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14 阳谋  第十四章 阳谋  丁抒著 第十四章:反温情六亲不认   如此大规模地抓人斗争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中共似乎轻而 易举就做到了。它究竟是怎么「成功」的呢?   当然是靠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反右中,邓小平(当时 是中共中央总书记)曾代表中共中央指示全党:「在反右派斗 争中,必须像对待党外右派份子一样,一视同仁地对待党内的 右派份子。但是,现在还有一些同志,在反对党内的右派份子 的斗争中,表现了较严重的温情主义,特别是对一些应该划为 右派的老党员更加惋惜、心软、下不了手。这种情绪必须加以 克服。」(注1: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三日,邓小平在八届三 中全会上《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   这样,各级干部中稍有理性、对如此大批地抓人斗人心存 疑问的人就不得不保持沉默了。心肠再好的干部也不能不考虑 到对右派表现「温情主义」的后果,他们毕竟不能为了几个右 派危及自己的仕途。因此,他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少抓几名 而已。如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收到下面报上来的右派名单, 找了个藉口将其中正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学习的一批人从名单 中剔除,保了这些人。又如中央农村工作部主持部务的副部长 王观澜,仅为了应付差事抓了一名右派,决不再多抓一个。 (注2: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一日《人民日报》。)   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也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了 一批人。当时,胡耀邦是共青团中央的第一书记。抓右派抓得 热火朝天时,他率领代表团在国外参加国际青年联欢节。他一 回国,便从新疆的乌鲁木齐给北京打电话,问团中央机关打了 多少右派,当听到回答说「一百多」时,他立即告诉对方: 「你给我刹住,不要再打了。有问题等我回北京再说。」   当胡耀邦得知《中国青年报》有十七人成了右派时,不禁 痛呼:「损失惨重啊!」(注3:《闽西文丛》第三十八期第 三页。)他试图保护许多人,连刘宾雁这个「大右派」也想保。 按刘的说法,胡只成功地保住了两个人,其馀的只能眼看著他 们沦为「人民的敌人」。事后,也仍把团中央机关的右派们集 中到一起谈了一次话,鼓励他们对未来保持信心。一九五八年, 刘宾雁与其他右派下放到山西劳改,团中央对他们说:「准备 劳动三、五年。」说话算数,三、五年后胡耀邦的确把他们大 多弄回了北京。正由于如此,刘宾雁曾对人表示:胡在反右时 「没有污点」。但胡自己却不这么看。一九七七年他担任中共 中央组织部部长期间曾坦白承认,他当时在团中央将一些有才 能的干部打成了右派,为此感到很抱歉。   由于中共是以「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为组 织原则的,既然毛泽东决计要实施「阳谋」,张德生、王观澜、 胡耀邦这些人就无力挽狂澜于既倒,改变不了整个局面。要是 坚持反对抓右派,他们自己就会落网。这样的例子颇不少,教 育某司司长李常青便是一个。   李常青本出身于吉林省延吉一个大地主家庭,弟兄五人都 参加了中共。李一九三一年入党,一九三五年「一二·九」学 生运动爆发时,他是中共北平地下市委书记,运动的主要领导 人。他当时是中共中央北方局委员,由于与彭真等人有隙,被 疑有问题,调离北平,赴敌根据地「学习」(受审)。他到达 晋察冀边区的前一天,另一姓名与他相近、也是从敌占区去的 干部,按北方局的指令被秘密枪决。后人理解,那人是错杀, 李只是侥幸未死。直到一九四八年,中共中央东北局作出决定, 他的「问题」已被查清,才被任命为黑龙江省委兼哈尔滨市委 书记。但几年后又被扣上「高岗集团份子」的帽子,罢了官, 反右前不久让他到教育部当一名司长。   反右时,李任该司「反右领导小组」组长。该司有一青年 干部是基督徒,在日记中写了一些自己的宗教观,其日记被查 出后,即将被定为右派。李认为宗教不能和政治混为一谈,故 定他为右派毫无道理。这样,他就成了「包庇右派」的右派份 子,开除党籍,发配到内蒙古大学教书去了。几年后,这个一 生坎坷的老共产党人终于被一辆卡车撞死于轮下,比他那也是 右派、后来卧轨自杀的儿子范政还早几年离开人世。(注4: 李常青的材料由刘宾雁提供。)   清华大学袁永熙的命运也差不多。十年前(一九四七), 袁与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的女儿陈琏(中共北平地下党的 党员)结婚不足一月,双双被捕,押至南京。当时犯了「共案 」,照例枪毙,但蒋为收买人心,破例放生。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蒋政权崩溃前夕,陈布雷自杀。在这 之前,陈曾劝袁勿弄政治,但袁不为所动。几个月后,这位忠 诚的共产党员被中共党组织认为向国民党自苜而遭开除党籍的 处分,不久又获准重新入党。中共建国后他一直担任清华党委 书记。一九五六年,上述被捕自首的问题又被提出,作为一个 「历史上有错误」的人,他失去书记职,改任党委常委、清华 大学校长助理。   反右初期,袁永熙不赞成在教授、学生中大抓右派,理由 是「整风就是要改造领导,不是要整群众」。但他在党委内是 少数派,而清华的校长蒋南翔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不是有职 无权的花瓶,这样袁也就被揪了出来。   袁永熙的右派罪名不少,其中由《人民日报》公布的一条 是「丧失共产党员的立场」,「在工会主办的自由论坛上,党 右派份子高呼『反对共产党的特权』等等诬蔑性的口号时,他 竟跟著群众一起鼓掌」;(注5: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人民日报》。)一条叫「别有用心地歪曲和诬蔑中央的方针」, 根据是他曾对左右亲近的人说过:「毛主席受到很大的压力, 国内告急,电报雪片飞来,都要求收。」(由此可见,各级干 部在收到毛泽东五月十五日写的名为《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党 内文件,弄清毛的「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诱敌深入,聚 而歼之」的策略之前,是不欢迎「鸣放」的。这足以说明为甚 么他们几乎个个都能完成或超额完成抓右派的指标。)   当年袁与陈琏同在中共执政后任北京市委第二书记的刘仁 手下做地下工作,凭藉在国民党方面的关系,为中共获取过许 多重要军事情报。(注6:关于袁永熙,见香港《九十年代》 一九八六年第五期和《人物》一九八五年第六期《陈琏在黎明 前》。)刘仁为中共中央委员,不知何故此时未出来为袁辩诬。 由于文化革命期间刘死于中共冤狱,这件事大约永远无人能说 明白了。   低级干部中,因为「包庇右派」、「同情右派」,而自己 戴上帽子的就更多了。   四川医学院学生会主席宋乃湘兼任该院学生会校刊的编辑 工作,手头有十馀份对中共提了不少尖锐竟见的同学来稿,鸣 放期间因稿挤未来得及刊发,反右时若拿出来则个个逃不了右 派帽子。他毅然将那批稿件烧毁,保护了那十几个同学,但他 自己则被扣上右派帽子一顶,送去劳改了。   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一位一九五三年冒死在法国殖民者军 队的枪口下泅水从越南回到祖国的学生被定为右派,班上的团 支部书记李淦林表示异议,结果也陪绑做了右派份子。   上海同济大学一位学生在肃反中被斗争,停学一年后复学, 鸣放中写了一份大字报,要求公布被斗、被判入狱、劳改及自 杀者的名单,因而成为右派。他的同学严公政认为党已经亏待 过他一次,不应再对他采取粗暴态度,结果也被扣上一顶帽子, 送到黑龙江劳改去了。   东北有个机关刊物,编辑部九名成员有五名被定为右派, 主编作为「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在会议上说:「这几位同 志的错误,但都不是右派,我了解他们。」他刚说完,主持会 议的首长便拍桌子道:「就你这句话,决定了你的命运。你退 场吧!」该主编被撤了职,虽未当右派,却于不久一九五八年 的「拔白旗」运动成了一面「白旗」。(注7:引自《人民文 学》一九八五年第三期。)   某单位党委开会,投票决定某干部是否右派。一位党委成 员因病在家,平素认为那干部不错,便让别人代他投了个反对 票。结果党委里他是唯一反对那干部戴右派帽子的。这样,他 也成了右派,但幸获宽大,被定为「不戴帽的右派份子」。不 幸他妻子仍然认为这同戴帽右派并无区别,同他离了婚。   所以,在那种局面下,凡是自己不想当右派的,就非得死 心塌地地跟著中共中央抓右派不可。每次运动都是如此,不想 自己挨斗就得跟著党斗人。譬如《文艺学习》的主编韦君宜曾 竭力替下属黄秋耘辩护,甚至到上级那里痛哭流涕:「要是黄 秋耘要划为右派,恐怕我也该划,我们的思想本来就差不多嘛 !」但她毕竟不愿被划成右派,所以还是把几个明明不该划的 下级划成了右派份子。   反右不积极是不行的。山东省省长赵健民就因为「对右派 态度不明朗」而被批判,撤了职。(注8:一九八九年版《当 代中国的山东》第一七三页。)   当时有的干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却又不忍见人无端被 斗,只得采取躲避现实的态度。   譬如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眼见反右运动愈演愈烈, 他这个书记也无法控制,连省委直属机关也抓出了一大批右派, 《新湖南报》的全部业务骨干几乎一网打尽,他「坐立不安, 进退失据……思之再三,只有退避」。这样,他不得不违心地 以「多日失眠,精神不佳」为由,向中央请求休养。获准后, 他于十月间离开了湖南,躲到青岛读《资治通鉴》去了。 (注9:《中共党史人物传》第二十四卷第二九三页。)   像这样的控制不住局面的干部,各省都有一些。广东省乳 源县一位县报编辑,作为右派被送到农场劳动教养,二十年后 又遇到当年的乳源县委第一书记。那位书记对他说:「你们 (被错打为右派)的问题我知道,可是当时我也顶不住。后来 到五九年我也成了『右倾机会主义份子』了。」(注10:该 编辑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连中共干部中的有识之士都不能挺身而出,对抗这个疯狂 的政治迫害运动,右派自然也就愈抓愈多,无人能控制了。   还有一种情况,一些本来赞同「右派观点」的中共干部, 在毛泽东一声反击令下,便在自己主持工作的地区,部门大抓 右派。譬如北京航空学院党委书记武光,在五月十八日的教授 座谈会上说:「党群(党员与群众)之间不仅有一座墙,而且 这座墙是一座『万里长城』,甚至比万里长城还厚。」要是说 这话的是教授或学生,那决计逃不脱右派帽子,但武光身为党 委书记,没人去抓他,他倒是按著中央的指令在教授和大学生 中抓了一大批右派。   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在鼓励鸣放时曾说:「全国政权虽 是人民的政权,但政权的行使只落在少数共产党员手里,很容 易脱离群众产生官僚主义,变成特殊阶级,从而脱离人民,最 后被人民唾弃。」这番话与「大右派」葛佩琦在人民大学的鸣 放发言可以说是大同小异,而且陶还说:「纵使有人讲了几句 反动话,写了几条反动标语,这算甚么呢?」按照反右时的标 准,上述言论便足够使他当右派了,但是他却主持全省的反右 斗争。他在八月间的省人大会上理直气壮地说:「不反对右派, 我们还算甚么共产党呢?」   当然,这不过是他在反右风暴中为求自保而不得不做的违 心的行动。所以,当一九六二年初毛泽东的左倾滥调在党内明 显失去市场时,已贵为中共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陶铸,本性又露 了出来。「不要动不动就划人家右派份子。」他在一次会议上 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讲谁是右派、反党,那他是混不下 去的呀!坐火车住旅馆都有困难,连儿子都有问题。大家都是 来革命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注11:一九六二年三 月,陶铸《对繁荣创作的意见》。)   正由于他心存此理,在文革初期升为仅次于周恩来的第四 号人物后,他拚命保护大大小小的干部,以至被扣上「最大的 保皇派」的帽子,自己惨被整死。所以,虽然他有过一段左倾 的历史,人们还是记著他的好处。   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康生就不同了。此人心狠手毒,在延 安整风中就整死了许多人。   一九二六年在北京大学做学生时加入中共的山西人赵梅生, 一九二九年任北平市委负责人兼北大党支部书记。一九三三年 曾率汾阳军校官兵三千馀人徒步到张家口,加入抗日同盟军。 延安整风中,北平地下党组织被诬为内奸,一批人被处死,包 括这位忠心耿耿的知识份子,后来由于民愤太大,毛泽东不得 不将康生降职,让他以一个政治局委员之尊之任山东省委书记。   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陈毅的儿子一九八六年的文章记述: 「解放后,康生一直『不得志』,常住院,据说神经也不太正 常。父亲素来为人宽厚,在『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时候,父亲 常去看望他。那时康生对父亲真是感激涕零。」一九五六年, 毛泽东觉得要必要将他解冻,决定将这位昔日的打手放出来, 康手闻知自己将在中共八大捞到政治局候补委员的位子,才结 束「养病」的生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康生一旦喘过气来,又回复成一只 咬人的狗。例如,在一九三二年参加中共发动的山东日照暴动 失败后和党失去了联系的牟宜之,借助其姨父、国民党元老丁 惟汾的帮助,赴日留学。三年后归国,靠著丁的关系,担任 《山东日报》社长兼总编辑。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他找到八 路军办事处要求赴延安。因为他与国民党上层人物的关系,中 共劝他暂留在国民党那里做官,以配合八路军在山东的行动。 抗战期间,他曾利用各种关系,先后策动近七千名伪军反正、 来归。反右时他在城建部工作,罪状是没有的。康生说:「就 凭牟宜之在国民党内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也是右派。」 (注12:一九八五年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这样,他 就被送到黑龙江劳改去了。   人民出版社副社长曾彦修在延安的革命队伍中长大。在一 个整风座谈会上,他引用诗人杜甫的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 水浊」,说中共出山进城后,做了官,就脱离人民,搞特权, 变「浊」了。康生见到载有曾彦修发言的内部简报,批道: 「单凭引用这两句诗,曾彦修就该划成右派。」这样曾也就逃 不脱厄运了。   康生的老婆曹轶欧,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只是一名普通的 党委委员,但凭藉康的权势,为所欲为。党校内的干部和学员 (学员也是各地撰来准备提拔重用的干部),凡是议论过曹或 对康生流露过不敬的,一律被扣上帽子,开除党籍,进了劳改 场。   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是个和康生不相上下的党阀、 党霸。他口一张就有人要倒霉。安徽省话剧团创作了一个话剧, 到上海参加汇演,评比委员会一致叫好,可是柯硬说不行,一 定要剧团检讨,否则不让回家。剧本作者那沙也就因此成为右 派。另一个话剧《布谷鸟又叫了》,深受广大城乡观众喜爱, 柯却下令禁演。姚文元闻风而动,撰文说该剧是大毒草,作者 随之被扣上了右派帽子。   上海《文艺月报》副主编王若望是个老共产党员,但当年 在延安与柯庆施有过不愉快的纠葛。柯的政治秘书张春桥化名 徐汇在《人民日报》上攻击王「反党反宪法」,柯则在大会上 说「王若望那么猖狂,藉党员的名义散布反党言论」,王就戴 上了右派帽子。(注13:香港《九十年代》一九八六年第八 期王若望的文章。)   毛泽东在四月发动鸣放运动时是这么说的:「我看每省办 两个报纸比较好,一个党外办,唱对台戏。」(注14:一九 五七年四月,毛泽东在上海局杭州会议上的讲话。)可是凡提 出类似主张的人却全都成了右派。又如他四月三十日召集各党 派负责人谈话,鼓励他们鸣放时曾说:「学校党委制恐怕不合 适,要改一下。」但几个月后他却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最高国 务会议上说:「章伯钧、罗隆基等……他们要取消学校党委制, 要同共产党轮流坐庄。」(注15: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八日, 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这样,凡是在五月间鸣放 中建议取消学校党委制的人统统成了右派。譬如北京政法学院 院长钱端升认为:「学校可以不要党委领导,而由校务委员会 领导,这样省事得多。」(注16: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六日 《人民日报》。)结果钱端升成了「大右派」。   主张教授治校、取消党委的人是右派,反对教授治校的人 未必就是左派。清华大学无线电系系主任孟昭英对「教授治校」 持反对竟见。但他曾骂过苏联是「赤色帝国主义」,又认为中 共「非常不民主」,把毛泽东当成「神仙」,「农村干部强迫 命令的作风到了极点,比过去土豪劣绅都不如」,他也就成了 「一贯反苏反共」的右派。(注17: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八日 《北京日报》。)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中共,参加过万里长征的文 艺理论家、作家和诗人冯雪峰,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他当 上右派后,获得的监定是「三十年来一贯反党」。毛泽东点他 的名道:「他在那里放火……他放的火,他的目的是要烧共产 党。」(注18: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三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 会议上的讲话。)   毛泽东对冯雪峰恨之入骨似乎毫无道理。他们两人曾经是 好朋友。一九三四年一月,冯到江西红军根据地,毛去他住处 聊天,他告诉毛,鲁迅认为毛的诗中有「山大王」的气概,毛 听了开怀大笑。从那时起,直到长征到陕北,二人过往甚密。 毛还曾对人称赞冯:「谁说书生不会打仗?雪峰就会打游击!」 (注19:张乐初《雪峰纪事》第六十六至六十八页。)一九 三六年冯被派到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期间找到了毛的两个儿子, 并设法安排他们经法国送到了苏联。以后冯被国民党逮捕,毛 电告在重庆的周恩来,辗转请国民党人胡秋原出面保外就医, 终于使冯逃离险境。   可是,在反右时,毛泽东翻了脸,彻彻底底地六亲不认, 冯雪峰便被打翻在地了。   在用枪杆子打出天下的毛泽东眼中,文化人本是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的角色,冯雪峰的遭遇只是一个普通的例子。他是少 数经历了红军万里长征的高级知识份子之一。他写了一部五十 馀万字的关于长征的小说,但党组织告诉他,一个右派份子不 适宜写这种伟大的革命题材,于是他愤而将文稿一把火烧掉, 直到在文革中郁郁死去,再也没有动笔。   一九三六年,丁玲自国民党的监狱出来,到达延安,毛泽 东曾有一首词相赠,其中就有「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注20:见《新观察》一九八○年第七期。)的赞词。据说 在延安时丁玲与毛私交甚好,她曾是极个别不必相约、通报便 可闯到毛的住处拜访的人之一。丁玲当了右派,熬了二十多年 后平反,有人问她:「反右派的时候,他(指毛--引者)也 不站出来讲句公道话?」丁玲答道:「我们经过这么多的运动, 觉得不落井下石的人,就是好人。」   丁玲不怨恨毛泽东之无义,这是她的宽容。但说毛没有落 井下石,那就大大错了。早在一九五七年一月,毛著手鼓动鸣 放之时,就先对丁玲的处置预作了安排。他在全国各省、市委 书记会议上发指示,要把丁玲「在社会上搞臭」。将丁玲打成 「大右派」之后,毛又几次点了丁玲的名:「大鸣大放,一不 会乱,二不会下不得台。徐开个别的人,譬如丁玲,她就下不 得台了。譬如冯雪峰……他就下不得台了。那是少数人,就是 右派。」「只要不是冯雪峰、丁玲这种人,也不要怕下不得台, 怎么下不得台呢?」「进了共产党,他要反共,共产党反共! 丁玲、冯雪峰不是共产党反共?」「共产党里头出了个高岗…… 现在共产党又出了丁玲、冯雪峰、江丰这么一些人。」 (注21:同注18。)   「右派」、「反共」、「高岗」,正是由于毛扔了这几块 大得足以压死人的石头,丁玲与其丈夫一起到北大荒农场劳改 去了。   一九五六年中共提倡「百家争鸣」时,曾复查、甄别了 「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为其平了反。现在丁、陈当了 右派,不仅当初受牵连的十九个人全是右派,连主持复查工作、 为其平反的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部机关党委书记李之琏等 人也受连累成了右派。   可能丁玲始终无缘读到毛泽东上述讲话的材料,以至到死 还认为毛是「好人」。   毛泽东虽然杀得性起,将原先许诺的「顶多十五万到二十 万」(注22:一九五七年十月七日,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三中 全会上的讲话。)右派一下子翻了几倍,但并没有杀昏了头。 出于「统战」的需要,他也「保护」了一些人。他在上述讲话 中提出:「对一部份人批评从严,处理从宽,如荣毅仁等。」   荣毅仁当然不傻,赶紧在报上表态:「感谢党在我危险关 头向我大喝一声,使我能猛醒回头」,「如果不是这一次党大 喝一声,我就有可能成为右派份子的俘虏。」然后再将章乃器 (中国民主建国会委员、时任粮食部长,本章稍后评述章氏的 遭遇)狠批一通,这样他就安然无事了。   毛说的「荣毅仁等」的「等」字里还包括九三学社的社长 许德珩。许曾在社内批发四月三十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的谈话纪 录,其中有毛赞成取消大学党委制的话。如今毛对自己说的话 不认账了,许便犯了「篡改」毛的指示的「重大错误」。不过, 在报上批了一阵「许德珩的重大错误」和「右倾」之后,毛很 快就放过了他。他后来还能长期担任人大副委员长的角色,即 使在文革中也能替毛式「社会主义民主」充当花瓶,足见毛之 聪明多智。   毛泽东还曾因为私人原因保过一些人。   有一天,毛看到教他英文的女教师泪痕满面,问是怎么回 事。那教师告诉他,她丈夫是北京大学的讲师,恐怕快要成为 右派了。毛说,不要紧,只要让秘书给北大党委打个电话,保 险平安无事。果然,电话一打,那位讲师就化险为夷过了关。   七十六岁的章士钊早年做过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一九二 ○年毛向他募捐时曾拿出两万银元供毛作活动经费。毛始终不 忘此事,因此当章眼看就要戴右派帽子,给毛写信求援时,毛 立即指示说章对中共的批评言词虽过激,用意还是好的,保他 免了灾。   毛还出面保了天津《大公报》社长王芸生,但该报总编辑 袁毓明则没那么幸运。袁毓明是党员,被宣布为「无耻反党」 后,成了右派份子。王芸生虽然幸运,但也不是没付出代价, 他必须写检讨才能过关,在检讨中必须攻击被定为右派的老朋 友。王问心有愧,长期闷闷不乐,从此患上糖尿病。(注23: 《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七辑第八十二页。)他或许还不如让 中共把他也打成右派,反正地位像他这样高是一律不送去劳改 营的。   周恩来对某些落难的人伸手拉了一把,但做得也极有限。 (一九五七年)七月中旬,一九四九年放弃在英国剑桥大学任 教的机会毅然回归的作家肃乾已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但 当时还有资格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周恩来安慰他道:「你不是 右派,要认真检查,积极参加战斗。」萧顿时如死囚听到释令 一般激动。但过了不久,他还是成了右派。   《旅行家》杂志主编彭子冈,被批判为「特别强调反映社 会的阴暗面」,「毁谤祖国」,「常常在原稿上删减歌颂党、 歌颂社会主义的字句或段落」,「向读者灌输反党毒素」,成 了右派。(注24:一九五七年十月七日,毛泽东在中共八届 三中全会上的讲话。)   彭在国民党时代是《大公报》的名记者、中共秘密党员。 国民党曾抓过她夫妇二人,只因不能肯定其共产党员身份,很 快就放了他们。如今夫妇双双被共产党自己判为右派,生性倔 强的彭拒绝认罪,拒不出席批判她的会议,又要求辞职回家做 家庭妇女。可是成了共产党的敌人,便没有做家庭妇女的自由。 她被宣布为「对抗运动」,是「极右份子」,须送往边疆劳改 营。但周恩来审查劳改名单时将她的名字删除,她才幸运地就 近去了河北农村。   女作家冰心的丈夫吴文藻成为右派后,周恩来所能做的, 只是派车将冰心接到家中,安慰一番而已。  需要保的人太多,周恩来也许顾不过来了。反右前夕,他 曾同刘少奇一同去观赏著名的豫剧演员陈素真的演出,演罢又 同刘一起上台与陈合影,陈立中间,他与刘分立左右。不久, 剧团党委将陈定为右派,《人民日报》特别批她:《「豫剧大 王」陈素真原来是右派角色》。大字标题,刘、周不可能看不 到。也许是因为鞭长莫及,想救她也救不了,也许是因为她有 「共产党不得人心」一类的谬论,不能去救。总之,他们不会 再去看她的戏了。   有些人未成为右派,那是中共蓄意保护,并非因为他们不 「右」。如国内最有声望的几位科学家曾昭伦(化学)钱伟长 (力学)、华罗庚(数学)、童第周(生物)以及千家驹(经 济学)共同起草了《对于我国科学体制问题的几点意见》,该 「意见」被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 宣布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但中共又不打算将这 五位学部委员都定为右派,决定放千、华、童三人过关,招呼 他们与曾、钱划清界线,于是千、华、童三人赶紧在报上写文 章声讨右派,表示向党靠拢而成了左派。   自然,要当左派得付出代价,那就是良心的折磨。千、华、 童三人明明是同曾、钱平等讨论的,却说自己是被利用了。华 罗庚至在全国人大的讲台上指「右派份子们」「假借了我们的 名义提出了这篇荒谬文件,作为他们向党进攻的政治资本」。 (注25:《新华半月刊》一九五七年十八号第十一页。)这 样当众撒谎,其内心所受的折磨恐难为外人道明。   右派队伍如此庞大,同共产党的各级干部在反右时胡作非 为有很大关系。那些干部品德恶劣、素质极差,在上级面前是 奴才,在下级面前是主子。譬如有的大学的党委书记就指著在 鸣放时对他提过意见的教授的鼻子说:「你攻击我,目的在于 反党!」随即将那位教授定成了右派。   但仔细说来,要是没有中央撑腰,不久前还在信誓旦旦地 表示欢迎批评,保证不打击报复的各级干部也还不至于打击无 辜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十月十五日,中共中央发出「划分右派 份子的标准」,下达全国,其中有一条是「恶意地攻击共产党 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机关和领导人员,污蔑工农干部和革命积极 份子」(注26:《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八卷第六六九页。) 这样,所有的中共官员及向其靠拢的「积极份子」都成了在中 共卵翼下碰不得,说不得的特权份子,人民则彻底失去了法律 的保护。党的官员们想要置谁于死地,只要说他「攻击党的领 导,破坏党的威信,损害党的权威,污蔑党的干部」就可以了。   曾获得中国、德国、美国医学博士学位的老科学家刘绍光, 四十年代任中央药物研物所所长。一九四八年,他谢绝美国医 学界的邀请,对人表示「我决定等待共产党,等待中国的新生, 把智慧献给新中国」。但解放后云南当局竟把他当作旧政府人 员,将其博士文凭、荣誉证书和手稿收去作为「罪证」,几次 拉他到野外去「枪毙」。枪声响后,他才发现自己仍活著。如 此折磨持续了两年,直到中国科学院成立,通知他赴京报到, 才告一段落。   一九五六年,他将数十年的研究成果交给中医研究院的负 责人,请他「转呈毛主席、党中央」,谁知直到反右前夕他才 知道他的手搞被那位负责人送进了火堆。愤激之馀,他大骂那 位负责人「吃人饭不干人事」,「不懂科学」。这样,那负责 人反过来给他按上「谩骂党的干部,反对党的领导」的罪名, 把他打成了右派。   从此,刘绍光成为一名被「管制」的坏人,被迫迁居到一 间原来堆放杂物的小窝棚里栖身,既不通风,又无水管暖气, 屋门正对著公厕。他需要「劳动改造」,职务正是打扫厕所。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学者就这样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屈辱生活。 (注27:香港《镜报》一九八六年第十期第三十三至三十六 页。)   右派帽子扣到当事者头上,重如千钧,直可把人压入十八 层地狱,但对手握一叠帽子随意派发的当权派来说,就不那么 有份量了。河北束鹿县一位姓裴的客串演员有个七岁的女儿艳 玲,演武戏《哪吒闹天宫》出了名,剧团领导为了挽留人才 (或者说挽留摇钱树),将他叫去说:「你的言行足够给你戴 上右派帽子。但是这帽子是活的,可戴可不戴。」然后摊牌说, 如果留下不走,做基本演员,不仅没事而且待遇从优;如果不 从,则戴帽下乡劳改。裴氏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自然 舍下乡劳改而取「待遇从优」,他的女儿也就没有被葬送。熬 了几年后,父女终于出头,获得了去京演戏的机会。不仅北京 的普通戏迷得饱眼福,连毛泽东也亲自观赏了裴艳玲的《闹天 宫》、《宝莲灯》。   十几年后,毛死前不久,在病中突然又想看裴女的《宝莲 灯》。当局赶紧给她拍摄了一部不得公映的「内部资料片」, 使毛如了愿。   若不是那个小小束鹿县剧团的当权派爱才或爱钱,那位裴 姓演员早就戴上右派帽子下了乡,从此沉沦在中国社会的最底 层,裴女也许便就此被埋没终身了,而毛泽东也将失去那最后 的文化享受。以此来看,那小小剧团的当权派实在是积了大德。   由党委书记一句「你攻击我,目的在于反党」而被扣上帽 子的右派,数目相当大。譬如安徽省书记曾希圣将中央的「恶 意地攻击」、「污蔑」简化为「反对」二字,规定凡是「反对 党委书记」的便是右派,而百姓是否「反对」了书记,则由书 记大人判定。   其他各省虽然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实际也是按此标准办 的。所以就全国而言,虽难以断定确切的比例,估计大约有一 半或更多的右派是由于被认为「反对党委书记」,或者「反对」 更小的党官(如支部书记)而落网的。这五十万右派实为共产 党大大小小的干部假公济私、打击报复的牺牲品。譬如作家刘 宾雁就曾给本书作者讲了两个故事:其一是一位中学校长看上 了本校体育教员的妻子,将那教员定为右派送去劳改,进而将 其年轻貌美的妻子弄到了手;其二是一位中学教员,因偶而撞 见校党支部书记与一个女人的奸情,被扣上帽子送去劳改,他 当然也就不可能对党支书构成威胁了。反正上级只查各部门是 否按人头数完成了抓右派的指标,并不问那些人有哪些罪行, 凡右派一定有罪就是了。   那些干部如此胡作非为,与毛发动反右的本意并不相干。 但创了这个政治制度,将人民的生死大权交给他的党的干部, 任他们为所欲为的是毛泽东,而且规定了抓人的「指标」命令 下边完成的是中共中央,所以这笔账首先要算在毛身上。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毛泽东关于判别香花毒草的「六 条标准」公布后,谁也不再提共产党整顿作风的事了。尽管中 共统战部长李维汉说过不要求各党派整自己的风,各党派还是 安静下来,各自回窝,整自己的风去了。   由于各党派里本有一批公开和不公开的共产党员,以他们 为骨干,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在各党派内选定了一批右派名 单,痛批一顿之后,统统赶出其领导机构。人们开始整日将 「热爱党」挂在嘴边。当「热爱党」比「热爱共产党」显得更 亲切,却绝不会引起「热爱哪个党」的误会时,我们就知道, 那些「民主党派」已经死去了。   中国民主建国会的黄炎培于七月十二日在《大公报》上发 表了一篇文章,在痛斥民主建国会首领、国务院粮食部部长章 乃器为「右派野心份子」,细数他「恶劣的品质,凶狠的行为」 之后,一本正经宣布:「我们今天对章乃器展开斗争,就是整 个反对右派的斗争中间的重要一环。」如果不看文章的署名, 人们真会以为这是一个共产党首长的政治报告。为了痛打落水 狗,民主建国会出版了两本专集,往章氏身上泼尽了污水。   章乃器在历史上是帮过中共大忙的。抗战初期,章就任国 民党政府的安徽省财政厅长前,周恩来嘱他与中共领导的新四 军搞好关系。章想方设法每月补助新四军三万银元,(注28: 《安徽文史资料》第二十五辑第四页,转引自徐承伦《抗日战 争初期章乃器在安徽》,载《安徽史学》一九八六年第四期。 亦见章乃器遗稿《七十自述》。)并为中共培训了一批财经干 部,为此毛泽东曾向他致谢,称他做了好事。战后国共内战, 国民党政府经济濒临破产局面,有人蒋介石建议起用章为财政 部长,蒋叹气道:「我是要用章乃器,可他不为我所用。」 (注29:《人物》一九八四年第一期。)   一九四八年底,章氏抛开在香港已具规模的产业,接受毛 的邀请秘密到了东北解放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这首 歌,他建议在「中国」之前加一「新」字。毛对他说:「你提 的意见很好,我们已经让作者把歌词改了。」从此这首歌传遍 了全国。   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反共的,那么究竟是甚么使毛泽东 将他定为敌人的呢?   综观章乃器的反动言论」,主要是「攻击社会主义」: 「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我们从资本主义还 可以汲取精华,去其糟粕,可以找出有利于生产与管理的经验 和知识,服务于社会主义;但是官僚主义是百无一用的糟粕。 官僚主义一旦加之于社会主义事业,它的效率就会低于现代资 本主义企业,其原因即在于此。」(注30:《新华半月刊》 一九五七年十三号第七十七页。)   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八日,周恩来将章乃器召去,说马上 要开国务会议,要撤他和章伯钧、罗隆基的职。章伯钧和罗隆 基不得出席申辩,但允许章乃器出席。章乃器说:「那还申辩 甚么呢?我愿意放弃出席权利。」这正合周恩来的意,便回答 说:「那也好,辩论起来我们人多,你说不过我们的。」(注 31:章乃器遗稿《七十自述》。)就这样,章乃器开始了长达 二十年的屈辱生活。在中共的强大攻击下,他的妻子和儿女均 作了向党靠拢的撰择,与他划清界线,从此断绝了来往。唯剩 幼子章立凡不愿离开,与也相依为命。一九六六年文革初起, 共产党子弟组织起红卫兵,大闹「红色恐怖」。年已七十的章 乃器与许多人一同挨打,不少人丧生,他却因每日练功而体格 健壮,活了下来。可是不久儿子章立凡因「为父亲翻案」而被 抓进牢房,他就成了形影相吊的孤老。从那时到去世,他再也 没有见过一个亲人的面。   一九四五年七月,黄炎培曾访问延安。当时,毛泽东问他 有何感想,他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见到 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矣』。一人,一家, 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这周期率的支 配力--一部历史,『政总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 有,『求劳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 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 出这周期率的支配。」毛当时回答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 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 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 息。」(注32:转引自湖南人民出版社《延安文艺业书》报 告文学卷第五一六页。)   事隔十二年,满复经纶的黄老先生自不会忘记毛泽东那番 漂亮的言词,他完全可以著文问毛:你不是说要走一条民主的 新路吗?你不是说要「让人民来监督政府」吗?为何人民才监 督了一个月,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呢?你熟读《红楼梦》,难道 不记得「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客,眼见他楼塌了」的醒世 明言吗?但是,黄老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条件发表文章批评毛 泽东食言。连他那在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当教授的儿子黄万里 都成了右派,他还能有甚么力量制止毛的所作所为呢?   这些所谓「民主人士」,非但不挺身而出,斥责中共背信 弃义、践踏民主,反而纷纷抢著向中共献忠心,表示要当「左 派」,做「红色老人」,巴结唯恐不及,遑论对中共实行监督。   党外人士中公开对反右的做法流露出不满的,似乎只有张 治中。这位解放战争未期国共谈判的国民党一方的首席代表, 自谈判破裂留在北平与共产党合作以来,基本上是赋闲在家。 他对反右的做法实在不满,终于打破沉默,对受到中共保护、 未定为右派的「民主人士」沈钧儒(民盟主席)等人委婉地说: 「反右应著重摆事实,讲道理,情绪激昂一点还可以,但拍桌 子、破口大骂是不是好?以势压人人怎服?」(注33:《人 物》一九九一年第二期第三十二页,张治中生前秘书余湛邦的 文章。)当然,张治中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批评中共的胆量他 是没有的。七年前中共「镇反」,将在他投共后追随他,到北 平投奔中共的堂弟张韶舞抓到浙江平阳公审,当场就地抢决。 张闻讯,只是在家中痛哭一场,不敢对中共道一个字。尽管他 知道张韶舞的罪名只是抗战期间任平阳县县长时,为政府徵兵 徵粮比较卖力而已。   民盟中央主席沈钧儒虽然支持中共反右,但对那么多人成 为右派感到不解。听说教育部副部长柳(氵是)、上海经济研 究所所长沈志远等人都成右派后,他说:「这些人过去都是老 朋友,做过许多工作,为甚么现在都变成了『右派』?」 (注34:见当时的中共统战部部副部长金城的文章《民主人 士的左派旗帜》。)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虽然被中共确认为左 派,但谁人能说出他内心的愤怒或悲哀?   每个人都有一些人性的弱点。在那种正派人动辄得咎的情 形下,能够坚持正义、不同流合污,的确很困难。二十多年后, 名作家巴金这样回忆当年的事:冯雪峰是个「耿直、真诚、善 良的人,我始终尊敬他」;「我想不通他怎么会是右派。但是 我也上了台,和靳以作了联合发言……我们也重复著别人的话, 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雪峰的『凌驾在党之上』,艾青 的『上下串连』等等,等等。我并不像某些人那样一贯正确, 我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丢石块。我相信别人,同时也想保全自己。 」(注35:巴金《随想录》第一集第一三○至一三一页。)   要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生存下来,不像巴金那样做点违心 的事是不可能的。为此,中国最优秀的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先生 不得不奉命在批判「京剧界的败类、右派份子李万春」的大会 上发言。   「看著李万春长大的」老一辈艺术家荀慧生被迫在报上表 态,说李「昧尽天良,颠倒是非,狂妄地向党进攻」,是个 「为虎作伥的败类」。(注36:《戏剧报》一九五七年第十 八期第二十八页。)   后起之秀,女演员杜近芳亦曾奉命登台批判戏剧家吴祖光。 二十多年以后,杜近芳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她在纪念惨死于文 革的戏剧界老前辈田汉的会上见到吴,站起来深深地朝他鞠了 两个躬:「吴先生,我对不起您。在一九五七年,我在大会上 批判过您。我向您道歉!」   即使在反右前,眼见了「肃反」等运动的恐怖以及因此而 造成的知识份子的懦弱,巴金便预言:「今天谁被揭露,谁受 到批判,就没有人敢站出来,仗义执言,替他辩护。」 (注37:同注35,第一三一页。)   巴金的预言基本上成了事实。百万右派几乎每一个都发现 平素的朋友、同事毫不怜悯地加入斗争自己的行列。对此无法 忘怀的青年作家从维熙三十年后回忆道:「我尊敬的前辈作家 老舍在《北京文艺》上著文时竟说:『从维熙写《并不愉快的 故事》意在煽动农民造反。』」(注38:从维熙《走向混沌》 第三十五页。)从并不记仇,他明白「反右的锣鼓敲响,知识 份子人人自危,谁都怕陷入右派泥沼」,也就全理解了。   祸到临头仍然敢说真话的人还是有的。《戏剧报》编辑张 郁就公开站出来说,中共拿吴祖光开刀是「对中国善良的知识 份子的不信任」,是戏剧家协会「为了要在戏剧界抓一个右派 份子报成绩」。很自然,他为此付出代价,成了「反党急先锋 」。(注39:《戏剧报》一九五七年第十七期第十五页。)   上海同济大学研究生、中共党员吴中在眼见那么多人成为 右派后,挺身而出,说:「被指为右派份子的背后,没有政权, 没有法律,没有国家机器作为后盾,他们所有的只有道理和真 理。而党却有一系列的政权机构为它撑腰……有枪杆子握在手 里的。今后谁还敢再开口?」「党本来说:言者无罪,闻者足 戒,可是忽然来了这么一手,不由人不联想到『叶公好龙』这 个故事……」(注40:香港自联出版社《鸣放回忆》第一二 一页。)为了这几句话,吴也进入了右派行列。   在高压下为右派的观点辩护是需要勇气的。一九五七年六 月十二日农工民主党举行大会,会议虽然仍由章伯钧主持,主 题却是批判章氏的「政治设计院」。在一片讨伐声中,唯有一 九二○年在北大任讲师时与李大钊一起参与组建中国共产党的 张申府(当时为北京图书馆研究员)明白表示说:「章伯钧所 说的『政治设计院』问题,并不一定是错了。」他因此也成了 右派。   张申府成为右派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一九二 ○年底,他到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执教,首先介绍了天津学生刘 清扬(女)入党,随后张又与刘一起介绍周恩来入了党;以后 到了德国,又同周恩来一起介绍朱德加入中共。张回国后,正 值国共合作,廖仲恺请他推举国外留学生回国工作,他开列了 一个十五人的名单,第一个便是周恩来。这样,周便回国当上 了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注41:人民出版社《怀念周恩来》 ,张申府《留法前后我同周恩来同志的一些接触和交往》。) 逐渐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一九五七年时,要是周坚 持不赞成给张扣上右派帽子,张应当能够幸免。也许是张的 「政治设计院」的主张涉及中共一党专政的制度,太致命了, 连周恩来也觉得无法保得住他。毛泽东的态度也许是周不愿出 面保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的另一原因。一九一○年代未期毛在北 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时,张申府曾是他的「顶头上司」(毛氏自 述),给过他气受(毛抄写潦草,张令重抄之类)。毛讨厌这 些大知识份子,认为他们「最无知识」,派给他们「右派」帽 子时当然不会怀恻隐之心。看透了毛泽东肚肠的周恩来,一贯 以不与毛冲突为首务,自然也任由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张申府成 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而不吭声了。   小人物中也有敢于站出来为「大右派」辩护的。   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学生党治国,是一九五四年陕西省高 校考生第一名,一位极有才华的青年。学校批判钱伟长、黄万 里两位教授时,他走上讲台去为他们辩护,说他们不是右派。 这样,他成为「极右份子」,被送去劳改了。(注42:陈祖 芬《理论狂人》,见《人民文学》一九八六年第七期。)   化学工业部一位普通科员阎义采在章伯钧已成了人人喊打 的过街鼠之后,写了一篇《两党制适合中国国情》的文章,说: 「我认为民盟章伯钧先生提出在政治上向美国学习,在中国实 行『两党制』的主张,对人民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 有『两党制』才能真正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才能真正实现 『百化齐放,百家争鸣』。」(注43:一九五七年八月三日 《人民日报》。)当然,阎因此而成了「反党份子」,尽管他 也是个共产党员,自一九四五年起就参加了革命。   自然,绝大多数人没那么勇敢,他们不愿成为牺牲品,就 只好「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了。   被迫地或者主动地与右派划清界线的人,只比右派多享受 了几天「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而已。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又号 召「拔白旗」,一批人被「拔」。如北京大学一级教授传鹰。 一九五七年时,传未落网,但五八年却成了北大头号的「大白 旗」,终于未能逃脱被整的命运。   到了下一年(一九五九年),毛又指挥全国「反右倾」, 又有很多人落了难。譬如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反右时的左派 邹鲁风,曾在《光明日报》上著文批判许孟雄教授,说许「不 学无术」,对马列主义「一窍不通」,并正言告诫许:「你的 狂妄的叫嚣,正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邹在别的 批判右派的文章中曾说:右派「都是些高级知识份子,他们的 阴谋也是『高级』的。说它『高级』,是因为他们不仅要篡夺 高等学校的领导权,而且要篡夺我们国家的领导权,企图发动 匈牙利事件,使千百万人人头落地。」(注44:一九五七年 七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这是反右中左派们所能想得出 的最严重的罪名。像邹这样坚强的左派怎么会在两年后就成为 「右倾机会主义份子」,挨斗自杀,实在是个谜。   如果既未在一九五八年被「拔」,又未在一九五九年被 「反」,也须夹紧尾巴做人。随后三年,在「大跃进」带来的 饥荒中,知识份子同全国人民一起挨饿。广东的「大右派」罗 翼群的「反党言论」--「农民在饿死的边缘」--不幸成了 事实。几亿农民到了饿死边缘,两千万以上农民成了饿殍。可 是饥馑刚过,毛泽东就大声疾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一九六三、六四年开始批这批那,又有人成了政治运动的牺牲 品,孙定国则是其中之一。 一九五七年冬,九三学社和《光明日报》联合举办千人批 判大会,将储安平拉去当众批判。会中作主要发言者,是从中 共中央高级党校特别邀请去的的孙定国。孙能文能武,抗战时 先后做过山西新军的旅长和八路军的军区副司令。一九五七年 他是当校的哲学教研室副主任,因为懂马克思主义,又有口才, 在批判储氏、逼使他低头认罪一役中立过功。但是六年后孙自 己也被批判,赶出了党校。一九六四年底,他被弄回党校,接 受再批判,中央政治局委员陈伯达让他在几千只眼睛面前站起, 挖苦他是「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冒牌的哲学家」,又骂他 是「大流氓、大坏蛋、大骗子」,「你是死不要脸!」当天夜 里,他留下了一张遗书,跳进了校内湖中的冰窟窿。他在遗书 中写道:「我今天才体会到邹鲁风的心情……」(注45:林 青山著《康生外传》第二二二页。)   如果说一九六四年的打击面还不够宽的话,到了六六年文 革,五七年的左、中、右就差不多一锅端了。这里不妨举几个 例子。   一九五七年八月,首都戏剧、电影界接连举行过四次批判 吴祖光的大会,每次都由田汉主持。由于吴曾对「今天的政府 机构和过去封建统治的机构有甚么不同」和「社会主义的优越 性究竟表现在哪里」发表过疑问,田汉便著文批判吴「包藏祸 心」,「一贯对我们的制度有反感」;他还将吴受邀在座谈会 上的发言标上《当「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的题目,在报上 发表,用以作为吴「反党」的铁证。吴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剧作家曹禺甚至发表文章,说「吴祖光向我们摸出刀来了」。 (注46:《戏剧报》一九五七年第十五期第十五页。)名作 家老舍也打了一杆子,这大约是因为不打一杆子自己要惹祸, 打一杆子也伤不到哪里去罢。后来吴到北大荒劳改,吴妻将他 收藏的齐白石的画拿去变卖,恰被老舍买到,说等吴归来时 「物归原主」,可见他在会上、报上发表的斥骂吴的话并非由 衷之言。   九年后,文革乍起,吴祖光幸运地活了下来,而老舍、田 汉却相继死于非命。老舍是遭毒打后投湖自尽,受罪只是一时, 田汉就惨了。试看文学教授秦似《悲田汉》诗「光天竞指鹿为 马,暗室难堪尿作茶」二句之自注:「田汉有糖尿病,在狱中 备受折磨,甚至尿胀亦不得解,遂不得已而解在脸盆内。监守 者竟逼他喝下肚里去。」受此侮辱,何如一死了之。   民革(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委王昆仑早在一九 三二年就成了秘密的中共党员,于是中共让他出头大肆批判其 民革同事龙云、黄绍宏、陈铭枢等右派。但到了文革,他又被 诬为「特务」、「反革命」,坐了八年牢。由于毒刑拷打,到 释放时已成了半瘫的废人。   京剧艺术家周信芳参加了几十次反右斗争会,几乎每次都 声色俱厉地斥责右派份子。他真心地热爱共产党,并于一九五 九年要求加入中共。几年后他也成为斗争对象,被捆绑双手游 街示众,终于折磨而死。其妻也被惨无人道地拷打致死。   上海《新闻日报》社长金仲华,也是紧跟中共刻薄咒骂 「右派份子」的一员小卒。九年后,他也被中共扣上了「反党 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份子」的帽子,被斗争、抄家之后, 终于自杀,骨灰也被当局抛弃而不可寻。作家巴金在悼念他的 文章中这样记述了他的死况:「金仲华孤寂地吊死在书房里, 住在楼下的八旬母亲只听见凳子倒下的响声。」(注47:巴 金《随想录》第五集第三十二页。)   京剧女演员言慧珠在批判民盟上海市副主任委员《陈仁炳 的鬼把戏》的文章中说,她「感到社会主义社会比旧的社会制 度好一千倍、一万倍!」又说「我要大声告诉右派份子,我们 坚决走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注48:一九 五七年七月十日《人民日报》。)九年后,这位被公认为中国 最优秀的旦角演员的艺术家也像金仲华一样悬梁自尽,告别了 毛泽东的「社会主义」。   中国史学界有两位权威人士,一是北大历史系主任翦伯赞, 一是离开清华教席担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反右开始后不久, 翦伯赞作为党员,紧跟中央,公开怀疑章伯钧、章乃器、罗隆 基三位右派部长在私底下有过串连,在鸣放中分工合作。「章 乃器的说法是经济上的资本主义复辟;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 ,就是政治上改制,要倒退到资本主义的民主;而罗隆基则要 和共产党算旧账。」翦氏这样分析,只是凭「据说」而已,可 是这一来,他们便成了一个阴谋集团--正与中共指称的「章 罗反党联盟」合拍。吴晗则于六月中旨主持北京民盟的反右大 会,决议要求对章伯钧、储安平、罗隆基等人「按组织纪律严 肃处理」。中共让吴晗主持北京民盟的反右大会是耍了花招的。 吴晗的公开身份是民盟成员,但他已在三个月前秘密加入了中 共,成了中共在民盟的代理人。(吴一九四九年一月曾给毛泽 东去信,要求加入共产党,毛答覆同意,但说时机尚值得研究。 到五七年三月,这「时机」到了,吴被吸收加入中共,但身份 不公开。)(注49:《党史研究》一九八○年第四期第六十 至六十二页。)由此可知,这所谓「民主党派」不过是中共操 纵的民主玩具罢了。中共执政前,作为清华的一名教授,吴□ 常与社会学系主任潘光旦以及费孝通、钱伟长等民盟同志聚会, 商谈如何与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相配合,反对国民党政府。 而今潘、费、钱均被中共党作敌人处置,吴晗竟不明白自己早 晚也会成为毛泽东的阶下囚,他在(一九五七年)七月初的全 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发言猛烈抨击右派,该发言以《我愤恨!我 控诉!》的醒目标题在报上发表。   九年后,轮到翦、吴两位下油锅了。毛泽东说:「翦伯赞、 吴晗是党员,也反共。实际上是国民党。」(注50:一九六 六年三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的讲话。)一 九六六年八月毛第一次在天安间检阅红卫兵时,在城楼上对北 大附中的女红卫兵小将彭小蒙说:「娃娃,对翦伯赞,你们批 判了吗?」   「他这种人,书读了不少,可是越读越反动。像他这样的 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对人民还是有用的,可以扫扫地,搞搞卫 生嘛……」(注51:见香港《明报月刊》一九九○年三月号 《写血书给毛泽东》,文章署名「佚名」。文中彭小蒙回忆道: 「事隔二十年,毛主席的话我可能记得不很准确,但基本内容 决不会错。」)   翦氏在历尽侮辱后,于一九六八年秋与妻子一起服药自尽。 据说他死后,人们从他的左右衣袋里找出两张纸条,写有「共 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的字样。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倒是毛泽东果真「万岁」活到今天的话,翦伯赞恐怕还是「反 共份子」一个,决无翻身之望。   吴晗的遭遇比翦氏更悲惨。他被捕入狱后,妻子也被关进 劳改队的一间小浴室,直至全身瘫痪没救了,方许可其年幼的 子女接回家,第二天便含冤而逝。七个月后,也即翦氏夫妇自 尽的一年之后,吴晗的孩子被通知道:「你爸爸今天早上死了。 他临死前提出过想要见你们,可我们不知你们的地址。」那十 五岁的女孩受不了打击,精神分裂,历尽几年磨难之后,也选 择了死。   还有甚么比这些令人痛心的事实更能描绘毛泽东时代中国 知识份子的处境和遭遇呢?   反右过了三十年,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的漫画家华君武痛 定思痛,自述道:「批判胡风,反右派、反右倾、大跃进,我 都画了一些漫画『配合』,曾经画过胡风、浦熙修、丁玲、萧 乾等,……当时自己洋洋自得,出版社也把这些漫画印成小册 子广为散发,现在回头看看,真可以说是『不堪回首』。…… 想想人家已经遭受了不白之冤,我还添油加醋地去讽刺人家, 实在很不应该。」(注52:《人物》一九八七年第二期第三 十一页。)   一九八四年,反右时的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给当 时的文化部副部长衍写信,对自己在文革中写文章批判周扬、 夏衍,「伤及长者」表示「怅恨不已」,同时又表示当年主持 省内文教、电影界的反右,「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 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   宋振庭悔恨自己伤了哪些人已不可考,但有一个被他伤了 的人可能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宋是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 该省省会长春市委的宣传部部长范政是其直接下属。范因父亲 李常青(即本章前面所逑的教育部某司司长)及四位叔叔均是 一生献给中共革命的老党员,少年时代便入了中共。他自幼聪 颖过人,十四岁起便开始写剧本,写过一部在知识青年中颇有 影响的小说《夏红秋》。反右中他被指为鼓动文艺界自由化, 再加上一些别的罪名,成为右派。范后来被调到长春第一汽车 厂任热处理车间主任。文革初期,右派份子个个是斗争对象, 范被工人批斗、侮辱,愤然卧轨,碎尸三段。罪人自杀,无人 收尸。他妻子不得不去收了那「自绝于党」的丈夫的尸体。   为安抚宋振庭不安的心灵,夏衍将文革中自己被关在牢里 吟就的一首打油诗寄了给他:    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    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注53:《散文世界》一九八八年第一期。)   夏衍是中共的一名高级干部,他对毛泽东一个接一个地搞 运动,一批接一批地整人的手腕算是看透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这是 抗战时流行在中共解放区的一首歌里的歌词。当中共各级干部 们在一九五七年将其管辖下的知识份子圈成右派、送去劳改营 的时候,也就埋下了九年后他们自己的名字被划上叉叉,押上 斗争台的种子。   中国人民大学的党委书记胡锡奎反右时是个积极份子,他 毫不手软地抓了好几百名右派学生。他在反右的高潮中咒骂那 些右派教授们,说「其目的是……使共产党的领导权化整为零, 全部消灭。……把高等学校变成资本主义复辟的根据地。」他 以为他这样做是忠于党的行为。因为要忠于党,因为脑子里有 「阶级斗争学说」,自然不会怜悯那些上了名单的无辜学生和 教授,他大大超额完成了抓右派的指标。到了文革中,他自己 被抓入监狱,并于三年后死在狱中。他的骨灰被丢弃而不可寻。 今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里,他的骨灰盒中盛放的只是刻有 「胡锡奎」三个字的一枚私章而已。胡遭此下场,不是由于知 识份子的报复,尽管被他抓的几百名右派中有很多人的遭遇比 他悲惨得多。当然,那更不是由于上天报应,而只能说是他们 「紧跟毛主席干革命」的必然,只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而已。  第十四章完 ·待续·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52)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涛(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