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科学禁区”的话语类型           唐 逸      近来(2000年12月)报纸发表文章讨论“科学禁区”问题,观点针对,各执 理由,实为有益的学术探讨。本文拟从语义和话语的视角提出一种见解。关于 “科学禁区”的讨论,能否达到有效的结果,取决于各方对这个概念是否有清醒 的共识。“科学禁区”的涵义,取决于“禁区”的话语类型。而探讨“禁区”的 涵义,不得不自“禁”字的相关意义开始。分析“禁”的意义,又不得不从其本 义入手。   “禁”的本义不是“禁止”义,而是“禁忌”义,此点《说文》已经指出。 《说文·示部》谓:“禁,吉凶之忌也,从示,林声。”按“示”之甲骨文象神 祗(地祗),由此看来,“禁”之本义颇类图腾上的 taboo之表示禁忌。此种用 法,古已有之。如《汉书·艺文志》:“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 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於禁忌,泥於小 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王充《论衡·讥日》:“衰世好信禁,不肖君好求福。” 这里,“禁”的基本涵义是指原始崇拜和迷信风俗所施加于人的外在和内在制约, 特具非理性和怕的色彩。在现代用法中,此义保留在“禁忌”这类词语里。 (“禁忌”还有引申涵义,如医学上的“禁忌”毫无迷信色彩, 姑不论。) “禁”的这个涵义,也就是本义,姑称之为禁I。   由禁I 衍生的一种宗教性的涵义,是“禁戒”义。这也是古已有之的用法, 如《百喻经·子死欲置家中》“出家之人,守持禁戒,如获明珠,不使缺落。” 这里的“禁”义,不同于禁I 之处,在于已经摆脱非理性的怕和盲目的迷信, 而是出于内在自律和外在仪礼及功课的持守。在现代用法中,保留在“禁戒” “禁律”“禁条”之类的宗教词语里。“禁”的这个涵义,姑称之为禁II。   与禁II 颇为接近,而又有微妙差异的,是一种伦理意义的“禁”。《礼记 ·学记》:“大学之法,禁於未发之谓豫…。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这里 的第一个“禁”,是通过自我修养而形成的自律,而非外在的制约。故下文接下 来说:“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不逼牵,不压抑, 开其端绪而不竟其悦,这纯是一种理性的自律,没有外在的制约和他律。此种用 法保留在诸如“禁食”“禁欲”之类的现代词语中。这种“禁”,实际上是一种 自由,一种价值抉择,也是对自我行为的一种负责。“禁”的这个涵义,姑称之 为禁III。   “禁”这个字的最常用的引申义,是“禁止”和“禁令”的涵义。如《周礼 ·秋官》:“士师之职,掌国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罚。”这里的“禁止”义, 虽然是外在的强制,但具有国家法律的权威,特具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内涵(相对 于历史语境的国民认同而言)。“禁”的这种“禁止”义,姑称之为禁IV。   然而禁止义还有一种不具法律权威,与合法性、合理性无关的单纯外在强制 的涵义。如《庄子·说剑》:“子之剑何能禁制?”这似乎是客观的力之制约, 但背后是人的意志。由此而衍生的涵义,是不具合法性、合理性的个人意志对他 人思想行为的强行禁止,尤其是自上而下的禁止。此种用法由来已久,如《管子 ·重令》:“故禁不胜于亲贵,罚不行于便辟,法禁不诛于严重而害于疏远,庆 赏不施于卑贱,而求令之必行,不可得也。”管子也认为“令行禁止”的合法性 在于“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也就是当时语境的公认。在今天,则必经代表民 意的合法程序,方有合法性。然而不具合法性、合理性的,出于私利或私意自上 而下禁止民众正当或不正当行为的做法,自古以来却是常态,也就是管子说的那 种“上舍公法而听私说,故群臣百姓皆设私立方以教于国。…。 上无度量以禁 之,是以私设日益,而公法日损,国之不治,从此产矣。”“法禁不立,则奸邪 繁。”“立人之所不畏,欲以禁,则邪人不止。”这种不具合法性、合理性的禁 止,造成的社会效果,则是混乱、无效和反秩序反法治的风气之盛行。“禁”的 这种非法治性、意识形态性、权力性、任意性的禁止义,可以称为禁V。   分析过上述几种相关的“禁”之涵义以后,便可以诠解现代用法中“禁区” 的意义了。“禁区”属于现代词语,传统上并无这个用语,但是自古以来便有相关 的词语和用法。如“禁域”“禁地”的用法与“禁区”表面上仿佛接近。“禁所” 指监狱,而“禁中”“禁内”“禁宸”“禁廷”之类指皇宫,而且宫中一切几乎 皆冠以“禁”字,如“禁城”“禁苑”“禁囿”“禁圃”“禁掖”“禁闱”“禁 扉”“禁墙”“禁树”“禁花”“禁库”“禁藏”“禁钱”“禁军”“禁女”, 不胜枚举。仿佛“禁”之用法,汉语为多,而且皆有森严意味。值得注意的是, 现代用法独以“禁区”表示思想意识方面的禁域,而传统上却没有这个用法。传 统的禁域,多为具体有形的禁,而“禁区”则指思想上,意识形态上,涵义模糊, 难以界定,不具法律权威的禁域。而“禁区”的使用频率,似乎独以近年,尤以 70年代末至80年代为多。与“禁区”同时使用而频率较高的词语是“解放思想”。 文革时期反而听不到有人说“禁区”,因为那时无所不禁,全是禁区,也就无法 谈论禁区了。在约定用法中,“禁区”便是专指思想意识上的禁域。除“禁猎区” “禁伐区”之类另有限定词的词语而外,并不用“禁区”表示具体空间中的禁域。 而思想意识和科学、学术活动中的禁区,并非通过代表合法民意的机构以合法程 序制定的法律来具体和明确地设定,而是由某些占有国家权力的人根据自己的理 解和需要而随时加以规定。在这种将少数人或个人的意志国家权力化的过程中, 受到什么社会意识(比如传统的非理性的偏见、迷信和怕)之影响,难以确定, 而且不具有合法而有效的社会手段来加以监督和检讨。从这种约定用法,可以看 出“禁区”的现代语义乃是由传统语义,即禁I和禁V 演化而来。“禁”字结构 中的“示”字之象征神祗,特具隐喻性质,这似乎是赋予“禁区”一种模糊、非 理性、难以界定、而又森严可怖的意味之本原。由此看来,“禁区”属于政教合 一意识形态的话语类型,上接文字狱,下迄现代极权,意义结构未变。90年代 以来,“禁区”“解放思想”等用语的出现频率已大为减少,语境已经有所转变。 而演变的条件,却颇复杂。最粗略的估计,也许可以说,思想和行为禁区已大为 减少,出现经商、风月、考据、清谈的自由,世人的生活趣味几乎完全转向赚钱 和寻欢作乐。此时,余下的禁区几乎全属精神价值领域,而管制空前森严,已超 出国人的视野,故近“禁区”一词几乎已经从日常话语中消失。当此之时,陡然 提出“科学应有禁区”,自然难免牵动避禁已久的敏感神经。   现在可以进而探讨科学有没有或应不应有禁区的问题。首先,“科学”是否 包涵“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术”?如果包涵,而且,如果将禁止诸如敏感问题 的社会学、政治学研究理解为禁区之设定,则目前中国已有科学禁区。其偏见、 迷信、怕的色彩十分明显。其非法性、个人权力性、不代表民意的性质亦十分突 出。其神秘、禁忌的性质,“禁区”的本义颇相契合。在社会、历史领域,学术 自由受到禁制的地方绝不止这些,如现代史中的曲笔、历史记忆的缺失,其话题 的探讨本身也许便是禁区。   如果不包涵社会人文学科,即,科学仅指自然科学,则问题的复杂性,其与 权力的关系,呈别一种式样。自然科学历来少受禁制,因为自然科学不研究、不 揭示权力结构的真相,不显现人类存在的苦难、恐惧和盼望,不提出自由意志、 价值抉择、社会正义这类扰人清眠的问题。而且,科学研究的某些成果,特别 “高科技”制造出来的武器和控制手段,为对外争霸和对内控制所亟需。故权力 没有必要为科学设立禁区。至少现代社会是如此。然而实际上,许多国家的政府, 出于既有的国际准则或自己的必要形象之需要,皆禁止某些科学研究或研制,如 克隆人、细菌武器。但是这种“禁”却不是不合法、非理性的禁忌,不涵有禁I 和禁V 所具有的那种语义色彩,因此也就不适于“禁区”的约定用法或话语类型。 将此种以理性、民意为依据,以合法的立法方式来禁止某些公认的威胁人类生存 的科学研究,称为“科学禁区”,实为语言的误用。也正是这种误用和误称,引 起人们的反感和反对。实际上,双方对于禁止诸如细菌武器的研制,并无异议, 而且并不认为这会妨害科学的自由本性。科学是人的自由。科学是人不仅以思维, 而且以行动,以人的存在与世界发生联系、进行互动的唯一有效手段。科学是人 类唯一组织化、系统化、社会化、历史化的求知手段。科学是人类以最严格方式 审视和检验自我经验因而有自我纠错功能的求知方法。科学面对的几乎是人在知 的领域所能面对的一切。这样的科学不知道禁区,不知道思想意识上的禁忌。这 是科学的本性。然而因此科学的运用也就对人类的福祉或灾难负有最严肃的责任。 不幸的是,科学的某些成果常常被政治权力或商业权力用于有害人类的目的。这 不是科学家能够控制的事情。例如,政治权力正是在建树原子能理论的科学家的 抗议下,制造和使用原子弹并将核武器的储存量提高至毁灭人类的水平。然而也 不可否认,有些科学家也确实心甘情愿地为政治或商业权力进行有害乃至残害人 类,或毁坏生态的研究。诸如日军在华从事的人体病菌实验,并非军人本身,而 是科学家所为。如果国际上已经取得某种共识,以致某些国家立法禁止某些危害 人类或生态的科学研究,这属于正常法治行为,与所谓科学禁区无关。如果出于 意识形态语境的习惯而冒然称之为“科学禁区”,恐怕易于导致误解甚至混乱。 如果科学家出于自律而主动禁绝(反对涉足)这类研究,这属于科学家的自律和 自由(这种禁是禁IV义),也与“科学禁区”无关。至于现代主义的科学方法论 本身缺陷(主客对立方法)所导致的破坏生态,则属于科学方法论演进(或科学 认识的历史局限)的问题,亦与“科学禁区”无关。   经过以上讨论之后,大概可以提出一些试探性的推论,或者对于理解我们当 前语境有所俾益,亦未可知。一、非理性、不合法的禁忌或禁止不可能导致秩序 和安定,而只能引起混乱和不安,至少在现代社会是如此,因为现代人期待的是 顺乎民心的恒定可预期的“游戏规则”,而不是迷信禁忌或少数人出于私利或私 见而随时规定的规则和禁令。“不代表民意”的一种涵义便是“不理解、不能面 对已经涌现的实际社会需要,而根据陈旧的游戏规则或出于恐惧心理而加以禁 止”。比如,90年代以来已经出现庞大的体制外民间社会,于社会生活中举足轻 重,在此基础上自然出现非官方的独立的公民社会意识(不管多么混乱)。此时, 如果仅仅根据旧有的游戏规则或出于恐惧心理而管制户口、查禁出版物、封闭网 络、禁止敏感的社会学研究之类,则只会导致更多混乱以及压抑现实的精神需要 和表达,而不利于问题之解决。有效的政治,不是根据主义教条、过时的游戏规 则或迷信恐惧而压制现实的需要,而是直面多元的利益和需要而加以合理合法的 调节与疏导。分享原则,自由表达,积极对话,科学研究,理性让步,尊重传统, 这些皆是现代政治的明智态度。有效的社会基本共识或最低限度意识形态,乃由 社会互动自然演化而来,不是根据主义或外来准则,先验设定,一蹴而就。至于 传统中明显与国际人权准则相左的价值,则只宜审慎梳理,促其转化,而不宜冒 然倡导。二、不具法律权威而又没有合理性的禁忌、禁令,不但达不到禁止的目 的,反而引导人们犯禁,或成为笑柄而令权威扫地。新生代的玩世不恭,往往是 对陈旧禁忌的一种消极反抗和破坏,其结果,不是更合理的新秩序之建设,而往 往是冷漠和失范。记得80年代笔者曾同一位美藉教授到一间著名大学演讲,在豪 华的外宾餐厅用餐之前,同至盥洗室洗手。华丽宽敞的盥洗室,挂着名贵的针织 落地窗帘,而独不备擦手或烘干设备,却在窗帘旁赫然贴着“禁止用窗帘擦手” 的禁令。这位教授洗过手徘徊之间,突然抬头发现那个招贴而受到启发,当即过 去用窗帘擦手,一边说“没办法,没办法!”当时我尝设想,假使《旧约》中的 上帝不特意禁止亚当吃那棵树上的果子,他大概未必想得起来非去吃那果子不可 吧。人性弱点如此。三、我们在当前学术讨论中,无意间竟然使用颇具意识形态 意味的词语来表述关键的观念,似乎说明我们的学术还没有在根本上独立于政治 意识形态话语。建设独立的学术话语,以及各学科的基本术语,似乎仍然是学者 的当务之急。四、目前文化研究中似乎忽略一个领域,便是日常语言的深层意义 之探讨。如果对于我们日常用语的深层文化涵义没有清醒的理解,没有意识到其 潜在的价值性前提,则在任何叙述中,尤其是关乎重大问题的“宏大叙事”中, 便可能忽略潜在的价值立场,因而扭曲前提的定义,致使日常对话乃至学术讨论 误入歧途。例如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构造的所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话语中,究 竟有多少潜在的传统价值性前提,便从来没有经过认真的研究。因此,如果将这 种社会主义当作中国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便无法衡量其与现代性的真实关系。 我们毕竟是语言符号的动物。我们与世界和他人乃至自我的一切关系,以及对此 的一切理解,皆不得不凭借语言符号的指称和表意。而语言不可能像包子那样可 以现作现吃,我们使用的语言乃是我们生于其中长于其中的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 千万年来在其字典涵义以及字典涵义以外的深层意义中已经蕴涵种种自觉不自觉 的价值态度。只要我们存在于或栖居于一种语言中,我们便难免受这些价值态度 的影响,或则成为我们需求的动力,或则成为我们判断的前提。我们的自觉行为, 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自觉,除非我们更自觉地研究我们的语言。特别是方块字 的构成富有象征色彩,致使我们的思维蒙上超乎寻常的隐喻性质。诸如情重于理、 象征重于事实、歧义纠缠之类的语言习惯,往往为我们所忽略。如果相信汉语的 涵义便等于字面意义,恐怕过于天真。即使如“公平”这样简单的每天挂在口头 的用语,其涵义也不是那么单纯。大多数中国人理解的(能够承受的)“公平” 便与外国社会主义或自由主义理论中的“公平”大有参差,而且何以如此,颇有 复杂的理由和成因。有些外国政府甚而设置专门分析中国外交和政治语言的顾问。 姑不论其效果如何,我们对自己的语言缺乏自觉,则恐怕难以否认。如果天真地 认为,只要依靠一套翻译的术语便可以使中国融入“有三百年历史的自由主义运 动”或“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社会主义运动”甚至“有短期历史的全球化运动”, 恐怕皆会落空,而不知何以如此。以“主义”为单位来诠解现代中国思想,亦有 同样弊病。以“主义”来理解现代史中构成重大事件的“民族抉择”,往往令我 们仅仅期待这些“主义”的通常涵义所允许出现的涵义,而对其余更深更真的意 义熟视无睹。实际上,在人们行为或话语背后的构成抉择的动力,往往在人们的 意识之外。这正是笔者提倡文化自觉,以及研究语言(文化观念)深层意义的理 由。我们对自己的语言缺乏自觉,这也与我们的历史发展式样,尤其与近百年来 语境转变激烈迅速有关。以欧洲文明为例。他们自古以来便以逻辑、语法为基础 教育科目。其哲学、神学、科学,自来留意于定义、前提、公理的方式。远在中 世纪,已有发达的语义分析哲学。例如十一世纪圣安瑟伦关于指称的语义分析, 被现代学者套用当代数理逻辑形式体系而分毫不爽。十二世纪已经确立学科术语。 十三世纪以来其科学与学术的发展虽有曲折,却未曾中断。故他们对自身有关现 代体制的话语,有相对清醒的意识。而我们则没有这种传统。例如训诂学是“以 经解经”研究本义(以及引申义等)的文字学,与语义分析大不相同,后者是以 日常用法为意义本原的逻辑分析哲学。诠释学则自有其历史方法的规范。自传统 而言,我们缺乏语言自觉的哲学手段。近年输入的一切理论,皆靠翻译词语,仓 促之间不可能已经自然融入我们传承而来的语境。以此之故,我们的现代话语, 与我们的意识,颇有脱节之虞。实际上我们已经失去栖居的家,处于漂浮的存在。 回家,落地,需要一个自觉努力的过程。然而我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将 来我们回归的那个家,将不是原来或现在的居所,而可能是新的而又是旧的而又 融入现代世界的自己的家。也许那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栖居之地。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