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15 阳谋  第十五章 阳谋  丁抒著 第十五章: 狠处理殃及妻孥 在一九五六年的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刘少奇作了 个政治报告,提出:「革命的暴风雨时期已经过去了,新的生 产关系已经建立起来……完备的法制就是完全必要的了。…… 必需使全国每一个人都明白,并且确信,只要他没有违反法律, 他的公民权就是有保障的,他就不会受任何机关和任何人的侵 犯。如果有人非法地侵犯他,国家就必然地出来加入干涉。」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段话,所有的人都表示满意,但是 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宪法明文规定中国是在共产党领 导之下,如果中共认为某人反对它,那么此人是否违反了法律? 刘少奇宣布保障公民权,前提是「他没有违反法律」。所以, 这个问题不搞清,刘的话就等于白说。   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女中央常委谭惕吾在鸣放会上发 言,批评共产党带头违反宪法,指出上海对房产商的「改造」 (实为没收)违法。她说:「共产党今天是想使国家长治久安 呢?还是自己捣自己的乱?」「共产党必须遵守宪法。」「不 应在法律、法令之外,再发内部指示。」「指示代替法律、法 令,是不可以的。」(注1:一九五七年六月六日《人民日报》)   就事论事,谭惕吾说得很对,但是仍然没有抓住上述那个 要害问题。即使是这样,她也当上了右派。   逻辑是清楚明白的:要是中共认为某人反对它(言论上反 对或者骨子里反对),这人就是「反党份子」,你说你不反对 也不行。反党即违法,它就要「依法」予以制裁。它从来是依 法行事的。   所以,凡是说中共不依法行事,对中共按其随时变更的 「政策」处理事务的做法表示了不同意见的人,都被认为是 「反党」,都当上了「右派」。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法案委员会 委员、中央政法学院院长钱端升就是一个例子。   在地方政法部门工作的法庭庭长、法官们,凡是主张依法 办案,抵制当地党委干预的,差不多都在这时被当作右派打了 下去,罪名一般是「反对党的领导,闹独立王国」。而且不论 党内党外,「一视同仁」,全抓。譬如北京市司法部门抓了八 十三名右派,占司法人员总数的百分之九以上,其中包括高级 法院院长,中级法院院长,司法局正、副局长,律师协会副主 任等。(注2: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市司法界右派份子 是怎样进行反党破坏活动的》第一页。)别处如福建省司法厅 厅长何公敢是右派,辽宁省司法厅正、副厅长也都是右派。检 察部门亦类似,浙江省检察院检察长彭瑞林是右派。上海市检 察院检察长王范也够格当右派了,但他长期做保卫工作,一九 四九年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进入北京时,车队第一 辆开路的就是他,所以只是大会「重点批判」一通,定为「右 倾」,撤职了事,未扣右派帽子。后来他在文革中饮弹自杀, 那是另一回事了。   北京高级人民法院法官费璐璐(女),出身豪门,早在四 十年代国共内战期间就捐过巨额财产给中共。一九五○年朝鲜 战争爆发,她又捐了八万多元,以后陆续将其工厂、商店全捐 给了国家。这样一位爱国者竟在一九五七年成了「反党份子」, 戴上右派帽子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改造了六年,她大难不死 回到北京,但不久便是文革,又再次被关了四年多。(注3: 见《人物》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安徽大学法律系一九五○年毕业的黄行,出任安徽青阳县 人民法庭庭长之后,因为见到不少只是对中共在农村实行统购 统销的政策不满,或对合作化运动发了几句牢骚的人被捕入狱, 便指出这些人只是思想错误,并未触犯法律,不应判刑监押。 结果他自己就罹了难。他被宣布成为右派之后,连见妻子一面 的要求也不获准,就被押到山区一个铁矿「劳动改造」去了。   中共党内有许多正派勤恳的好干部,他们不求名利或不善 人事,虽然资历很深,但没有进入权力机构,而集中于各级党 的监察部门。由于他们的职业便是检查、制止各级干部的违法 行为,在各级要员看来,属于「找岔子」,「说泄气话」的角 色,平时嫌他们碍事却又撵不走,现在反右运动提供了一个处 置他们的绝佳机会,因此各监察机构里的右派便多得要用箩筐 装了。有的省,监察厅的机关干部竟有百分之二、三十被打成 右派。   中共中央监察部第一副部长兼党组副书记王翰,早年是上 海交通大学的学生,「九一八」事变后曾与同学赴南京请愿, 一九三二年加入中共。为革命出生入死几十年后,他于一九五 四年出任中共中央监察部要职。由于他主张使用知识份子,反 对老搞运动等等,又「因对一个下面干部的划右派问题坚持不 要划,结果在那个不许有异议的政治环境下,他自己就被划成 了右派」。随后他被送到水利部的三门峡工程局当工人,被监 督劳动。整整十六年(包括一九六六、六七年「天天挨打」的 那段日子),他挺过来了,但身体已完全垮掉。厂里怕他死在 那里,才答应由他的妻子接回北京。但作为无户口的「黑人」, 他竟找不到一间肯收留他的医院。作家韦君宜为他作的传这样 写道:「受尽千辛万苦,直至八十年代,平反了,来不及了, 死去了。」(注4:《人民文学》一九八三年二月,韦君宜的 文章。)寥寥数字,却是一曲深沉的、绵绵不绝的挽歌。   作为反右的一大成果,监察机构上下一并撤销了,从此再 也没有人能够约束那些党委书记们,以后的无法无天的行为也 就通行无阻了。只要党委书记们认为你在言论上、思想上,甚 至「骨子里」反党,你就犯了法,就不受公民权保障。一九五 八年正式对右派进行「处理」时,就是按这种逻辑行事的。   这「处理」,大致分几类。今以广西横县为例予以说明:   全县右派二百九十七人,逮捕入狱五名,送劳动教养二百 一十五名,撤职三十三名,开除遣送回籍十名,开除公职留用 二十名,在原单位监督劳改五名,降职降薪七名,逃跑失踪两 名。(注5:《横县志》一九八九年版第十五至十六页。)   近三百名右派,除了两名失踪的(很可能跑到山里自杀了) 以外,全部受到了惩罚性处置。 逮捕、判刑是一类,从几年到十几年,到枪毙,都有。按 官方的说法叫做「法办」。   应当说明,右派虽然「反党反社会主义」,但并不等于就 是「反革命」。这就是为何右派绝大多数并不坐牢的原因。然 而,「反党」和「反革命」实在也只差半步,谁也说不清两者 之间的界线。所以,你只是一名右派还是「右派加现行反革命」 ,送去劳教还是坐牢,就全看你命大不大,看管你的那个党委 书记喜欢在你的生死簿上打哪个钩了。   辽宁省本溪钢铁公司有个副工长倪亦方,一九五二年以全 优的成绩从燕京大学毕业。一九五四年他曾经与苏联专家在工 作中发生争执,被领导认为是「顶撞」专家,免职记大过。一 九五七年他又旧病复发,对领导的作风意见,于是成为「双料 份子」--右派加现行反革命,进了监狱。(注6:《了望》 周刊一九八六年第二十一期第二十九页。)    清华大学有位来自新加坡的侨生,戴上了右派帽子、被 开除学籍后,在国内孑然一身,便申请出国回家。可是当局 「研究」了一年之后,竟把他投入铁窗,背铐、脚镣、单人禁 闭、困绑吊打及苦役,没完没了地折磨了他整整二十年。 (注7:见香港《九十年代》月刊一九九○年七月号,韧锋 《回忆「反右」期间的北京高校》。)   青海省有个撤拉族青年韩秋夫,因一篇文章被省文化局局 长看中,调去《青海湖》文学月刊当编辑。他成了右派后,被 抓到牢中蹲了二十三年。   一九五四年北京政法学院毕业的陈以强,反右前写了一篇 讽刺某领导干部的短篇小说,虽未发表,却被定为右派。他对 自己戴帽一事想不通,结果问题又转变为「现行反革命份子」, 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注8: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人 民日报》中刘宾雁的文章。)   也许一九五七年的法官认为「十五」比较吉利,很多右派 被判了十五年徒刑。除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女学生林希翎外,再 以几位清华大学的学生为例:张贴大字报要求中共「还政于民」 的马维琦,十五年;在校园设立「自由论坛」的赵树范,十五 年;另一位刘世广「谋划」成立政党,也是十五年;写《神. 鬼.人》的孙宝琮也是十五年。(注9:同注7。)   十五年是相当长了,但同死刑相比又算从轻发落了。北京 大学学生黄中奇,当上右派后被斗争。他而跳楼自杀,可惜没 死,结果还是要带著伤继续挨斗。他愤怒得扬言要拿刀杀人。 这下正中当局的意,尽管他只是说说而已,还是以「右派杀人 犯」的罪名枪毙了他。二十多年后为他平反时,骨头早不知哪 里去了。(注10:同注7。)   另一名北大学生,西方语言系一年级的顾文选才十八岁, 当了右派后无处伸冤,竟天真地跑回杭州家里找妈妈。结果他 被抓回北京,判处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他留在劳改农场 「就业」,永不能回到社会。在绝望中,他设法逃到了苏联。 哪知苏联更不把他当人,克格勃像畜生似的将他装进麻袋,弄 到莫斯科审问,然后又送回远东,引渡回国。虽然他最后是在 刑场的枪口下死去的,却总算在祖国得到了一块安息之地。 (注11:北京大学一位右派讲师与本书作者的谈话。他是顾 文选的老师,且与顾在同一农场劳改。)   右派们既成贱民.也就动辄得咎。有相当多的人在以后数 年中「转变」为「现行反革命份子」(简称「现反」)而被捕 入狱,甚至被枪决。在所谓「五类份子」(地主、富农、反革 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中,因为被认为有反对现政权的 行为,右派受到的处置最为严厉。如四川重庆大学十八岁的学 生李天德,被扣上帽子后同其他几名右派学生一起劳改。其中 一位云南省籍的学生建议大家一起去他的土地肥沃、气候温暖 的家乡混口饭吃,不料尚未动身就被说成是「妄图偷越国境」, 一伙人成了「反革命集团」。李被判处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 又以「反革命罪」再度判刑。但他一颗赤子之心仍未泯灭。获 自由后,他于一九七五年春,怀揣万言书《献国策》,跑到北 京国务院接待室,要求面见四川老乡邓小平。结果,他当晚就 进了公安局的审讯室。之后,他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后 改以「反革命罪」入狱二十年。   反右高潮中,《人民日报》发文《新华社连日围剿戴煌》 (八月六日),公布了老共产党员、新华社记者戴煌的「右派 言论」:「高级干部违法乱纪,低级的基层干部无法无天」, 「除杀人放火外,无恶不作」,这一切「应该由中央负责」; 如中央再不改变,他要唤起有良心的党员组织「共产党革命委 员会」。   当时,共产党只是将戴煌开除,倒没有抓他去坐牢。可是 他不知好歹,不体会这是党对他的「宽大」,反于一九六二年 写了一份万言书,为自己辩护,要求平反。正好毛泽东向全党 下达不得给右派平反的指令,当局立即宣布他那封信是「进一 步向党进攻的炮弹」,将他逮捕,押送西北的劳改营去了。他 这一去,整整十七年后才回家。   判刑的一般不在牢中白吃饭,多数被送到劳改营去,叫 「劳改犯人」。另一类是「劳动教养」,俗称「劳教份子」。 右派大多数是「劳教」。「劳教份子」和「劳改犯」关在一 处「改造」,只是待遇略有差别,每月有二、三十元生活费, 自己须交伙食费。实质二者均被视为犯人,只是劳改有刑期, 劳教未经审判,没有刑期而已。   甚么样的人劳教」?《国务院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 上说的是:「不务正业」、「违反治安管理」、「拒绝劳动 或者破坏纪律」、「不服从工作分配……不断地无理取闹」、 等等。此外就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反革命份子、反社会主 义的反动份子」了。(注12:一九五七年八月四日《人民 日报》。)   党的喉舌《人民日报》于一九五七年八月四日发布社论 说:「右派份子攻击我们实行劳动教养违反宪法,这是最露 骨的一种恶意攻击。」所以,现在轮到右派份子尝尝无产阶 级专政下「劳动教养」的滋味了。   如青年作家张贤亮成了右派后,在十八年间被「劳动教 养」两次,「劳动管制」一次,外加一次「群众专政」,一 次坐牢。他在「劳教」时的一位难友原是自己单位的领导, 并不是右派。由于他真诚地相信中共「在劳动教育培养」的 说法,在将本单位的右派都送去「劳教」后,他觉得自己也 应当接受教育、改造,于是主动申请去劳动教养。结果,他 与张贤亮等真右派为伍,不久就在繁重的劳动和饥饿的折磨 下死了。(注13:张贤亮《烦恼就是智慧》,《现代作家》 一九八五年九月号第五十一页。)   各地将右派送去「劳教」的时间不一,大致上是一九五 八年的头几个月。如四川省重庆市就往长寿县湖渔场送去了 三百九十二名右派,这支队伍的主要成份是教授、学者、工 程师。同时送去的还有一百九十二名「历史反革命」,「他 们被禁锢在渔场的许多岛上,与世隔绝。他们被社会所遗弃 。」(注14:元工《蓝幽幽的湖啊!》,《现代入家》一 九八五年九月号第五十一页。)   还有一种惩罚,既不是「劳改」,也不是「劳教」,而 叫「下放劳动」,身份是「下放干部」而不是罪人,但实际 境遇与罪人毫无二致。如上海《文汇报》记者江显良,因主 张共产党与各党派「互相竞赛」而被定为「极右份子」。本 来,「极右」者都坐了牢或去了劳改营,但他却被宽大,仅 「下放」上海郊区农村劳动。不过、别的「下放干部」有星 期天,他没有;别人八点钟上班,他得七点就去作准备工作; 别人下班了,他得留下收拾;别人下雨天不用干活,他还得 下地去「改造」。这样年复一年地改造到一九六四年,盼不 到出头之日,他终于跳楼自杀,死时仅三十出头。(注15: 上海《文汇报》一位记者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另一种处理方法是「遣送回籍」。中国以农立国,几乎 每一个人都有个农村或某个县为其「原籍」,哪怕你从未去 过那里。由于罪人太多或由于此人罪行不大,一般的处理方 法便往往是「遣送回籍」。   如四川医学院的学生李树楠,因给院刊写了一篇文章, 建议不仅要向苏联,也可向英、美学习,不要将学英语看成 落后而戴上「极右份子」帽子。之后批斗会无休无止,却又 无处申诉。他请一位同情他的学院广播站管理员(高年级学 生)给他对著话筒向全校师生讲话的机会,阐述自己的观点。 于是两人一并被送去劳动教养,在荒野的大凉山劳改,配给 的口粮不及常人的一半,长年在饥饿的折磨下挣扎。后来, 由于「坚持反动立场」,他又被押送回云南老家,在街道当 了二十年搬运工人。(注16: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一日《人 民日报》海外版。)   天津某设计院一位刘姓建筑设计师,成了右派后,妻子 同他离了婚。他被遣送原籍山东省东明县劳动改造,在黄河 故道的荒地上种瓜。同在劳改营里服苦役相比,多少算是一 种宽大。可是他穷得没钱买被褥,只得在土炕上撒一层细沙, 就算是铺,又当了盖。他年复一年地在地里劳作,瓜种得出 了名,当地瓜农均称他「瓜匠」。过了二十年,天津原设计 院决定为他平反而找到他时,他已得了癌症,不久于人世了。 (注17:北京《当代》文学双月刊一九八七年第一期, 《「瓜匠」的墓志铭》。)   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人去了农村而没有吃太大的苦。安 徽蒙城县有个南京去的育种专家丁震亚,在领导「徵求意见」 ,鼓励他鸣放时,对省委书记下令全省推广旱粮田改种水稻 一事发表意见道:「最好先试验,后推广,一个县不宜一下 子搞几十万亩。」这一来,他成了「反对省委第一书记」的 右派份子,送到一个农村「接受监督劳动」。那村的农民不 懂阶级斗争,既不愿监督他,又不愿让他劳动,只是给这位 五十五岁的专家土地和助手,请他培育良种。他则庆幸有了 一块得以继续其育种研究的新天地。   幸运者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譬如中国科学院物理研 究所有一对年轻夫妇仇士华、蔡连珍,双双毕业于上海复旦 大学物理系,双双成为右派,被逐出了实验室。此时,在考 古学界利用碳同位素(碳十四)测定古生物年代的技术刚开 始使用了几年,中国在这方面还是空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所长夏鼐找到物理所所长钱三强,指名要求将这两位「闭著 不用」的右派份子调给考古所研制用碳十四断代的仪器。从 一九五九年起,仇、蔡两个右派份子在夏所长的保护下,用 了七年的时间,终于制成了第一台碳十四断代仪。科学院院 长郭沫若也是个考古学者,他闻讯赶去,高兴地对仇、蔡二 位说:「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注18:一九八五年 九月八日至十二日《光明日报》。)   自然,绝大多数右派份子没有这样幸运,他们无论从政 治地位上还是经济生活上说,都成了社会的贱民。   除了前节所说「劳改」、「劳教」、判刑的之外,那些 未失去人身自由,还被允许留在正常社会中的,日子也不好 过。如文学教授董每戡及其妻一并上了广州中山大学的右派 榜,工资顿失,无以糊口,只好一起回到妻子老家长沙市去, 依赖亲友接济为生。作为一个学者,蛰居整整二十年,没有 收入维持生计,除了未受劳改皮肉之苦外,精神痛苦并不弱 一分。   有少数右派,反右后被宽大,获准被「原单位留用」。 这些虽然也在正常社会中,却也是社会中的一群贱民。   一位一九五七年时任天津某工业设计院主任工程师的右 派曾这样告诉作家冯骥才:   「我们总共五百个知识份子,一下子打了八十八个『右派』 ,占百分之十七。」「到了五七年上边又下个命令,说所有 『右派』都不准做技术工作,一律做体力劳动……每天早上工 人师傅没起床,我们『老右』就得拿桶把洗脸水放在他们门口 。」   甚么是新中国的贱民?这就是,尽管共产党认为不把他们 送到劳改营去就已经是很宽大了。   不仅右派份子们本身成了社会的贱民,连他们的家属也低 人三等,成了准贱民。如兰州大学的陈时伟、左宗杞夫妇,二 人均为留美归来的化学博士。陈为兰大副校长,左为化学系主 任。夫妇双双成为右派后,孩子也陷入了绝境。女儿一九五八 年高中毕业,成绩为全市第一名,可是就因为父母是「阶级敌 人」而进不了任何一所大学。陈本人饿死在劳改营里固然极惨, 那女儿受不了打击而终至精神失常,也成了那段黑暗岁月的牺 牲品。   广州的话剧演员章曼苹成右派后,她的儿子陶令昌就学的 上海戏剧学院要把他赶走,不说开除,却说要他到西北去「支 援边疆」。陶不服从,只好离校。一个才念了两年大学的青年 就这样失学又失业了。   已经学成的也要受右派父母的牵连。丁玲的儿子留学苏联, 学的是潜艇专业。但右派的儿子无资格从事国防工业,他便被 分配去搞民用船舶了。   作为右派的妻子,最痛苦的也许不是丈夫成为「反党份子」 这件事本身,而是党的干部要她与丈夫划清界线离婚的压力。   作家王若望被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点名,成为「大右 派」后,他的妻子李明也被处理。她的上海电机工业局党委书 记的职务及市委候补委员的头衔被撤销不说,代表党的人还找 她谈话:「要么你与他划清界线,要么你要王若望。」她回答: 「我怎么能不要王若望呢?」于是她被警告道:「后果你自己 考虑吧!」(注19:王若望与本书作者的谈诂。)她没能 「考虑」下去,疯了。被精神病引发的一系列疾病折磨了七年 后,她丢下丈夫和一堆孩子,死了。   北京的回民居住区牛街一户人家有姐妹俩,其祖父由沙特 阿拉伯迁来。姐姐黄桂琴的丈夫梁增祥是邮电部的一位工程师, 本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被定为右派后坚持认为自己给党提 的意见是事实,无须认错,于是被逮捕入狱。黄桂琴所在的北 京公共汽车公司接著便动员她与梁离婚,说是离了婚便可入党, 还可被提拔当副股长。黄坚拒离婚,结果由干部降为工人,被 派去刷油漆了。他们的年方两岁的女儿直到十七年后才见到被 准许回到北京的父亲。   妹妹黄凤琴与丈夫刘俊卿均是共产党员。刘在中央工艺美 术学院成为右派后被收押,预定半个月后送新疆劳改。黄凤琴 所在的党支部书记、副书记、党小组长轮番找她谈话,要她在 半个月内作出选择:「要党还是要丈夫?」她带著一个才几个 月的女儿,被逼得走头无路,只好选择党,同丈夫离了婚。 (注20:黄家姐妹的孩子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除了政治压力外,由于一般右派都失去了工资,仅领得勉 强维持一个人吃饭的「生活费」,不少妻子为了摆脱经济困境 而选择了离婚。还有一些人,因为子女受歧视,为了子女的前 途计而被迫与丈夫离婚。更有一些人,若不与右派丈夫离婚, 自己也将面临被「下放」的威胁,为求自保或为免孩子受苦, 只得忍痛选择离婚。   有的妻子迫于压力与右派丈夫离了婚,却还苦苦等著,希 望有朝一日还能破镜重圆。   一九五○年,清华大学营建系副教授高庄曾奉命根据中华 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稿制作成浮雕,经他改动定型制成的国 徽浮雕比原设计更臻完善,普受好评。可是到了五五年他就因 「破坏中苏友好」、「反苏、反人民」被迫离开北京,到江苏 宜兴去搞紫沙壶工艺美术设计。五七年成了右派后,妻子便同 他离了婚。他被送往劳改农场,数年后解除劳改,留场就业, 仍不得返回社会。直到一九七五年他获准回宜兴时,他发现十 八年来妻子竟一直在等著他,两人由是复婚。   对右派的妻子来说,与丈夫「划清阶级界线」、一刀两断 固然是一条出路,但对其丈夫多少是一种落井下石的行为。实 际上不少妻子既拒绝接受丈夫成为社会的「敌人」这一现实, 又无力抵御社会的压力,结果只得以自杀作为解脱,家破人亡。 数不清的人间悲剧就这样在反右的凯歌声中撒在了中国大地上。   当然,我们的民族还有更多的坚强不屈、不向暴政低头的 妇女,在这里是很应当为她们记上一笔的。   有一天,《人民日报》登出了一则报道,说有位女性与其 右派丈夫离婚,因此光劳入党云云。当天,文化部一位副部长 把剧作家吴祖光的妻子、名演员新凤霞叫去,让她读那段文字, 并对她说:「你应当向她学习。」说是离了婚便可以入党,否 则便要承担后果。新凤霞拒绝后,女演员与部长之间有个简短 的对话:   部长:「我们要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   新: 「我可以等他回来。」      「噢!你能等多久?」      「王宝钏等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我能等二十八年。」      「……你给我出去!」 (注21:见香港《明报月刊》一九九一年六月号吴祖光的文  章。)   新凤霞不取「党票」而取了「后果」,于是成为「内控右 派」。所以「内控」,是因为若她成为右派份子,便不能登台 演戏,剧团的演出便卖不出票,要垮台。由此新凤霞开始了两 面人的生涯:在台上,她受不明底细的观众的鼓掌、喝采:下 得台来则倒痰盂,扫厕所,当清洁工,算是劳改。   黄梅戏名角严凤英的命运与新凤霞差不多。她在鸣放时说 过要「头顶状纸告到中央」一类的话,当局决定将她定为右派。 材料报到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那里,曾不予批准,说: 「这算甚么反党呢?中央不是党吗?」正在此时,周恩来到安 徽,指名要看严的戏,于是严被保了下来。不过她的丈夫却因 写了一篇文章而被划为右派,被发配到农场劳改去了。   像新凤霞一样,严凤英也拒绝与自己的丈夫离婚。由于有 周恩来、曾希圣的保护,她照旧可以演戏、拍电影,在舞台上 饰演一个「女驸马」,将古代一个奇女子扮男装入深宫、打动 公主救丈夫出冤狱的故事传遍全国。当然,她在戏里做的并不 能在实际生活中再现。她无计将在农场劳改的丈夫营救出来, 她只能凄苦地带著孩子、侍候婆婆,度过辛酸的日子。那时, 她仍然对中共一片热忱,努力要求加入中共,并终于在一九六○  年如愿。但是到了一九六八年,她不堪文革中的凌辱,终于自 杀。一代名优弃世而去,年仅三十七岁。   拒绝与右派丈夫离婚需要坚强,嫁给右派更需要勇气。   北京画家王复羊被定为右派后,被强制劳改,每月十八元 工资,仅够糊口。女友崔振国(亦为画家)决心与之结婚,但 领导警告她,如与王结婚,便将她发配大西北。崔不为所动, 与王结婚,之后与王一同被「流放」到青海去了。   新华通讯社记者戴煌一九六二年被捕时,妻子早已因他是 右派而与他离了婚,连两个孩子也没要。就在戴要被押送西北 劳改营、眼看两个孩子要成为孤儿」的前一天,一位工厂女工 毅然同他结婚,以便取得合法抚养孩子的权利,此后便含辛茹 苦地照那两个孩子,直到十七年后戴获平反回到北京。 (注22:戈扬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嫁给右派所需要的勇气,后人已经很难想像了。安徽省坠 子剧团名演员陈元萍曾在华东地区戏曲汇演中获一等奖,可是 与已成右派的男友结婚后,就被剧团除名,成了在街头卖大碗 茶的。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像他们夫妇那种身份的被打死不 知多少。为了活命,二人逃到大别山里,隐姓埋名,流浪行乞, 直到一九七九年听说右派全部「改正」才回到人间。可是,一 年后,她那学经济的右派丈夫又因批评其顶头上司被斥为「反 领导」。「反领导就是反党」,他看不到希望,终于在给中共 中央留下一份万言遗书后自杀,结束了痛苦。(注23:见《 了望》周刊一九八六年第三十四及三十六期。)   当女性自己也成为右派时,就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活下来 了。   一九四九年,宁夏六盘山区第一位考上大学的女性夏莲芳 从重庆高等师范毕业,与她的新婚丈夫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 她没守在固原县城父母身边,到山里当了一名女教师。寒暑八 年后,这对年轻人已决心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山里的孩子,可是 她被宣布为「右派份子」,赶离学校;丈夫则变成「反革命」, 被抓进了牢房。没过几个月,丈夫死在狱中,她便成了「反革 命的右派寡妇」。   然而,这位女教师心里的火并未因此而熄灭。不能当教师 就当「业馀」的。她走家串户,动员老乡们把孩子送到她家里, 在她自家的窑洞里读书写字、唱歌跳舞。她当了二十一年的业 务「业馀教师」。一九七七年,她的「右派」案和前夫的「反 革命」案都平反了,县长的车子开进山村,登门慰问「夏老师」 时,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允许我当一个山村教师吧。」   中国的知识女性,也许对真理有著格外深的执著。北京大 学女学生林昭可以说是个典型。她出身于一个革命的家庭。她 的母亲早在大革命时代就追随胞兄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一九 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发动清党运动,屠杀共产党人,林昭的那 位时任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的舅舅也从容就义。林在母亲的 教诲下长大,对新中国充满了激情。她二十岁时就在《常州民 报》当记者,写了不少新闻、诗歌、散文。一九四五年,她以 江苏省最高分考取北大新闻系。鸣放时,她为费孝通的《知识 份子的早春天气》一文叫好,又声明支持已被批判的流沙河的 诗文,并在北大的「自由论坛」朗诵自己的诗《我是剑,我是 火焰!》这样,她便成了「右派份子」。   本书前面曾经提到林昭自杀一事,她自杀前曾写下一份绝 命书,抨击历次政治运动中用别人的血「染红面貌的人」,诅 咒「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的人,让我的影子永远跟著他们…… 让他们身上永远染著我的血」。她自杀获救后,被送去「劳动 教养」,以后又因病遣送回上海家中。由于毛泽东在一九五八 年掀起的「大跃进运动」导致了更大的灾难,她与一批志同道 合的朋友、兰州大学下放在甘肃武山县和天水县劳动的十几名 右派学生,合作编印了一份刊物《星火》。刊物中《当前的形 势和我们的任务》一文指出:农村正在大量饿死人,这是「大 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直接后果。共产党已经腐朽,需要 一次革命,希望党内的同志起来……。该刊还印了林昭的一首 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这批年轻人同时又写了意见书, 拟寄给各省市的共产党领导人,希望靠他们来修改中共的错误 政策。但是,文章尚未寄出,《星火》第二期尚在编辑中,他 们就于一九六○年九月全部被捕了。(注24:因涉此案入狱 的兰大学生何之明的回忆。原件应存于甘肃武山县法院。)   几年后,林昭的妹妹去探监,她用一床白被作裙子,拖曳 在地,手臂上套著一块黑布,上面用白线绣了一个「冤」字。 她的头发留得极长,齐根扎了一条白手帕,宛如千古名剧《窦 娥冤》中的那位女性。   由于不服「无产阶级」对她的专政,她被认为是「抗拒」, 于是原先的「二十年有期徒刑」被改判为「死刑,立即执行」。 (差不多同时,同案的兰州大学右派学生张春元及曾支持他们 的武山县委副书记杜映华,在武山县被诬以「密谋暴动越狱」 而枪决。)   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是官方法定的「劳动人民的节日」。 在这一天,当局派人到林昭家中,冷冷地宣布:「林昭已被处 决。付五分钱子弹费!」林的妹妹默默地为已不在人世的姐姐 付了那颗子弹的费用,母亲则昏厥了过去。   以后,林的父亲愤而自杀,母亲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 帽子,忧愤而死。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就这样消失了。   综观林昭短暂的一生,她没有做过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只是在接到死刑判决书后,剖开自己的血管,留下了一份血 书:《历史将宣告我无罪》。这是一位纤弱而又坚强的江南女 子留在人间的血诗,我们不妨抄录几句在这里:     将这一滴血注入祖国的血液里;     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   揩吧,擦吧,抹吧,这是血呢!   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 (注25:上海《民主与法制》月刊一九八一年第三期第三十 一页。)     第十五章完 .待续.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52)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涛(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