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文化相对主义逻辑的内在矛盾 文/桓二心   牛津大学教授、著名科普作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科普名作 《伊甸园之河》的第二章开始,有一段很精彩的对文化相对主义者的批判:     有一种流行的沙龙哲学,叫做“文化相对论”,它以其极端的方式坚持认为,   科学并不比部落神话更接近真理:科学只不过是我们现代西方部落偏爱的神话而   已。有一次,我被一位人类学家同事激怒,我直率地表达了以下观点:假设有一个   部落,那里的人都相信月亮是一只旧葫芦,被人抛上天去,挂在比树梢高不了多少   的地方,难道你果真认为,我们的科学真理——月亮距我们大约38万公里,它的直   径是地球的四分之一——不比部落的神话更正确些?“是的,”这位人类学家说,   “我们所受的文化教育以科学方式去看待世界,而他们所受的文化教育以另一种方   式看待世界。两种方式谈不上谁对谁错。”如果把一名文化相对主义者放到千米高   空,你就能看到一个伪君子了。   现在在中国,这样的极端的文化相对主义者似乎还闻所未闻,但比较温和一些的文 化相对主义者是有的。他们承认现代科学对自然的认识确实比那些落后的部族对自然的 认识进步,但仍然主张,“两种方式谈不上谁对谁错”。比如北京师范大学的田松先 生,在他的《稻香园随笔之二十二——刀耕火种的生存智慧》一文中,就如此说道:     中国依然拥有传统尚存的地区,是中国的幸运。作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能力   和远见去保护这些传统,是一种耻辱。强行把这些地区拉入到工业文明体系中,无   异于把古董用做了劈柴。这些依然存活的文化遗产不仅是我们今天的财富,它们对   于未来人类的价值,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一方面,我们得以从中学习传统的生   存智慧,那种利用本地资源获得可持续的生存,并且获得快乐的生存的智慧。另一   方面,当日疯一日的工业文明体系崩溃的时候,那里才是人类文明最为可能的方   舟,也最有可能成为人类新文明的星星火种。   在今年年初开始关于怒江建坝的争论中,便颇有不少人用“保护民族文化”的理 由,反对建坝。这里面有一些人,是出于小资猎奇的心理而如此主张的。这种心态,鲁 迅先生早在《坟·灯下漫笔》一文中就做了犀利的批判: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   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   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   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   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 除去这些伪君子,倒确实还有一些人,是非常真诚地持有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的。对于 这些人,一味地讽刺、挖苦是不行的,必须从根本上找到他们的理论的内在荒谬性。所 以,在此我先替这些人辩护一句:有些人质疑这些人既然如此推崇原始部族的文化,为 何自己不以身作则,投入到这种生活中去,这种质疑其实并不是很有力。因为一个人可 以赞赏很多种生活方式,而他自己却能且只能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何况,如果就实现一 个人最大的人生价值、推进文化相对主义大业来看,投入到原始部族的生活中往往并不 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对于一个宣传家,如果强行让他隐居,过缄口的生活,无 疑是对他的个人价值的蔑视。   我对于文化相对主义研究不多,但却发现有一个矛盾,似乎是文化相对主义者难以 解决的。田松先生在前揭文中,说“如果按照我的建议,把人年均唱歌多少作为衡量贫 富的标准,把月歌一首作为新的贫困线,西盟和怒江都是富裕地区”。意思就是说,这 些少数民族虽然贫穷,但安于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快乐,而且并不喜欢工业文明的生 活方式,所以如果强行把他们的生活纳入工业文明覆盖的范围,就是对他们的民族权益 的侵犯。我不否认,确认有这样的满足于传统文化、不喜欢工业文明的人群存在;对他 们的意愿,当然要尊重,这也正是水博先生在《怒江水电开发中的民族文化保护问题》 一文中说的:“所谓地区的民族文化,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决于该地区各族人民传统 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对于是否需要继续保留这种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当然应该充 分尊重当地人民的意愿和选择。”   但是,莫非这些少数民族,对于自己的生活,就一点没有憧憬吗?事实是否定的。   怒江地区有一个独有的少数民族,叫独龙族。独龙族有自成体系的神话传说和原始 宗教观念。在独龙族的宗教信仰中,“格蒙”是最高鬼灵,又译“木别”、“姆朋”。 独龙族认为,格蒙居住在九层天的第二层,其职责是掌管人间的男女匹配及人的生死, 能庇佑、赐福于人类,因此,人们必须祭祀它,以求人畜平安。这种祭祀仪式,就是新 年时的“剽牛”仪式。   显然,对“格蒙”的崇拜,和“剽牛”仪式的举行,都反映了独龙族对自己生活的 憧憬,即人的健康长寿,牲畜的膘肥体壮。可以说,即使完全没有外在的干扰,在这种 憧憬的推动之下,独龙族社会仍会缓慢地进步;量变引发质变,总有一天,会对现有的 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做出突破。其实,对过更好生活的期望,永远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 力之一,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民族是真正地安于现状而不思进取的。独龙族的神话传 说和宗教信仰中有这样的内容,换作是佤族、傈僳族,或是怒江地区其他什么民族,也 都不会例外。   而由工业文明社会带来的科学技术,正是到目前为止帮助独龙族实现他们对生活的 憧憬的最好方式。即使如田松所说,刀耕火种有其优越性,但现代医疗技术的引进,大 大地改善了独龙族人的身体素质,延长了人均寿命,却是任何一种传统文化都替代不了 的。由此看来,工业文明的“侵入”,不也正是充分尊重当地人民的意愿和选择的必然 结果吗?如果没有工业文明的“侵入”,而任由独龙族社会自行发展,就算将来有一 天,他们凭借自己的传统文化,使身体素质和人均寿命达到了现在的水平,那么凭什么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的各代独龙族人,就必须为了维护传统文化的目的,眼睁睁地看着工 业文明的巨大成果而不能享用,白白地患上本不必患的疾病,白白地在本不必死的年龄 死去?   因此,摆在文化相对主义者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引进工业文明,帮助少 数民族提前实现他们对生活的憧憬;一条,是拒绝工业文明,并且说服当地人也为了 “保护传统文化”的名义拒绝工业文明,而宁可牺牲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福祉。这两条 路看来都是文化相对主义所不能同意的,前者引进工业文明,当然不行;后者既违背了 少数民族追求过更好的生活的期望,又不人道。   综上所述,只要承认任何民族都有对生活的憧憬,而且不论文化进步与否,这些憧 憬都是各民族间共通的,尊重民族意愿和拒绝工业文明,就成了一个矛盾。如果要尊重 民族意愿,就必然要引入工业文明,而如果要拒绝工业文明,就必然不会尊重民族意 愿。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个文化相对主义者的理论,可以圆满地解决这个矛盾 的。   用一套未成熟的、不完善的、存在内在矛盾的理论体系,去影响一个已经深思熟 虑的、做过充分调研和评估的工程,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了。 2005.10.18 (XYS20051020)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