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看谁的图腾伟大   ——对知识界的人类学观察   作者:郭宇宽   1,   我很喜欢人类学,读人类学的书,常感到一种像小时候读<辛巴达历险记>或者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一样求知和探险的气质。   不过后来又发现西方为背景的人类学研究,其实常常也有掩盖不住的偏见, 他们常常把观察东方社会的研究称为人类学,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比如中国,印 尼,或者印第安人,还有亚马逊丛林里的食人族,都是被归为和他们不一样的很 奇怪的存在。他们研究西方自己的社会,通常就被称作社会学。   大概所有的人类都避免不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意识形态。中国历史上所有对于 外部世界的描述,往往也带有偏见,我们的祖先对于“蛮夷”的描述,和近代对 于“洋人”的描述,也和一些早先“洋人”对我们的描述是差不多的。   如果翻译成彼此的文字,常常会觉得很受伤害,比如印第安人通常会很不喜 欢一个白皮肤欧洲人对他们的人类学观察,觉得那完全是偏见,对他们伟大的传 统充满偏见;中国人也常常不会喜欢一个西方人对自己文化的人类学描述,觉得 他们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缺乏对我们传统的尊重,粗鲁的作出概括,却并不 真正理解中国人的内心世界。   这种信息不对称是不可避免的。而人类学的妙处,就恰恰在于这种作为“他 者”的观察视角,无论西方人还是东方人,描述自己和自己熟悉的社会的时候, 即使在潜意识里,也很难避免一些预设的干扰,这些预设可能是理论性的,可能 是信念性的,甚至是出自情感的,这些都会干扰我们的判断。   人们常常会很敏锐地感知到别人对自己有“偏见”,其实人们对自己的“偏 见”只会更大,佛教中叫“我执”,不过只有自省的意志极强的人才能体会到而 已。   2,   所以在我看来,最精彩的研究,是能用人类学的态度来研究自己和自己熟悉 的社会,这样既能够避免“我执”,又能避免信息的不足。   比如有一些当代的杰出人类学者,以在西方受教育的背景,回到他最初成长 熟悉的环境,比如一个小山村作研究。他的观察既比完全不了解那个环境的纯粹 “外国佬”要深入,有比从来没有出过门对那种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人更加敏锐。   在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体会,有的时候,我在和一群人吃饭或者卡拉OK,举 座都是闹闹哄哄的,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飘到了半空在俯视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么 一群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这种状态极为有趣,那个 “我”在观察着一个叫郭宇宽的人,和别人真真假假的应酬,有些表现非常可笑, 每个人都很好玩。这种快乐只有作为一个旁观者才能体会到,就好像我们去动物 园,看到那些老虎猴子们的各种举动,觉得真好玩,不过它们自己每天就是这个 样子,并不觉得好玩。   不过这种状态稍纵即逝,很难捕捉。   3,   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的志业就是做一个知识分子,我的朋友也很多都是知 识分子。知识分子在我眼中是一个崇高的词,它代表着很崇高的使命,知识分子 应该就像猫头鹰一样,在天黑的时候趴在树枝上,睁大眼睛,它能看见别人看不 见的东西。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侮辱整个知识分子群体,我会听了觉得很不舒服。不过最 近两次“元神出窍”的经历,让让我有一些超越的体现,发现把知识分子的群体 其实也可以当作一个个部落里的原始人来观察。   一次是个几个年轻的学者,一开始讨论的大概是土地制度的问题,好像是在 比如如何看到集体所有制的问题上有不同的观点,有一个一开始很平静的伙计越 来越激动,他的立场有些“中国新左派”色彩,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很真诚的,他 是支持农村土地集体化的,我倒很期望听到能从他那里能听到什么新颖的论据或 者论证,不过他在现场好象并没有讲出什么让人觉得有说服力的东西。他突然冷 不丁来一句,你知道伯恩施坦嘛?我说知道啊。老实说,相对于其他左派思想领 袖,我对伯恩施坦还是有一些好感的。他接下来一句,伯恩施坦的原著你都读过 么?我只好坦白,确实没有看过。我甚至一本都没有看过,只是在一些思想史的 书中看过一些概括性简介而已。他脸上立刻流露出胜利的轻松,表现出不用再和 我讨论了的态度,直接起身就告辞了。我们其它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我们讲一个 土地集体化的问题,能把事实是什么,逻辑是什么讲清楚就行了,不至于非得把 博恩施坦的原著都看过一遍才能张嘴讨论吧。   前一天又遇到一次,几个学界友人吃饭,席间有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 我们说到了一个什么问题,他提出一个观点,中国历史上的法家思想儒家思想都 是专制思想,尤其孔子的思想是中国专制思想的根源。当然有这个观点的人也是 比较普遍的,不过我比较较真儿,谈了谈我的看法,从一些基本历史事实的考证 来说,很难得出结论,儒家站在专制的一边,尤其是在秦始皇建立大一统之前, 儒家更是典型的封建体制而不是集权体制的维护者,封建和专制是两个截然不同 的概念,不可混淆。结果这个哥们毫不从事实和逻辑的角度回应,突然冒出一句 “我是波普尔的信奉者”,对波普尔我恰巧还算比较熟悉,但也在纳闷,波普尔 和孔子有什么关系?正在我迟疑的这一会儿,他骄傲地宣布,我讲的东西和你不 在一个层面,你讲的东西我根本听都不想听。我还奇怪怎么自由主义者也有这么 粗鲁的,他非常自豪“我的性格和波普尔是一样的,我讲的东西你是理解不了 的。”这一招最厉害,一千个知识分子心目中可以有一千个波普尔,除非能把波 普尔本人拉到饭桌上来做做裁判,看谁更理解他。如果一个人抢先一口咬定“你 就是不理解波普尔!”也不讲出具体的道理,还真是无法辩解。   我后来一度曾猥琐地想,以后我得从自己熟悉的经验里面找出几个比较冷僻, 了解的人不多的理论体系,比如我以后假如和别人讨论问题,可以抢先发问, “因明学的东西,你都研究过么?”或者“卢曼的书,你都读过几本?”乘对方 愣神的时候,就可以宣告我胜利,“靠!连这都不懂,我讲得东西你肯定理解不 了,回家读读书再来和我讨论吧。”要是再毒一点,假如碰巧有人说也研究过因 明学,我就问他“《取事施设论》看过没有?”他肯定傻了。我接下来就可以挖 苦他,“《取事施设论》都没看过,还好意思说懂因明学?”他肯定无地自容, 我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4,   这决不是两次孤立的经历,我所谓的“知识圈”旁观过很多类似的景象。   我过去一直对自己讲道理的能力非常自信,只要我想清楚的道理就一定能说 清楚。如果遇到需要辩论的场合,在我的经验中我几乎是无敌的。   但最近一两年我的自信很快就荡然无存,在遇到一些甚至比我更年轻的朋友 的时候,我都经常落荒而逃。比如北京的思想界有很多活跃的小圈子,在BBS,邮 件讨论组里讨论各种问题。年轻人嘛,经常发生争执,也是正常。   本来一个具体的问题,用事实加逻辑就可以讲清楚了,结果常常讨论到后来, 一方就跳出来说“我是弗里德曼的信徒,弗里德曼的东西,你都看过么?”那个 回击“我是凯因斯的信徒,凯因斯的东西你都读懂了么?”或者一方说“我是追 随哈耶克的,哈耶克的书你都看过么?”那个回击“我是研究施密特的,你把施 密特的东西看完了再开口说话吧。” 讲到这里讨论已经没法进行了,双方都认 为自己占据了理论的制高点,对方已经输了。   5,   伯恩施坦、波普尔、哈耶克、施密特那些名字在这帮知识分子嘴里,让我想 起先民的图腾。图腾这个概念来自印第安语,意为“属彼亲族”。原始人相信每 个氏族都与某种动物植物或其他自然物有亲属或其他特殊关系,一般以动物居多, 比如熊、狼、蛇之类,即是该氏族的神圣标志,可以保佑这个氏族部落的强大。 全世界所有的文明在其起源之初都能找到一些图腾崇拜的印记,比如中国的龙形 象,据专家考证也来自不同部落的图腾。这种传统有非常强的生命力,我小时候 在农村,长辈告诉我,在老宅子下面,或者冬天的灶房里发现了蛇,是非常吉利 的,不能打扰它。我当时不能理解,后来读书多了,知道根据考古发现,在现在 的苏南尤其宜兴一代的的先民以蛇为图腾崇拜。   先民会把自己族群的兴盛和其所崇拜图腾的兴盛联系在一起。且举行崇拜仪 式,以促其“蕃衍”,有很隆重的献祭,甚至要拿地方部落的活人,甚至像印地 安一些部落,割了敌人的头皮来献祭,这样自己的图腾就会更加保佑自己,就可 以使自己的部落威力大增。   那些讲什么问题,不会自己用事实和逻辑来说话,要把施密特、波普尔、弗 里德曼高高举起的当代知识分子,虽然穿着西装皮鞋,但在我看来何尝不像茹毛 饮血的原始人呢?就像原始人会把一些图腾的羽毛或者爪牙装饰在自己头上和胸 前,这样就可以借到图腾的神力。那些知识分子把施密特、波普尔、弗里德曼高 高举起的时候,一定有一种陶醉感,就像原始人围着火堆跳舞,把自己的图腾高 高举起时一样。他们的逻辑是一样的,我们的图腾是最牛的!这样我们的部落就 是最牛的!!这样我就是最牛的!!!   哈哈,看谁敢来惹我。   更有汪晖这样的学者擅长引用各种名人名言,但你却看不出他自己的论据和 逻辑关系是什么?甚至写了几本书,你都读不出他核心观点到底是什么?就像一只 母鸡,把很多孔雀羽毛插在自己屁股上。而这一招在中国确实能把很多人吓一跳。   6,   五四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们也是这样的,理论界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不过 那时候还没有施密特、哈耶克这些名字,那时候的时髦是,谁说自己是马克思的 信徒,是卢梭的信徒,或者杜威的追随者,把这些人的名字挂在嘴上,也是在人 前觉得自己牛得不得了。   时代过得很快,我们的物质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时间又过得很慢,我们 的人性,最本质的密码其实几千年来都没有怎么变。即使觉得自己最理性的知识 分子,如果不能以极大的毅力来自省,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习性和原始人并不会有 很大的区别。   五四之后,还是年轻学生殷海光问他的老师金岳霖,现在有这么多主义,都 很热闹,每个主义都跟着一大帮人,哪个主义比较好?金岳霖说,那些热热闹闹, 特别时髦的主义,都不见得能够持久。真正经过你自己的理性检验觉得是对的东 西,才真正有价值。   不理解这一点,即使我们今天可以很容易地被很多现代理论所武装,我们的 心灵习性并不能告别蒙昧和蛮荒。 (XYS20100304)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