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全球化的悖论 □陈乐民 (摘自:《冷眼向洋(下):百年风云启示录》/资中筠 主编/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 IBNA 7108014378   综观令人眼花缭乱的20世纪不免会引起一些思索--为什么20世纪资本主 义不但没有如列宁在《帝国主义论》中所预言的那样走向腐败和衰落,反而有 所发展?为什么“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生存了七十年后幡然易帜,而且其 后的俄罗斯八年之后仍未走出危机?“全球化”以来,传统意义的各国无产者 没有见到团结起来的迹象而资产者却以各种形式联合起来了,这是为什么?作 者尽量透过科技、经济、政策和制度等外层的硬壳,深入探讨问题的核心。并 且,试图由此透视出,今后中国的走向不可避免地要对世界局势发生重大的影 响。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www.hly.com)推荐)   如果用历史哲学的眼光去观察我们所在的星球所发生的时空变化,我们 说,自从有了人类,从古到今,都是走在“全球化”的轨道上的。地理的、民 族的隔离,只是我们这个星球在亘古时期的初始现象。人要存活下去,就要劳 动、要生产、要迁徙、要打仗;在远古时期,人类社会便有了人群间的交流。 黄帝“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先战炎帝于阪泉之 野,继战蚩尤于涿鹿之野,天下有不顺者,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 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讲的便是人与人的“交流”。一部人类文明发 展史,无非是人类的相互交往、组成一定的社会关系或表现为某种不同文明的 整合趋势的历史。这种“交流”随着时代的脚步,特别是到了近代,范围越来 越扩大,在逻辑上就必定有“全球化”这样的人类社会现象。因此,“全球 化”在历史哲学中是很容易解释的。问题是,只有当生产力和经济生活发展到 一定的水平、并到需要冲破地理和民族界限的时候,人类对于地球才能逐渐打 破地理的局限,有了整体的观念。   认识一般说来是落后于现实的。当哥伦布、麦哲伦、伽玛等分别向东和向 西探索的时候,没有人认识到,他们的举动证明了地球是连成一片的。西欧用 三百年的时间完成了从天文革命到工业革命的历程,率先进入近代史期,把目 光投向世界的四面八方。科技、生产、市场的扩张力冲破了民族的界限;马克 思和恩格斯在19世纪中叶的《共产党宣言》中提出了各地区各民族在各方面的 相互往来和相互依赖的著名论点和将出现以“世界文学”代替地区文学的伟大 预言,实质上已揭示了“全球化”进程是人类历史的必然趋势。从天文革命到 工业革命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飞跃;从工业革命推进到信息革命,是人类文明的 另一次飞跃。在“地理大发现”五百周年的1992年,人们发现:无论其间出现 了多少血腥的战争、多少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事变,地球,乃至宇宙是属于 全人类的;人类文明的开发和更新不停顿地跨越国界,市场经济、信息网络文 化,连同不断翻新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不可抗拒地让世界各地的人靠近它 们、认同它们、接受它们。总之,人类进入“全球化”时代,到20世纪最后一 二十年,人人都已能感觉得到了。   全球化是一种社会“进程”,不是一种社会“状态”,不是既成的“静 态”(Fait accompli),而是社会发展的“动态”。全球化不是哪个人主 观地所设计或制造出来的理性规划;它是自然趋势,是人力所不能抗拒和左右 的。试问:谁能遏止市场经济打破民族界限,谁能阻止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从 此地传到彼地?谁能限制“因特网”通行全球?现在我们常说“要与国际接 轨”,“要走向世界”,“要改革开放”,等等,其间就有一个顺应“全球 化”大趋势、大潮流的迫切必要性和必然性的问题。   全球化必定地从科技和经济开始;然而它必然地有它的人文伦理哲学基 础。人类时代和社会的进步的基础是人的自由创造力,因此社会越前进,便当 越充分地尊重和发挥人作为自由人的权利和创造力。不可能想像在一个高度发 展的文明社会,竟然没有公民个人的尊严和人身政治自由。最近我国签署的有 一百六十多个国家参加的《公民和政治权利公约》,就表明了人类本就有属于 他们自己的公认的伦理价值。然而不幸的是,对人的权利的尊重这种属于道德 哲学的崇高理念,往往会受到人为的曲解和干扰,其中最常见的是同“外交” 的斗争纠结在一起,成了国与国政治斗争的工具,致使它的自身价值和对社会 的推动意义受到了污染和扭曲。   上面说过,“全球化”绝对不是一个设计完好的“理性蓝图”;它自身包 含着种种悖论,这已是相当普遍的共识。所以,重要的不是急于对它作出“价 值”判断,不是给它“打分”。它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世界发展趋势;是全过程 充满“二律背反”的大趋势。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论问题,就如康德说 的:“正是这个二律背反,把我从独断论的迷梦中唤醒,使我转到对理性本身 的批判上来,以便消除理性似乎与它自身矛盾这种怪事。”但是,这种怪事是 “消除”不了的;因此必须承认“二律背反”的长期性。没有“二律背反”的 世界,今天极目所望还看不到影子。   “全球化”的悖论的表现和表述到处可见,与本书内容相关联的,是以下 四个方面的悖论。   第一,“全球化”不能掩盖和代替国际政治中的以强凌弱以及霸权主义, 国际政治从来都是“强权政治”。当然,从另一面看,国际政治也不能掩盖和 代替“全球化”的客观进程。正在逝去的一百年的历史经验告诉世人,哲人向 往的“永久和平”仍只是离人世极其遥远的理念。20世纪除了最大的两次世界 战争之外,大小规模的地区性的战争几乎不曾断过;临近世纪末还发生了美国 和北约空袭南斯拉夫联盟的“战争”。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动用的武器装备, 无一不是“文明的产物”。科索沃危机在空炸之后,又以新的形式展开。虚弱 而庞大的俄罗斯同美国等西方大国一起折冲樽俎,巴尔干的命运再次落入大国 的掌握之中。   第二,“全球化”的方向是对民族、地区界限的冲击,就像我们在书中一 再引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百五十年前预见到的:“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 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 所代替了。”马、恩当时更多地着眼于欧洲,今天它已是遍及全世界的现象 了。然而,“全球化”并不是世界的运动的终结状态,“全球化”的“化”字 十分重要。在英文很清楚,“Globalization”,并不是“World commonwealth”,不是“世界大同”。所谓无冲突的“世界大同”,所谓 “Cosmopolitanism”,在今天看来仍是不可企及的“乌托邦”境界。而“全 球化”则不能掩盖和取消各种不同形式、不同表现、不同程度的“民族主 义”。说得宽泛一些,就是“全球化”不是一片和谐;而是充满了归根到底是 利益的差异、分歧、竞争、冲突。“全球化”那种自动的、连锁的冲击力,使 全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在它面前都程度不同地处于某种“被动”地位。先进的国 家因科技发展的不可控制性,同时也因竞争的需要,只能拼命地或不由自主地 让科技的力量无止境地发展下去,明知道某些科技发明定会为人类带来负面后 果。比较后进或落后的国家,在被裹进股股大潮之中的同时,也不得不拼命往 前赶。“全球化”的路程有多远,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可能是没有“终 点”的无限远。至少,在今天,没有人能看到它的尽头。其间,差异、分歧、 竞争、冲突,是永远不能消灭的。总之,“全球化”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就是 “全球范围的竞争”。   接下来,第三,“全球化”不能取消不同的政治社会思潮的存在(这里且 不说更广泛、多样的其他文化领域,如文学、艺术等等)。由于国情、社情、 民情各异,发展水平不同,优先需求的差别,各种倾向的思潮的共存和时有变 更的消长,必是长期存在的。但全球竞争的激烈,要求各种思潮都不能不首先 考虑如何适应这种形势和它带来的社会问题。终其极,仍是自由主义(含倾向 于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含倾向于社会主义)以及这两大思潮之间的复杂的 融合和对立。总的趋势是,除了各自都有自己的作为独特标志的思想意识(如 前者比较侧重“自由”的优先性;相对于前者,后者比较侧重社会正义和平等 的重要性),在实践上将越来越超越传统的“左”和“右”的思维方式和思维 框架。宋人陆九渊常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 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 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年之下有圣人出焉, 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此“心”此“理”中相当大的部分就是人类的普遍道 德准则;美丑、善恶、是非等等,从大处看,或从人之常情常理看总是有相通 或相类的客观标准的。只是社会发展阶段和历程不同,标准也就有差异。这差 异往往是一种“时间差”。社会越是发展、文明越是进步,道德准则自然会越 趋同化和普遍化。即以“自由主义”论,17世纪“自由”只属于英国贵族;经 过18世纪启蒙运动加以充实丰富,以及英国、美国和法国革命的实践,自由、 平等、博爱和共和民主制度便在欧美普遍传播开来;至19世纪,约翰·密尔写 出《论自由》,“自由”便至少在理论上属于社会的每一成员。马克思主义不 是“自由主义”;然而在“自由”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要争取的首先是无产阶 级的自由,并通过革命和专政最终达到不分阶级的全人类的自由。到20世纪, 自由、平等、公民权利以及民主和法制的原则,已为不同社会制度的民族所认 同,并不专属于西方,而且已体现在许多国际公约的文字里。“自由”是人类 的崇高理想,这是任何人也不能否认的。它与人类争取幸福的愿望和斗争是一 致的。   问题是,这些具有普遍意义的公理,在实践中,由于种种原因还与理念或 所宣布的原则距离很远,甚至背道而驰。发源于西方的这些理念,几个世纪 来,一方面在不断普及,而另一方面却又时时向自己的反面“异化”。例如, 一些属于道德范畴的准则,在疯狂追逐市场利润、无止境地开拓世界市场中, 被置之不顾,甚或公然违反。精神的东西变成了可以核算的、实用主义的“价 值”。“自由”的一条原则是不侵犯和尊重他人享有自由的权利;一旦越出这 一原则,变成“放纵的、非理性的自由”,不但会成为种种社会问题的渊薮, 而且必然损害和侵犯他人的权利和利益,社会便不可能是正义的。   再例如,现行的国际政治,特别是强权政治,也是与自由的原则背道而驰 的;自由的原则和精神既应施之于本国的公民社会,也同样应该施之于其他民 族。但这是道德标准,国际政治则经常是绕过道德,或者曲解道德标准。英国 当代社会学家伦纳德·特里劳尼·霍布豪斯在《自由主义》中专辟了一节“国际 自由”,认为“自由主义的真髓是反对使用武力,武力是一切暴政的基础”; “自由主义的实际需要一是反对武装力量的残暴专横。武装力量不仅可以如同 在俄国那样被直接用来侵犯自由,而且如同在西欧那样,军事精神还有更巧妙 的办法腐蚀自由制度,侵吞本来可以用来促进文明的公共资源”;“随着世界 的日趋自由,使用武力将变得没有意义。如果不是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征服一个 民族,发动侵略是没有好处的。”   最后,第四,“全球化”不仅不能掩盖和取消各种公害和社会问题,而且 还不断引发出和异化出许多新的问题。我们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是科学技术越 发达、文明越前进,杀人的战争越残酷,人类对地球环境的损害越严重,以致 不知所止;如此等等。   总之,无论有什么样的悖论,文明的翻新和向全世界的扩展,是不可避免 的;同时,其福祸相倚,也是不能避免的。这是一条“大规律”。至于“全球 化”对于每一个民族或国家而言,就必定落实到自身的发展问题上;其兴衰浮 沉无论何等不同,都不能不受这条包含“两点论”的“大规律”管着。这可许 是20世纪末期提供给世人的最重要的提示。在“全球化”进程和全球竞争加剧 的今天和明天,这个浅显的“提示”显得尤其重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