图表,各保护区面临的问题与 解决办法,应该分别说明。为达成这些计划,须先做调查,大概需要 两到三年的时间。诸如此类的建议,都有待提出来跟中国人讨论。   办完这件事,我跟凯依在德国碰面,一块儿回唐家河。我们十月 十一日抵达,跟熊猫共度最后的三个月。    “我会一直在这儿”   十月三十一日,例行工作的一天。快七点时天亮,我走出木屋看 看天色。山上云垂得很低,七千英尺的高坡上刚下过雪。温度计指着 摄氏l.6度。我看到雪就不由得浑身打寒颤,但我仍盼望冬天快点来 临。虽然现在山谷正是最美的时候,秋叶染出片片红、橙、金色,但 雪会使野生动物都集中到较低的山谷。凯依生火的当儿,我沿从营地 向南延伸的长谷走了一小段。我在这一带设了两个绳索陷阱捕熊,不 过我并不预期真能抓到什么;这时候熊都在海拔较低的地方,捡榛果 吃。但我喜欢早晨的散步有个目标。旧伐木小径上,路旁的树丛都很 寂静,我的脚步声消失在湿透的树叶上。一只羽毛蓬松的灰头照莺 (bullfinch)站在柳树上,还有一只鸫鹛飞走了,它们都要陪我们 一块儿过冬。一只黑脸啭鸟(warbler)在荆棘里急急逃开。它跟其 他不断拥进北路沟河谷的画眉(Kessler's thrushe)、夜莺、北京 知更鸟等夏季候鸟,不久就要飞走。我回去时,早餐已准备好,照常 是稀饭、炸花生米、白煮蛋、蒸馒头及各色酱菜。   邓启涛把每周工作表贴在墙上。今天早上,我负责查看三个陷阱, 下午再去看较远的三处捕熊陷阱。爬一趟洪石谷约四个小时,我立刻 带着新来的短期助手卢小林(译音)出发。我们当初的小组已经拆散。 王福霖离开了,王晓明再过一个月要回学校念书,我一月也要离开这 个计划。这些改变虽说是意料中事,仍不免造成一种不安的气氛,但 我也意识到未来计划的向心力正在衰退,这令我担忧。唐家河的计划 才刚起步,最重要的发现往往不是一两年的研究就可完成,而要等五 年、甚至十年,等待动物生命中发生微妙而难能可贵的到事件,提供 决定性的启示。我透露对未来的顾虑时,邓启涛向我保证:“我会一 直在这儿,即使不作领导,起码也是个工作者。”陷阱还是空的,令 人失望。唐家河的熊猫为数不多,或许只有五、六十头。这儿的熊猫 也不像五一棚的熊猫,行动不循一定的路线,使我们很难预测它们的 行踪,无从安排陷阱的位置。   中午吃面。餐后,王晓明跟我沿公路下坡,走了三英里。我们照 例查看山边有没有牛角羊。一只公羊独自始在悬崖下。毛色混在秋叶 中,几乎无法分辨。看不见成群的牛角羊,虽然这季节它们有时会下 到谷里,舔食或咬嚼某几个地方的泥土。泥土可能供应矿物质,或对 牛角羊吃下了某些含毒植物有解毒的功效。或许出于相同的原因,牛 角羊也会吃路旁的弃屋,把泥墙咬出一个一个的洞,直到房子倒塌为 止。好在我们的房子主要是木头,否则说不定也会被老朋友咬烂。它 无视噪音、炉子的炊烟、人来人往,常在附近出没,而且愈来愈接近。 对它的脾气感到不大有把握的凯依,有次从窗里看着它说:“我就喜 欢用这种方式观察牛角羊,舒舒服服坐在火炉旁,一边喝着茶。”   我们一路上还看见一头毛冠鹿尾部的白毛一闪而逝,这种鹿往往 只在它们跳入树丛,消失无踪时,才会被人看到。唐家河的毛冠鹿很 常见,但由于它们体型小而做好单独行动,我们对它们隐密的生活习 惯所知甚少。毛冠鹿可能是最可爱的一种鹿,灰褐色的毛,耳朵与腿 部有美丽的白斑。公鹿上唇下突出黑色的犬齿,头顶有小小的角藏在 毛里。   有棵孤零零的橡树,看起来似乎有十来只大鸟用树叶在树上筑过 巢。前几天,我们看到一头黑熊爬在树上。它蹲在一根树杈上,用一 只前爪把树枝折断,拉到身旁,用嘴巴把所有够得到的橡实都咬下来。 然后它用牙齿剥去橡实的硬壳,吐掉壳,只吃果肉。丢弃的树枝全堆 在它脚下的树杈上,造成一个巢形平台。我们最初看见这头熊的时候, 本希望它就是逵逵,我们一个月前就跟它失去联络,但它不是。我们 仔细把那棵树又察看了一遍。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那 头熊早就跑到别的山谷别的橡树上去了。几乎每棵橡树都有树枝被折 断。有的树受损严重,只剩光秃秃的树于。熊在秋季忙着采收营养丰 富的橡实时,往往减少了未来的食物供应来源。它们不是好环保家, 一心只想着快点趁冬眠以前,把自己养出一身厚厚的脂肪。   我们跳过河中的岩石,渡过北路沟,爬上山,进入一个树丛,我 们在橡树下的枯叶中,藏了一个捕熊的陷阱。诱饵——绑在陷阱后面 树干上的一块羊肉——没被动过。只一只黄鼠狼偷掉了一点儿肉,算 是我们闯入它领域应纳的税。再往下游走,另两个陷阱也是空的。我 们今天的田野工作就到此结束,王晓明和我蹒跚走向回家的路。    唐唐行动诡异   唐唐还留在石桥谷口他的老竹林里。它的行为令我不解。我们的 工作,以及下一年邓启涛和芮德所做的监听纪录显示,它大部分时间 一直住在那块半个平方英里的区域里,只除了六月到八月,它会迁移 到海拔较高的地方。但据我们所知,它在交配季节,既不出去找雌熊 猫,也没有雌熊猫来找它。一个地区必须先有适合筑巢的树,才会有 雌熊猫来此定居,而唐唐的领域,路唐家河大多数坡地一样遭到砍伐。 我在保护区到处行走,不曾在竹林附近看到过适合筑巢的树;一头雌 熊猫选中一处岩缝作为养育新生儿的场所,但那儿通风又缺乏屏障。 唐唐的活动日程也跟其他熊猫不同。接近它最喜欢活动的地点有一幢 空屋,只有一个房间里住了一个长得像矮妖精的老人,笑起来满口牙 都没了,他种包心菜,还照顾一个有苹果树和梨树的果园。我们借用 他木屋一个空房以监视唐唐。它花在休息上的时间,比我们所知的任 何熊猫都多,而且跟逵逵一样,晚间大多在睡觉。有一次,我跟凯依 去换班监听,邓启涛和王晓明很担心,因为唐唐过去十三个小时一直 没有动静。它是病了还是死了?它沉睡十八小时后终于醒来,又开始 忙碌,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唐唐活动极少——十一月一整个月,他 都待在两英亩(约二千五百坪)大的范围里——几乎不花什么能量。 有次凯依和我从北路沟对岸观察它,只看得见它的头和前臂。它最费 力的动作就是弯曲前臂,它用一只前爪把竹枝拉到面前,再用另一只 爪子把竹叶送人口中。一整个小时,我们盯着它发亮的脑袋看,直到 它在咀嚼到中途突然停止进食。风向变了,它显然嗅到我们。它悄无 声息的退出视线。唐唐提醒我们,动物行为不仅会因地域不同而改变, 也会因个体不同的体质而有差异。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至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一月五日,我们布置在 毛香坝上方的一个陷阱,抓到一头熊。那是一头小熊,但环绕它脸部 的一圈毛使它显得相当大,而它的愤怒更是不可小觑。我从未遇见过 如此大发雷霆的动物。它尖声怒吼,一再向江明道和我扑过来,但它 的攻势总是受陷绳所限,气愤之余,它从旁边一棵树咬下大片大片的 木屑。等它暂时平静下来,我把针剂打入它大腿,三分钟后,它就睡 着了。这是一头公熊,约三岁大,体重七十公斤。陷阱没有套到它的 爪子,只钧住三个脚指头。万一它在攻击时挣脱,后果就有意思了。 由于熊一年当中体重会有大幅增减——冬眠时它体重至少会减轻四分 之一,脖子的粗细也会跟着改变,因此为它们戴颈圈特别困难。我把 预圈系上,希望熊不至于把它扯掉,就赶快退后。几分钟后,它就又 站起身,再向我们吼了几声,就急忙离开了。我们叫它冲冲,仍是取 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的名字。    不可思议的冬眠   十一月是我们的熊月,冲冲是主角。月中,大部分树叶都掉了, 每次下雪的雪线都会向谷底降低一点儿。冲冲还在外游荡,猛吃橡实、 白胡桃、榛果,以及它找得到的一切水果,还没有打算冬眠的朕兆。 或许它已经在毛香坝四周不计其数的悬崖上,选好了一个冬眠的岩洞。 终于到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冲冲不再到处乱跑,不过它在山崖高处发 出的讯号还是活跃的。到十二月八日,讯号静止下来,就一直保持这 样;它睡了。   熊能藉冬眠保存精力,真是不可思议。它们不吃、不喝、不拉屎、 不撒尿。心跳速度降低,体温略降低,新陈代谢率降低四分之一。体 内储存的脂肪燃烧,供应新陈代谢的能量。同时利用新陈代谢产生的 水分,维持血液及其他体液的适当浓度。尽管如此,熊在冬眠时睡得 并不很熟;母熊会保持足够清醒,可以生产和照顾小熊。   邓启涛和我决定找到冲冲冬眠的巢。我们爬上峭壁,沿河床走了 好几个小时,不时被迫绕过结冰的瀑布。我们攀上山顶,在暴风雨中 受寒风吹打,倾听冲冲不规则的讯号,有时很清晰,有时却很模糊, 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那天要搜索熊巢已经太晚。我们下到一个寒冬笼 罩的山坡。没有半点生机,除了一串熊猫的足印,它独自在这么高的 山上,好像被世界所弃。熊猫对竹子的依赖,迫使它以一种跟冲冲截 然不同的方式过活,熊现在可以舒服的缩在巢里,等待春天。   唐家河的熊猫和熊,在饮食方面可说有天壤之别。熊猫吃的是竹 子,熊可以吃草类、水果和干果。熊猫可能偶尔尝尝野芹菜,但这是 熊喜爱的食品;另外熊也吃笋。总之它们的进食习惯重叠之处,就只 有这么多。竹子代表源源不断的长期食物来源;草和干果生长得很分 散,而且有季节性。分析显示,熊的食物平均营养成分比竹子多二至 三倍。如果具有相同的消化能力,每吃下一磅食物,熊就比熊猫多获 得二至三倍的精力。橡实的营养成分尤其丰富,但熊要吃到这种食物, 先得做点儿工:它为了每天吃到十一磅的橡实,必须寻找、采摘、剥 四千至一万二千个壳,视橡实的大小而定。据估计,在生态、饮食及 活动习性等方面,跟亚洲表亲很类似的美国黑熊,可以在一天之中吃 下足够五天冬眠之用的卡路里。   熊猫通常一天得花十二个小时在吃上面,但因为食物供应充足, 它们不需要长途跋涉。相对的,食物来源少而需要凑合,使熊需要较 大的活动领域,到处走动,找寻成熟的莓子和孤立的杨树。不过因为 食物品质高,熊一天只要活动不到十一小时,就足够储存脂肪准备冬 眠,所以它们晚上可以好好睡觉。高品质食物使熊的生殖年龄比熊猫 提前,如果有充足的好食物,熊三岁半就可以开始生育下一代。一胎 生下的小熊数量也较多,一头母熊可同时抚养二至三头小熊。   熊是机会主义者,适应性强,能因应经济的大起大落,有一套可 以在许多种不同环境中求生和发展的生存策略。熊猫则是专业者,它 选择安全,扬弃未知的可能。但这么做的同时,它也丧失了所有探索、 观察、尝试新事物的需求;它把生命局限在极小的范围里。熊和熊猫 都是进化过程中的赢家,但在这个环境遭受剧烈破坏的时代,适应能 力强的物种生存的机会比较大。   十二月十四日,我们醒来时,世界已改变,褐色的山坡、没有叶 子的树干,经过本季第一场大风雪,全都不见了。我到山谷里去查看 陷阱,脚步像踩在褥毯上,没有声音。我跨过小溪时,一只斑背燕尾 (spotted forktail)发出尖锐的叫声。黑白毛羽一闪,它已拍翅飞 走。后来我回家的时候,发现路上有人跑过的痕迹。沈河明去查别的 陷阱;或许抓到了什么东西。不久凯依就向我跑来,兴奋的喊着。   “七号陷阱里有头熊猫!”那个陷阱设在山顶上,至少有两头熊 猫在那一带活动,经过好几个月的努力,我们总算抓到了一头。   我拆掉陷阱的一根木头栏杆,以便使用注射枪,熊猫大声咆哮, 从那个洞里挥出黑色的爪子。我小心的向里面窥视,迎面看到两只也 正向外窥视的眼睛。这头熊猫体型不大,它终于转过身时,我把麻醉 针打了进去。   我们把熊猫拖出来时,邓启涛说:“母的。”它的乳头长而黝黑。 我说:“它有孩子了。”凯依好奇的问:“你确定吗?它很小呢。”   它体重略少于六十八公斤,比卧龙的雌熊猫轻大约四分之一。邓 启涛告诉过我,这儿的熊猫比卧龙熊猫小得多,从唐唐和现在这头雌 熊猫身上看来,他说得没错。其他人先问营他去,我和邓启涛等它从 药力下恢复。   邓启涛说:“我们叫它雪雪。”纪念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   现在戴有无线电颈圈的熊猫和熊都各有两头,唐家河的计划算是 站稳脚步了,工作在良好的基础上可以继续扩大。邓启涛好像看穿我 心思似的,忽然慌乱的说:“你留下吧。一月跟二月我们还会抓到第 三头熊猫、第四头熊猫。”不久所有责任就都要落到他头上,他很担 心。   我回答:“你知道如何把所有的工作做好。这儿不再需要我。何 况,艾伦和肯恩明年春天会回唐家河,还有另一个外国人会来跟你合 作。”   终于雪雪把鼻子伸到笼外嗅嗅,然后摇摇摆摆爬上山,不见了。    离情依依   十二月大部分时间天气都阴霾不振,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偶尔苍 白的阳光会在中午照到木屋上,但不久就又藏到山后,留给我们又一 天的黝暗、冰冷、沉默。小溪结冻后,水力发电厂就停止运作,没有 灯光的房间令人心情郁闷。我尽可能待在户外,在新雪中寻觅足迹, 希望观察到动物。   经过这条路的野生生物川流不息,真是难以想像,不过它们大多 夜行。我发现耗子和老鼠成对的小脚印,滴滴答答从路的一边跑到另 一边,地鼠掘的地道曲曲折折的轨迹,黄鼠狼一跳一跳的痕迹,毛冠 鹿纤秀的蹄痕,还有牛角羊笨重的大脚印。有时难得一见的豹子或金 猫会在路旁留下足迹。又有时小群的野狗会刻意到这一带徘徊,在某 些地点停步嗅嗅,或集体排便。我观察一头熊猫缓步横过路面的地方, 也观察黄颈貂(yellow-throated marten)搜索过的灌木丛,这种动 物的外八字脚印一望即知。我十月底和十一月初曾在溪边见过成双成 对的貂,跑起来身体波动像小型的水獭。为什么它们在这似乎是交配 的季节,选择到河边来?有一次,我停步的时候,突然听见近旁传来 一声沙哑刺耳的“哇咿”大叫;我跳了起来,准备逃跑,却只见一只 满身刺毛的小豪猪仓皇逃走。我对这个地区的貂、麝猫(palm civet),豚獾(hog badger)金猫以及其他小型的肉食动物,都深 感兴趣。它们都是值得研究的对象,但只有留待别人来做了。   十二月初。趁地面结冻前,凯依和我小心的掘起一棵小松树,准 备先充当圣诞树,然后移植到木屋前面,作为我们短暂居留的一个活 纪念品。我们像一九八二年在五一棚一样,用传家的装饰品布置圣诞 树。圣诞夜,我们私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十月在欧洲买的一 瓶葡萄酒、面包和香肠。第二天,大厅里有一个宴会。胡锦矗和秦自 生从成都来陪我们过节。圣诞树下堆满礼物,树上点着许多支蜡烛, 熠熠生光。我们安静的用餐,纯家庭口味,有清蒸鲤鱼、熏豆腐、馄 饨汤,以及很多其他菜肴。大家互相敬酒,但没有官式的演说,这顿 饭充满友情的欢娱和离别的哀伤。   我满怀依依不舍和遗憾离开这儿的同事。胡锦矗和我已愉快的合 作了四年,分担超乎文化疆界的种种难关。秦自生活泼的个性使我们 的旅途更加愉快,邓启涛和沈河明也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帮助我们在 唐家河的这几个月,过得愉快而工作顺利。蜡烛即将燃尽,盘子也空 了;屋外大雪翻飞。门突然开了,江明道和岳志舜冲进来,头上和肩 上盖着厚厚一层雪。他门徒步六英里路来参加我们的晚会。我们能在 这儿度过快乐的一年,他们两位也贡献良多,凯依和我以特别感激的 心情,向他们举杯为敬。    天下事了犹未了   动身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每个观察和动作都令人心痛。我把最后 一堆熊猫粪便摆在盘上,交给凯依做分类,可是她把这份殊荣让给我。 洪石谷搭了一座新帐棚,以便监听雪雪,过去三周,它一直呆在我们 抓到它的地点附近。一月六日,凯依和我到那座帐棚去值夜。这是我 们最后一晚聆听熊猫单调的生活常例。我们很高兴在帐棚旁边碰见老 朋友,它经常徘徊的树丛距此两英里路,好像特地应邀前来似的。它 行动迟缓。后腿明显消瘦。凯依说。“可怜的东西,我怕它熬不过这 个冬天。”   暮色中的山坡变为一片灰蓝。帐棚里的气温只有零下六度左右, 我们缩在睡袋里,啃着馒头,啜饮热可可。今天是凯依的生日,我说: “看,你过生日我还带你到外头吃饭呢。”   一月八日,我最后一次查看陷阱。第二天,把行李搬上车以前, 我沿那条路走最后一趟。金丝猴在上方的山坡上哀鸣不已,我看见有 三只爬在一棵光秃的山毛榉上。我跟着熊猫的足迹走几处竹林,它在 这些地方吃过东西,咬断了五十多根竹枝,挑上头的嫩竹叶吃。   中午时分,我们驶往毛香坝,第二天早晨继续沿北路沟开出了保 护区。在人生一个阶段告终时,似乎该用某种特定的动作把它凸显出 来,但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车上往前走,我们自己的工作做完 了,可是计划还没有结束。   正如成都一座寺庙的楹联写着:“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 了之?” ——————————   注:作者在本章最后引用的这句话,原联现存成都市郊宝光寺 大雄宝殿,全文如下: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意谓出世之人不怀成见,深知万事万物变化莫测才是常理;对世 间之事也不必强求世俗观念中的“结果”,该放手时放手,听其自然 发展,就是一种结束的方式。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