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第一章 初访熊猫之乡 ***************** -----------------------------------------------------   方圆三千英尺   就是她的宇宙,   她只需要这么多:   竹子、伴侣   一个养育幼儿的温暖树巢。 ----------------------------------------------------- 一年又一年过去,总听见刀斧砍伐最美丽的树木的声音。中国本 已残缺不全的原始森林,遭破坏的速度快得令人遗憾。树砍了就再也 不能恢复原貌。大批的灌木和其他必须在大树树荫下生存的植物,都 会随着大树一块儿消失;还有所有不分大小,需要森林才能生存、延 续物种生命的动物…… 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宇宙神妙,因以自我为中心的盲目追 逐物欲而变得单调无聊。不久,马和猪、小麦和马铃薯,就要取代林 中成千上万的生命——上帝造来跟我们共同生活的动植物。它们也有 生存的权利,我们却消灭它们,残暴的使它们无法生存……难道说造 物者在地上创造那么多样化的生命体,每个都有独特的优点,它们本 身都那么完美,只不过是为了让它的杰作——人类,把它们永远毁 灭? 大卫神父 一八七五年 ------------------------------------------------------ 嵯峨的山峦像虬龙的背脊;长满了纵树和桦树。云幕低垂,在 山间翩腾似浪。树枝和圆木上还积着上个冬季的暴风雪。微风吹动树 梢,雪就簌簌而下,像一片水晶帘幕,为林中幽光更添几分鬼气。林 下密生翠竹,山脚的竹幕下竟是一派铺天盖地、似碧海深处的微滟青 光。暗处不见天日的苔藓和木头发霉的气味阵阵扑鼻,竹竿经霜而愈 发挺拔,笼罩山顶的沉默云中,没有动作,好像也没有生命。 万籁俱寂中,树叶忽然开始摇晃,一根树枝像玻璃脆裂作响。 竹丛中出现一头熊猫,雌的,斜倚在雪堆里,背靠着一丛灌木。她微 侧身躯,伸出前爪,用象牙色的爪尖抓住一根竹枝,非常灵活的在基 部将它咬断。她把竹枝紧紧握在掌中,从头到尾嗅了一遍,确定可食, 就像啃芹菜一般,从基部嚼起。她用有力的臼齿把竹茎咬开、咬碎。 吃完后她游目四顾,找寻新目标,动作从容自若,熊猫和竹子在生态 上结合为完美的一体。她进食的范围是个直径三英尺的圆,挪动几步, 再吃一些,只吃最粗硬的茎部,把多叶的上段丢弃;最后她拱背坐着, 前爪放在腿上,一副昏昏欲睡,十分满足的样子。方圆三千英尺就是 她的宇宙,她只需要这么多:竹子、伴侣、一个养育幼儿的温暧树巢。 几分钟后,她踏着摇摇摆摆的步伐,爬上附近的山峰,停在长有 节瘤的杜鹃树前面。这儿不生竹子。一线阳光穿过云缝,照亮迷离世 界。熊猫的形状和颜色在竹丛中,显得模糊而难以分辨;现在在阳光 下,她变得轮廓分明。她的身旁有一棵硕大无比的冷杉。她认得这棵 树:它是路标,是她最爱活动的区域的边界,也是一个撒尿做记号的 好地方。树的多重作用赋予她认同感。树下的积雪上没有脚印,但她 嗅嗅树皮就知道,有一头公熊猫,几天前才用内分泌腺在这儿做过记 号。虽然她把他的气味牢记在心,却没有用她自己的气味盖过他的。 她转往最近的竹林,再次开始摄食,竹子的循环利用就是她生命 的重心。她活得很悠闲。熊猫独居在这么高的海拔,予人一种绝对的 孤独感,遗世独立,几乎是神话。一群雀鹃莺(tit-bibbler)穿过 竹林, 超过她头顶,像一群会飞的老鼠,她小小的黑眼珠却宛似一无 所觉。用餐罢,她翻个身就睡了,躺在雪里,倚着一根木头,厚重的 毛皮使她不畏风寒。 下方,接近农田侵犯森林的地方,传来斧头的声音。她周遭的竹 丛像防御侵略者的甲胄,她听了一会儿,就走开了,避免任何冲突。 她取道山坡上一条秘密小径,靠沿路的树丛掩护自己,动作像一片云 彩,精确的在树海中航行,只有足迹写下她无声通过的纪录。 ----------------------------------------------------- 第一章 初访熊猫之乡 1980年5月~6月   山里到处都是“龙”——   蜿蜒的河流   茅屋里升起的炊烟   曲折的山峦   这座山峰还真像一头   冻结在时间里的巨兽。 ----------------------------------------------------- 上山小径通往一座山脊,俯瞰春天的马铃薯田和玉米田。直到皮 条河,只剩一缕淙淙水声,山峰四周只见灰灰蒙蒙的天空。小径两旁 是稠密丛生的杂草。我们不时停步欣赏秋牡丹、酢草或其他野花,记 录盛开的紫色杜鹃花,检视阴影中冒出来的拇指般粗细的竹笋。去年 的榛实果荚散落地上,满布尖利的外形活像一群小刺猬。头上的桦树 和枞树间传来喜马拉雅杜鹃鸟甜美的咕——咕——咕叫声。 翻译刘延英指着山谷说:“看啊,那就是卧着的龙了。”我们叫 她小刘。小刘是我们和同行上山的二十一个中国人沟通的桥梁。龙首 倚着一片有零星村舍的山脚,它的尾巴迤逦直上云间。山里到处都是 龙——蜿蜒的河流、茅屋里升起的炊烟、曲折的山峦——这座山峰还 真像一头冻结在时间里的巨兽。相传,亘古以前,一条龙飞经这座山 脉,爱上了这儿的美景,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它到现在还没走, 卧龙因此得名。龙是祥瑞之物,象征福气和长寿。卧龙似乎是个吉祥 的地方。 山顶上有块跟一个房间差不多大的平地。杜鹃树上钉着一块牌 子,写着“迎宾小径”。我们在这儿会合,爬了一大段陡峭的山路, 在松树和竹荫下喘口气,风里透着早春的凉意。公安、官员、记者、 生物学家、一位医生,还有其他人都来迎接四个外国人。我们到了林 子的边缘,是数十年来第一群来到熊猫国度的外国人。更重要的是, 我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应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邀前来的外国人。一九二 ○年代和三○年代的熊猫探险队,都是趁着时局动乱、战争和贪污之便, 捕杀了大量熊猫。我们这个小小的代表团的领队是史考特(Peter Scott)爵士,这位兼作家 、艺术家、世界自然基金会主席于一身的 二十世纪保育运动巨人,已经在一九八九年去世。史考特爵士能到场 可说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二十年前,他挑选熊猫作世界自然基金会的 象征,而且亲手设计了引人注目的熊猫标志。他的夫人斐莉珀 (Phillippa Scott)陪他前来,还有一位是以香港为根据地的记者 纳喜,她热心保育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与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每次接 触就是她促成的。 我们沿着林木葱茏的山坡走进臭水沟(这儿的方言“沟”就是 山谷),一个包围在崇山峻岭中的小河谷。我看看四周的地形,虽然 崎岖,倒也不难走,不禁松了一口气。昨天,刚进入卧龙时,道路在 峡谷上空盘旋好几里,河中巨石受碧清的激流冲刷,巉岩环绕在云雾 中。一片片森林有时在山坡,有时在山顶,碧丽的山水是中国画里的 理想风景。壮观的景致令人却步,这种地方几乎不可能做田野工作。 我们现在成一列纵队,软土上听不见脚步声,大家都压低声音,仿佛 到了一个神圣的地方。路旁有两个浅绿色的锥形物体,大约六英寸长, 两英寸宽。熊猫粪便!我跪下,把其中一堆捧在手中,里面有未消化 的竹屑,排列得整整齐齐,被黏液胶合在一起;闻起来有新修剪青草 的甜美香气。我小心的把这脆弱的宝贝交给史考特爵士,所有其他人 都聚拢来看我们这么如获至宝的在干什么。我们相顾微笑,高兴得完 全没想到主人家看我们以玩弄粪便为乐,会作何感想。这是值得回忆 的一天,史考特爵士用英国人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今天真不错, 是吧?” 熊猫经过这里! 现在由中国研究熊猫的第一把交椅胡锦矗教授作找们的向导。他 从一九七O年代中期就开始研究熊猫,两年前在臭水沟成立了五一棚 研究基地。他年纪比我略长,中等身材、圆脸、一头根根竖立的短发。 我们默默的评估对方的工作精神和对工作投入的程度,因为我们即将 分担熊猫研究的责任。但是除了他态度和气、出于紧张而一直微笑之 外,我没察觉到什么。他指给我们看一棵松树,被熊猫抓过,并啃掉 一块树皮,留下一个流着树汁的伤口。再向前,竹丛中一小片空地上 有一堆笋壳。曾有只熊猫坐在这儿,剥掉壳,享用美味多汁的笋肉; 附近有湿答答的浅色粪便和嚼剩的笋渣。下山往左,草木折断处显示 动物经过的痕迹。胡锦矗说: “大熊猫!”他笑一声,沿着那条小径往前走,用手臂拨开挡路的竹 枝,我们对熊猫留下的踪迹这么感兴趣,显然令他很高兴。他很快就 发现一个地方,有熊猫在这儿咬断过两根竹子,吃了几口,就把多叶 的上半截扔了。我不懂,为什么熊猫不喜欢吃叶子,宁可吃坚硬的竹 竿? 我们检视剩下的竹竿时,王梦虎问:“这是研究熊猫最好的地点 吗?”他曾告诉我们,他觉得他的名字注定他这辈子要研究野生生物。 他负责林业部的自然保育部门,兼熊猫保育。这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 眼睛总是笑迷迷的,头微秃,有发号施令的天才,他热切的等我们回 答。 我说:“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来过这儿。必须多调查 几个地方,才能决定哪儿是最好的研究地点。”虽然王梦虎显然识一 点英文,还是由小刘翻译给他听。 我们循原路下山时,开心得差一点忍不住狂奔下去。通过皮条河 上摇摇晃晃的吊桥,就回到等在村子里的车上。保护区的总部设在几 里路外。山谷里一个宽阔的转弯处。这堆盖得乱七八糟的水泥大房子, 在一九七五年成立保护区之前,本是几千名代木工人的宿舍。有幢房 子的一楼新近改装成客房和一间大会议室。 中国所有的会议室都一模一样;墙边排满一大堆椅子和沙发,伸 手可及处一定有热水瓶和倒好茶水的瓷盖杯。官员花大量的时间开会, 检讨职责;政府已经认为这是一种“不健康的倾向”,有碍生产力。 我对各式各样的会议一向尽力容忍,但自从五月二日抵达大陆开始, 纳喜和我(史考特爵士到成都才跟我们会合)都已经开会开伤了。 下半辈子要在中国过了 讨论中国的自然保育就开了一整天的会。王梦虎告诉我们,第一 个保护区在一九五八年成立,第一个熊猫保护区在一九六三年成立; 目前有六十个保护区,到一九八五年会发展成二百五十个,占全中国 土地约百分之一。大多数熊猫保护区都由各省自行管理,但有三个例 外,由中央政府直辖,卧龙是其中之一。熊猫保护区一共已花了一千 四百二十七万人民币(合九百五十万美元),王梦虎强调,这数字到 一九八五年会增为三倍。 还有一天我们听科学院的哺乳动物学家朱靖,检讨中国人过去 所做的熊猫研究。潘洪寿(译音)在一九四○年曾沿熊猫出没区的北 界做过一项栖息区调查。一九六八和六九年,有两位科学家调查过王 朗保护区的熊猫数量,但因文化大革命而中断。一九七五年四月底和 一九七六年五月,约二千人奉命上山,以三天的时间调查熊猫的口数 和分配情形。结果显示,只有六个不相连的山区,总面积约一万二千 平方英里,还有熊猫生存。估计在山西有一百至二百头、甘肃约一百 头、四川约八百头,总共约一千一百头熊猫存活。 植物研究所有一场会议介绍竹子生态的背景知识。会后王梦虎向 我们简报前一年跟世界自然基金会初步会商的情形。接着是连续两天 有关“为保护大熊猫成立研究中心议定书”的讨论。穿插在会议之间 则是观光长城、紫禁城、北京动物园及其他风景点的活动。这些活动 都很悠闲。以互相熟悉、建立感情、评估发展长期友谊的可能性为宗 旨。那天在臭水沟,王梦虎很轻松的对我说:“你在别的地方过了半 辈子,现在下半辈子要在中国过了。” 卧龙的云层又低又密,我们入山第二天就开始下雨。又要开会。 这次的会跟保护区有关。我们听说,目前已记录了九十六种哺乳类、 两百三十种鸟类、二十种爬虫类、十四种两栖类。其中熊猫、金丝猴、 白唇鹿以及牛角羊都名列中国第一类全面保育物种名单,直属中央政 府管辖。卧龙总部海拔六千五百英尺.每年平均降雨量四十英寸,平 均湿度80%;一年只有一百八十天不下霜。当地人据说对熊猫很友善: 一九七八年十月,有一头患病的熊猫跑到一个公社去,人们喂了它三 天精稀饭,直到它康复回森林去为止。 接二连三的会议,源源不断的资讯,最大的作用无非是强调过去 已做了很多研究,正如王梦虎所指出的,他们主要是希望世界自然基 金会履行前一年的协议,成立一个研究中心。换言之,看在研究中心 分上,中国人可以容忍一、两个外国生物学家。但我私下的结论却非 如此:详尽的田野工作几乎不存在,研究中心也没有必要。我记得前 几天拜访五一棚时,我要求看上一个月的全套熊猫研究纪录。我想知 道工作小队记录了什么样的资料。他们翻了半天,最后有人拿出一张 薄得像卫生纸的纸。我说:“不对,不对,我要看一整个月的资料, 不是只有今天的。”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那张纸就是他们一 个月的工作成果。 ----------------------------------------------------- 大熊猫分布图。本图系根据江森及其同事在一九八五至八八年所 做的熊猫口数调查绘制。图中数字显示我曾做过田野调查的保护区。 (1)九寨沟,(2)王朗,(3)唐家河,(4)卧龙,(5)蜂桶, (6)马边 (图1-1) ----------------------------------------------------- 熊猫权充政治工具 那天下午,我们参观了从总部大约再向谷底走五英里的核桃坪。 这是预定建研究中心的地点。河流贴着山阴,一侧是林木茂密的山坡; 一侧是倾斜的峭壁。既然所有的化学分析都可以就近送到成都的大学 和实验室去做,为什么还要在一个偏远阴冷的山谷里,利用河岸上狭 小的空间,挤两个研究中心?为什么不把总部空下的房舍,改建一幢 当作办公室、实验室、植物标本室等?我以为西方逻辑跟中国逻辑相 通,真是太天真了。 雨又下了一夜,直到早晨。但在我们翻上臭水沟的峡谷,进入隔 壁的英雄沟后,天色渐渐开朗。原本用来运木材的小径,穿过三个山 洞。不久峡谷开展,进入山谷,来到还没有繁殖成功纪录的熊猫繁殖 所。熊猫被关在四面通风的棚屋里,用铁栏隔成许多空荡荡的小间。 在沿着山坡灌入峡谷的冷风中,七头熊猫瑟缩成一团。户外的园子里 种了一些植物,也包括竹子,但显然不是给熊猫享用的。 这景象使我很不愉快。连日来我们一直听说熊猫是多么多么珍贵, 中国人多么以它们为荣。虽然七十年代政府曾经把熊猫当作政治工具, 一对对送给日本、美国、英国、法国、西班牙、墨西哥、北韩示好。 全世界的动物园都抢着要熊猫;一家美国动物园甚至愿意用一千头贺 斯登(Holstein)种母牛换一对熊猫。我想,我的一大任务就是整顿 这个地方,使熊猫生活得舒适,引进新的管理办活。我心里只想到熊 猫,全然不知西方一厢情愿、凡事求进步的态度,会跟当地人已根深 蒂固的惯性发生冲突,在他们看来。努力工作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 卧龙保护区熊猫分布情形。图中数字代表各地海拔高度(单位英 尺) (图1-2) ---------------------------------------------------- 管理员带出两头七、八个月大的熊猫宝宝,使我对繁殖所的坏印 象一扫而空。它们的体重约十三.六公斤,只要对它们像猫爪般锋利 的玛瑙色小钩爪当心一点,还可以抱在怀里玩。大多数哺乳类都不引 人注目;但熊猫不然。这两个小家伙不但具备这一物种与生俱来的魅 力,更多了一分惹人怜爱的柔弱。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周围的黑圈, 尤其带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人性特质。我尝试对它们持客观的态度, 我告诉自己,要是它们全身漆黑,像黑熊一样,就不会有人把它们当 一回事了。但它们仍然是我所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动物。 熊猫是幻想的动物 第二天,我们开车上山顶,云雾后的景致美得令人喘不过气。那 是我们在卧龙的最后一天,当天晚上有一场特别宴。川流不息的传统 式大菜,先冷盘,再热炒,很多菜都加了红辣椒;豆腐、炒肉片、虾 仁、蒸鱼,早在上最后一道汤之前,大家都已经吃撑了。我们照礼俗 一对一敬酒,喝了啤酒、甜津津的红酒、白酒。吃了又喝,喝了又吃。 干杯是一种仪式,主人在敬酒时要引用一大串的成语,称颂我们的友 谊与合作。“欢迎远方来客”、“我们是新朋很快会成好友”、“合 作共事”,每个人都要说几句。我在笔记中记道:“过去的西方探险 队来这儿射杀熊猫,把它们带出中国,世界自然基金会不同,它来此 提供协助,确保熊猫能留在它们的故乡。” 四川的知名国画家邱笑秋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国画家往往以擅长 画一种题材见称。身材矮小、戴着厚镜片、仿佛经常在作白日梦的邱 笑秋,专长是画熊猫。那天下午,他当众挥毫,不消几笔,熊猫就在 宣纸上活灵活现,心满意足的靠着一丛竹子在休息。邱笑秋把这幅画 题字送给我,盖上私章,庄严的交到我手上。熊猫在艺术上和在现实 中一样,鲜明、单纯而赏心悦目,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九五O年以前, 几乎没有人画熊猫。国画中虽然多花鸟虫鱼,珍禽异兽,但古画和壁 画中都没见过熊猫。龟象征智慧、鹤代表长寿、蝙蝠是福气、老虎勇 武、鹿禄同音,可是熊猫不给人这方面的联想;中国历史上没有关于 它的神话或寓言。或许因为它习惯躲在竹子后面,遗世独立,所以登 不上百兽图。它是幻想的动物,幻想的成分比龙还浓。 中国传统上,盛会都要做诗纪念。邱笑秋在宴会上吟道。“九天 神龙下凡间,极乐世界爱自然。” “他是佛教徒!”南西(纳喜之名)夸张的说。 小刘很严肃的纠正她:“他不是佛教徒,他是马列主义的信徒。” 把我们拉回到现在。 世界自然基金会介入熊猫计划,出于一场偶发的意外。一九七九 年,这个组织的瑞土总部雇用南西担任三个月的公关顾问。 有一天南西问:“你们用熊猫作标志,为什么不跟中华人民共和 国联络,合作研究熊猫?” 人家告诉她:“我们试过,不可能。” “我试试好吗?” “好啊。”他们答。 她以一贯的进取精神,拟了一份计划书,建议世界自然基金会和 有关的中方机构会面,讨论在中国境内联手推动保育工作最佳策略。 这份计划书透过香港新华社送抵北京。也算因缘际会,中华人民共和 国前一年刚宣布农业、工业.国防、科学四个现代化,以务实打倒封 闭,大力吸纳西方科技。中国人同意世界自然基金会来访。 “婆婆太多”的困境 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九日至二十九日,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代表,包 括史考特爵土、塔伯特(Lee Talbot)、公关主任米契尔(David Mitchell)、南西、秘书长德黑斯〔Charles deHaes)一行访问中国。 他们提到很多保育问题,除成立一个联合委员会,由双方各派三个代表, 每年聚会一次外,还签署一份备忘录,协议成立一个“熊猫保育计划, 并兴建熊猫研究中心,对熊猫生态做有系统的研究”。这是一次历史 性的会议,也埋下了日后严重误会的种子,差一点导致熊猫计划胎死 腹中。世界自然基金会签署备忘录,等于同意成立研究中心,却没有 深究其中的意义。中方指派林业部、中国科学院,以及国家环保局的 前身国务院环保办公室,联合办理这项计划;这实在是不智之举。中 国人主要效忠个人和家庭,对工作和服务单位并不那么热忱,所有事 务更是靠关系而不是靠责任感推动。结果各个单位若非由领导督导, 都自私自利,相争而不互相合作。中国人称之为“婆婆太多”,这正 是熊猫计划面临的困境。 快乐的背后都有阴影。经过三个星期愉快的宴饮和旅游,享受无 微不至的款待后,回到北京,在北京饭店一个房间里,我们开始就这 项计划展开严肃的谈判。王梦虎花了好几个小时,巨细靡遗的介绍他 的最高优先考虑——研究中心。 “研究实验室占地八百平方公尺,有二十个房间。建筑费大约 是二百五十万元……宿舍占地一千六百平方公尺,副教授 宿舍是七十平方公尺,技术员三十平方公尺,一共大约三十名科学家 和技术员……户外空间十公顷,容纳二十头熊猫。需要长五公里、高 三公尺的围篱。二千五百根柱子,每根柱子十元……研究实验室设在 河的一边,熊猫饲养场在另一边。桥梁建筑费三十万元……还需要建 一座二百五十千瓦的水力发电厂。” 他不停地说,我们大吃一惊。全部建筑费用高达二百万美元。把 熊猫抓来饲养有它的好处,至少可以关闭英雄沟那个不人道的监牢。 但是大型实验室跟熊猫保育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觉得这个计划是 开倒车:中国人还没有谈要做什么样的研究,就已经决定要多大的楼 板空间和多少名技术人员。我当时还不了解,在中国,不论恰当与否, 建筑物的大小就代表一项计划的定要性。 史考特爵士答覆说:“主要的长程目标是防范熊猫口数因栖息地 遭到破坏而继续减少,并通过田野调查与饲养繁殖,使它们数显增加。 人工饲养的目标是释放熊猫回到大自然,或送往动物园,使人不需要 再捕捉野生熊猫。”他指出保护区的重要性,建议透过缩小饲养围场 等方式,减少计划的花费。饲养繁殖值得考虑,但实验室几乎没有必 要。史考特爵士的结论是:“重点应放在田野工作上。” 一心为中国着想的王梦虎.重述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他忽而口 若悬河,忽而谦逊,忽而机智,忽而充满攻击性,忽而态度平和,他 既表演给我们看,也表演给他的同事看。“我们需要研究中心协调所 有与熊猫有关的工作……第一步就是成立研究中心。”他的讯息很清 楚:没有研究中心,就没有熊猫计划。史考特爵士说:“世界自然基 金会向公众募款。我们不是银行。公众不喜欢花钱买设备。就目前的 状况,我们不能同意支付重大建设工程。” 会议在紧张的局面下告一段落。 匆匆决定,慢慢后悔 世界自然基金会满怀浪漫天真幻想,展开这项计划。外国商人到 中国,追求的是顾客;传教士到中国,追求的是救赎灵魂。相对的, 世界自然基金会自命是为了全然无私的目标前来。难道保育熊猫的 共同理想还不够?其他国家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世界自然基金会提供的 任何经费与设备。中国人却一直认定,外国人不论送礼物来或夺取东 西,都没怀着好意。中国人不会把实际利害跟其他目的混为一谈。总 而言之,世界自然基金会必须准备迎接艰苦的谈判。 世界自然基金会没有自己的翻译员:没有人为它解释立场上的微 妙细节,捕捉弦外之音,制造好印象。相反的,它一切倚赖环保办公 室的马焕琴。马小姐生性乐观,经常面带笑容,她有促成合作的诚意, 但她当然站在中国那一边。为了推展我们的工作,她甚至放弃午睡, 翻译我们提出的文件直到深夜,但翻译的工作繁重,她翻出来的东西, 有时引起困扰和令人头疼的误会。事后看来,世界自然基金会一直犯 的错误,就是派高级人员去谈判微不足道的事:中方出面协商的却都 是中级官员。那段日子里,王梦虎的直属上司从未露过面,多年来, 我也不曾接触过林业部的高级主管。顶尖人物谈判,万一要打退堂鼓, 不免丢面子,也不方便诿过或延迟决策。世界自然基金会推出不带个 人色彩的执行委员会,是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 史考特爵士离开中国前,只剩两天讨论和安排研究中心这个复杂 的问题。中国人很巧妙的用时间压力操纵我们,这是谈判的高招。他 们知道,世界自然基金会迫切的希望,把这个计划放在一九八一年的 二十周年纪念活动里;他们知道,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副总理方毅原 则上同意史密松尼研究所(Smithsonian Institution)的一个熊猫 研究计划后,世界自然基金会就很担心,第一个研究它的象征物的机 会,会被别的机构捷足先登;他们也知道,史考特爵士若不能当下谈 妥这项计划,就必须将它搁置,取消募捐活动,其他计划也会受干扰。 形势所迫,世界自然基金会唯有硬着头皮向前冲,没法子停下来衡量 目标。匆匆决定,慢慢后悔。正好王梦虎在另一个场合引的一句成语 “骑虎难下”,我们就是被他遇到这样的处境。 下一次会议全部用来讨论财务。王梦虎说:“中国方面要知道, 世界自然基金会能提供全部建设经费的几成,因为所有计划都必须交 一份书面计划给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计划中要包括目标、规模、费 用、建设进度表……我们必须先知道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捐款数字,才 能送计划。” 他要知道金额,就在今天。 “钱什么时候送到?” 会中有一个苍白而沉默的官员,他的主要作用似乎就是在旁喃喃 抱怨:“我们不需要外国人帮忙,我们可以自己来。”对我们造成无 形的压力。他好像很了解南西听得懂中文。 史考特爵士答复;“世界自然基金会现在没有钱可以给这个计划。 我们为熊猫募得的款项,或许有10%,最多不超过25%,可以用在建 设方面。” 如此含糊的数字当然不能令中国人满意。王梦虎建议世界自然基 金会负担一半的建设费。史考特爵士则要求把研究中心的费用削减到 一百万美元。中国人对他们要的东西了若指掌:世界自然基金会根本 没有没底线,这在谈判中是一大败笔。 那天晚上,史考特爵士打电话到瑞土给德黑斯:不知何故,听筒 里传来的声音经过放大,所以房里每个人都听得见。 德黑斯说:“一百万美元吓不倒我,两百万也无所谓。” 现在熊猫计划可以顺利达成协议,我们都很高兴。德黑斯代表世 界自然基金会做出承诺,研究中心可以实现了。 第二早晨,史考特爵士在会中首先发言:“我们承认为了保护大 熊猫,有必要成立研究中心……世界自然基金会准备提供中华人民共 和国一百万美元……这笔款项还不包括设备、田野调查的开销、海外 出差及其他费用。” 我预期看到愉快的笑容,或至少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王梦 虎、胡锦矗、马焕琴,还有其他人都只是无动于衷的坐着。只有小麻 雀似的小刘有明显的反应:她的笔停在笔记本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忙 碌的记录别人的话。 王梦虎简短的回答:“一百万是很好,可是什么时候送到呢?” 这真是在商言商。 财力问题大致决定,现在中国人要一个行动计划,一套建设进度 表,以及未来五年对野生及豢养熊猫的研究进度表。第二天早晨之前, 史考特爵士、南西和我又谈又写,忙到夜深。南西还为计划的各项草 稿打字。 史考特西土离开北京后,南西和我又花了四天,敲定所有的细节。 中国人把我们的英文稿拿去,粗略的翻成中文,再把它译回英文,这 么一来,很多句子都变得不忍卒读。我们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 话的对照草稿,每个人都在为文字隐含的意义争执。我们还以为在做 定稿,但官僚体系更核心的人,还要做进一步的修改,有时令人不解, 有时暗藏鬼胎。例如,世界自然基金会已经同意提供一百万美元的建 设经费;有人把句子改为“至少一百万美元”。这些花样使我提高警 觉。 其他问题也需要考虑。我们立刻需要一位管理圈养动物的专家, 并与本地建筑师合作,设计研究中心,世界自然基金会特别要求在签 署行动计划前,这项设计一定要先经它核准。建筑物是传统中国式, 有相传可避邪的弧形飞檐(因为鬼魅只会走直线)。纽约动物学会会 长康威很乐意帮忙,但他需要签证。中国人碰到有必要时,行动都很 快,这次是新华社的王金鹤(译音)帮了大忙,他曾经来开过几次会。 签证很快下来。我到成都接比尔(康威的昵称)。我们一块儿在卧龙 待了几天。最后决定繁殖中心要附设检疫单位,育婴房、维修单位, 以及数个供熊猫个别居住的围栏。每个围栏里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小屋, 给熊猫隐私,还有一个户外活动的院子,透过一个长形的围栏,跟其 他围栏相通。如此,母熊猫发情时就可以跟每一头跃跃待试的公熊猫 接触,反之亦然,让熊猫自行挑选中意的伴侣。 严重问题还在后头 我的行事历上还有一件事。行动计划中列出,我在卧龙的工作始 于一九八○年十一月。顶着一头稀疏白发,态度保守而谨慎的张树党 曾暗示,卧龙的生活对外国妇女可能太过艰苦。中国人总避免直接谈 不愉快的事,但他的意思很清楚:我太太凯依不受欢迎。我已经学会, 在正式会议中,花大量时间谈这类问题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使最单纯 的事,放到十多种不同观点下,也会变得复杂得不可开支。所以我只 私下告诉王梦虎,没有凯依,我就不要在中国工作。他了解我的坚持 之后,传话给我说,这个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行动计划完成,会也开完了。康威在致德黑斯的信中,对这项协 议的广泛影响做一评估说:“显然世界自然基金会做了一笔好交易。 投资在大熊猫研究以及相关计划上的钱,即使增加到数百万(我希望 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比起这项计划对唤醒全球保育意识的效果,简 直不成比例,太划得来了……世界自然基金会到目前为止举办的一切 活动,无论在野生动物保育上的价值,都不及这次的计划那么具有国 际性。” 行动计划议定书由环保办公室主任李朝波和世界自然基金会总裁 鲁登(John Loudon)于一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在荷兰签署。开宗明 义就写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环境科学协会与世界自然基金会公认,大 熊猫不仅是中国人民的国宝,也是一项与全世界人类息息相关的珍贵 自然遗产。它具有无与伦比的科学、经济与文化价值。” 我们不久就发现,签署议定书不是协商的结束,而只是个开始— —严重的问题还在后头。尽管如此,半年后,一九八○年十二月,我 还是回到卧龙,跟胡锦矗一起开始对熊猫做深入的研究。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