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科学的诞生 　　作者：丁不二方舟 　　言必称希腊还是言必称中国 　　台伯河是罗马市的母亲河，贯穿市中心。此时岸边林荫蔽日，微风阵阵，能 躲过如火骄阳的烧烤，也是一种短暂的幸福。正值枯水季节，河水舒缓，河面较 低，不时见到几位垂钓者在悠闲的工作。我这个外乡人与周边的慢节奏极不协调， 为赶往梵蒂冈，不时还要加快脚步，用中国效率在欧洲旅游。结果忙中出错，错 过一个叫鲜花广场的景点。它离台伯河估计也就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取名“鲜 花”，可能因为此地原先是一片牧场，开满鲜花。据说现在广场就是一个农贸市 场，买卖蔬菜和鱼类，可能还有鲜花。我不想买菜或买鱼，就想买一只鲜花，献 给矗立于广场中一尊雕像，表达我对逝者的尊敬。他叫布鲁诺，在鲜花广场被烧 死，骨灰扔进台伯河，流入大海，非常环保。 　　布鲁诺（1548-1600）生于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破落小贵族家庭。那不勒斯 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重镇之一，布鲁诺青年时进该市教会的隐修院学习，因表 现出异端思想，于1576年离开家乡，开始流浪生涯。此后十几年，布鲁诺周游列 国，时而座上宾，时而阶下囚，到过瑞士、法国、英国、德国，最后回到意大利。 布鲁诺继承和发展哥白尼的学说，提出宇宙无限论及多个世界论，对此笃信不疑。 他的异端思想既不容于天主教，也不被新教接受，最后落于教廷之手，死不悔改， 关押七年之后被烧死。依据当时的社会环境，他和苏格拉底一样，也是罪有应得。 苏格拉底之死被民主人士释为一次失误，同样布鲁诺之死也被宗教人士释为一次 失误。辩解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雅典的民主制度没有毒死所有的思想家， 罗马教廷也没有烧死所有的科学家。布鲁诺在科学史中的地位没有苏格拉底在哲 学史中那样重要，但他却是死于宗教势力的最著名科学人士。随着科学在人类社 会中的地位上升，他的死就越发显得伟大。再加上鲜花广场的曼妙名称，烈火中 永生的惨烈和壮烈，都极富艺术感染力，布鲁诺逐渐获得万众敬仰的殊荣。 　　哥白尼的日心说在科学史中被称为“哥白尼革命”，也被视为现代科学的发 轫。布鲁诺对科学研究下功夫不多，如果置身于古希腊，算个科学家没有问题。 但是因为在哥白尼之后，所以他更像是一位科学普及者。正由于此，非常容易被 教会抓住把柄，他的死也成为罗马教廷洗刷不掉的罪责。 　　纵观世界，各地区的主流宗教势力剿灭异端思想是一种正常行为，和政治斗 争的道理一样。但是随着时光流逝，很多错杀滥杀已经没有斤斤计较的必要，只 是将各种事件置于历史环境中讨论，而淡化道德层面的批判。中世纪宗教裁判所 的种种恶行，书于史册，后世人们很少再因此迁怒于梵蒂冈。尤其是政教分离后， 社会民众愈发显示出这种宽容。但是布鲁诺之死有些特殊，事件本身像一个斗士 永不停息的在战斗，让天主教不时处于尴尬之中。这种尴尬是婆罗门教、佛教、 伊斯兰教、东正教，甚至儒家所没有的。 　　除欧洲以外，世界其他地区是否产生过真正的科学，一直存在争议。要是严 格与欧洲比较，其他地区没有形成过科学体系，只是产生过某些具有科学性的知 识。如果承认各地区都有科学，可粗略分为欧洲、中西亚（伊斯兰）、南亚（以 印度为主）、东亚（以中国为主）四大区域。古代中西亚科学与欧洲科学的关系 非常复杂，可以说是同宗同源，相互影响，共同发展，在欧洲科学的起步和低迷 阶段都曾发挥过重要作用，有点类似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关系，不过最终分道扬 镳。印度与中国相对孤立，而且离欧洲越远越孤立。但是非常令人遗憾，对于科 学发展而言，孤立并非好事。 　　具有好奇心是人类共有的天性，日出日落，万物兴衰，都能激发人类的求知 欲，科学的诞生就是从人类对自然的好奇开始的。但是观察自然现象只是科学知 识积累的第一步，两河流域、古埃及都有丰富资料。中国在这方面也是佼佼者， 像一名善于做笔记的学生，有很多世界第一。例如哈雷彗星，中国春秋时期就有 明确记载，之后连续记载多次。而英国天文学家哈雷（1656-1742）根据欧洲天 文纪录，发现有每隔76年出现彗星的规律，于是推测其为同一颗彗星。哈雷去世 后，1759年彗星再次光临，证明哈雷的预测，而在中国只是又多了一次扫帚星的 记载，没有去做进一步的思考，更别说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中国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哈雷向前多走一步，看似简单，实际揭示出欧洲科 学传统的另一面。科学知识是经过提炼的常识，其积累过程在世界具有普遍性， 但是科学方法的形成唯独出现在欧洲，最早出现在古希腊（从广义上说，科学方 法也属于科学知识，不过在此有必要以示区别）。科学方法的关键之一是要把现 象的成因和结果给出合理的解释，必须做到自恰，并且越简单越好。这一方法可 以称为逻辑论证。世界其他地区，借助神话传说、宗教图腾、巫师哲人各种各样 缺乏理性逻辑的方法来解释自然现象，成为共识后，很少再有疑问。 　　古希腊人比较特殊，他们将大自然视为一个有规律可循的整体看待，把各种 现象联系起来，由一个问题衍生出多个问题，而且每个问题得出答案后，还要看 各答案之间是否有矛盾，再做进一步的逻辑论证。以今天的标准看，古希腊的科 学知识只能属于小儿科，科学方法在细节上也多有谬误。但是宏观层面的科学方 法一开始就踏上了正确的道路，简单来说就是避免怪力乱神，用理性看待一切。 科学方法在古希腊出现的原因非常复杂，考虑到古希腊独特的商业、政治等传统 都与地理因素有关，那么科学方法可能也不例外。古希腊的一群有闲、有钱、有 文化的人，面对妻子、孩子思考不出什么科学问题，而面对以爱琴海为主的复杂 地理环境，也许会有些灵感。 　　比如观察太阳的升落，是人类初期认识自然、积累科学知识的共有经历，历 法、天文、农业都与此有关。大部分地区的人们生活在内陆，只能看到太阳地升 地落的景象，今天也是如此，古希腊人不同，海洋对于科学的诞生及发展似乎存 在某种魔力。希腊城邦米利都和雅典都是当时的经济、文化中心，分处爱琴海的 东西两端。在米利都可以看见太阳地升海落，在雅典是海升地落。不仅如此，在 某个海岛上可以看见太阳海升海落，深入一点陆地是地升地落。相对狭小的时空 内可以观察到四种现象，如此复杂的局面，如果只能给出一个神话般的解释，恐 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能继续钻研，找一个适合各种情况的答案，以致于有人 得出地球自转，同时围绕太阳运转的超前结论。而在其他古文明地区，太阳的升 落早已有各自的标准错误答案，无需再做进一步研究。一群古希腊人就这样交流 讨论，寻找答案，还使用数学几何来测算、验证，在没有商业利益、战争硝烟、 权力争夺的平淡过程中，一步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铸就了神奇的科学基石。 古希腊人见多识广，所提问题的质量非常高。没有答案，就将问题留给后人。反 观中国，生活无忧的文化人多醉心于琴棋书画、炼丹养生，虽生于天地间，也能 悟到一些奇妙，但是很难提出连续的“为什么”。 　　古希腊衰落之后，科学传统被罗马帝国继承，亚历山大港、罗马、君士坦丁 堡都担当过科学中心的重任。中世纪开始，科学发展在欧洲出现停滞。通常认为 这一时期的科学传统被拜占庭和伊斯兰继承，十字军东征和奥斯曼帝国兴起后， 才回归欧洲，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科学在意大利复活。这种认识的偏颇之处在于将 科学传统仅限于科学知识，而忽视科学方法。拜占庭和伊斯兰的科学成就不容否 认，但在科学方法上其实是对古希腊的抛弃，否则现代科学更应该出现在亚洲， 而不是欧洲。从大范围来看，科学传统中最重要的科学方法并没有离开地中海， 从小范围来看，直接继承者就是基督教中的天主教。 　　基督教兴盛之后，抛弃与宗教相悖的科学知识，但是由于和古希腊、古罗马 地域相同，不免将部分科学知识吸收入宗教体系，更重要的是不自觉的将科学方 法应用于宗教理论。比如希腊化时代的科学家托勒密（约90-168）主张地心说， 从今天看结论错误，但是在科学史中具有重要地位。因为从宏观层面看，他的科 学方法正确，较好地解释了望远镜发明以前的各种天文观测现象。基督教继承托 勒密的地心说理论，将其它恒星、行星都视为在某个轨道上围绕地球运行。最初 的模型非常简单，随着观测材料的增多，神学家们小心的添加轨道，不断改进地 心说。到15世纪轨道数已多达八十多个，此时的地心说理论和天文观测矛盾加剧， 破绽百出。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1473-1543）经过多年观测，化繁为简，提出 日心说，将太阳和地球的位置对调，实现乾坤大挪移，重创天主教的基本观念。 日心说离经叛道，新教领袖路德都斥责哥白尼愚蠢。但不能否认的是哥白尼本人 就是一名教士，观测地点是教会的天文台，他是天主教体系内的反叛者。虽然地 心说是错误的，但是日心说也仅限于太阳系。而对于宇宙的认识人类一直在探索 之中。从托勒密到哥白尼，增长的是科学知识，不变的是科学方法。 　　天主教由于继承了科学方法，所以在构造宗教理论时比其他宗教要辛苦。因 为一个谎言要用一千个谎言来遮掩，一个神迹要用一千个神迹来辅助，而且还要 构造谎言和神迹之间的逻辑性。谎言和神迹重复千万遍，传承千百年也不能成真。 用科学方法构造宗教理论和宗教知识体系，甚至用严格的逻辑推理来论证上帝的 存在，纯属作茧自缚，但是天主教乐此不疲。神学家们对于民间和自己提出的 “十万个为什么”都希望能给出标准答案，不仅给许多名词下严格的定义，而且 涉猎也广泛，考证圣物（圣杯、裹尸布）的真实性，研究天使的大小重量，在结 论、数字、年份方面留下一连串的荒诞。 　　比如世界和人类起源的时间问题，世界其他宗教和哲人们都回避具体年份， 根本不思考或者用几句深奥的话轻轻带过，让后人去回味和遐想。但是在天主教 中，这是一个必须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他们依据《圣经》和其它历史文献，推算 出各种上帝创世纪的具体年代，答案各不相同，基本都处于几千年到一万年的区 间内。地球的历史只有几千年，这样的结论现在都不能说服小学生，不过置于科 学史中，却很严肃。再比如给小天使安插翅膀，人形多生一副羽翼，看似不伦不 类，却符合飞行的原理，后来的飞机就必须有翅膀。而中国表现飞翔的腾云驾雾、 长袖飘飘，美则美矣，却只能永远停留于艺术中。 　　荒诞的知识只是一面，理性的方法是另一面。中世纪哲学家和神学家阿奎那 （1225-1274）的《神学大全》是宗教理论的扛鼎之作，被天主教钦点为经典。 书中明确引入亚里士多德的理性逻辑思维，而在此之前亚氏的思想因为过于世俗， 而被长期禁止传播。亚里士多德和天主教神学的结合，只能将荒诞的知识推向极 致，而理性的思维无形中为现代科学的诞生埋下伏笔。最终在文艺复兴中，经过 一批神学家兼科学家的努力，由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导出广义的现代物理学，与 天主教正式决裂，此后对待宗教问题不宜再用科学方法来求证。 　　天主教设立神学院，建立大学，本意是希望培养有知识的信徒，没想到最后 孕育出一批更有知识的“叛徒”。这种特殊的经历，对于天主教自身来说是一种 悲哀，却是人类的幸事。天主教和科学是历史的双生子，产生纠葛也是历史的宿 命，冰与火的对抗远远超过其他宗教那些艺术化的辩论。天主教违心地完成一项 艰巨的使命后，摒弃科学方法，从此和其他宗教无异。不过于宗教之外，类似的 争论在此后世界各地却轮番上演，真理也越辩越明，不断挑战所谓的永远正确。 　　文艺复兴时期在科学知识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也只是科学大厦的一层基 石，而科学方法的完善才是颠覆性的历史事件。古希腊在科学方法上具备逻辑论 证，可是缺少系统的实验验证，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还达不到。文艺复兴后期， 工匠们发明的钟表、望远镜、显微镜等重要仪器被科学家采用，扩大观察范围， 提供准确计时。科学家如虎添翼，以伽利略为代表，系统的实验验证成为可能。 另外大航海之后，欧洲人地跨大西洋两岸，甚至绕着地球思考问题，比古希腊人 更加见多识广，从此欧洲的科学发展进入加速阶段。 　　自然科学的两大基石是数学和物理学。数学源于生产实践，早期世界各地的 数学成就都可以独立成章，连美洲的玛雅人都不例外。欧洲的突出之处是物理学， 其逻辑要求将万物视为一体，更为复杂和系统，需要数学辅助。数学和物理学结 合之后的效果惊世骇俗，牛顿的著作，书名就是《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 　　今天可以举出很多天主教压制科学的故事，其实当年科学只是多种异端中的 一种。天主教也压制迷信、巫术等等，认为它们都是妖言惑众，在抢自己的饭碗。 烧死布鲁诺是天主教犯下的大错，比无辜烧死一万名其他异端分子还严重。意大 利统一后，政府为纪念这位科学殉道者，同时出于压制教廷的目的，建立布鲁诺 雕像。教廷于1889年承认错误，为布鲁诺平反昭雪，一桩历史公案在程序上终于 完结，但是宗教和科学的矛盾永远不会完结。 　　科学一出，奥妙无穷，云游四方，神鬼皆惊。现在有人反对科学主义，反对 科学万能。其实科学称不上主义，更不万能，也从来没有像宗教一样，借助政治、 经济、军事形成科学势力，来宣扬自己永远正确，要求万法归一。科学早期的发 展与质疑宗教万能有关，但更大的目标是求知和求真，与世俗功利无关，只是因 为后来与技术联袂，才“玷污”了科学的清誉。 　　宗教是人类为缓解无知和愚昧发明的安慰药、止疼片、麻醉剂，科学是人类 为战胜无知和愚昧，通过理智发现的超级武器。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宗教的物美 价廉是科学不能比拟的。理解科学要更困难，花费更高。科学的魅力如果不经过 现代教育加以强化，很多人是无法享受的，宗教则不然。 　　有些人以当代布鲁诺自居，宣誓要为科学舍生取义，再退一步，自比伽利略， 天天诉苦遭受打压。其实抱怨的事多与科学无关，或者有从事伪科学的嫌疑。大 道无形，科学值得穷尽生命去探索，却无需用生命来捍卫。科学家也是人，逃不 过死亡。非正常死亡的科学家不少，从阿基米德到拉瓦锡都有令人扼腕叹息的结 局，可是明确因为科学而死的人却很少。回望历史，苏格拉底有无数难友，布鲁 诺却很孤单。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用来形容科学比较恰当。不死守经典，只完善理论，而 且天下一统，别无分号，真是非常神奇。 (XYS20130104)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