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 of Qian Ning's <> 11/21: The Modes of Living and Thinking 我们从小生长在一个社会里,很自然地会将那个社会中 的一切——社会制度、政治传统、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生 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尽管我们可能 喜欢或不喜欢某些东西,但对其存在的合理性,我们几乎是 从不会怀疑的——一切本该如此。 但是,有一天,当我们进入另一个社会,发现那里的人 们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制度、政治传统、宗教信仰、价 值观念、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下同样正常地生活的时候,我 们会感到困惑和震惊。于是,我们对自己社会中的一切所保 持着的简单而坚定的信念便开始渗入一丝怀疑。 这也许是许多中国留学生到美国后的最深刻也是最复杂 的感受之一。 一个读电子工程学的29岁的研究生说,他出国半年后, 突然对自己在国内时常常要向领导“汇报思想”——对此,他 以前觉得很正常——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了:“我的思想干吗要 向他们汇报呢?” 另一个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的33岁的博士生说, 初学美国政治学,听教授讲美国的建国理想就是建立一个 “弱政府”以保证政府无法控制个人时,他大惑不解。他在中 国听惯了“大力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说法,而且,自己也 向来认为政府是应该加强,不然,如何管理人民呢? 我们的思维不自觉地被自己的社会存在所局限,并进一 步被自己的文化传统所局限。就像人类的思维无法摆脱人类 自身存在的局限一样,我们也很难真正超越这种社会和文化 的局限。我们很容易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社会所代表的一 切,无论好坏,都是正常的,并毫无怀疑地予以接受。 因此,只有当我们走出自己的社会,见到另一个不同的 社会时,我们才有可能领悟到自己意识的局限。 但是,对一个人或民族来说,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种意 识的局限,而是在这种局限中形成的一种绝对思维模式。我 们不自觉地以自己社会的一切作为是非标准来判断其它社会 的一切。有时,我们能走出国门,却走不出这种绝对思维模 式。 不少走出国门的中国人在外面看到的只是一些“西洋 景”。国外的东西,有时尽管新鲜、有趣,但只要不符合中国 人的传统,便自然属于古怪和异常一类。这种态度可以一直 追溯到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视异族为“蛮”、“夷”,呼外国人为 “鬼子”的“中央大国”的心态。 当然,这种绝对思维模式也可以逆向呈现。1978年后,当 在几十年隔绝后重新打开国门时,中国人被外面的世界惊呆 了。于是,不少人的思想立即趋向另一个极端:西方的一切 都是合理的、科学的,而中国的一切都是丑陋的、病态的。 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对外来文化的态度不外乎是“中学 为体,西学为用”的传统中庸之道和“取其精华,去其糟 粕”的现代辩证方法。细究起来,这不过是基于同一种思维 模式上的两种不同的判断和取舍方式。“为体”的“中学”,不 但是决定“西学”有用无用的基础,而且显然也是区分“精 华”与“糟粕”的标准。 美国人在这方面有着几乎同样的问题。一百多年和平发 展所造就的强大的经济力量、先进的科学技术、逐渐完善的 民主体制和日渐流行的大众文化,使美国人过于自以为是,以 为美国的社会模式是各国都应仿效的“样板”,美式的价值观 念更是衡量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绝对标准,而很少意识到美国 只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一个例子,并很可能是一个颇具特 殊性的例子。这种偏见的倾向在美国“自由”的学术著作中 和“客观”的新闻报道中随处可见。美国人需要像中国人在 “文革”后那样深刻地反思一下。当年越战的失败,曾给美国 人一次小小的反思机会,可惜,那次反思进行得显然不够深 刻。 基于这种绝对思维模式,人们往往会形成一种僵硬的 “对错”意识。人们几乎是先验地从自己的社会生存方式中获 得“正常”的观念,并不自觉地以其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而 就在把自己放在“正常”位置上的同时,他们便将别人放在 “异常”的位置上。于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变成了“唯 一正确”的事情了。 在一次野餐时,我和一位美国人类学教授谈起这个问题。 我问他,在美国历史上,有没有一个时期,人们具有绝对的 ”对错”意识。他先是不假思索地说:“没有。”想了想后,说: “有。在清教徒时期。”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在也有。” 实际上,正是人类学研究使人们注意到人类社会生存方 式的多样性,从而帮助人们逐渐摆脱了过去狭窄的“对错”意 识。 在人类思想文化传统中,“对错”意识,是最根深蒂固的 东西。几千年来,它使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卫道”的狂热 和迫害“异端”的残酷。即使在今天,无论在任何口号—— “自由”、“平等”或“革命”、“民主”——掩护下,它都最终 会导致思想的禁锢、文化的封闭和政治的专制。 而在中国社会,这种“对错”意识则主要还体现在对 “统一思想”的认同。“思想”的“统一”总是以对某种“思 想”的绝对正确性的承认为前提的,这种对“统一思想”的 认同,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成为一种潜意识。一个美国政治 学教授曾在中国做过一个调查,发现大多数中国人都说相信 民主,但同时又都赞同“思想统一”。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中 间的内在矛盾。 当这种基于“对”和“错”观念的辨别而“统一”了的 “思想”进一步变成信仰、主义或是“明天的理想”——某种 要求人类为之作出巨大牺牲才能实现的抽象原则时,人类社 会便会进入悲剧时期。历史上,人类被推向灾难的边缘,常 常不是因为某些人有意要将大家引向地狱,而是因为一些人 坚信只有他们才知道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 我留学美国的感受,很有点像1979年我第一次读到“朦 胧诗”时的感受。当时我想:“噢,诗还可以这么写!”到了 美国后,我的感受是:“噢’人也可以这么活着!” 这里,我并不是在讨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 之争,也不是在比较东西方文明的优劣。争论何方的月亮更 圆,如同小儿辩日远近,智者也是说不清的。我讲的是更为 基本的东西——人的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 正像英国哲学家穆勒(John Mill)在《论自由》一书中 曾经说过的那样:“认为人类的生存应当建立在某种或某些方 式上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一个人具有相当多的常识和经验,他 那能显示自我存在的方式就是最好的,不是因为就其方式本 身来说是最好的,而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方式。”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留学生具有和我相近的感受,但我 相信,那几十万足迹遍布全世界7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国留 学生,从各自不同经历中学到和带回中国的许许多多东西中, 将包括一种基于对人类社会多样性的认识而产生出的更为宽 容的社会生存意识。 (11/21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