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欧洲与中国   陈乐民   原载九三学社主办的《科学与民主》双月刊2007年第2期   讲到欧洲文明对中国的影响,有些事几乎可说是常识性的问题。我们常说中 国有五千多年的光辉历史,有过春秋战国时代的鼎盛文明,有过汉唐那样的盛世, 等等。我们又常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没有人能否认中国的文明是人类最古老 的文明之一。然而,同样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当19世纪中国的大门稍稍打开一点, 遇到了吹进来的“西风”的时候,中国社会便开始发生变化了,传统文化抵挡不 住这不期而至的欧风美雨。这原因本极简单,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欧洲已进入近代 时,中国还生活在中古时代。所以,在与西洋相遇和相比时,便特别显出了中国 大大地落后于时代。最根本的是三条。第一是我们没有科学,没有近代科学的观 念。第二是我们没有欧洲从18世纪起那样的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第三是我们没 有民主和法治的传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找不到这三种东西。国门一开,欧洲 的这些东西一定会进来,而国中欲求改革的明敏之士也势必要向欧洲学习这些先 进的东西为我所用。郭嵩焘所谓“西洋立国,自有本末,诚得其道,相辅以致富 强,由此而保国,千年可也。不得其道,其祸亦反是”。这方面的著书立说,几 乎俯拾即是。若想抛开欧洲文明的影响,则中国近现代之文明史必定完全是另一 种样子。   “全球化”进程中中西文化的态势   在19世纪中叶,发生了中国和西洋的大规模接触,西洋近代文明以各种方式、 各种渠道大举进入封闭的中国,这段历史,人人皆知,不须细说。这里特意要指 出的是,中国文明史的“自然进程”至此被打乱了;从此,中国必须加入世界历 史的总进程,不可能再独自地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行。事实上,历史地看,中国从 那时起已经开始提出了与外界“接轨”的问题了。不论当时提出怎样的改良主张, 吸收西方的经验乃是势之所趋。然而既是“吸收”,便是从自身体外“吸收”体 内本来所没有的,一如树木的“嫁接”一样。这就是说:   第一,从文明史的意义上讲,这种“嫁接”是必然之事,不是谁愿意或不愿 意的事。我们现在讲与国际“接轨”,也是一种“嫁接”。   第二,既是“嫁接”,那就不是从原来的“自然进程”中自生出来。所以自 从与西方文明大量接触以来,中国就进入了一种“非自然进程”当中,各种各样 未曾见闻的艰难险阻、各色大小难题由此而生。仅从文明自身的非自然演进来看, 其中也势必包含难以预计、难以穷尽的问题。   然而,中西大规模接触没有使欧洲文明的历史进程被打乱。15世纪的“地理 大发现”以来,欧洲文明开始向外扩张,从欧洲到美洲,从欧洲到亚洲,从欧洲 到非洲;在这期间,加速了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一浪推一浪的发展,加速了现代 市场的形成,加速了资本主义首先在欧洲西部的出现,至19世纪造成了马克思和 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说的“各民族在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相互依赖”的局 面。在这种局面里,必定是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 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文明发 展的规律,先进的势必影响、带动落后的;马恩所谓“从属”,说明了物质文明 改造世界的决定性作用所带来的必然现象。无论走什么路,任何一个正常发展的 民族总是要从农业社会发展转变为工商业社会、科技信息社会的。   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要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管理经验、资金设备,等 等,要实行“拿来主义”,是完全符合文明发展的规律的。   现在世界已经进入“全球化”进程,这应是不争的事实。属于后来者的中国 文明势必要经历一段必不可少的“非自然进程”的道路,然后在条件成熟时跃入 新的、高一级的“自然进程”中去。   这里有个怎样看待“西学东渐”和“东学西渐”的影响的问题。一般来说, 两者产生的影响不是平衡的,不是等量的。东方从西方接受的影响比西方从东方 接受的影响要大得多;东方接受西方影响的主动性比较大,西方施影响于东方的 主动性比较大。这正是马克思、恩格斯说的“使东方服从西方”的意思。然而正 因此,东方对西方的了解总平均远超过西方对东方的了解。无论从深度看、从广 度看,均如是。这里有历史因素,还有历史形成的心理因素。主要是各自的出发 点不一样。   中国的出发点或目的性非常明确,从19世纪中叶起就是为了富国强兵、自强 自立而要求了解外界。从洋务运动直到今天的改革开放,虽然社会政治制度发生 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是要改变长期积弱落后的状况、兴建富强的现代化国家,始 终是几代中国人的民族心愿。了解外界与对民族荣辱兴衰的系念,从来是紧紧联 在一起的。   当然,西方文明一旦被“拿来”,对中国的旧学,就产生了破坏性的冲击, 加速了中国传统文明的“礼崩乐坏”的进程。西方文明的冲击力量,自然不是孔 学伦理所能抵挡的。李大钊1920年在《新青年》上著文说:“时代变了!西洋动 的文明打进来了!西洋的工业经济来压迫东洋的农业经济了!孔门伦理的基础就根 本动摇了!”于是建设取代旧文化的新文化的任务便在旧学根基的倒坍中提出来 了,这个艰巨而复杂的工作,至今还没有完成。   西方了解东方却有着不同的出发点,它不需要从西方以外的世界去寻求自强 自立之道,而是在施影响于外界的时候,多半是猎奇般地把外界的东西带回来。 例如基督教文明把自己当作“万国宗教”,所以自认为有以上帝的名义改化“异 教”的“使命”。与基督教相联系的,便有了欧洲中心主义的根深蒂固的心态, 把中国等欧洲外的地区划在他们的“世界”以外,像黑格尔说的,中国和印度都 是处在“世界历史”以外的民族。总之是“化外之地”。如今在西方当谈到某事 有“世界意义” 时,这“世界”两个字仍只限于西方文明所覆盖的地域。即使 是对中国文化持同情态度或抱有某种好感的人,也不免是欧洲文化中心主义者。 例如,现在有一种说法,说中国的儒家学说曾对欧洲启蒙运动有启发作用,并举 莱布尼茨和伏尔泰为例,且有引以为弘扬儒学之助力的。这是把中国文化在一些 知识界人士当中刻上的印象夸大为社会影响了。这是须另加详辨的问题。   总之,“西学东渐”的影响是具有社会意义的;“东学西渐”则不具备社会 性的影响。“西学东渐”,对于中国社会的变化起了很大的作用;从此,几代知 识界、文化、教育、工商界、宗教、政界都受到深浅不同的影响。“东学西渐” 在西方绝无此种影响。这是文明的性质决定的,不存在是非问题,也不存在感情 立场的亲疏向背问题。   比较和超越比较   既要比较,更要超越比较。   中西文明异质,其史亦殊途。那么,向前看,将怎样呢?   一种主张说,世界自15世纪起已进入“全球化”进程;在今天至少经济上的 “全球化”趋势已无疑义,那么某种“全球文化”也正在到处流走,便不是空谈 了。持异议者则谓,现在还是民族观念为主的时代,民族间的矛盾、冲突、举目 可见,有些地区还有加剧之势;在一般的国家关系中,国家主权或民族主权仍是 根本因素。   在这里,“全球化”和民族观念互为矛盾,有如一对命题和反命题。前者以 后者罔视“世界时代大潮流”,陷入了“狭隘的民族主义”。后者以前者罔视 “民族根本利益”,陷入了“民族虚无主义”。   若辩证地看这问题,加以思辨,就会发现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廓清如下两个问题是必要的:   第一是要廓清世界政治史和世界文明史的区别。从政治上看世界历史,则人 类历史是充满冲突的。而从文明发展史看,则是既有冲突也有融合的;从长时期 远距离看,文明的品格是前进的、开放的和融合的。“全球化”问题更多地应属 于人类文明发展必然性的问题。目前中国和世界有不少评论者,在看到“全球化” 的进程时,便说民族界限以及它们之间的矛盾等都不存在、或不应该存在了。而 当看到民族冲突比比皆是、社会矛盾尖锐时,便说“全球化”并不存在,或者马 上对“全球化”这一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趋势进行批判了。   第二是要廓清文明与文化的内涵。文明与文化常常混用,在这里就是混用的。 德国人分的比较清楚。概要言之,文明是外在的,文化是内在的。康德说,文明 是看得见的,或者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文化是精神深处的。近代德国社会学家艾 利亚斯考证,“文明”二字源于中世纪宫廷中的“礼仪”,是表现出来的外在行 为,渐渐地宫外的人学着做,以为这样才显得“文明”。这也算一解。我国钱穆 先生说文明是物质的,容易传导的;文化是精神的,不容易传导的。他举电影为 例,说明有些东西是跨着文明和文化的:电影的器材,谁都可以用,但制作影片 的构思、艺术加工等等属于“内在”的东西就不容易传播了。   我们现在把文明分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略等于康德概念中 的“文明”,“精神文明”略等于康德概念中的“文化”。   结合“全球化”问题,我们可以看出“文明”的总趋势是“融合”,“文化” 的总趋势是“百花齐放”。这也是相对地说,而非绝对地说。   这样,可以列入“文明”范畴的,大约是:经济流通、科技的发明和广泛应 用,先进制度的借鉴,国际交往的通则等等。这样的“文明”不单纯是物质的, 也包括受物质制约和为物质所需要的某些上层建筑。这方面的总趋势是“融合”。 说“总”趋势是指历史时期而言,是一种文明史观。再重复一句,它当然不排除 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尽述的矛盾、冲突和斗争。   可列于“文化”范畴者,则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生活方式、风俗习惯 等皆属之。文化的总趋势则不是“融合”的,但也不因而即简单地说是“冲突” 的,毋宁说是精神生活的多元发展和升华,民族的特殊性将更多地、或主要地在 文化(精神生活)中表现出来。   总之,世界是越来越连成一片了。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都不能不摆在人类历 史的框架里。所以就应以人类历史的观念去对待文明问题,超越东西方文明对立 的情结。文明是与人类命运相结合的,文明无论其为东为西为南为北,凡有利于 人类幸福与进步的,人人得而用之。这里想借用一下王国维关于学术的意见,他 主张“学术无新旧之分,无中外之分,无有用无用之分”。对文明和文化也应取 超然的态度。   从比较东西方到超越东西方,体现了一种不断进步的文明史观,是一种博大 宽宏的眼界。不比较,就看不到我们的落后;而不超越,也难以迈开双脚走向未 来。文明的问题不能与具体的、现实的利益纠葛混淆在一起,国家关系如何,归 根到底系于政治和经济权益,但它并不妨碍文明的沟通。   中国从何开始落后于西方   布罗代尔曾说,欧洲是从13世纪起开始终结中世纪前半期的停顿状态而向前 慢慢移动的;而中国社会则恰是在13世纪停止发展了。布罗代尔说不知道为什么。 布罗代尔提出了问题,却没有答案。布罗代尔说的大体不差。13世纪正是中国的 宋末元初。此时,汉唐的中央集权君主制连同它的相对说来最为璀璨的文明,已 经失去了盛时的光彩,又没有种下新的种子。南宋同外族的战争不少于北宋,且 终灭于元。南宋纵使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有相当的发展,也难以扭转社会的总体 颓势。在元朝的更为野蛮的统治下,中国社会根本陷于停顿,甚至开倒车了。到 晚明利玛窦等东来时,已显见彼时的中国在一些科学领域里比之西方远为落后和 匮乏的状况了。利玛窦等西方的传教士带来的天文、测绘、水利、几何数学等知 识使晚明的有识之士如徐光启等深为折服,因而以师事之。即使利玛窦带来的自 鸣钟一类的小器物也叫一些朝廷中人惊羡不已。康乾历称“盛世”,但社会生产 力并无根本性的进步,乾隆晚期,国运已现衰象。而这几百年的欧洲文明则每个 世纪都有新的创造;中西发展趋势上的差异,于今观之,已是十分昭然了。   为了把观点摆得清楚些,不妨对截至19世纪以前的几个时期中西社会的不同 发展趋势加以对比。   13世纪:中国皇权统治时期的鼎盛文明开始陷于停顿,即宋末元初之时。西 欧则经过9世纪和12世纪的小“复兴”,开始向前迈进。   15世纪:“地理大发现”,接下来是文艺复兴、宗教革命,使西欧进入近代。 中国正值兵虚财匮的晚明。   18世纪:西欧在产业革命以后进入启蒙时期和工业化时期。中国是康熙最后 二十年和雍、乾、嘉庆初年。   19世纪:西欧达到资本主义高峰期,中西相遇,巨大差距浮现出来,中国旧 社会形态不敌外力的竞争开始瓦解;中国亦从此开始了救亡、启蒙、革命的曲折 而伟大的历程。   这里所着重的是发展趋势(或“走向”)的比较。早先有一种看法,认为中国 在生产总值方面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是超过欧洲的;到19世纪突然发现不行的。后 来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中国比西方落后了四五百年,从发展趋势看问题,这是比较 符合历史事实的。   然而,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发展趋势呢?这问题就复杂了。时贤早有明确 意见,那就是要到文明史中去找原因,归根到底是因为中国文化缺少(甚至没有) 科学和科学思维,也没有民主的传统。牟宗三先生说,希腊哲学的“通孔”是自 然哲学,中国哲学的“通孔”是生命哲学,前者重知,后者重德。中西文化就这 样顺着不同路向延续下来了。他说:“西方希腊哲学传统开头是自然哲学,开哲 学传统同时也开科学传统。中国没有西方式的哲学传统,后来也没有发展出科学, 尽管中国也有一些科技性的知识。李约瑟就拼命地讲中国科学的发展史,讲归讲, 讲了那么一大堆,它究竟没有成为现代的科学。”   冯友兰先生早年负笈域外,在1922年著文(《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说: “我们若把中国的历史和若干世纪前欧洲的历史加以比较,比方说,和文艺复兴 以前比较,就看出,它们虽然不同类,然而是在一个水平上。但是现在,中国仍 然是旧的,而西方各国已经是新的。”他说:“中国落后,在于她没有科学。这 个事实对于中国现实生活状况的影响,不仅在物质方面,而且在精神方面,是很 明显的。”   顾准先生则进而深入到欧洲文化的“精神方面”,他把希腊思想看作是“有 教养的贵族静观世界为之出神的体系”,是“从希腊工商业城邦的手艺匠师对客 观事物的 '变革’过程中精炼出来的”。“它以笨人的穷根究底的精神,企图从 日常生活中找出一条理解宇宙秘密的道路出来”。这部分精神后来被理性主义所 继承,形成了科学的传统和民主的传统,不以政治权威为准的求知传统。中国的 文化传统则不同,顾准名之为“史官文化”,“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 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过政治权威的宇宙与其他问 题的这种文化之谓也”。这种文化从一开始就不是对宇宙作独立的研究,所以它 的路向不是科学的。   从上面自13世纪至19世纪中、西文明发展趋势的比较来看,中国传统文化中 显然缺少了两样东西,即以理性为基础的科学精神和民主精神。民主精神还可以 分为民主、自由和尊重人的权利的精神。五四运动的先进人士提倡“赛先生”和 “德先生”的精神,实为我国最根本的问题。“理性”说到底就是:是其所是, 非其所非。所以科学与民主都离不开“理性”的推动作用。   对历史是既不能假设,也不能责怪的。当然更不能抱残守缺。唯一的、正确 的态度是承认历史和现实;了解欧洲文明和它的发展历程,说到底正是为了更好 地了解我们自己,尤其是了解我们历史上所缺少的东西,以便在迈向现代化的大 道上,尽快赶上去。 (XYS200705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