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10 阳谋 第十章 阳谋 丁抒著 第十章:  除异己言者有罪 按照中共中央规定的标准,凡是要求用「资产阶级的政治 法律和文化教育代替社会主义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的,便 该「划分」为「右派份子」。(注1:《中共党史参考资料》 第八卷第六六九页。)将此标准搬到学术界,就变成了一把砍 人的斧头。   鸣放期间,除了那些早已心灰意冷的人之外,凡在一九五 二年被剥夺了教席的「资产阶级」政治学、社会学、人口学、 法律学的教授们大多表达了希望恢复社会学系的意见。如今中 共正式给予答覆了:「资产阶级的社会科学还不仅是不科学的, 而且在根本上说来,是反科学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剥削阶 级的利益而把一些谎话加上了科学的伪装。……普通的工人农 民的常识也要比它有价值得多。」「为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打开 复辟的道路也就是为了资本主义打开复辟的道路。」(注2: 中共中央宣传部副秘书长胡绳,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人民 日报》。)这样,凡主张恢复社会学系的,几乎全都成了右派。   譬如中国人民大学的李景汉说过:「社会学所研究的主要 对象,就是社会上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研究分析这些关 系,提出解决的办法来,则有赖于精确深入的调查。」「中国 社会学者一向是最重视实际调查和研究的。」这番话被定为欲 以资产阶级社会学「篡夺整个马列主义阵地」,(注3:一九 五七年八月十六日《人民日报》。)所以他是个右派。由于他 还留过美,便成了「美帝国主义一手豢养起来的」「奴才」。 (注4:同注三。)     上海经济研究所所长、上海市政协副主席沈志远在整风时 批评「国家资料保密制度太严、太广、太死,以至经济学者无 法研究现实经济问题。」「有些外贸资料在外国杂志上发表了, 而我国经济学者反而看不到。只对中国人保密,对外国人却不 保密。」他被公开批判为「为反革命份子破坏国家机密敝开大 门,有意破坏党的威信,反对党对经济科学工作的领导。」 (注5: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批判右派份子沈志远、吴承禧 在经济科学方面的反动言行》二十二至二十三页。)   沈还对大批旧中国的经济界人才被积压、浪费,未获新政 府使用的情况提出呼吁:「开放聘用人才的自由市场」,让这 些人有机会归队,重新发挥其经济专长。当局对他的回答是: 那些投闲置散的「都是一些没有很好改造的资产阶级的经济学 人」,沈主张聘用他们是「为了招兵买马」,「为了恢复资产 阶级经济学,从而为恢复资本主义制度铺平道路」。(注6: 同注5,二十四至二十五页。)   沈志远是甚么人?他为甚么想要「恢复资本主义制度」? 这个「五四」运动时代的积极份子,一九二六年被中共派到苏 联学习,一九三一年归国后即以全副精力宣传马克思主义。他 的《新经济学大纲》是第一部由中国人撰写的系统介绍马克思 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专著,二十年间印刷十八版,曾帮助无数青 年知识份子接受马克思主义,走上革命道路。早在一九三九年, 中共军政界要人罗瑞卿就在《八路军军政杂志》上写文章,建 议中共军队干部读沈氏所译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 沈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共,后虽脱党,却始终是马克思主义者。 只因上述言论,他成了当然的反动派,立时被打倒。   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陈振汉曾这样说:「资本主义制度下 的民主目由比人民民主专政下的民主自由要广,因为资产阶级 国家还允许共产党存在,有出版言论自由,我们却不是这样。」 (注7: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沈志远的 遭遇就是个辅证。   北大经济系的三位教授陈振汉、徐毓旃、罗志如,科学院 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巫宝三,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干部学校副校长 宁嘉风,邮电部副部长谷春帆等六位经济专家,在鸣放中联名 起草了一份《我们对于当前经济科学工作的一些意见》,拟发 表在《光明日报》上。但文章正在学者中传阅时,反右已开始, 结果未及发表就成了「经济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领」。   这篇被说成对党「进行了凶恶的攻击和污蔑」的文章,大 致内容是:「我们的财经政策和设施,不少是盲目地搬用苏联 成例,……碰碰试试,主观主义,盲目行事,并未遵循甚么客 观经济规律,也不知道有甚么规律可资遵循。」「事实上我们 目前的经济科学还是停滞在相当幼稚的阶段,除了教条的搬运 苏联教科书的一些东西而外,就是一些现行制度的描述。」 「多数经济学家只是替政府宣传解释政策。」「科学总是说明 因果关系的,而现在只是些语录。规律应为二者之间的关系, 而现在规律只是斯大林的语录。」「许多经典著作(指马克思 著作--引者注)写作于百年以前,对于百年来的事物只能预 见其大,不能洞烛几微。」  若说「凶恶的攻击」,大约是指作者认为「我们不能从马 列主义的经典作家的著作中找到现成的和四海皆准的规律」, 因而主张是「敝屣就要摒弃」!(注8:同注7。)   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共从来是不允许「争鸣」的。所以某 些执政者一点名,六位专家就一起成了右派。其实就在一个多 月前,中共中央副主席刘少奇还对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长杨献 珍说:「如果我们的经济还不如资本主义灵活多样,而只有呆 板的计划性,那还有甚么社会主义优越性呢?」(注9:一九 五七年五月七日刘少奇对杨献珍、候维煜的谈话。)他显然看 出了根据马克思主义搞计划经济的毛病,因而应当容忍那六位 学者对马列主义的「攻击」,应当允许更多的经济学家就此展 开讨论。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和别的中共领导人一样,听任 这批中国最优秀的经济学家落了网。   那么学术研究还要不要呢?当然要,党还号召「百家争鸣、 百花齐放」呢。   可是问题没这么简单。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宣布:「学 术研究是一回事,假借学术研究的名义,进行反共反社会主义 的活动又是一回事。这中间有一条明显的界线,这条界线是绝 对不能混淆的。」(注10: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人民日报》 。)至于谁个踩线,谁个反共,那裁判权就全归党了。   历史学界就是这样。除了翦伯赞、吴(口含)等党员学者 之外,著名的历史学家大多成了右派。因为「史学界的右派份 子……所进行的活动,实质上不是学术活动,而是章罗联盟反 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阴谋活动的一部份,不是学术上的唯物唯 心之争,而是为了……替资本主义复辟铺平道路。」(注11: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人民日报》,翦伯赞《右派在历史学方 面的反社会主义活动》。)中共创始人、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 写过一副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本人在北洋 军阀的绞刑架前结束了光辉的一生(据说那是中国第一次使用 从国外引进的设备,宣告野蛮的砍头时代的终结)。作为其事 业继承者的中共五十年代的领导人,竟然没有一个担当道义, 出来制止任意摧残知识份子的野蛮行为,诚为可叹。   武汉大学法律系主任韩德培于二次大战结束后自美国归来。 在离开哈佛大学前,他对朋友说:「当年陈独秀先生首先提出 打破北洋军阀专制主义的『特权人治』,主张『尊重民权、法 治、平等精神』;李大钊也曾提出『国之存也,存于法。…… 国而一日离于法,则丧厥权威』。」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寄 希望于中国共产党。建设法制强国希望在他们。」   国共内战期间,武汉大学进步学生被国民党政府逮捕,韩 德培作为教授会的代表走进汉口警备司令部,引用当时国民政 府的法典为被捕学生辩护,胜了武大法律系毕业的特讯庭长。 之后他暗地对获释的学生说:「到解放区去吧!」   可是,全国都成了解放区之后,统治党的对法治毫无兴趣 的毛泽东,此时的中国共产党也就不再以「建设法制强国」为 已任了。韩教授鼓吹法治,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扣上「利用法律 武器和党对抗」的罪名,成了武汉大学四百八十多名右派份子 中的一员。   武汉大学校长李达是一九二一年中共成立时与会的十二名 代表之一,以后脱离政治,研究哲学,因此他在学校也是有职 无权的角色。他在反右前对因受制于党委书记而萌生去意的韩 德培说:「我在这里当校长,你怕甚么呢?」李达为武大留住 了一名人才,却未能予以保护,以至他在文革中被整死。弥留 之际还后悔自己挽留了韩氏,说:「我不放他走……是我害了 他。」其实韩教授即使离开了武大去北大(他已得到北京大学 的聘书),也未必就能逃过这一劫。北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江 隆基虽说自己是留学十年的知识份子,也因「反右不力」而被 降职,调到兰州大学去,但他也在北大抓了数百名右派。即使 江氏不抓韩德培,其后的陆平大概也不会放过他。一言以蔽之, 当时主张法律治国的专家们躲过右派帽子的实在没有几个。   武汉大学法律系因为成了「右派窝」,也终于被撤销了。 教授们被送到关押犯人的湖北沙洋劳改农场,教宪法的喂猪, 教民法的剃头,教列法的烧法,教法理的放牛。党的创始人李 大钊地下有知,一定会痛斥毛泽东「背叛本党宗旨」。   牵涉到另一批专家的是关于人口问题的争论。   一九四五年春,抗战即将结束,国民党政府的社会部召集 了一批国内对人口问题有研究的专家,在陪都重庆开了个为期 两周的人口政策讨论会。会议的总结性结论是:中日战争结束, 社会秩序恢复,政府得以从事经齐建设时,中央政策应立即采 取一个节制生育与减弱人口繁殖的政策,以避免造成国家建设 的莫大障碍。(注12:李树青,《明报》月刊一九八一年第 一期第二至三页。)国民党政府自有其种种不是,但就这一件 事而言,我们可以知道国府内自有明白治国之道的人。他们能 尊重、采纳专家学者的意见,亦可称为有识之士。战后由于中 共已有实力占据一方,正伺机南下,夺取全国政权,而蒋介石 却以为可以用武力吃掉中共,引发三年内战,那个拟议中的人 口政策未能推行。   「新中国」成立后,刘少奇于一九五四年底也召开了人口 座谈会,再行谈论人口问题。北大校长马寅初及十年前重庆会 议的参加者、著名社会学家吴景超等参加了讨论。几位专家的 意见都是必须从速控制人口。为此马寅初写了篇《新人口论》 (主要观点是「我国资金积累得不够快」,「我国人口增殖太 快」),吴景超写了篇《中国人口问题新论》,一九五六年刊 登于《人民日报》。翌年吴氏又写了篇《展开人口问题的研究》 。   其实,到了一九五七年,中国人口已达六亿五千万,约占 世界总人口四分之一,问题已十分严重,早已不应停留在研究 上,而已经到了必须立即行动、著手控制的时候了。中国农业 科学院研究员陆钦范忧心如焚,写了本《人口问题抛砖集》, 自己掏钱印了一万份,送给全国人大,希望来自全国的代表认 真将人口问题作为议题。他的文章并有政击中共,他只是为农 村中由于人口过剩,人力比畜力还廉价,以至于「人代牲口拉 犁,可悲地压低劳动生产率」的现状担忧。他怕因人口爆炸、 生存空间不足而引致「比匈牙利事件更大的骚乱」,但共产党 却说他「伪造『人口问题紧张』的空气……企图掀起『匈牙利 事件』……达到资本主义复辟的罪恶目的」(注13:一九五 七年九月八日《人民日报》。)给了他一顶右派帽子。   毛泽东虽然说过政府要有「计划生育部」,但从没有认真 把这当作一回事。当时,占据他头脑中心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早晚要打起来,因此人多不吃亏的思想便左右了他。一九五八 年谈到战争时,毛曾经这样说:「原子弹(战争)现在没有经 验,不知要死多少,最好剩一半,次好剩三分之一,二十九亿 人口剩九亿,几个五年计划就发展起来,换来了一个资本主义 全部消灭,取得永久和平。这不是坏事。」(注14:一九五 八年五月十七日下午,毛泽东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的讲话。)   对这样一个居然希望用二十亿人的生命去换取所谓的「资 本主义全部消灭」的人,人们如何能指望他控制人口的过速增 长?   此外,毛泽东从农村来,靠小米加步枪取得天下,对西方 近代的发展不了解,也鄙于去了解。他看不出当时世界已经显 示科技发展将剧烈改变社会结构的迹象,思想仍然停留在斧头、 镰刀的时代,又一贯鄙薄脑力劳动者,自然就为「人多好办事」 的思想所左右。他不把控制人口当作一回事,这一点从一九四 九年他批判美国国务卿艾奇逊时所写的文字可看出来:「中国 人口广大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辩法, 这办法就是生产。西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如马尔萨斯者流所谓 食物增加赶不上人口增加的一套谬论,不但被马克思主义早已 从理论上驳斥得乾乾净净,而且被革命后的苏联和中国解放区 的事实所完全驳斥。」(注15:《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 四○○至一四○一页。)   革命和执政是大不相同的。毛以革命家的气概说出上述豪 言壮语,却无意以执政者的身份研究人口与生产的关系。他坚 信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甚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而竭力主张节制人口、渲染人口膨胀的危险,无疑是不相信社 会主义的优越性,怀疑共产党的领导能力。所以,在他看来这 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吴景超在反右初期未曾料到自己也会被共产党视作敌人, 便在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二日的全国人大会上发言,批判已被揪 出的右派葛佩琦等人:「如果有人想推翻共产党,工农群众就 会拿起铁锤、会起锄头来与他拼命。」他以为自己与共产党同 一条心,但共产党却不认为他是自己人,很快就将斗争目标转 到了他的身上。   吴景超是六月六日民盟六教授座谈会的参加者之一,与其 他五人一起被划为右派,其罪名有「鼓吹马尔萨斯人口学说」, 「企图复辟资产阶级社会学」,「提倡大学教授聘任制,不受 政府委派」等。毛泽东点名骂他:「他们读马列主义比我们多, 但读不进去,懂不了。如吴景超,一有机会就反马克思主义。」 (注16: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成都 会议的讲话。)   回想九个月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周年的国庆宴会上, 周恩来特别邀请吴景超坐到首席桌,与政府高级官员一同进餐。 现在,他突然被宣布为「大右派」,全国从南到北,无数广播 嗽叭一致声讨,如同从天堂堕入地狱,个中滋味,他人实无从 体会。   一九五一年,吴景超受新政府之邀,到广西参加土地革改。 他看到农民受苦的情形,深受感动,临行时把全部行李衣物都 送给了当地农民,只身返回北京。这样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 硕学鸿儒,不明不白地成了毛氏「阳谋」的牺牲品,虽未被送 往农场,但降级、降薪,从此失去了教书的权利。那没完没了 的检讨、批判,无休止地折磨、纠缠著他,直到他在文革中被 抄家、斗争,郁郁去世。   另一位主张节制人口的主要鼓吹者是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 他在(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控制人口 的问题时,毛泽东正在鼓动鸣放,因此当天便表赞同:「这一 条,马寅老讲得很好。今天讲得好哇!我跟他是同志!」 (注17: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 结束语。)这样,反右初期的火并没有烧到他身上,他的《新 人口论》还能于七月初发表。马寅初自己对中共反右一度也是 积极支持的,但不久他就成了问题人物。不过中央统战部向周 恩来请示是否应将他划为右派份子时,周保了他,说:「他是 我国有名的经济学家,国内外都有影响,不能划为右派。」于 是他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   但日子没有安稳几天,马氏就成了全国的批判对象,各种 报刊发表的批判文章竟达一百六十多篇。北大校园内在党委策 划下,共贴出九千多张大字报对马老加以围剿,说马「借学术 研究为名,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妄图搞垮社会主义,使 资本主义复辟」。(注18: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日《人民日 报》海外版。)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康生在北大作报告时睨 视著边上的马寅初,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你们北大出了个 『新人口论』的作者也姓马。这是哪家的马啊?是马克思的马 吗?是马尔萨斯的马吗?我看是马尔萨斯的马。」   马寅初是一个既具有西洋学者维护真理的精神,又秉赋了 中国士大夫犯颜直谏传统的文人。当局的有组织围攻没有使他 屈服。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二日,他交给《新建设》杂志社一 篇《重申我的请求》的文稿,在文中声明说:「我虽年近八十, 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 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他还贴了 一张纸在北大的食堂里,声明自己将在那里当众发表演讲,表 明自己的观点。三天后,他的稿子落到康生手中,康即宣布他 「借学术为名,搞右派进攻,……他的校长是不能做了。」 北大党委书记陆平遵命,立即发动全校对马寅初实行大字报围 攻,并匆匆解除了他的北大校长职务,同时将他定为「内控右 派」。「内控」即「内部控制」。共产党内部将此人定为右派, 但不公开宣布,除了极少几个校党委首脑,人人都被蒙在鼓里。   毛泽东将胡风所说的「与论一律」篡改为「不许反革命份 子发表反革命意见」,真是威力无边。马寅初这样的「右派」 再也找不到一家报刊、杂志发表他的一个字了。他只能痛苦地 在家里说:「我如有一块阵地多好哇!」   马寅初长寿,在毛死后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看到了这场争论 的胜利,而吴景超却没有能等到这天。作为一个学者,挨批挨 斗总还是个人小不幸,而其正确的人口主张得不到推行却是中 华民族极大不幸。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前,吴氏与其社会学、 人口学同行在重庆制订人口政策时,没有想到战后又来了个内 战,推迟了政策的执行,更没有料到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环 境中,又因为执政者的无知和专横而推迟了二十多年。今天被 公认的事实是:错批了一个马寅初,多出了三亿人口。这三亿 人口成了中国的沉重负担,今后十代、八代的子孙都要为此付 出代价。   荒唐的是,为了纪念毛泽东诞辰九十周年(一九八三年), 中国大陆曾隆重办了个「学习毛泽东人口思想」的座谈会,郑 重其事地表示要「坚持」「毛泽东人口思想」,理由是「计划 生育是毛泽东同志人口思想的核心」,是「以毛泽东同志为苜 的中国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创举」。与会者一致称颂「毛泽 东同志在中国人口问题方面的贡献」,说毛「对中国要实行计 划生育的态度是明确的、正确的」:「把毛泽东同志同马寅初 对立起来」,「是不符历史事实的」。(注19:《人口研究》 一九八四年一月号第五至七页。)   的确,毛泽东就计划生育问题发表过不少议论。譬如, 「人口有六亿如此之多,耕地只十六亿亩如此之少,不采取一 些特别办法,国家恐怕搞不好。」(注20:一九五七年四月 三十日,毛泽东约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的谈话纪 录。)但那都是空话,作为一个执政党和中央政府的主席,他 没有提出一个办法,反倒在中国最孚众望的两个人口学专家呼 吁节制人口时,将一个打成右派,一个打成「内控右派」,撤 职冷藏。如果说毛氏在人口问题上真有甚么「创举」的话,那 倒可以算作一条。   在与论一律的中国大陆,我们能听到的只是一片「坚持」 声。不过,那些喜欢一家独鸣的理论家们都没有本事掩盖这样 一个历史事实:一九五八年毛泽东策动「大跃进」时曾说: 「宣传人多造成悲观空气,也不对。应看到人多是好事;实际 人口到七亿五至八亿时再控制。现在还是人口少……」 (注21:一九五八年三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成都会议上陶 鲁笳发言时的插话。)「有人说『大国人多难办事』,看甚么 办法。只要办法对头,再有十亿人也好办。」(注22:一九 五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的讲话。)十几 年后,中国人口已经超过八亿了,他却又高喊「八亿人口,不 斗行吗」,沉浸在斗人整人的无穷乐趣中,「控制」一词早被 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中国的人口问题严重至此,罪魁祸首正是 毛泽东。   按照当时邓小平(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说法:「右派 份子活动的主要场所是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如高等学校、某 些国家机关、新闻出版机关、文艺团体、政法界、科学技术界、 医药界等。」(注23:一九五七年有月二十三日中共中央八 届三中全会,邓小平《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所以除了大 学之外,凡是知识份子集中的地方,右派便一堆一堆地抓。出 版界就是一个典型。   在五月八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召集的座谈会上,章伯钧以中 共提出「互相监督、长期共存」为由,说:「互相监督要广开 言论之路,这就要有园地,要有地方出版。」因此他提议由 「知识份子组织出版合作社」,并「由国家货款来扶持」。人 民出版社副社长曾产修鉴于文化部出版事业管理局垄断出版审 批大权,主张撤销这个局,并说:「把这个局砍掉,中国不会 亡」。五月间,不少作家和编辑提出了办「同人出版社」(由 作家、编辑自行结合搞出版)的主张。其中通俗读物出版社副 总编辑蓝钰还主张撤销出版局后,「成立出版协会,作为出版 界群众性的组织,也就是让出版界自己管自己的事。」 (注24: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一日《人民日报》。)他不赞成 出版业「一切只有国家的」,主张国营和私营的出版社并存、 竞争。   到了六月,中共大举抓右派,凡是赞同此一观点的无一逃 脱。中共的逻辑是这样的:「我们国家宪法规定每个中国公民 都有言论出版自由……但是对于反对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 事业自由,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右派份子要改变出版事业的社 会主义制度,提倡大办『同人出版社』,就是企图恢复资本主 义的自由……他们是为著夺取社会主义的思想阵地,进行资本 主义的复辟。」(注25: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人民日报》 。)   由于这个逻辑,中国出版界的编辑遭受了历史上从未有过 大规模迫害。   贵州人民出版社钱革等七名编辑,因筹划办一个名为《文 学青年》的杂志,与官办的期刊《山花》唱对台戏,全被打成 右派,罪名是「积极准备出版反动刊物」。(注26:一九五 七年八月十日《人民日报》。)   青海省文联、《青海日报》的一些人,提出将官方的《青 海湖》杂志「自由结社化」的改组方案,并打算如改组不成, 便自筹资金办《夜莺之友》。这二十馀人被定为「妄想在文艺 界造反」,全都成了右派。(注27: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五日 《人民日报》。)   出版业学习苏联,出版、印刷、发行三家独立,但有些人 主张恢复过去的做法,三位一体,联合经营。孰优孰劣,本非 政治问题,但现在「在出版方面要不要学苏联」,成了「一个 大是大非的问题。」当局宣布,「我们说首先要向苏联学习, 主要是向苏联学习;右派份子说,不要向苏联学习,因为苏联 的『机构和制度都是落后的』,苏联甚么都没有,只有教条主 义。」(注28: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六日《人民日报》。)所 以,凡主张出版、印刷、发行联合营业的人便都是右派。   其实,这些文化人应当知道《新民报》是怎样在中共执政 后从中国消失的,绝不应当对独立办刊物抱有任何幻想,一听 说中共答应给自由就昏了头。所以他们成为右派,说不该也真 该。   一九二九年,四川人陈铭德创办了《新民报》。一九三二 年,也是四川人的邓季惺女士大学毕业,加入《新民报》,为 妇女版编辑。第二年,陈、邓结婚,双双通力办报,逐渐将该 报办成全国有影响的大报。至一九四五年,已同时发行上海版、 南京版、北平版、重庆版、成都版。一九四八年冬,政治上亲 共的二人拒绝国民党政府迁该报去台湾或开辟台湾版的意见, 匿往香港,不久到了中共治下的北京。中共待二人甚为友善, 但对其报纸却毫不客气。北京版《新民报》被并入中共北京市 委的报纸《北京日报》,上海版《新民报》成为《新民晚报》, 其馀各版均被党报接收。陈、邓二人丢了报纸却没有丢饭碗, 陈被任命为北京市社会福利事业局副局长,邓被派了个北京市 民政局副局长的位子。虽说两个位子都是闲差,与报纸风马牛 不相及,但二人都不抗议,所以《新民报》是在和平的气氛中 消失的。可惜陈、邓二人在鸣放期间了点牢骚,邓说自己有职 无权,「局内的好多事情往往是报纸上发表了才知道……我好 像成了不劳而食的剥削者」(注29: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 《人民日报》,转引自陈权《鸣放选萃》第二册第二一七页。) 结果二人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份子」。当时陈六十、 邓五十,要是鸣放时不吱声,再当上十年太平局长本来是不成 问题的。   除了报刊杂志,不管何种专业,只要一帮专业人士凑在一 起想做点发展本行的事,就是反党。这是一九五七年中共的逻 辑。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讲师李畅、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 团演出队队长赵森林、总政治部歌舞团舞台设计师刘世彩谋划 成立一个「舞台美术设计公司」,因而被指为「企图这样来篡 夺舞台美术界的领导权,脱离党的领导」,成了「右派小集团 」。而李畅在这罪名之外另有一罪:「李畅是大汉奸李鸿章的 后代。」(注30: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报》。)   工程技术界人士一向不为新闻重视,连姓名亦很少为世人 提及。如安徽人盛德纯,二十年代起即从事公路工程,三十年 代起任安徽水利局局长,四十年代主持修复长江大堤安徽段, 一九五二年起任省水利厅副总工程师,编写成《安徽水利志》。 又如浙江人励润生,早年毕业于北洋工学院,在美国留学、工 作后,于一九四六年归来,在前国民党政府资源委员会工作。 一九四九年,资源委员会迁台湾,他坚留上海,旋赴云南,为 云南铜业公司及东川矿务局副总工程师,长年在矿山工作,著 有《金属矿的通风研究》等。像盛、励这样勤勤恳恳地为国为 民奔波了大半生的学者,不知有多少上了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名 单。(注31:盛、励二人事迹见一九八八年版安微《全椒县 志》第六七○页及浙江《象山县志》第六三二页。)   值得一提的还有一批农业专家,如柑橘专家、华南农学院 教授林孔湘,西南农学院家蚕育种专家蒋同庆教授(中国第一 部家蚕遗传专著《蚕体遗传学》的作者),甘薯专家、科学院 薯类研究所副研究员盛家廉,以及专研究野生大豆的徐豹等, 都是右派。   北京大学新闻系女学生林昭被划右派后,不甘受辱,决定 以死抗争。但由于发现及时,经抢救,未能如愿。(不过,她 以后还是被枪毙了。)   林昭自杀获救后,曾质问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北大 早期校长)当年曾慨然向北洋军阀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 你呢?」林昭的质问自有其道理,但校长却也有他的难处。当 年蔡元培没有「阶级」负担,他只是向当局交涉,抢救青年学 子,不必担心当局给自己按上甚么罪名。现在情形不同了,右 派学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不是用「迷途羔羊」 掩饰一番,教训几句就混得过去的。当年的北洋军阀当局,不 看僧面看佛面,对蔡元培那样的学者毕竟要退让三分,蔡的保 释才能成功。不仅蔡这样做,四十年代国共内战时北大校长胡 适也常为保释被捕的学生张罗,而且找过国民党要人李宗仁, 请他运用影响力使学生获得自由。   同共产党相比,国民党对高级知识份子要尊重得多。一九 三六年二月,国民党在北平对学生运动中的共产党领导人按名 单抓人,当时的清华大学学生姚依林躲进冯友兰教授家中。军 警查到冯家,客气地问:「有没有学生躲在屋子里?」冯答没 有,军警未加搜查便离去了。姚逃过这场搜捕,终至贵为中共 五人核心之一、政府副总理,恐怕多少与国民党尊重教授有点 关系。   中共执政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别说大学教授,就是大学校 长,也是动辄得咎。在得了天下的新政要们的眼中,他们从未 有过蔡元培那样的地位。肃反时大学生们数以百计地被无理关 押审查,他们无一去向政府(掌实权的党委书记们)交涉。即 使鼓足勇气去与政府当局交涉,也无成功的可能。如今抓右派 份子,连大学教授都纷纷落纲,还会有谁去救学生?更何况大 学校长自己还免不了中箭落马呢?   武汉中南财经学院院长马哲民就是一个例子。马是湖北省 民盟支部的主任委员,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曾一度加入中共。 他的「反党言行」主要是:「高等学校因为有了党委制,才产 生了许多问题。在学校、工厂要取消党委制。」(注32:一 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北京协和医学院院长李宗恩,被说成是章伯钧的农工民主 党的「骨干份子」、「医药界统帅」,「从章伯钧手中接受圣 旨兵符」,定为右派。   贵阳医学院院长张舒鳞,因「好几次诬蔑肃反是『惨无人 道、丧尽天良』」,又企图「独霸」学院,「违抗省卫生厅的 领导」,戴上了右派帽子。(注33:李宗恩、张舒鳞二人 「言行」,均见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河南农学院院长吴绍(马癸),因为批评河南党政领导 「把群众路线当成灵丹妙药,认为知识份子的科学放狗屁」, 也就被那些「党政领导」们定为右派份子了。   中南矿冶学院院长陈新民,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 一九五四年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当了两年教授。五六年成立中南 矿冶学院,中共请他去当院长,应当说是重用这位专家的。但 中共并不欢迎他过问政治,而他却偏偏要对政治发表意见。他 给《新湖南报》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共办别是非的标准是「唯 经典论」、「唯苏联论」、「唯成份论」、「唯鬼神论」,他 被指为「要和共产党争权夺势」,成了右派在学院的「代理人」。 (注34: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人民日报》。)   至于打成右派的大学副校长,那就多了。不可能一一列举, 今仅在此列举数位:山东大学副校长陆侃如,东北工学院副院 长张立吾,河南医学院副院长张静吾。南京师范学院副院长高 觉敷,四川财经学院副院长曾庶凡,甘肃工业大学副校长王佑 民等。   所以,不管是教授还是甚么名牌大学的校长,中共抓起人 来是绝不手软的。北洋军阀、国民党实难望其项背。不仅大学 校长,教育部内的党外人士也成了清洗对象。   教育部一位司长级女干部陈霭民(前述陈新民之妹),早 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运动」时就是清华大学的学生领袖之 一,多年来一直支持共产党。成为右派后,她被送到东北边陲 的北大荒劳改营去了。   高等教育部副部长曾昭伦放弃在世界一流的美国麻省理工 学院任教的机会,一九二六年回国,先后任中央大学和北京大 学的化学系系主任。他是我国实验化学的奠基人,是中国学术 界公认的最杰出的人才之一。他于一夜之间成为右派,被撤了 部长职务。只是由于其声望太高,中共未将他送去劳改。   教育部副部长林汉达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共统战 部召集的座谈会上说了如下一段话:「我不是讲我个人有职无 权,而是说整个教育部都是有职无权。很多事情,教育部不知 道。教育部发通知下去,不灵,加上国务院,还不行,非得中 共中央、国务院发联合指示才行。政府部门有甚么用?」 (注35: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 这当然是「右派言论」。再加上六月一日储安平作了那个关于 「党天下」的发言后,林汉达在会下对人说过「今天的发言储 安平最好」,反右中那人将此话揭发出来,林就逃不脱戴右派 帽子的厄运了。   林汉达原是燕京大学教授,又是中国民主促进会副主席。 他们的民主促进会在共产党的专政机器面前只是一个民主摆设, 当林被中共宣布为反党敌人时,除了喊几声「坚决拥护」外, 就只有闭嘴的份了。   另一位教育副部长柳(氵是)也在那时被称为「右派」而 罹了难。   所以林昭实在不应当质问校长。校长、部长,谁也无力搭 救学生。他们能自保就已经不容易了。  第十章完 .待续.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板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涛(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