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8 阳谋 第八章 阳谋   丁抒著 第八章:  数弊政举国放言   自从共产党执了政,所有的报纸都成了「党的喉舌」。如今 党欢迎人们说真话,当然也包括那些充当喉舌的人们,于是新闻 界也「『鸣』起来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六日,二百多名新闻工作者在北京开会, 放出了不少言论。新华通讯社记者邹震说:「新闻自由被官僚主 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剥夺了……中宣部应该开放绿灯。」 《中国青年报》总编辑张黎群认为报纸成了「布告牌、留声机、 翻版书」,新闻工作者没法独立思考。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教员 莫如俭说:「党委认为报纸是代表党和政府的,所以讲党性,过 份强调报纸是教科书,总是自上而下地传达命令。……压制了大 家的积极性。」《文汇报》记者杨重野说:「解放后许多记者不 写新闻,是因为新华社统一发稿。新华社这么一统,各报记者就 没事做了,文风也变了,新闻的写法都是老一套。」杨还批评新 闻记者协会是「新闻记者首长协会」,因为其负责人全是「首长」 ,没一个编辑、记者。   由于各省的报纸都是党报,听不到不同的声音,《河北日报》 编辑于山提出了在全省办两家报纸唱对台戏竞争的主张。   铁道部的《人民铁道报》副总编辑范四天认为共产党是「官 方」,报纸不应代表「官方」,一代表官方就「不能成为群众与 论机关」了。   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王中批评「有些党委把报纸看成下 达自己的命令和意见的工具,忘记了报纸还是人民获得知识和消 息的东西」;「有一个报纸要办个文艺副刊,党委不同意,说这 没有思想性。」他不赞成中共把报纸当作「阶级斗争的武器」: 「报纸是为了叫人看的,如果人家觉得没意思,没兴趣,看不进 去,那还有甚么阶级性呢?」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顾执中是这样批评中共的「宗派主义」的: 过去「上海《申报》、《新闻报》许多老记者……在解放以后全 被辞掉了。新设立了一个新闻图书馆,成为这些人的养老院」。 他建议大家想一想:「为甚么资产阶级的报纸能够办得生动活泼, 社会主义的报纸却做不到呢?(注1:此数段引文均见一九五七 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   自中共执政以来,文艺家们就不得不时时提防自己在阶级观 点上裁跟斗。创作新作品要当心地雷、陷阱,出版旧作则更成问 题。作家于是只有删削自己的作品以免受批判。   「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叶圣陶将他的主要作品《倪 焕之》删去好几章。曹禺则改动其剧作,将《雷雨》、《日出》 中身为劳动人民的「好人」从阴曹地府拉回人间,使他们的结局 由死变为生。老舍的《骆驼祥子》未尾描写无产阶级份子祥子堕 落为行尸走肉的那近万字统统删去。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学会了 如何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保护自己,免于灭顶。被删的内容,几 乎全是有「丑化劳动人民」嫌疑的(现在又改回来了)。   作家们那样做,心里自然有气。剧作家吴祖光在整风座谈会 上发言道:「不论党员非党员,领导非领导,都是怨气冲天。」 「行政领导看戏,稍有不悦,艺人回去就改。」「一切都是领导 决定的,其至每一个艺术处理,剧本修改也都是按领导意图作出 来的。」「做了工作的会被一棍子打死,不做的反而能保平安。」 「鼓励不劳而食,鼓励懒惰。」「解放后我没有看到甚么出色的 作品。」(注2:《戏剧报》一九五七年第十四期,吴祖光《党 「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   吴祖光还激烈抨击八年来禁戏的恶果:「今天无数的艺术团 体的领导,偏偏就不估计人民群众的需要,认为群众浑噩无知, 对群众喜爱的东西,用无数清规戒律斩尽杀绝。」「把拥有几万 出戏的古典戏曲生生挤兑得只剩寥寥几出戏在舞台上苟延残喘。」 「许多应当属于国家宝贝的优秀前辈艺术家,在这样悠长的岁月 里,就是因此被剥夺了在舞台上生存的权利,穷愁潦倒,老泪纵 横。」「如果党一定要这样的领导,过去谁领导屈原的?谁领导 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鲁迅的?又谁领导莎士比亚、托 尔斯泰、贝多芬、莫里哀的?」(注3:《戏剧报》一九五七年 第十一期第五至七页。)  广西省文联副主席胡明树(民主促进会成员)的鸣放与吴祖 光类似:「共产党领导文艺,就使文艺枯萎了,没有生气。」 (注4: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人民日报》。)   按首长意图改戏,这里有个例子:传统京剧《三岔口》,剧 中角色刘利华本是反面人物,可是「有个领导同志看了《三岔口》 ,说刘利华应该是好人,第二天的戏台上刘利华变成好汉了」。 (注5: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   写戏的不满,演戏的火更大。在不得不服从指挥棒转了数年 之后,中国京剧一团团长李万春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中国戏 剧本来就是人情法理、善恶因果的社会反映,是好的教育,是寓 教育于社会人生的,也是促使改变不善的人心。凡一词一句,经 过了许多文学家审慎鉴定,一排一演,经过了许多艺术家设计指 导。如此而成为剧,流传数百年……这是它的价值,亦是中国戏 剧的历史光荣。「中国戏剧的重点反映『忠奸功罪』四字,当然 离不开帝王将相、富贵贫贱。也有呼帝王万岁,那是表徵实情实 事,何谓封建以及资产阶级?要以这是『封建馀毒』,那么……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皆是封建馀毒。」(注6:当代出版社 刊行《鸣放革命实录史》第四十七页。)   针对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一概说成「封建」的情形,北京一位 教授忿忿不平地说:「好像马克思未出世以前,人类就没有文化 似的。王羲之的字,李白的诗,赵子昂的画,等等一切,都是封 建,只有马列主义是人类的文化,岂不太偏太过!」   吴祖光提到的那些被剥夺了演戏权的老演员中有一位在北京 曾颇有名的筱翠花(本名于连泉),他把《人民日报》的记者请 到家中说:「请你把我的心里话在报上也登一登吧:我要唱戏! 我知道这几年观众很想念我,我更想念他们……一个演员,不让 他演戏,比死还痛苦。从九岁登台起,在舞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 这五年闭门在家,心情实在是痛苦之至。」记者如实记下他的不 满,冠以《筱翠花说:「我要唱戏!」北京市文化局竟置之不理》 的标题,登上了《人民日报》。   吴祖光说共产党领导文艺的方法不对,李万春则认为党派去 领导文艺的干部素质不够:「党领导戏剧,党干部根本中国文化 不够,历史不明,偏要来领导、要改剧、要改演。」「党领导干 部,根本不明艺术,一律以马列教条……吓唬他人,似乎拉屎撒 尿都要结合社会主义,才拉撒得正确。」(注7:同注6,第四 十八页。)   话剧作家曹禺说:「依照教条所写的戏剧,写出来叫不响, 价值安在?所谓重在为党宣传的文化,令人不看已讨了厌,有何 收效?『三害』(指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是文艺界 的大敌,此敌不除,今后文艺界没有搞头,都要被迫『入土』了。 」(注8:同注6,第四十六页。)   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冯亦代则利用鸣放为胡风伸冤:「胡风主 张文艺要有自发性,不要钦定式。钦定式的文艺,是对文艺界头 上插上一刀子,文艺要丧命。这个主张是正确的。」   其实,如吴祖光、李万春所抨击的「禁戏」问题,有些共产 党干部早已有所认识。譬如,一九五六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国务 院文化部召开第一次全国戏曲剧目会议,对京剧《四郎探母》是 否应当禁演发生争论后,中共副主席刘少奇表示:「《四郎探母》 唱唱也不要紧么,唱了这么多年了,不是唱出一个新中国吗?」 (注9:一九六七年五月十日《红色宣传员报》。)北京市长彭 真在一次招待民主人士晚餐后的闲谈中,还说过这样的话:「文 化部的同志真是头脑狭窄。他们今天说这种题材不能用,明天说 那种题材不能用,若是照这样挑眼下去,恐怕根本没有题材可用 了。……其实,我们是听戏,其么题材不都是一样吗?」后来他 还颇为得意地对人说:「进城以后有那么一股风,这戏不能演, 那戏不能演。我就第一个在市委礼堂请人来演《贵妃醉酒》,打 开了这个局面!」当时身为中共「第八号人物」的彭真相信是赞 同吴祖光、李万春的观点的。叫人难以理解的是,他那么爱看京 戏,竟然让吴、李,特别是李万春这个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 他的鼻子底下当了「右派」。   中共执政以来,共产党和毛泽东被尊奉为「红太阳」。每次 集会时,人们必须起立恭唱「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文学家、诗人都围著这个太阳转。诗人李白凤对此深为痛恶, 在鸣放期间写了一封《写给诗人们底公开信》。他在信中引用了 马克思的一段文字:「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著无穷 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著多少个体,无论它 照耀著甚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接 著又写道:这「在我们今天,不是可以参考参考吗?」 (注10:刊于《人民文学》一九五七年七月号。)   大多数文艺家的鸣放都是基于自己的经历而发的。《北京日 报》的漫画家李滨声说:「有些人轻视漫画、轻视作者」,「粗 暴到野蛮的程度」。北京出版社出版他的画集时,不许在封面上 印他的名字,说「印上作者的名字会培养个人英雄主义」。   南京的戏剧教授朱彤说:「一九五一年我创作了《书香人家》 ,苏南文联却要我检讨。后来我又写了讽刺喜剧《贾医生的烦恼》 ,江苏文联连油印几份讨论一下都不肯……几年来,我的话剧创 作生命几乎被窒息了。」   北京著名的女舞蹈家戴爱莲说:她创作的舞剧《和平鸽》 「演出之后,就被教条主义者指责,扣上一顶『崇拜西洋、资产 阶级文艺思想』的帽子」。她是中央实验歌剧团团长、北京舞蹈 学校校长,可是团内、校内的事务均由党员把持,「我只能听他 们的,我的意见不被重视。」(注11:李滨声、朱彤、戴爱莲 三人的言论载于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人民日报》。)   这种情况十分普遍。民间文学专家锺敬文是《民间文学》杂 志的负责人,他在文化部邀请的一个座谈会上吐出了自己的怨气: 「党员的文章不经我这负责人同意就可发出去,我自己的文章在 《民间文学》上也登不出。」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李苦禅是有名的国画家,他在文化部和中 国美术家协会召开的会议上述说了自己受排挤、被歧视的遭遇: 院方不让他教授国画,竟然派他到工会去,专事给职工代买戏票。   漫画家们以往是不敢讽刺党的干部的,现在党本身鼓励批评, 画家的胆子也就壮了一点。当时中央理论刊物派人用轿车将《北 京日报》的李滨声接走,请他根据报资料作一幅漫画后,他画了 一幅《没嘴的人--老实干部奖获得者》,用怪诞夸张的手法, 画了一位干部,五官堂堂,独缺一张嘴,意指这种干部是中共的 优秀干部。他还画了幅鹦鹉与一位干部对话。鹦鹉:「我专会学 人讲话。」干部:「哼,我是有选择的:专学领导人说话。」   山东省的画家任选乔是省文联艺术部部长。他画了个褓姆模 样的女人,抱著个模样像成人、太阳穴贴著膏药的娃娃,娃娃手 中捧著一张「升官图」,下边的说明是:「乖乖,听我的话听, 我将给你个副局长的官作作。」这样的「攻击」党的干部的漫画 能够出笼,足见人们对于鸣放真的是百无禁忌了。   不过,百无禁忌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到六月初中共 「反击」时,李滨声的漫画被说成是「反苏、反共、反社会主义 的宣传」,他本人则成了《北京日报》社头一个被揪出来的右派。 而共产党员任迁乔则成了「对党进行了露骨地恶毒地攻击」的 「反党漫画家」。(注12: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一日和八月十五 日《人民日报》。)   知识份子几年来一直处于受教训、被改造的地位,他们的不 满集中由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傅种孙教授的一篇短文表达了出来。 该文题为《中共失策之一》,用词不可谓不尖刻:「对知识份子 的失策,也许这是中共近几年最大的失策之一。」「在乡间,中 共提倡斗争的目标是地主、富农。在城市中共提倡斗争,斗争的 目标是买办、资本家。在高等学校,中共提倡斗争的目标是谁呢? 自然不是工友,不是学生……每一个政治运动起来,虽然这运动 名目不叫斗争,不管它叫学习也好,思想改造也好,肃反也好, 每一运动起来,知识份子就会心惊胆跳。对于统治者衷心奉承而 一再受白眼、挨耳光,这是史无前例的。我想不起来有哪一个兴 朝盛世是这样糟蹋知识份子的。」「中共可以检查一下,这几年 四海之内有哪一个地方的知识份子不寒心?……自然中共会说, 我现在是用了,没有一个知识份子失业呀!但打著用,骂著用, 把这般知识份子打服了,骂服了,就容易驾驭了吗了吗?…… 再这样打骂下去,仇恨就会结深,后果不堪设想……」 (注13:《师大教学》第一五一期。)   这种不满是普遍性的。浙江大学教授董太(龠禾)就这样 说:「共产党不仅把知识份子当门下食客,而且每次运动都把 他们当作批判的『罪犯』。」北京大学教授、著名化学家傅鹰 的不满则有所不同:「这些年来,中年以上的人差不多都消沉 起来,处于无用的地位。」「六年来学校当局没有找过我们讨 论学校的方针大计……」   其实,学校当局不找那些教授商量大事自有其理由。北京大 学党委委员文重便公开这样说:「办社会主义大学是我们的事, 不能放在你们(指非党教师--引者)手里,这样你们就会把我 们的学校带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了。」(注14:见一九五七 年五月二十九日《北京日报》北京大学教师黄继忠《大胆的向党 和党员提意见》一文。)尽管不愉快,傅鹰还是觉得北大比他曾 执教过的北京石油学院还强些:「在北大,我只觉得党没有表示 愿意和我交朋友。在石油学院时,我可是觉得党踩在我头上。」 (注15: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渖阳师范学院教授徐公振发表了类似的意见:「我国自古以 来是尊重教师的,天地君亲师,教师在古代是有地位的。只有今 天教师才没有地位,共产党不尊重教师。」(注16:一九五七 年七月四日《人民日报》。)   北大的王铁崖教授批评的则是共产党带进学校的官气:「我 们现在是学校机关化、衙门化……学术空气下降……人们不是以 学术地位来衡量一个教授的学识才能,而是以甚么主任甚么长来 表示一个人的学识才能;甚至在报上也出现了『某某教授升为系 主任的可笑提法……」   上海的学者也表示了类似的不满:   「在学术界,由于教条主义的长期以来的统治,使我们的学 术思想,自由的思想,几乎遭到窒息而死的命运,因此解放八年 来,我们学术界显得非常沉寂。没有任何的独立思考,听不见有 甚么自由辩论的空气,也就是说我们的学术界是没有生命,没有 生气的。」(注17: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批判右派份子沈志 远吴承禧在经济科学方面的反动言行》第六页。)   「几年来高等学校里教师们变成了留声机,科学研究机构变 成了死气沉沉的衙门,许多学者专家变成了鹦鹉。」 (注18:同注17,第十三页。)   不仅大学,中国科学院也是这样。在五月十六日的一个高级 研究人员的座谈会上,「不少发言者认为,科学院不像一个学术 研究机关,而像一个衙门。」「行政人员超过研究人员一倍。」 考古学家陈梦家说:「科学院实际上是一个衙门,层层的领导都 是些大大小小的官。」「科学院有一个党员副院长专管社会科学, 原来是张稼夫,后来是张劲夫。但不论是张稼夫还是张劲夫,我 们都只在台上见到他们,除此以外别无关系。」(注19:一九 五七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   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的有机化学家黄鸣龙认为,「科学院 中阶层森严,以『长』为贵,不以研究人员才力为尊。」他建议: 「最好恢复以前(指共产党执政前--引者)的条例,即以研究 员为主体,研究员才可兼所长或院长。」(注20:一九五七年 五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   大学教授们在过去几年的不同遭遇,又使其鸣放有不同的内 容。譬如南京大学,由于中共认为社会学、法律学、政治学的教 授讲授的全是「资本主义的一套,要从根拔掉」,于一九五二年 强令解散了其法学院。现在被遣散的教授们纷纷壮起胆子鸣放起 来。   原国际法教授孙煦存说:「政治、社会、法律究竟是科学还 是万金油?是否有了马列主义就可代表一切?这个问题首先要解 决。」   原政治系教授王辉明说:「解放后,高等学校的变化很大, 但没有学语文的去教化学,而我们社会学、法律学、政治学的人 却你到图书馆,他到参事室;你在教美术,他在教俄文……已经 五年了。」   原法律系教授祝修爵就就在教俄文。他忿忿地说:「这真是 我一生以来精神上最大的打击,最痛苦最耻辱的事!我看共产党 处理问题太主观、太武断,不讲理,前后反覆无常。」 (注21:孙煦存、王辉明、祝修爵三人的言论见一九五七年五 月十九日《人民日报》。)   其实祝教授的命运并不太差,至少要比前辅仁大学社会学系 系主任李景汉好得多。李一九一七年赴美学习,一九二四年归国, 先后在燕京、清华、辅仁等校教了二十多年书。一九五二年起, 所有社会学教授都失业了。李教授便如一名小工般被驱使,这学 期做机械学教员助手,下学期做纺织教员的助手,再下学期又换 过学校做教劳动保险的教员的助手。到了学期未了,工作又没了。 鸣放时,他说道:「于今党不仅要洗脸上的灰尘,需要洗脸,更 应该把肥皂吞到肚子里去洗一洗。」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注22: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六日《人民日报》。)   以前是有意见不敢提,如今有了机会,天津南开大学王赣愚 教授便在《人民日报》编辑部邀请他出席的座谈会上提出:「过 去好多课程因为苏联没有,都取消了……取消后好多专业没有人 管,如人口学、民族学、社会思想都没有人专门研究……我希望: 重新考虑恢复某些被废除的学科。」(注23:一九五七年四月 二十二日《人民日报》。)   国际法便是被废除的学科之一。北京大学王铁崖教授说: 「国际法科学在中国已经中断了七年,这是由于对法律科学采取 全盘否定的态度的结果。」国际法的姐妹学科国际私法「面临著 极大的危机,快到绝种的境地」。他呼吁赶快让国际法教授们恢 复教职。(注24:一九五七年六月五日《人民日报》。)   前天津南开大学史国纲教授是研究国际关系的,共产党用不 著这样的资产阶级教授,便给了他一个江苏省政府参事室「参事」 的闲差。他认为,「在(江苏省会)南京的情况看,国际关系学 这一门整个已经绝种了。」   民主党派和文艺界、学术界人士的鸣放即使言词激烈,也仍 只限于在座谈会上发表看法,但青年学生一进入政治漩涡,就不 再是「和风细雨」了。他们无官一身轻,没有「人民代表」、「 政协代表」的头衔,又无家室之累,不必瞻前顾后。更难能可贵 的是他们有热情、有勇气。这样,大学生的鸣放就完全是另外一 个局面了。   中国人民大学的女学生林希翎在北京大学的辩论会上,站在 几张课桌拼成的讲台上,面对几千听众陈述自己的观点,抨击八 年来中共没有真正实行社会主义:「我觉得公有制比私有制好, 但我认为我们现在的社会主义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真正的 社会主义应该是很民主的,但我们这里是不民主的。我们管这个 社会叫做在封建基础上产生的社会主义。」「我们要为一个真正 的社会主义而斗争!」「大家要联合起来。匈牙利人民的血没有 白流!我们今天争到这一点小小的民主,是和他们分不开的!」 (注25:成文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中国往何处去》第十二 至十四页。)   四川大学女学生冯元春在事先贴出海报后,两次在成都对学 生、市民及郊区农民演讲,听众达数万人。学生组织的《论坛社》 向兄弟院校发出「呼吁书」:「要重新燃起五四以来的火焰,以 冲击的号角声和剑戟声夺回民主自由。」   渖阳师范学院青年团委宣传部长张百生等在鸣放讲坛上发言 说:中共执政这几年来,「不仅没有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民主,连 资本主义国家的假民主也没有,宪法成了一纸空文,党可以不遵 守它。」「党是太上皇,是威武神圣的。一手托著马列主义的圣 经,一手仗著国家政权的宝剑,谁敢提出异议,不是被扣上反马 列主义的铁帽,就是被带上『莫须有』罪名的手铐。」「人大只 有手(指举手通过):政协只有口(说说而已),……『人大』 与『政协』,就像两朵纸花一样点缀著民主的门面。」「应该让 人民自由组织新的党派、社、团和出版报刊,以便广开言路。」 (注26:一九五七年六月十日《渖阳日报》。)   在北京大学,有的学生持脸盆在路边敲几下,等人们聚拢来, 便发表演说抨击时政。清华大学一位学生,在校园里摆上一张桌 子,借了一个扩音器,命名为「自由论坛」,让同学自由鸣放。 北大学生还组织了「百花学社」,不仅搞演讲,还创办了刊物《 接力棒》,寄发全国各大专院校。他们主张「开展自下而上的民 主运动」,「争民主、争自由、争人权」。据当时上海《文汇报》 的报导《北京大学「民主墙」》介绍,北大学生辩论的问题有: 要不要取消教条主义的政治课?要不要取消党委负责制?新生入 学由校方硬性规定学习的专业是否应改?这些全都是敏感、尖锐 的问题。山东曲阜师范学院一位学生将自己的鸣放文章油印散发, 还给毛泽东、周恩来各寄了一份。   南京大学地质系学生雷戟张贴了一份《二十条大纲》,提出 「反对特权」:「特权是官僚主义的特徵。它产生奴颜媚骨,阿 谀逢迎,趾高气扬,鱼肉民众。」(注27:一九五七年七月三 日《中国青年报》。)   湖北武汉大学的学生举办「民主论坛」,发起讨论「胡风集 团是反革命吗?」「武大肃反成绩是主要的吗?」要求建立教师 民主管理学校的体制,取消党委负责制。中文系学生吴开斌还组 织了一个演讲团,到处向成千上万的学生、工人、市民发表演说。 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组织起《X光社》、《苦药社》,自办 油印小报《底层之声》,要求改组院刊《师大教学》。   湖南长沙的中南矿冶学院的学生组织了《解冻社》,向党委 宣传部要求接收校内广播台,参与院刊的编辑工作。   陕西师范学院的学生似乎行为最为激烈。他们拿木板、铁钉 封了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占领了青年团委书记的办公室。化学系 学生提出「学生会管理学校行政」,物理系学生接管了校广播室, 生物糸同学将系党总支部书记半夜从被窝里抓起来打了顿。由于 该校回族学生曾上书学院党委,要求开设回民食堂,被党委书记 拒绝,不吃猪肉的回族学生被迫与汉人同餐。现在,他们署名 「小民」贴出了一首打油诗:「共产党,像太阳,民族政策太荒 唐。和尚吃狗肉,尼姑喝狗汤。回民啃猪骨,藏胞嚼鱼肠。不吃 你的事,饿死自己当……」(注28:香港自联出版社《鸣放回 忆》第九十一至九十五页。)   有些学校鸣放最激烈的问题并不涉及政治,如兰州大学被教 育部定为全国重点大学,可是师资、设备均差,学生不满,各系 各班推举代表,组成了一个十二人的上京请愿团。五月下旬,代 表团刚到西安车站便被北京赶来的教育部副部长刘皑风劝回,未 进入北京。   又如北京俄语学院,听说在华苏联专家的人数将减少,需要 的翻译相应也减少,学生毕业将面临没有工作的境地,三年级学 生主办的大字报刊物《破冰船》组成代表团专访党委,获证实, 于是全校轰动。高教部长杨秀峰亲去学校亦不能制止骚动。杨离 去当夜,各班选代表,第二天赴国务院请愿。总理周恩来未出面, 但其办公室主任齐燕铭与学生举行了座谈。   学生自身没有职业,天下大事他们都关心。只要不合理,即 使与切身利益无关,也要议论、抨击一番,不像文艺界人士大抵 是就事论事,不出文艺本行的圈子。譬如安庆师范学院的一个学 生贴出一份《古今谈》的大字报,就陈独秀坟墓被掘一事对毛泽 东作了猛烈的攻击:「鞭尸!中国古今历史有两个被鞭尸者,楚 平王是一个,安徽的陈独秀是一个。伍子胥报父兄之仇,鞭楚平 王之尸。按中国伦常道理,杀父系不共戴天之仇,尚有可说。陈 独秀并未杀毛泽东一群的父兄,又有甚么戴天之仇要鞭尸呢?因 为陈独秀是列宁时代的中国共产党开创的领袖,……演变为今日 的毛泽东作了中国共产党的领袖,而陈独秀已长眠于客地的四川 江津。但是中国人有一种特性,不以成败论英雄。陈独秀是中国 有数的文学家、政治家,他是温和中国型的共产主义者。中国人 民仍然崇敬他。他长眠于江津,也时有文人学士,以及革命家常 去墓前献花致敬,景仰其学术与其为人,凭吊一代的政治人物-- 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乃其共产党一群,得了中国统一政 权后,尚不容陈独秀这堆死骨头存在,挖坟鞭尸,平毁无迹,使 百年之后中国政治历史只有毛泽东而无陈独秀其人了……」「斯 大林已遭受后辈共产党的鞭尸,我相信中国鞭尸的历史要重演… …」(注29:同注6,第八十二至八十三页。)(陈独秀之子 松年于一九四七年托人将陈的灵柩迁回安徽安庆老家,不知这位 安徽师范学院学生所言究系何处之墓。--作者注)   六月二日,北京清华大学一个共产党员,并且是「解放区土 生土养」、为中共打过仗的,署名「一个清华人」,张贴了一份 题为《我控诉、我抗议》的大字报,矛头直指毛泽东。这份大字 报行文不甚通顺,不像从容写来再加润饰的文章。作者显然是在 感情冲动的情况下草草挥成,所以顾不上遣词造句:   「我抗议毛主席最近在团中央所说的……。皇上哟!秦始皇 与你相比,也只能是个无名小卒了,无怪乎你说:『昔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你在镇压人民的这方面,是胜过了秦始皇的『焚书 坑儒』多少倍了……。老祖宗啊!世界上有多少皇上能像你这样, 从一九四九年以后杀了七十多万人民!(还算不算一些自杀的呢) 杀吧!把中国人杀绝吧!   「胡风那一条子构成了反革命份子的罪状呢?还不是由你将 『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善良人们的身上!……他要杀你时,还不 用自己动手,还可以动员你的妻子、你的骨肉孩子翻脸不认你, 亲手杀死你!这是理性的社会乎?这就是毛泽东式的阶级斗争啊,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精神面貌啊!   「独裁者,你们已经是残暴成性了。在延安十二点钟一声炮 响,你杀了多少所谓可疑份子呢?这就是你们的所谓『纯洁内部』 、『三查』和『整风』啊!所谓甚么圣地延安,王实味不过在 《野百合花》中说了一声大灶、中灶、小灶而挨整了。下落呢? 不知道。抗大(全称为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的学生他们 在前线拚命,而你们在延安呢,花天酒地。甚么□洞生活,甚么 枣园清苦(当时毛住在枣园--引者),抗大学生在看到这些令 人不能容忍的事实后,在一个晚上打死了二十多条猪吃掉了。而 你们利用了『纯洁内部』,活理了多少人,这不是事实吗?你们 自己这样做会有根本的动荡时,你们的没有人性的理论出来了: 委屈是应该的,为了党的利益受委届以至牺牲是光荣的。……有 多少人死在自己人手里呢,他们遭活埋了,他们遭自己所依靠的 和所相信的人活埋了。这就是『同志』的涵义呀!」 (注30:成文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中国往何处去》第二十 八至三十页。)   清华大学学生孙宝琮在其油印散发的小报上发表了一篇杂文 《神.鬼.人》,将国民党比作鬼,共产党比作神,大众比作人: 「神居天阙,难以呼人吸」,「久而久之,竟染鬼习。」「人受 命于天,而神主宰万物。」「人敬鬼、神而远之。这是人的悲剧, 也是神的悲剧。」「愿神弃神权,重返人间,神弃神皮,重新作 人。则庶民万幸,祖国万幸。」(注31:北京出版社《首都高 校反右派斗争的巨大胜利》第二九八页。)很可能这是第一篇反 对神化毛泽东的文字,尽管文中没有直呼其名。后来中共自己反 对神化毛,那是在孙的杂文发表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而为了这 篇文章,中共将孙宝琮抓进牢里关了十五年。(注32:韧锋 《回忆「反右」期间的北京高校》,见香港《九十年代》一九九 ○年七月号。)   北京大学的学生领袖谭天荣在大字报里点名批判了毛:「毛 主席发表的《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是赤裸裸的唯心 主义,不是唯物主义……是帝王思想的变相复活,是一种古代封 建意识……。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人为的盗窃国家政权的一种新 颖名词。……苏联的工人阶级的专政,也是欺骗人民的口号,完 全是党巨人阶级独裁,人民一切无自由。」(注33:同注6, 第三十页。)   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过时了,应该对资本主义有个新的解释。 他要求为被全世界共产党一致视为公敌的托洛茨基、布哈林翻案。 此外,他还攻击《人民日报》,把这家中共中央的机关报说成是 「封锁真理的万里长城」。(注34:同注31:第一八三页。) 他还主张全民直接选举,对地主也给予选举权,反对用法律规定 共产党在国家的领导地位。   广州中山大学,有人贴出大字报,要求全体同学为肃反期间 因受不了斗争、追查而跳楼自杀的生物系女学刘雪明开追悼会。 在追悼会上,二百多名同学在她的遗像前默哀三分钟;多人发言, 要求追查凶手,要求已调职原校党委书记回来还账。   北京大学西方语言系的学生先在系里开了个「控诉会」,由 三名受到不同迫害的同学上台控诉。之后,又移到学校办公楼召 开大会。校党委闻讯,欲予制止,要求至少去掉「控诉」二字, 但遭拒绝。   由于学生的激烈言词和行为,在当局看来已属于「闹事」, 家长们不安了。当时并无任何蛛丝马迹表明共产党即将反击,这 些学生将会遭殃,但过去几年令人心寒的运动使他们担忧一场镇 压就会来临,于是纷纷给学校当局去信。据清华大学副校长,著 名力学家钱伟长说:「许多学生家长来信要我劝劝他们的子弟, 不要参加闹市,我都劝过了,但是学生们十分坚决。这好像到了 『五四运动』的前夕。」据钱氏分析,学生们所以坚决要「放」, 是为了出路问题。「知识份子在冲破恶劣环境而求出路。学生闹 事,也是因为没有出路。学校里的一切操在党员团员手上,非党 团的学生们……自然演变成反党团的极端思想,寻求出路。就如 蒋校长(指清华校长、中共中央候补委员蒋南翔)上星期在报告 中,居然公开地说『今日的知识份子吃共产党的饭』。知识份子 在共产党之下,有甚么出路?」「知识份子是凭本领卖劳力吃饭 的,怎么吃到共产党的饭了?」   中国的高等教育制度,采用美英那一套还是苏联那一套,曾 经引起很大的争论。一九五二年中共强令全国高等院校采取苏联 的制度,理、工科分家,清华的理科全部并入北大,鸣放是这便 成了一大议题。   清华大学副校长钱伟长当初就反对照搬苏联那一套。当工程 物埋系的学生告诉他,要求理工合校的签名运动已徵集到六百多 人签名时,他签以「六百多人太少了,六千多人还差不多」。他 向学生传其主张:北大理学院入清华,其他科系合并到中国人民 大学去,将北京大学的牌子挂在那里,「人民大孛这个教条主义 的名字就乾脆不要了」。(五十年代初,中国人民大学是专门培 养干部的大学,与一般大学有所不同。)   对于学生闹事,中国人民大学的英语教授许孟雄另有一番解 释:「共产党所希望的人民大学,是要一窝蜂一般。那些学生经 过党的指导,马列主义的教育成功以后……能飞往各地去螫人。」 「但这群蜂在蜂窝里看到不妥,变了质,不愿螫人,反要咬制造 蜂窝的主人。那是共产党没有想到的。」「共产党要知道,失去 真理与人性的教育是要失败的。」   北大校长马寅初的解释又略有不同:「以前几年学生都听党 的指导和苏联专家的指导,学习马列主义一系列的文件和书籍。 有的学生是模糊的,有的学生是认真研究的。那些认真研究的学 生,将马克思的学说,以及唯物辩证法等等,苏联的社会主义革 命等等,研究出新的导理出来了,认为马克思主义和一切学术已 经过时,认为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完全错误,就开始不信了。」 「这次毛主席高瞻远瞩,主张人民自由鸣放……。对马列学术研 究有素,对苏联社会主义革命认识清楚的学生,敢鸣敢放,批评 党领导教育部门的错误与黑暗。其他平素模糊的学生,亦恍然憬 悟。   当年敢鸣敢放的学生的确对马列主义作过一番研究,只是结 论为「不信」罢了。马寅初虽年高七旬,又贵为校长,对青年学 生的状况了解如此透彻,实为难能。马氏由于德高望重,当局没 有公开给他一顶「帽子」;但许孟雄却落了网。没有证据表明将 许打成右派获得毛的赞许,但不管怎样,人们都可以说毛有负于 许。   许孟雄为清华大学英语系第一届毕业生,执教数十年,是中 国汉译英的泰斗。早在一九三八年,他就在周恩来领导下的一个 对外宣传小组工作,将毛泽东的几十篇著作译成英文,向世界传 播。四十年代后期,他任国民党政府驻马来亚和印度的外交官。 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冲破重重困难返国。归国后,他在北京外国 语学院执教四年,因与党员干部难以相处而被迫转去中国人民大 学。鸣放时,他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北京外国语学院鸣起来吧!》 的文章,抨击「党党相护」、「党员欺侮非党员」,还批评了 「外交部一位大员」在外语学院师生大会上放的谬论「政治好英 文也会好」。这样,一个有功于中共、有功于毛的老学者就因为 上述几句话而被当作敌人处置了。   不过,当时的知识份子只是对共产党有意见,却并不想使共 产党陷入被动和过份难堪的境地。因此当学生情绪正十分激烈, 到处在找领袖,希望教授出来领头说话,局势已严重到一触即发 的时候,他们决定不再采取鼓动学生「鸣放」的态度了。北京航 空学院的学生一度打算停课上街游行,党委书记武光控制不住局 势,即向教授们求援,一位名教授为帮党委摆脱困境,起草了 「呼吁书」,劝学生不要罢课,终于平复了学生的情绪。 第八章完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板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潮(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