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被遗忘30年的法律精英 □本报记者万静波、吴晨光、谢春雷 南方周末2003-01-09   一群老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足以让我们警惕:有些忽略,会让整个社会付出 代价   一本词典引出一群老人   这是一本有史以来中国最大的英汉英美法词典,460多万字,所收词条已达 到4.5万多个,是日本出版的《英美法词典》的3倍。   词典的最后校样已经完成。在没有政府支持,没有经济资助,没有鲜花和掌 声,甚至连正规办公室都没有的情况下,两代学人在默默无闻中历经九载寒暑的 呕心沥血之作,终于接近了尾声。   国家司法部一位司长评价说:“这是个很奇怪的事,一部具有国家权威的词 典,却由一群无职无权无钱的学人和老人编撰,他们做了我们整个司法行政教育 系统想做而做不了的事。”   这本书后面,有一群几乎被人们遗忘的老人。   这是一些响亮的名字,一些在1949年以前就已成为法学权威的前辈名宿——   盛振为,美国西北大学法学博士,东吴大学前校长兼法学院院长;   周木丹,比利时鲁汶大学1934年法学博士;卢峻,美国哈佛大学1933年法学 博士;王名扬,法国巴黎大学1953年法学博士;蔡晋,东吴大学1933年法学士; 许之森,东吴大学1934年法学士;卢绳祖,东吴大学1934年法学士;徐开墅,东 吴大学1940年法学士;王毓骅,美国印地安那大学1949年法学博士;   俞伟奕,东吴大学1944年法学士;郭念祖,东吴大学1946年法学士;陈忠诚, 东吴大学1947年法学士;周承文,东吴大学1944年法学士;高文彬,东吴大学 1945年法学士;……这行名单还可以开列很长,他们几乎全是东吴大学法学院毕 业生。   东吴大学法学院,1915年成立于上海,是中国在教授中国法之外惟一系统地 讲授英美法的学院,解放前中国最著名的法学院之一。   从1930年代到1990年代,国际法院一共有过6位中国籍法官,从顾维钧开始, 一直到1997年的联合国前南国际刑事法庭法官李浩培,都是东吴法学院的教授或 毕业生。   该校校史上最值得夸耀的一段是在1946年:东京审判采用的是英美法程序, 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急了,最后,蒋介石点名从东吴 大学要人,其结果是———中国赴远东军事法庭的法官、检察官、顾问等人,几 乎全部来自该校。   然而,这些20世纪上半叶中国法学界所能奉献出来的最优秀人物,“1949年 后,他们中留在大陆的,却几乎都做着与法律无关的事:英语教师,或者劳改犯 ———对师生而言,与东吴法学院的关系成了一种罪过。在1957年‘反右运动’, 以及‘文革’期间,很多校友遭到迫害。”(引自《培养中国的近代法律家—— —东吴法学院》,第293页,康雅信著)   这些卓有学识的才智之士,他们后半生是怎样的?他们以及家人怎么度过那 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他们的晚年   由于编撰词典的缘故,中国政法大学的薛波曾30多次到上海造访这些老人。   周木丹,年过九旬,被当今法学界喻为“罗马法活词典”。1929年受胡适推 荐,留学比利时,成为1949年前获比利时鲁汶大学博士学位的5个中国人之一。 不久前,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百年文库”丛书,作者都是王国维、胡适、陈寅恪 等百年中国学术史上的名家,而周木丹是丛书作者中在世的惟一一位。   如此一位法学大家,薛波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上海 南昌路282号,一栋破旧的两层小楼房。楼道阴暗,木质楼板年久失修,走上去 吱吱作响,墙角到处是蜘蛛网。   周木丹就住在二楼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内。一台黑白电视,一个单开门冰箱, 就是周木丹的全部值钱家当。   1950年代中期,正在最高法院西南分院工作的周木丹,突然被下放到青海师 范学院图书馆。从此,在距离故乡上海数千里的地方,周木丹度过20多年近乎青 灯黄卷的生活。直到1980年,周木丹进入安徽大学。在安大工作10年直到退休后, 由于没有房子,周木丹只得回到上海。   现在,周木丹先生又搬回了安徽女儿家,由于行动不便已坐上轮椅,而上海 居所终年不见阳光,到女儿家也只是实现了在户内晒晒太阳的愿望。   在哈佛大学博士卢峻先生家里,惟一的电器是部巴掌大的电扇,12元钱买的。 90多岁的卢峻一目失明,戴着用旧信封糊住一边的眼镜,蜷缩在被子里。有病了, 不敢去医院,也吃不起药。谁能想到,这位早已卧床不起的清瘦老人,居然是直 到去世《哈佛法学评论》都每期给他寄样刊的大学者,中国仅有的几个哈佛法学 博士之一,前中央大学法学院院长。   面对另一位1944年获得东吴大学法学士的老人时,薛波发现:他上衣的五个 扣子,竟然都不一样。   也许,1930年代曾为浙江地方法院和上海特区法院法官,1957年后执教于上 海向阳中学的蔡晋先生,是晚景最为凄凉的一个。他和小儿子一家住在一起,一 个小房间,竹屏风后面,一张床板,很薄的被子,这就是他的卧室,里屋住孙子 和孙媳妇。一个破旧奶粉罐,装着蔡晋的全部“贵重”物品。   病重后的蔡晋住在上海南京西路的一家社区医院里。如果不是上海社科院某 负责人为其疏通,是难以入住的。即便这样,他也只能被安置在一个封闭的阳台 里。   弥留之际,薛波去医院看他,目睹了难忘的一幕:蔡先生孤独地躺在阳台一 角,而另一角,恰是护工的休息处。   当《英美法词典》的编撰工作接近尾声时,蔡晋溘然长逝。陪伴蔡先生进入 另一个世界的,除了他的1933年东吴大学法学士证书之外,还有他亲自审订的 《英美法词典》稿件,49页,轻轻地放入他的灵柩内。   被改变的命运   在上海、南京、杭州,薛波走访了数十位东吴学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不 堪回望的过去。   盛振为,东吴大学首任华人教务长及后来的法学院长,曾著有《证据法学》、 《英美法的审判制》等。后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处在甘肃劳改10年,后因宋 庆龄说情,6年后才被释放。到了1980年代,平反。   高文彬,81岁,曾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翻译、中国检察官秘书,当年他从卷 帙浩繁的资料中找出了证据,将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这两名原可能逃脱罪责 的战犯送上绞架。1952年后高先生被打成“反革命”,在鄱阳湖修大堤,一修就 是28年,每天挑土几十趟,累得连早晨上工的击锣声都听不见。1980年代初获得 平反,有关方面要给他补偿损失,他说:“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能用钱补回来 吗?”最后他没要。   俞伟奕,日寇侵占上海期间,他埋头治学,继续攻读获硕士学位,抗战胜利 后从事律师和法律教育工作,1949年后,因有参加东京审判的同学留在日本美军 基地工作,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斗,一度连生命都无法保全。   周承文,1969年后回老家湖州乡下做村文书。1980年代末,被聘到当时的杭 州大学教书,成为浙江省起草涉外法律文件的专家,“写的英文,就像报纸上印 出来的一样。”曾长期住在团结户里,共用厨房卫生间,每间房只有七八平米。   王毓骅,美国印地安那大学的法学博士,在街道副食门市部工作了许多年, 直到1980年代才到南京大学任教。   徐开墅,抗战后的东吴大学教授,1979年后,他以上海社科院无编制的特约 研究人员身份,为上海的法制重建殚精竭虑。1999年去世时,一些人才知道—— —他当了30年的中学教师。   “他们是无辜的。”2002年10月上旬的一天,在中国政法大学那间小小的词 典编辑部里,《君主论》等名著的中译者———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潘汉典先生对 记者说。他今年81岁了,也是东吴大学毕业生中不多的从事法律教育的幸运者, 他因接触苏联法律较早,幸而躲过了那场灾难。   潘先生谈到动情处,他甚至落泪了,为他那些受难的师长和系友。 (XYS2003011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