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17 阳谋 第十七章 阳谋 丁抒著 第十七章: 再「补课」劫祸不止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煞。」六百年前,朱元 璋在农民起义军中初露头角时写的两句诗,可以用来说明反右 风暴尘埃落定之后的局面。共产党一鸣,百鸟齐喑,百花齐被 吓煞,一九五七年夏初那热闹的鸣和放在知识份子心头只剩下 了痛和苦。   「百家争鸣」呢?没人提了。好像大家都忘了共产党是主 张实行「双百方针」的。正如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 一所说:「反右派以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形 式上没有被废除,但实际上停止执行了。毛泽东同志提出,百 家争鸣实察上是两家,资产阶级一家,无产阶级一家……」 (注1:一九八六年五月九日《人民日报》。)   因为右派又叫「资产阶级右派」,所以凡右派一律不得鸣、 不许放。不仅政治上不许鸣放,学术上也不准。著名的力学家 钱伟长撰写的《应用数学》一书,本已排好了版,现出版社不 仅不肯再印,反而要向他索取拆版费。他费了数年心血写成的 一篇关于弹性力学变分原理的学术论文,也因为他的新身份而 被《力学学报》退了稿。   当年秋天,巴金主编的大型文学刊物《收获》第三期即将 付印时,收到了其中一篇文章的作者所在部门的党来信,说那 作者「有问题」,不同意发表其作品。主持编务的靳以立即遵 命,抽掉了那篇文章,此类做法在中国就此成了惯例。   毛泽东此时必定早已忘了他年轻时在学校面对「言志」的 作文试题所写的《咏蛙》诗:「独坐池城如虎踞,绿杨树下养 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到此时此刻,偌 大的中国,的确没有一个虫儿敢作声了。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六日,北京正是乍暖还寒时节,万名在 反右斗争中过了关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在天安门广 场举行了一个「自我改造促进大会」。会后,八十多岁的民盟 主席沈钧儒和七十岁的郭沫若率领一支队伍沿著长安街向西走, 队伍里有一个高大的木架,上挂「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社会 主义自我改造公约」的条文。在他们的背后,八十岁的黄炎培、 李济深等人则另率一支老兵队伍向东走,由年纪较轻的人高举 一个巨大的红布造成的心,上面写著「把心交给党」五个大字。   把心交给党,交给哪个党?这支游行队伍不是属于「中国 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吗?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甚么误会也不会发生。除了共产党 之外,所有的党派已经名存实亡,没有人会把心交给他们,虽 然这个党派的新首领已经表示要「争取三年内使成员中左派和 中左份子达到百分之八十」。   民盟一九四四年通过的《纲领草案》有如下的条款:「国 家应保障人民身体、行动、居住、迁徒、思想、信仰、言论、 出版、通讯、集会、结社之基本自由。」(纲领「政治」部份 第二条)「国家应实行宪政,厉行法治,任何人或任何政党不 得处于超法律之地位。」(纲领「政治」部份第三条)(注2 :转引自日本《民主中国》月刊一九九一年八月号第三十四至 三十五页。)如今共产党将民盟的纲领视如厕所手纸,将民盟 各级负责人大多打成了右派,如宁夏银川地区四十五个民盟支 部负责人中有三十三个成了右派,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抗议。( 注3:一九九○年版《当代中国的宁夏》第一一九页。)应当 说,这些「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如今不会忘记自己的党纲,可 是为甚么却一个个都成了不敢作声的虫儿?无他,人要吃饭, 饭票在共产党手里。一年前毛泽东说的「不举手就不给饭吃」, 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右派们的悲惨下场明摆在那里,谁还敢不 把心交给党?   这些新首领其实是替共产党看管「民主党派」。譬如一九 五八年十二月民盟召开第三次代表大会,新选杨明轩为副主席, 以后沈钧儒去世,他接任了主席。其实杨早在一九二六年就入 了共产党,比他在民盟的历史长二十年。他于六七年文革初期 死时是民盟的中央主席,在共产党内却只是一名普通党员。但 是八○年中共替他举行骨灰安葬仪式时,覆盖在他的骨灰盒上 的却是共产党的党旗。由此可见,要是民盟也有自己的旗帜, 那也不过是一堆烂布。它的主席既然是中共派去的,其存在也 就可有可无了。   又如历史学家吴晗,一九五七年春天入党,但其共产党员 的新身份却未暴露。反右后,他以老民盟的资格成了民盟北京 市的负责人。有他当管家,民盟北京支部自然不会做逾规越矩 的事了。后来毛泽东在文革中整死他,那是共产党内的事,与 民盟毫无关系。   有那么些秘密的中共党员替共产党照看各小党派,按说毛 泽东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不,他仍不放心,他决心扫清所有 可能怀异心的人。于是又有了「反右补课」一说。这又是毛泽 东的指示。他在一九五八年三月间发动「大跃进」的成都会议 上说的是「整风没有整好的,要补课」。而当时整风已死,唯 馀反右,因此所谓「补课」,只是中共各级当权派审查、计算 其所辖的部门是否完成了该抓的右派指标数,少一个也要补上。 各级党委为免「反右不力」,自己遭清算,便纷纷抓无辜凑数, 把一九五七年没有说甚么话,却又多少流露了几分不满,当时 没有划成右派的人,作为漏纲份子补进新的右派名单中。   没有可靠的数据告诉我们有多少人被补进右派行列,但估 计不会在十万名之下。   如河南省南阳县,本已抓了八百九十二名右派,一九五八 年七月开始「又在工商、文教、卫生界开展向党『交心』运动, 再划『右派』二百七十二人。」(注4:一九九○ 版《南阳 县志》第三十九页。)   又如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三年级共一百八十名学生,一九 五七年仅抓了三名右派,可是五八年四月间「补课」却又补了 十八名,而且是经由上海市委正式批准,毫不含糊的。这二十 一名右派占该班学生人数的百分之十一点七,大大超过「指标」 。这批右派中有十二名获得宽大,留校改造,每日将自己的 「改造日记」贴在墙报上供人监督批判。其馀的,半数被抓去 劳改,半数被押送新疆去了。(注5:当事者之一与本书作者 的谈话。)   又如哈尔滨一家工厂的青年技术员李嘉亮,一九五七年鸣 放时在党内会议上说过「南斯拉夫的社会主义建设是值得我们 学习的」这样的话。当时没整到他头上,可是一九五八年八月 的一天,公安人员突然向他出示逮捕证,将他抓进了监狱。他 的罪名是「极右份子」,根据却仅是上述那句话。六年前,李 的母亲获准出国定居,正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李嘉亮表示自 己是共产党员,打算留在国内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未与 母亲同行。他千里迢迢由江南来到北国,不料竟成为二榜右派, 被判十五年徒刑。他远在美国纽约的母亲闻讯,几乎哭瞎了眼 睛。她将自己在异国给人烧饭所得的微薄工资省下来,每月往 中国东北关押她儿子的监狱汇款,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度过 了整整十五年。(注6:贾宏图《他从美国回来了》。)   天津二十三岁的青年王宏烈平素爱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文学 小品,一九五七年反右时被查出他发表的作品中有「右派言论」 ,当时未受处理。要「补课」了,党委书记在全体职工大会上 宣布他「拒绝组织挽救,甘心堕落为右派」,罪名中竟有一条 「与(党)支部书记开玩笑」。   三十年代日本在东北成立「满洲国」,颁布了「国歌」。 此伪「国歌」颁布的第二天,哈尔滨多处出现用其谱填了新词 的传单:「九.一八事变起满洲,我满洲变成殖民地,日本强 盗率同走狗,造成傀儡国……」这新歌词,渐在抗日民众中传 开,其作者是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个学建筑的学生、共产党员任 震英。自一九三七年起,他即离开东北,到甘肃兰州以建筑师 职业为掩护,从事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一九五七年中共整风、 鸣放时,他是兰州市规划局长、总工程师。反右时没整到他, 可是一九五八年夏天,他从苏联等国访问一回来,就被宣布是 「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开除出党。有幸的是,他未被送去劳 改,因而得以在逆境中呕心沥血,将黄河北岸的白塔山改造成 一个俏丽的山上公园。不过,文革中,他历尽折磨.包括被绑 在兰州大街的电线杆上凌辱示众,根子就是一九五八年「补」 到他头上的右派帽子。   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鞍山钢铁公司下属高炉公司(炼铁厂) 有三位工程师,一九五七年中共整风之时奉党委之命召集三十 来位工程技术人员开座谈会,给党提意见。由于不提意见便是 对整风不关心,对党不够热爱,被叫去开会的人只得凑出几件 琐事提了提,算是参加了鸣放。不料,会议记录交上去后,党 委认为是反党言论,主持会议的老工程师和担任记录的归国华 侨工程师也就蒙上「记录和整理反党言论」的大罪而成为右派。 那第三位工程师,公司的总工长满开强在会上一言未发,当时 只被告诫要「吸取教训」,免于处分,算是宽大。一九五八年, 鞍钢高炉公司大队人马调到北京,为首都钢铁公司安装第一座 炼钢炉。最初,这位总工长连续二十二天泡在建设工地上,连 绵袄都没有脱过,直到身上长了虱子才想到回家去换衣服。他 正要离开工地时,党支部书记把他叫到工棚里,取出一张纸, 摆在他面前说:「你被划为右派了,签字吧!」惊愕、迷惘之 后,满终于愤愤地抗辩道:我在鞍山做过结论,不划右派,为 甚么调到北京后还要被划为右派呢?」党支书冷冷地答道: 「告诉你,你是漏网的。在鞍山不够划右派,在北京不一定不 够!」随即说:「现在通知你,从今天起,免去你的工程师职 称,撤销总工长的职务,工资降两级,到下面去当工人,好好 接受劳动改造!」从此,满开强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屈辱生活。   地质师顾树松,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春风不度」的玉门 油田,但在他自己的要求下到了更为艰苦的柴达木。在戈壁滩 上踏勘时,他曾一度迷路,仅靠用自己的小便解渴,走回营地。 这样的热血青年亦是补课中的右派,罪名是「要技术领导不要 党的领导」。(注7:冯君莉《柴达木情思》,见北京《当代》 文学双月刊一九八七年第三期。)   《新观察》主编戈扬女士躲过了反右的第一波,但一年多 之后终于被网住了,连一直想保她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也爱莫 能助。   抗战期间,戈扬在重庆直接受周恩来、邓颖超夫妇领导为 中共工作。当沈醉手下的国民党特工人员对她盯梢,企图加害 之时,邓及时安排,使她安然潜出了重庆。沈醉丢失猎物,不 明所以,直到近四十年后才知道自己输给了周氏一著棋。   但是这一次,周恩来身为政总理,她和邓颖超竟未能保护 住戈扬。这颇像胡风的情形,他们在国民党欲加害于胡的时候 能够用计保住他,到了共产党欲整肃加害的时候,反倒束手无 策了。   著名翻译家傅雷也是在补课时落网的。   傅雷当上二榜右派,实在是因为他太迂。一九五七年六月 底,反右已经搞得热火朝天,虔诚的傅雷在上海《文汇报》发 表了一篇长文,支持这场斗争。   他在文章中说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共产党领导 的正确」,也总结了「七年的成绩远远超过了缺点」。这都不 会惹祸。但是,他在文章结尾处还表示:「为了爱党、爱政府、 爱社会主义事业,爱我们自己的前途,而诚诚恳恳、切切实实 地帮助党整风。」傅雷罹祸,实源于此。   这个书生可能是唯一的在举国讨伐右派的时候仍然念念不 忘「帮助党整风」的人。我们完全相信傅氏「爱党、爱政府」, 可是找不出证据说明那个党和政府也爱他。至少可以说,从一 九五八年将他打成右派直到六六年将他夫妇逼得双双悬梁自尽 这几年间,由毛泽东控制的党是不爱他的,尽管共产党内始终 有个别人暗暗地爱护著他。   反右这场风暴摧折了无数大树,更摧残了数不清的幼苗。 但是,也有一些小树在被巨石压倒后,凭著一股韧性,又从石 缝中顽强地钻出来,在中华大地上继续高唱他们的生命之歌。   广州的青年中学教师龙潜庵成为右派后失了业,寄居亲戚 家中,靠改名换姓向报社投稿每月得二十元稿酬维持生计。他 开始了三年的宋元断代词典的编写工作研究却没有中断。以后 他进了街道小工厂,工馀仍潜心研究,持之不懈。整整三十年 心血,凝成一部百万字的《宋元语言词典》,使中国有了第一 部断代词典。   清朝乾隆年间有三部文学巨著问世:《红楼梦》、《儒林 外史》和《岐路灯》。其中《岐路灯》始终没有付梓,一直靠 抄本流传。右派份子峦星在穷愁潦倒之中,历尽艰辛,收集各 种抄本,加以校勘,终于校注出完整的小说,并在八十年代出 版献给读者。   江苏作家、新闻记者海汝恺当右派后的二十多年,始终从 事艰苦的体力劳动。他找到堆放杂物、破门被钉死的斗室,每 日劳动之馀从那破裂的地方钻进去,躲在那里研究波兰名作家 显克微支的作品,日积月累,写出四百多万字的文稿,等到文 化革命后,陆续出版见天日。   文字改革出版社编辑吴越成右派后,先是囚禁,后是劳改。 在繁重的劳动之馀,他编了一部二十馀万字的《汉语拼音自修 课本》,一部一千馀页的《汉语世界语大词典》,一部四十万 字的关于浙江方言的专著。文革中,他又在枪口下被押到了渤 海湾边的一个劳改农场。在难友们和基层干部保护下成功地瞒 过农场当局,他写成了一部八十万字的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 记》。该书于文革之后出版,第一次印刷二十八万册,不到一 个月即销售一空。   青年知识份子陈以强由右派转变为「现行反革命」,被判 十五年后,不愿白白度过狱中的岁月,他要为人民留下一点东 西。当时能够得到的唯一的书只是字典,由于「四角号码」难 学、难用,他决定改造字典,重编检字法。后此,白天和其他 犯人一样去劳动,夜里等其他犯人都睡下了,他再悄悄地工作, 对上万个汉字逐一反覆推敲……   十五年后,陈以强出了牢门,又被平了反。他的生命之烛 虽已将燃尽,他那本检字比迄今所有的汉语字典都快捷的字典 已出现在全国各书店的书架上。(注9: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 一日《人民日报》。)   上海著名的杂志编辑尚丁,流放青海牧羊四年。放羊之馀, 他以藏族历史题材创作了一部诗剧《达赖喇嘛传奇》,还编写 了海南藏族自治州地方志。   中国科学院薯类研究所杂粮研究室主任盛家廉当上右派下 放农村后,数十年如一日地专注于甘薯新品种选育工作,终于 在一九八二年培育出「徐薯十八号」,一下子在全国推广种植 二千八百万亩,一年增产折合粮食二十亿斤。他本人也获得了 一九八二年国家发明一等奖。(注10:《人物》一九八四年 第六期,《甘薯专家盛家廉》。)   上海水产院一位学生赵乃刚,因为反对在学生中抓右派而 自己成了右派。他二十年中吃苦无数,包括在文革中戴高帽游 街示众,但他仍不放弃其研究。中国特有的中华蛰绒蟹,由于 长江到处筑坝建闸,回游通道断绝,产量从五十年代至七十年 代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他辛苦十馀载,试验上千次,终于使人 工半咸水育苗成功,挽救了濒于绝灭的这种蛰绒蟹。他本人亦 获得一九八四年国家发明一等奖。(注11:《人物》一九八 六年第二期,《追求之歌-记国家一等发明奖获得者赵乃刚》 。)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学生金湘,在音院少年班时,才华便 被院长马思聪赏识,特保送入音院。可是他成为右派后,马院 长就保护不了他。他被分配到新疆阿克苏地区文工团,整整十 三年搬布景、打灯光、扫厕所,就是不能作曲。但他没有在逆 境中消沉,终于在一九七三年创作了一部歌剧,并于七九年回 到北京,担任北京交响乐团指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教研室主 任。他的歌剧《原野》还越过大洋,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肯尼 迪中心连续上演十一场,使中国歌剧第一次登上西方的歌剧殿 堂。(注12:一九九二年一月十日美洲《新闻自由导报》。)   一九七八年,一流学府中国科技大学将三名优秀的学者越 级提拔为正教授,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教授。这三人都是在 各自的研究领域中成绩斐然的科学家,其中项志遴和曾肯成当 年是右派,方励之则是被批判后开除出党的准右派。   这样的例子虽然还可以举出不少,但就百万在反右运动中 横遭迫害的右派份子而言,却极为个别。绝大多数应当在其专 业领域里做出成就的右派份子,终身事业被葬送在劳改营里了。   即使一千年后,人们也要说:这是中国历史上极为黑暗的 一章。我们不说「最黑暗」,那是因为这三个字属于毛泽东在 九年后制造的另一场灾难--文化革命,这已成了公论。   文化革命那场遍及全国的政治迫害,宗旨是「横扫一切牛 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特别是右首当其冲,「叛徒、特务、 走资派」倒在其次。在文革中受罪最多,吃苦最久,坐牢杀头 最多的一类人就是右派份子。   中央美术院学生傅小石(名国画家傅抱石之子)曾被许多 人公认为是个「天才」。成为右派后,他先在农场劳改了三年, 文革中又成为「现行反革命集团」成员。在万人大会上被「公 审」之后,入狱判刑十年。   青年医生王贤才,因为成了右派份子,要「痛改前非,重 新做人」,曾将他所译的世界著名的医学专著《希氏内科学》 (Cecil's Textbook of Medicine)的译稿扔进火堆。他劳动数 年后仍未被「改造」好,文革中作为「现行反革命」五花大绑 地押到内蒙古体育场万人大会上「公审」,被判处十二年徒刑, 其判决书上写著:「吹捧美帝国主义科学文明和资产阶级反动 学术权威」。只是有幸遇到了一位通情达理、正直的劳改队政 委,又得助于一位同时坐牢的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终于在狱 中再将此书的最新版译成,计中文三百四十万字。(注13: 《人物》一九八六年第四期第五至八页。)   《新湖南报》编辑锺叔河在一九五五年的「肃反运动」中 就是一名斗争对象,反右中更是被大张旗鼓地批判。一本《揭 发批判锺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小册子竟厚达一百多 页。其主要右派言论有:「社会主义……并不是共产党发明的。 ……除了马列主义以外,社会主义学说还有别的流展,实行它 们的理论,这样才可以显出优劣……」(注14:《人物》一 九八六年二月号第七十七至七十八页。)由于这些言论,他不 仅成为右派,而且被处理为「现行管制份子」。文革中,他又 「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为「现行反革命」, 判了十年徒刑。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活了过来。 可是很多人活到了一九六六年,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兰州大学地理系学生褚松村一九五七年戴著右派帽子到农 村去劳动了几年,被认为改造得还可以,获宽大,允其回学校 继续读书。可是文化革命一来,老账又翻了出来,他终于绝望 跳了楼。   「内控右派」也是牛鬼蛇神,与右派没有甚么差别,也逃 不脱。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研究员萧光英,在被批 斗、抄家、扫地出门进「牛棚」后,选择了死。他的妻子得到 他的死讯,决心与他同去,但又不愿扔下女儿在人间受罪,只 得先狠心毒死爱女,然后再只身奔赴黄泉。萧光英是一九五六 年举家从美国归国的,十年间,报效祖国不成,反成了毛式阶 级斗争的牺牲品。后来,他的表弟、美国著名的物理学家邓昌 黎回国访问,要求看看萧光英一家的坟,结果不仅没有坟,连 尸骨何在也无人知晓。一家人就这样消失了。   自杀的多,被杀的也不少。一九五七年时的《新湖南报》 总编辑刘凤祥就是其中之一。   刘凤祥是一九四九年中共接管政权后参加党的青年知识份 子,一九五○年任浏阳县县长时还不到三十岁。成为右派后, 他被送到一家工厂「劳动教养」,被机器轧去整条右臂。一九 六七年毛泽东将其反右时最卖力的手刘少奇、邓小平、彭真打 倒后,刘凤祥与一批右派朋友印发传单,鼓动右派们起来翻案。 这便成了当局将他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处十五年徒刑的 「罪行」之一。一九七○年春,中共在全国范围内大举清除 「现行反革命」,毛泽东的老家湖南省省会长沙召开了两次 「公审大会」,每次审完都将近百名犯人拉去枪决,其中半数 以上是政治犯,其中就包括刘凤祥和他的右派朋友、原湖南省 公安厅干部雷特超。(注16:《中国之春》第一○○期至一 ○二期,杨小凯《狱中回忆》。)   差不多就在同时,北京也杀了一批「现行反革命」,所不 同的只是那几十个人在被枪决之前的一个多月里,天天拖著脚 镣和手铐,分组被带到市内各处的万人大会上斗争、示众。连 那些同将被杀戮的知识份子毫无关系的地方,譬如「中越友好 人民公社」,也把他们「借去」斗一通,就像一批就要扔掉的 东西最后再使用一次似的。那批人除了中央美术学院学生张郎 郎被周恩来以「留个活口」的名义保下未杀之外(因为张的父 亲张仃是文化界名人,著名画家),全都死在了「无产阶级」 的枪口下。一九五七年反右时的右派、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沈 元就是其中之一。右派份子反党,当然有罪,可是一个文化人 怎么就犯下死罪了呢?原来他因为被斗得受不了,买了盒黑鞋 油,涂在脸上扮成了黑人,进了马里大使馆。谁知马里使馆转 手就把他交给了中共,他也就「罪该万死」了。(注17: 张朗朗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清华大学右派学生党治国也是文革中被判作死刑的「现行 反革命」,原因是他在陕西铜川煤矿劳改时组织了一个「共产 主义小组」,辅导工人业馀学习《共产党宣言》。在被斗争、 毒打了一阵之后,铜川市法院将他判处死刑,上报陕西省待覆 处决。,恰好那时省法院按指标行事,说已作好计划只枪毙四 名,而各地当时报审的死刑犯共七名,党治国排第五,竟因此 而逃了一命。(被处决的前四名均于十年后被当局承认是冤杀 而平反。)党十多年后出狱,回到母校领到了一张久违了近三 十年的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的毕业证书。(注18:陈祖芬 《理论狂人》,《人民文学》一九八六年七月号。)   清华大学建筑系还有一位右派学生冯国将,是从印度尼西 亚归国的侨生。他被送到清河劳改农场先后在延庆县劳改犯工 厂和京郊良乡机械厂服刑。别人刑满后可以遣送回原籍,而他 在印尼是第三代华侨,原籍何处都不知道,只能留在厂里就业。 文革一开始,又要将他送往新疆去开荒。他终于又逃亡,成功 逃到北朝鲜后,却又被那个「社会主义小兄弟」引渡回国。先 是判处十年,后又改成死刑。只因后来考虑到他是印尼华侨, 枪毙了对海外有影响,那死刑才未执行,让他最终活到了平反 的一天。(注19:当事人与本书作者的通讯。)   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卫生学校右派学生刘士源也是一个拣了 一条命的死刑犯。他在劳改农场组织「马列主义学习小组」, 被说成是「反革命集团」,他也就成了反革命集团的首犯。根 据「首恶必办」的原则,他被判处死刑,作了死囚的牢房。只 是混乱之中未被拖去执行,拣了一条命。   如此幸运右派毕竟不多,原教育部副部长柳(氵是)就没 有度过那场劫难。柳本是个著述甚丰的学者,他成为右派后同 其他地位较高的右派一样,被宽大,免于劳改。但文化革命来 了,再也没有一个牛鬼蛇神可以获得宽大。他于一九六八年四 月十二日被补,随之而来的便是严刑拷打。二十一日夜,这位 六十五岁的老学者被打得大腿折断,脑浆迸裂而死。事后,人 们从他的棉被里发现一小页纸,那是从当时犯人必读的小红书 《毛主席语录》中撕下的文前空白页,上面是这位学者留在人 间的最后几行字:「政治迫害,毒打取供。我非叛徒,为我伸 冤。」   另一个「大右派」、原《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曾被下 放到长城脚下去放过一阵羊。后来文革兴起,已回到北京城里 的储安平成为红卫兵打骂、侮辱的对象。他曾投水自杀获救。 一天,一群人又来敲门,要批斗他。他从后院翻墙而出,逃到 当年放羊时的右派伙伴李汝苍老先生的家前,在门里塞进一纸 条:「汝苍:我走了!安平。」从此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不久 老右派李汝苍也被斗死,储安平的下落便永远成了一个谜。   储是江苏宜兴人,《宜兴县志》的著者不愿说他死了,只 说他于「一九六六年深秋一个晚上,出走失踪,生死不明。」 (注20:一九九○年版《宜兴县志》第八四五页。)当时, 总理周恩来曾派人调查寻找他的下落,但无结果。储安平肯定 不会出家做了和尚,因为那时所有的和尚、道士都被勒令还了 俗,全国已没有一所寺院可以栖身了。   他会隐姓埋名跑到国外生存下来吗?不可能,但当时确实 有人成功地跑到了国外。   上海第一医学院学生徐洪慈,一九五七年鸣放期间,以他 为首,十四名同学合作写了份大字报。因为他是共产党员, 《人民日报》特发文《上海医学院三千同学声讨叛徒徐洪慈》, 说他「妄想……搞垮党」。随后,他被送往安徽白茅岭劳改农 场「劳动教养」。因为不堪一天十几小时的劳役和动辄而来的 扣饭,他和一位本是空军飞行员的右派合谋逃亡,求一生路。 但很快被捉,判处六年徒刑,送云南省丽江劳改队服刑。一九 六五年刑满,名曰「释放」,实则「留场就业」,仍然回不了 家。文革一来,他又成为「反革命份子」,又判了二十年徒刑。 监狱当局布置人贴了一百多张大字报,将他骂作「阴谋家」、 「败类」、「毒蛇」、「叛徒」、要求「严惩」;他不甘心等 著被拉去枪毙,成功越狱,历尽千辛万苦,从云南横穿中国, 逃到了外蒙古。在获得政治庇护,又服了二年因偷越国境而判 的刑之后,他终于成了一个自由的人--那里不是中国,没有 「留场就业」一说。当他作为反右及文革的幸存者和那个时代 的罪恶活见证,于一九八四年揩同蒙古妻子和两个孩子回到中 国时,已时五十开外的人了。(注21:一九五七年八月二日 《人民日报》和《探索杂志》一九九二年七月、八月号。)  第十七章完 .待续.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涛(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