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记者附言:新闻媒体要学会对读者负责 2001年11月,一神秘男子在杭州街头贴出卖肾告示,他一时间成为多家媒体追逐 的焦点,有的则在第2天就根据该男子的自述刊登或播出了报道。记者此后几天 辗转南京、合肥等地,对阿贵卖肾的事进行了深入采访,却发现一切只是个骗局。 帮骗子大肆报道,这是不是新闻的耻辱? 对一个卖肾人的追踪采访和反思 杭州日报记者 童立进 肾脏是人体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组织器官,遭遇肾脏病变的患者无疑是非常 不幸的。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肾脏移植已经变成现实,一些病人因此获得新生。 肾脏移植手术中所需要的器官大多来自亲属的自愿捐献,阿贵卖肾的举动因为少 见而立刻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新闻媒体当然地成为关注者中的先锋。 阿贵自述 从阿贵向记者出示的身份来看,阿贵是安徽省合肥市肥东县草庙乡许井村 许后组人,今年虚龄53岁,真名许有贵。阿贵说,因为家中欠债高达数万元,没 办法还清,所以才出此下策,要来卖肾。 据阿贵讲,他是1985年前后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借来8万元钱,承包了35 亩池塘养鱼。可是,本想干一番事业的阿贵怎么也想不到,就在鱼即将上市的时 候,一场暴雨淹没了鱼塘,鱼全都跑了。欲哭无泪的阿贵后来又又借了点钱,开 起了一家小饭店,因为生意不好不久只好关门大吉。屋漏偏逢连阴雨,阿贵家里 的3间草房不久也倾倒在一场大风中。阿贵一生中唯一的老婆因为过不了这样的 苦日子,不久就逃回娘家。1989年,法院对阿贵老婆提出的离婚案,进行了缺席 判决,老婆离婚后嫁给了别人。然而,离婚的事此时阿贵已顾不得了,他正带着 女儿四处躲避着债主们的围追堵截。只有他这样一个独子的70多岁老母亲,靠邻 居的救助在家过着孤苦零丁的生活。 阿贵说,借钱不还,在他的家乡是很丢人的事。1994年或者1995年,阿贵 带着不满十周岁的女儿,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他先来到苏州的一家公司当保 安,干了不到一年因为与主管不和被解雇。听说深圳容易赚钱,阿贵又带着女儿 赶到深圳。在那里,虽然每天要干12个小时的活,但总算能赚点钱,几年来他用 打工挣来的血汗钱陆续还了4万多元债。阿贵后来还因为表现出色当了“深圳旭 基塑胶公司”保安队长,他说他当时很有信心把钱还完。可去年的10月,不幸再 次向他袭来:阿贵已经53岁,公司因为他年龄大将他辞退。没有了工作的阿贵只 好将15岁的女儿送到南京,让她在那里给人洗碗混口饭吃。之后,他先后到广州、 上海、南京、嘉兴等好多个城市找工作,找了一年多没有一点眉目。老啦,难道 真的老啦不成?阿贵说他无路可走时常常这样自问。 在一份报纸上,阿贵看到了关于肾脏移植的报道,他从此知道人有两个肾, 可以把其中一个移植给别人。我是不是可以卖掉一个自己的肾脏?这个念头在阿 贵的心中徘徊了很久。在杭州的过了20多天之后,阿贵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他 在一个垃圾桶旁拣别人扔掉的东西吃时,一个好心的杭州人给了他6块钱。阿贵 怀揣着这几块钱,瑟缩地睡在城市的马路边,他想了很多。按照目前的情形,靠 打工还债已经不太可能,只有卖肾了。第二天,他用好心人给的几块钱加上卖易 拉罐的一点钱,买了14张纸,然后将之裁成32开大小,写了400多张卖肾的广告, 连天贴了出去。阿贵说,他打算卖8万块钱,4万用来还债,剩下的为女儿在家乡 盖几间房,或者还能办个他早就想办的小伞厂。 阿贵说他是铁了心要卖肾的。他告诉记者,如果杭州卖肾不成,他就到福 建去卖,因为他曾听人说福建离台湾近,台湾人很需要买肾的。 记者仔细分析了阿贵的自述,发现其中有颇多疑点:一、阿贵对自己曾经 经历的事好象都记得不是很清楚,时间摸棱两可,听者如对他说的时间和事件有 所疑问,他马上会跟着你的思路来更正。二、他的传呼机明明是两天前刚买的 (记者采访中恰好出卖者打传呼来称,因卖亏了不想再卖这个传呼),但他却一 再坚持是在深圳当保安时买的,已经用了好多年。三、一个53岁的农民,连续一 年多在外地找工作,至今没找到一份工作,这是一段有些让人不太容易相信的悲 惨遭遇。四、阿贵口若悬河,谈话中对祖国各地都很熟悉,不像一个普通的、找 不到工作的农民工。五、阿贵的穿着很干净,看得出是个爱干净的人,但却他说 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拣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六、面对摄象机镜头,阿贵很会表现, 就像排练过一样。-----阿贵卖肾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吗?记者请示报社领导 后决定,对阿贵卖肾事件进行深入的追踪采访。 南京寻女 按照阿贵的说法,他非常疼爱的女儿娟娟今年虚龄才15岁,因为没有生路, 只在南京的一家小饭铺帮人打杂,每月挣250元生活费。11月28日晚将近10点, 本报记者与浙江电视台经济生活频道的两位记者决定,连夜赶往南京,寻找阿贵 的女儿。与此同时,本报记者也与《合肥晚报》记者朱韬取得了联系,请他向当 地有关部门了解阿贵的真实情况。 当阿贵听说我们要马上带他到南京找女儿时,他并没有表现出父亲即将见 到女儿的惊喜,而是深感意外地犹豫了好一会,才在我们的再三催促下启程。路 上,记者不停地与他聊关于他的事情,他提供的情况慢慢地在发生着变化。他说 他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但一直关系不怎么好,所以以前没向记者提及。谈 话中,阿贵应记者要求提供了女儿娟娟的身份证号码,从中可以看出娟娟的出生 日是“1979年5月25日”。阿贵解释说,当时带女儿外出打工时为了只能虚报年 龄,女儿已要求改为“1983年9月14日”。记者提出83年生的人已经有18周岁, 阿贵又改口称女儿其实是生于1986年或者1987年生。 虽然赶了大半夜的路,记者一行还是在第2天一早开始了寻找阿贵女儿的 行动。此前,阿贵告诉记者,女儿在南京朝天宫一带的一家饭店干活。我们在这 一带转了很久,阿贵一直没带我们找到与女儿告别的地方。我们来到一处大排挡 集中的地方,阿贵很肯定地说,就是这里,女儿就是在其中的一个水饺摊帮忙。 可是,我们拿着阿贵女儿的照片向摊主们询问,都说没人见过这个女孩。记者问 阿贵,你不是说女儿在一家饭店打杂吗,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大排挡?阿贵低头没 有回答。寻找了将近一天仍然未果,记者只得拜托南京的新闻同人张力先生继续 帮忙夜间来此查找,但到记者发稿时仍然没有打听到娟娟的踪影。 这时候,合肥方面传来消息:肥东县确实有阿贵这个人,他也确实有个 女儿叫娟娟,今年20岁左右。听许的家人说,娟娟是在南京打工,但并不是被父 亲送去的,而是她自己去的。娟娟小时侯也不是阿贵养大的,而主要是奶奶和二 姑妈带大的。据娟娟的男友张先生透露,娟娟是在歌舞厅打工的,绝不可能在小 饭店甚至大排挡洗碗。 合肥探究竟 娟娟没能找到,阿贵所述的债务和经历在南京当然也无法查证。记者打算再 赴合肥,将事情了解个水落石出。阿贵一听说还要到合肥去,马上变成了一棵蔫 掉的小草,失去了先前的精神。他后来说,从你们打算到合肥的时侯起,我就知 道所有热心的赞助和给我找的工作都泡汤了,就像做生意一样,我这次是得不偿 失,亏大了。记者追问他所指得是什么,亏得是什么,他始终不肯说一个字。我 们连夜从南京又赶到合肥,一路上阿贵一言不发。 在合肥市肥东县草庙乡许井村许后组,阿贵指着一处隐约还能辨认的土墙 根说,这就是他家的宅基地。他又来到几十米开外的一个池塘边,说这就是他承 包的鱼塘中的一个,当年鱼是怎样怎样被水漂走的。他原来曾不止一次向记者强 调,他不敢回村子里,否则要债的人会把他抓起来,但记者看见的却是他不停地 与村民们打招呼。邻居许良田的老婆告诉记者,阿贵怕是有快20年没在家待了, 他的房子没人住,年久失修,就倒掉了。当记者向她询问阿贵是否曾欠别人数万 元债务时,她摇摇头说没听说过。阿贵73岁的堂婶与阿贵一直是门挨门的邻居, 她也说从来没听说有人向阿贵讨过债。许后组村民小组长许良普说,当年阿贵是 承包过鱼塘,时间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样子。当年天旱,村民用鱼塘里的水 浇田,鱼塘干了,阿贵就把鱼捉上来自家吃了。为这事,县农水局还专门来处理 过。这之后,阿贵就很少回村里了。要说养鱼欠债,那不可能上万的,也没听说 有人到村里来追过债。记者向许良普出示了阿贵提供的一份欠帐单(即使全是事 实,加在一起也不足万元),他仔细看后说上面的人名只有阿贵妹妹许有泉是认 识的。记者还在村里了解到,阿贵至少与3个女人组织过家庭,除娟娟外应该还 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是基本上不来往。 许井村党支部书记、人大代表沈光臣则直接了当地说,你们不要相信阿贵, 他一向是在外面骗来骗去的。据沈光臣说,阿贵多年在外,不是个正干的人,经 常乱搞,吃喝嫖赌可能都干。他和一个叫许业林的人经常在一起,这个人因为骗 (阿贵说他是嫖)已欠别人20多万,村里人都说早点把他们抓起来就好了,经常 有人来问他们两个人的事。至于阿贵的债务,可能欠别人一些,但不多,因为别 人都不会借钱给他的,以前借的,人家知道要不来也都不要了。 记者也试着向“深圳旭基塑胶公司”联系,询问阿贵在深圳打工时的情况, 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查找到该公司的电话。阿贵得知后,很生气记者查问此事,提 出再这样问就从此拒绝记者采访。记者把到合肥后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阿贵, 他好象早有准备地低下头说,到合肥来,我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无论记者接下 来如何发问,他就是一言不发,一个劲地说记者弄丢了好心人给他的捐款,弄丢 了好心人提供给他的好工作。 阿贵的亲戚告诉记者,阿贵承包鱼塘和开饭店都是事实,但欠帐几万不 大可能,大概是欠了亲戚几百块,朋友1000多块。他们说,在外打工如果真吃不 上饭,四肢健全的阿贵完全可以回家来靠劳动挣口饭吃,怎么能卖肾呢?可阿贵 却坚持说,他所说的债务主要是指借肥东检察院一个人的1500元,他自己估计现 在加上利息该有好几万了。他还说,体力活他真是不能干了,还是要去找许业林 想想办法。 采访至此,记者知道再也无法深入下去了。我们真正能够证实的,恐怕 只有阿贵那两间倒掉的土房子罢了。 多说几句 像阿贵卖肾这样的新闻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媒体的重要位置和黄金时段 了,如果发表这些报道的依据仅仅是当事人的只言片语,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这些 媒体工作者反思吗? 不久前,一个江西人抱着个小孩来到杭州,求助于媒体,希望有好心人能 够救救他身患重病的孩子。没想到不久,他的到来竟引起了至少两家媒体立场截 然相反的报道。甲说乙没有爱心,看着可怜的病儿竟毫无恻隐之心,态度冷漠; 乙当然也不甘心被指责,奋起反攻,反问甲为什么要报道谎言?如此你来我往,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常此以往,没有事实的报道成了互相攻击的“流弹”,媒体 的公信力还可能有吗?没有了公信力,谁还会来听我们媒体的这些无聊争论? 新闻报道的生命是真实,那么未经核实的报道何以会不时与读者见面呢? 说穿了一句话,是为了抢新闻。抢新闻本身应该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要抢的该 是不虚假的新闻,对读者负责任的新闻,否则我们抢回来的就只是一些小道消息, 混淆视听的消息。在一些掌握媒体规律的人眼里,我们媒体仅凭某一个或几个人 的几句话,就能发表洋洋洒洒一大篇未经核实的报道做法,更是可笑和愚蠢的, 因为我们无意中已成为一些人达到某种目的的“枪”。 向读者、听众、观众报道真实的新闻,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