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方舟子按:说了半天,韩少功还是没有搞清楚语言与文字的差别,搅成了 一锅粥。】   对金立鑫批评的简要回应   韩少功   朋友传来网上一篇金立鑫先生对拙说《现代汉语再认识》的批评。我很高兴 又一场关于汉语的讨论可以展开。看得出来,金先生是一位语言学家,其专业知 识给我许多启发和指导,令我感谢和敬重。但很多问题可能还需要心平气和的讨 论:   约定 任何对话都需要基本语义约定,否则就会打乱仗。比如我们说人是 能劳动的,就一定暂时排除了重残者、婴儿等等;我们说人是高智能生物,就一 定暂时排除了植物人、痴呆者等等,所以大家说到“人”,才不会说岔。同样的 道理,我们说“语言”,有时独指口语,有时兼指语言与文字,而且以后种情况 为多。“汉语写作”、“汉语阅读”、“华语文学”、“华语媒体”、“语言学 家”等通行说法即为其例。我的演讲从此例,恐听众大意,还特别在开始处约定: “汉语,在这里指的是汉文、华文或者中文,是中国最主要的文字。”金先生无 视这一约定,批评我多处混淆了汉语与汉字的区别,我只能感到无奈。其实就在 他自己短短的文章里,他也大量使用“日语”、“韩国语”、“英语”、“语言 学家“、“汉语的发展”一类,几乎俯拾皆是,也都是以语代文,或者以语兼文 的,岂不是自己也在参与“混淆”?比如照他自己定下的规矩,“日语”怎么可 以借用汉字?应该是“日文”吧?字同音异的现象是不是被说反了?   全文 金先生批评我演讲的“全文”,这不是事实。他所提到的《文汇报》 刊载部分,只是编辑做的演讲摘要。演讲的全文发表在2005年的《天涯》杂志, 收入我的《大题小作》(2005)一书,并在很多网站刊载。如果金先生看过全文, 有些问题可能就不会提出来了。比如他有一大段强调英语中也有成语,这其实是 我早已说过的。我在演讲全文中只提到汉语(再次约定:指汉语文,主要指汉文) 历史悠久,几千年没有中断,所以成语的存量特别巨大,形成了汉语的相对特色 之一。其实这是译员和译家们大多能感受到的事实。   否定汉语 金先生断言:“从来没有人说过汉语不好。”意思是我说很多 中国人对汉语失去自信心纯属事实编造。可是,知名语言学家潘文国先生证明: “在中国出现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举国上下对本民族文字(往往还波及本民族的 语言)大张挞伐,非欲去之而后快,以‘走世界各国共同的拼音方向’这种世界 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现象。”(2002)直到几年前,读书界知名的《书屋》杂志还 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长文,宣布汉语是一种腐朽的、落后的、愚昧的语言。如此 等等,金先生莫非有所不知?   欧化与半欧化 金先生说:“韩少功说他们(指东亚各民族国家的文字) ‘纷纷走上了欧化或半欧化的道路’不是事实。”那么事实是什么?我说的欧化 与半欧化,意思很明显,是指那种向欧洲表音文字靠拢的拼音化与拉丁化。这有 越文的拉丁化为证,韩文的拼音化为证,日文的拼音化成分大增为证,汉字改革 一直尊奉的“拼音化、拉丁化”方向为证——这里还暂不说词汇、语法等方面援 欧入亚的大量现象。难道这一系列变化不是变化?不是“欧化或半欧化”?而是 非洲化?中东化?抑或本土化?   喫的读音 金先生说:“‘喫’在历史上是后起的,没有上古音,只有中 古音……”这一说法也许有据。但上古人一定是要吃的,一定是要用语音表示吃 的。既然“喫”的读音在中古以后有变,为什么变化之前就一定无变?上古人诚 然可以说“食”,但北人南人是否都说“食”?……这些至少可以存疑。笔者在 大学时代师从的知名语言学家吴启主先生根据湘方言的田野调查,发现读音为 qia2的“喫”在南方民间大量分布(即很多写作人书录的“呷”),曾推论“喫” 有上古音,为qia2,到中古才书面化。这一说可能有点大胆,但至少不是完全无 稽。金先生只是依据至今不无争议的拟音成案,断定上古人不言“喫”,可能稍 缺学术容异之量。更重要的是,我举“喫”为例,只是要证明音变字不变的汉语 一大特色,证明“文字不一定跟着语音走”的另类规律,那么有中古和现代的两 音为证已经足够。这才是不应避开的讨论重点。   语言霸权 金先生搬出了索绪尔,强调口语先于文字,“文字是语言的书 写符号”等等。这可说是部分的真实。但据我这个行外人所知,索绪尔只是针对 欧洲的语言状况作出理论总结,曾明智地指出汉字是另一码事,“这个符号(指 汉字)却与词赖以构成的声音无关”。(1916)从那以后,著名哲学家德里达 (J·Derrida)、著名语言学家哈里斯(R·Harris)等等,都对索绪尔的语言中 心论进行过激烈批评,更反对仅仅把文字当作语言的书面符号。我国的第一部普 通语言学著作的作者胡以鲁先生,对中西文字的区别也有清醒看法:“(汉字) 缘何而自然发生乎?曰绘画也而适于用,习用之而形态简略,遂发达而为文字耳。 故吾国文字发生之当时,代表事物之本体,非直接代表声音也。”(1923)再举 个日常语言的身边例子,就说一、二、三、四吧,这些字在全中国各方言区范围 内一字数音,一字数十音,那么这些字是对哪一种语音的记录?能记录得过来吗? 中国人常见的读“别字”现象,难道不也是知字不一定知音的“文字主导”法则 (笔者语)在显现?   语法霸权 金先生称:“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或社团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 语言中会存在非语法或反语法的结构存在!”(似删除最后两字才较为通顺)这 种语法中心论的强硬传统立场,虽已受到越来越多的怀疑,但他仍有坚持的权利。 不过,“不容忍”的标准是什么?谁是语法的最高立法者?仅就汉语语法而言, 马建忠、王力、吕叔湘、赵元任、高名凯等语言学权威从来意见有异,各法不一。 力求搭成共识的努力也一再受挫,1950年代的全国“暂拟系统”,1980年代的全 国“试用提要”,都遭到较为广泛的怀疑和争议。合此法者,可能“非”彼法和 “反”彼法也。合彼法者,可能“非”此法和“反”此法也。金先生要依据哪门 哪派之法来裁决“不容忍”的对象?包括裁决上述一句最后两个字的可“容忍” 与否?即便今后有某种绝对统一之法(其实永不可能),从动态和发展的辩证观 点来看,成法也并非一成不变,不可一劳永逸,总是被各种“超语法、非语法、 反语法”(笔者语)的语言实践所推动,得到一再的调整和改写。那么在新法达 成之前,所有为旧法不容的语言新现象(不包括无谓的胡言乱语),不就是“超 语法、非语法、反语法”的创新有理吗?没有这种创新,不断发展的语法何来? 天上掉下来的?   资格 金先生认为谈语言理论“不该是文学家的义务”,这可能过于傲慢。 文学家天天写字,只能在个别语言学家的指挥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陈寅 恪、钱穆等史学家可以对语言学界很多主流性说法摇头,文学家就只能紧跟和拥 护这些说法么?当今非西方的各种本土经验需要突破遮蔽,需要合身的理论描述。 即便在西方,经过几个世纪以来对逻各斯主义传统的反思,现代科学成果和现代 人文成果大量涌现,理性至上主义、逻辑至上主义、语法至上主义(语法是理性 与逻辑在语言中的体现)等等神位已经动摇。很多学术成规,包括语言学的成规, 不再自动有效。可惜的是,诸多思想新营养倒是一直被某些语言学家拒之门外。 金先生说“专业外人士谈专业问题免不了要被专业人士笑”,又说“外行领导内 行也请虚心、慎重。”这都是有益的提醒。我并没有想要“领导”他,更知道像 这样的讨论不可能短期内形成共识,谁都不可能轻易说服对方。但金先生如果多 看看中外语言学界的情况,就可知道他并不能代表语言学界(再约定:指语文学 界),而且他面对着一个行内和行外大大的“他们”,不光是韩少功式的几个 “外行”。   所以批评应冷静说理,应尊重不管是不是同行的一切对手,不必一口恶气撒 到他大为不屑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和媒体”身上来。   以上拙见,仅供金立鑫先生参考。   2006年10月 (XYS2006110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