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7 阳谋 第七章 阳谋 丁抒著 第七章:  「党天下」识者垢病 鸣放所提出的问题中,真正触了毛的痛脚并最终引发空前规 模镇压的,还是政权问题。   中共于一九五四年制定的宪法规定,中国「是工人阶级领导 的」。既然中共说自己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当然就要 它来领导。但它和中国究竟是甚么关系呢?机械科学研究学副院 长雷天觉用提问的方式放出了自己的意见:「党究竟应在国家之 上,还是应在国家之中?」   山东青岛市民盟成员曲北韦也用提问的方式参加了鸣放。他 在市政协会议上发问道:「我十分怀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 切权力属于人民』呢,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共产 党?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呢,还是人民为共产党服务?共产党 是人民的勤务员呢,还是人民的统治者?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呢, 还是奴隶?」(注1: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八《人民日报》。)   广西省副省长、民革中央常委李任仁说:「每个党员并不等 于党。有的机关、学校中有人给党员提意见,竟被批评为是反党 反组织,这不是比『朕即国家』还有过之吗?」「在省里还好一 点,愈到下面愈成问题,区委书记和乡支书就可命令一切。」 (注2:一九五七年六月六《人民日报》。)   湖北省中南财经学院院长、民盟湖北支部主任委员马哲民则 批评道:「中共不少领导同志……认为目己就是真理的化身。… 他们俨然为『天生的圣人』。这就等于基督教徒说『我代表上帝』 了。」(注3: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北京大学有人署名「天水心」贴出一张大字报说:   党独揽一切,专断一切,党即人民全体,党即国家,党即法律。 所谓「民主」实际上已被党主所代换。   略举一二事例:   宪法规定人民有选举权,然人民代表已由党内定。人民不认识 代表,代表不代表人民。   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然而报刊、广播、电台均为党所垄 断,凡发表与党的调子不谐和的言论,概以反革命论罪。   宪法规定人民有集会、结社自由,然而凡结社、集会不经党批 准,并接受其指定领导人,均有可能被冠以反革命罪。   宪法规定人民有人身自由,然而「肃反」表明:各级党组织负 责人都有权以党的名义,限制任何一个正直的公民的自由。   大字报还提出:「反对以『党主』代『民主』。把民主权给予 人民,让人民享受宪法所赋予的民主权利的充份保障。」 (注4:成文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中国往何处去》第三十七至     三十八页。)   竟见虽然尖锐,却只是泛泛而谈。相比之下,《光明日报》总 编辑储安平却将矛头直指中共主要首领毛、周二人,而且口气颇有 些咄咄逼人。他在中共中央统战部于一九五六月一日召开的座谈会 上作了一次发言,题为「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他说「我 认为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但是,在全国范围 内,不论大小单位,甚至一个科一个组,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 ……党这样做,是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从 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最近大家对小 和尚提了不少竟见,但对老和尚没有人提竟见。我现在想举一个例 子,向毛主席和周总理请教。解放以前,我们听到毛主席倡议和党 外人士组织联合政府。一九四九年开国以后,那时中央人民政府六 个副主席中有三个党外人士,四个副总理中有两个党外人士,也还 像个联合政府的样子。可是后来政府改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主 席只有一位,原来中央人民政府的几个非党副主席,他们的椅子都 搬到人大常委会去了。这且不说,现在国务院的副总理有十二位之 多,其中没有一个非党人士。是不是非党人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坐 此交椅?」(注5:一九五七年六月二日《人民日报》。) 储氏提出此问题,实在是因为他没有学好毛主席著作。毛只说 过在「新民主主义制度期间」,「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一个阶级专政 和一党独占政府机构的制度」,并没说社会主义不搞一党专政,而 且他的意思正是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就「应该是一个阶级专政和一 党独占政府机构的制度」。一九五三年,刘少奇企图「巩固新民主 主义秩序」,推迟进入社会主义,被毛批了一通。到了一九五六年 消灭了全部私营企业,农民也已将土地改革中分得的土地全部交出, 变成了只凭「劳动工分」吃饭的合作社社员。中共正式宣布全国进 入社会主义,将那些党外人士的椅子搬到「人民代表大会」去也就 是顺理成章的了。   细察储氏的历史,他并不傻。他在此发问,也许只是明知故问, 为了向毛、周二人挑战。一九四七年国共内战时期,他就曾在其主 持的《观察》杂志上著文说:「老实说,我们现在争取自由,在国 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 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一个『有』、『无』的问题了。 」「坦白说,今日共产党大叫其民主,要知共产党在基本精神上实 在是一个反民主的政党。就统治精神上说,共产党和法西斯本无任 何区别,两者都企图透过严厉的组织以强制人民的意志。在今日的 中国的纷争中,共产党高喊民主无非要鼓励大家起来反对国民党的 『党主』。但就共产党的真精神言,共产党所主张的也是『党主』 而决非『民主』。」他反对国民党政权,但也从来不欢迎共产党上 台。他说:「今天能动摇国民党政权的不是共产党而是这一批自由 思想份子……反过来说,今天能抗拒共产党的,也不是国民党,而 是这批自由思想份子。」(注6:一九四七年三月八日《观察》第 二卷第二期,转引自一九五七年七月三日《人民日报》。)   由于他的杂志一篇接一篇地刊登名为特约军事记者、实为周恩 来手下秘密工作人员的撰稿人的文章,报道国共战事,气得蒋介石 大骂:「报上都登了,还打甚么仗?」(注7:戴晴《储安平与 「党天下」》。)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底,国民党封了他的《观察》 杂志,将储氏逼上梁山,采取了与共产党合作的路线。   中共本来说执政后将成立「联合政府」,但当时并没有说明如 何个「联合」法。现在给「民主党派」人士几个部长当,已经够客 气了。中共并未食言,只是这些「民主党派」人士自己胃口太大, 以为中共真的有心同他们平起平坐了。贼船是这班知识份子自己爬 上去的,这就是为何毛泽东对他们说「你们是上了贼船了」的时候, 颇为蔑视这班人的缘故。   对储安平的说法表示赞同的人颇为不少,如《中国青年报》记 者詹寰就说:「共产党就是党天下,没办法,这是根本制度问题, 我完全同意储安平的竟见!」「共产党不仅是以党代政,而且有党 无政!」(注8: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光明日报》。)   民盟副主席章伯钧是国务院交通部长及全国政协副主席,他对 「一党独占政府机构」的状况也颇有不满:「国务院每次开会,总 是拿出成品要大家提竟见。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甚么竟见可提?」 「譬如文字改革和如何改革,并未讨论过,就拿出已拟好的改革方 案,向大会宣布,就算通过,强制执行。这算是人民民主专政?人 民没有说话的馀地,只可说是党的专政吧?实际的情况就是共产党 专政,并没有人民民主专政。」   章伯钧早年留学德国,返国后参加大革命,北伐期间曾具有国 共双重党籍。他是一个社会主者,但不是马克思的信徒。他主张 「社会主义制度与资本主义民主相结合」,认为中国的社会主义没 有加上英美的议会政治是一件大大的憾事。(注9:一九五七年六 月二十五《人民日报》。)几年来,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共产党专 政的既成事实,现在似乎看到转机,便提出搞「政治设计院」的主 张:「工业方面有许多设计院,可是政治上的许多设施,就没有一 个设计院。我看政协、人大、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应该是政治上 的设计院……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他们讨论。」 (注10: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   有些人则不谈大事,只用具体事例表明其不满。如国家计量局 副局长严希纯(致公党成员)这样批评中共:「不管党员称职不称 职,就把他放在甚么『长』的位置上……一个图书馆内有一个图书 馆专家,做了十几年工作,但领导上却派一个文化不高的党员作他 的科长。这样作,是不能使非党人士心服的。」(注11:一九五 七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民盟广州市主任委员梁若尘以广 州市博物馆为例说,全馆仅一个人事干部是党员,他便成了整个博 物馆的实际领导人,但他对文物史料一窍不通,因此大大妨碍了工 作。   电力工业部工程师张金堂也用实例说明中共对非党人士之不信 任:「云南烧坏了发电机,请了十个工程师去作决定,结论是技术 操作上的错误,十个工程师都签了字。但十个人中没有一个是党员, 因而领导上不相信这个决定,结果还是把运行人员逮捕了。」 (注12: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五日《人民日报》。)   更多的人不似储安平以「党天下」概括共产党控制整个社会的 现状,但用词同样激烈,第一机械工业部设计总局老工程师戴占奎 鸣道:「国民党党员犯法,加倍处罚,共产党党法不分,党员犯法, 逍遥法外,姑息养奸」,把「中国旧有的优良传统给毁弃了。」 (注13: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八日《人民日报》。)   戴占奎所言,正是中央林业科学研究所鸣放期间的主题。该所 办公室主任两年前强奸了其家中女佣,所的党支部不依法行事,却 只召开党内会议,给了那人一个「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了事,办 公室主任的官还可照当,而且替他保密,不让党外群众知道。鸣放 中,群众得知此事,便贴出无数大字报,将批评矛头对准了包庇罪 犯的党支部。(注14:香港自联出版社印行《鸣放回忆》第七十 九页。)   福建师范大学学生贴出的第一份大字报《党委在干甚么?》由 二十二人署名,内容也是说校人事科长利用职权,威胁利诱并施, 奸污女助教、女学生,而校党委熟视无睹,千方百计包庇,任其 「在我们新中国神圣的高等学府中为非作歹」。(注15:林学政 《阳谋》,《从大陆看大陆》第一一二页。)   党外人士对中共不满,说:「只要是共产党员,不论工作、地 位、待遇、生活都可以特殊照顾……旧的统治阶级是没有了,但是 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特殊的阶层。」(注16:同注1。)   很多党员也一样不满。一九三六年参加共产党的山东农学院马 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周次温就这样说:「我是战时入党的,假若是在 解放后的现在,这样的共产党,我根本就不会参加。」 (注17: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人民日报》,戟引自陈权《鸣 放选萃》第一八五页。)   中共哈尔滨市委宣传部报刊处副处长傅信也认为中共已经变了 质。他认为共产党的干部利用特权剥削人民,是剥削集团。他说, 这种剥削很巧妙,不必占用生产资料,「直接利用特权而无偿地占 用劳动人民的剩馀劳动」。(注18: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一日 《人民日报》。)   傅信没有举例,但国务院参事徐行之则讲得很具体:「北京医 院专门给七级以上的高级干部看病,这种照顾也是应当的。但是有 些高级干部的家属也去享受公费医疗的优待,有的甚至一起把四、 五个得了感冒病的孩子也送去住院。有的因为天刚冷就乾脆把自己 的父亲母亲送到医院住院了。」(注19: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八 日《人民日报》,转引自《鸣放选萃》第一八五页。)   外贸部民主建国会副主任毛宗尧也是就事论事:「生活上,干 部的待遇也很不一样,经理的褓姆一人一间房,而一般干部是三代 同堂。我是十口之家,只住了三十三平方公尺的屋子,白天把衣服 放在床上,晚上放在桌子上。……对面的空房空了几个月也不让我 住进去。……党员干部坐转椅,非党干部坐硬板凳。一样的科员, 但是屁股不一样。常言说:『菩萨庙里的菩萨怎么坏的,就是被捧 坏的。』」(注20: 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转引 自《鸣放选萃》第二○六页。)   由于共产党声称与各党派「互相监督,长期共存」,实际上却 将各党派视作可任意摆布的棋子,那些党派的人士长期敢怒而不敢 言,现在得到机会,便把闷气大大地放了一通。们平素最深恶痛绝 的是共产党派遣党员到各党派中去担任领导职务,把持各党派的活 动。前国民党政府广东省主席、民革中央常委陈铭枢便说:「共产 党派党员参加民主党派,是封建王朝稍有头脑的政治家所不敢的。」 当时各党派被控制到这地步,以至欲使用一名工作人员也须由中共 统战部派遣或经其批准。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九三学 社主席许德珩在鸣放座谈会上发言温和,但也提到九三学社内的职 员问题困难重重:「社内所中意的人选,统战部不派,这样如何才 能使本社社员安心工作?」   中共这样做,自有其理由。「新中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人 人都拿政府的工资,民主党派录用员工,薪水却要从政府支取,政 府自然不能不闻不问就照单全收,一定要从中挑选可靠的。中共的 统战部虽然不是政府的一个部门,但中共本无党政分家的概念,为 了管理方便,就让统战部审查、控制各党派人员录用,实在是自然 得很。所以,民主党派不幸要从共产党管理的荷包里拿饭钱,想独 立也无从谈起。   这些党派在国民党时代经济上是独立的,不需按月到政府那里 去支取薪水。作为一支政治力量,它们也就独立于政府之外,而不 是执政者的附庸。由于鼓吹实行民主政治,说它们是「民主党派」 也还恰当。但如今共产党执政,号称实行社会主义,「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其么都是「国家」的。共产党控制了国家,当然也就 控制了这些政党。说这些党派是「民主党派」,早已名不符实,共 产党尊称其为「民主党派」,只是照顾历史,兼为自己增添些民主 色彩而已。   毛泽东拜斯大林为师,建立了一个集全社会经济与政治权力于 一身的政府,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上权力最大的统治者,然后将这 种一切归政府所有,而政府的一切又由共产党安排的制度定义为 「社会主义民主」,这与他执政前所主张的「人民民主」已完全不 是一回事了。   共产党不让其他小党派参政已有违其执政前建立「联合政府」 的许诺,它在各党派中安插不暴露真实身份的「地下党员」,更是 自打其「互相监督」的耳光。而各党派对其组织内何人系中共秘密 党员只能臆测,平白生出许多矛盾,积怨已久。一九四九年上海解 放后,罗隆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共产党员退出民盟,当时未 有结果。现在民盟中央副秘书长张云川便把问题点明了:「请(中 共中央)统战部将盟内还未公开的党员身份公开,看看他们的作法 如何,以便互相监督。」   名作家肃乾于一九五七年六月一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 短文,其中引用了一位民盟成员的牢骚:「从政治鉴定,评级评薪, 到领结婚登记的证明书,孩子能不能进机关的托儿所,都掌握在人 事科手里(各单位人事科均由党员把持--引者),还谈甚么互相 监督。」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景超认为,民主党派没有自己的通讯社,中共 又实行保密制度,使各党派无消息来源,根本无法与共产党「互相 监督」。他要求中共允许民主党派建立一个足以与共产党的新华通 讯社竞争的通讯社,并解除实为「封建愚民政策」的保密制度。   中国致公党主席陈其尤举了一个例子,说明「互相监督」之不 实。一九五五年肃反时,「致公党有一成员在科学院工作,被捕了。 」「但是不久他又出来,而且恢复了工作。至于到底为甚么被捕? 又为甚么释放?致公党根本不知道。究竟为甚么不给民主党派知道 呢?」(注21:一九五七年五月十日《人民日报》。)   农工民主党中央执局委员严信民认为,「长期共存、互相监督」 意味著共产党与各党派平等相处,可是「现在民主党派同共产党…… 离事实上的平等还遥远得很。……平等的权利是宣布了,民主党派 却没有资格去享受这项权利」。(注22: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八 日《人民日报》。)   对于这个「互相监督」,武汉华中师范学院的一位教授艾玮生 (民盟成员)则真截了当地说:「当前共产党和民主党派……一个 领导,一个被领导,……互相监督是解释不通的。」「民主党派只 能在共产党提出的成品上提意见,譬如共产党提出一个文件,民主 党派便在文件上改几个字,像『之』字改成『的』字,『我们』改 成『大家』等。民主党派只能施工,不能设计。所以『长期共存、 互相监督』这个帽子是扣不上的。所以,共产党和民主党派之间领 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应该改变。」(注23:)   民主党派人士都是自视才高的知识份子,他们对于国家建设的 确也有很多设想,对于「只能施工,不能设计」,充当政治花瓶, 自然不满。如中国伊斯兰协会副主任、北京伊斯兰经学院副院长马 松亭就发骚说,「政府把他和达浦生(中国伊斯兰友好协会副会长) 当作两盆花,一盆摆在伊斯兰教协会,一盆摆在回民文化协进会」。 (注24: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九日《人民日报》。)   可是,不满归不满,「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每月 要从共产党那里支取薪水,除了跟著指挥棒转外,实在也无他路可 走。于是便出现章伯钧所说的现象:「民主党派人士在政协、人代 会上的发言异口同声,千篇一律,直正的意见得不到发表,不满意 的意见不敢讲。」民盟女中央委员周颖则说得更坦率:「民主党派 的工作只是歌功颂德,锦上添花,火上加油。」   章、周二人只觉得「异口同声,千篇一律」不正常,却不知道 这正是毛泽东蓄意造成的。毛在一九五七年一月的省、市委书记会 议上露骨地说出了他对付民主党派人士的办法:「他们是知识比较 高的阶级,要把他们的政治资本剥夺乾净,办法一是出钱赎买,二 是出位子安排。共产党加左派占三份之一,三分之一非举手不可, 不举手就没有饭吃。」(注25:引自作者保存的一九六七年北京 清华大学出版的《学习资料》第二册(一九五七--一九六一)第 五页。)他将那些人安置在政治协商会议、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位 子上,只是为了剥夺他们的政治资本,只是叫他们举手。所谓「人 民民主」、「互相监督」,不过是赶时髦,贴个现代标签罢了。   「民主人士」中有善于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人,但也有很多 颇想干些事业的。这些人对于有职无权的处境便深为不满。   原国民党河南省政府主席、华中剿共副总司令张轸,思想一贯 左倾,身在曹营心在汉,加上其年方十八岁的夫人与中共有秘密接 触,在她说服、安排下,他暗中去上海与中共接上了头。一九四八 年他率兵到湖北即宣布起义。随后湖南的程潜、陈明仁亦起义,国 民党在华中遂崩溃瓦解。有此巨功,解放后张被任命为河南省副省 长,并被授予国家一级解放勋章。然而在共产党领导下,他的日子 过得却很不如意。党号召整风,他这样「鸣放」道:「我告诉朋友, 『我是个党外人,做挂名的副省长里面的一个,是个闲散的人,称 不上官僚。』」「遇著党员要低头,开起会来是凑数的木偶,所发 表的讲话,是党拟好了的文章,照章一读,或不须经过照读的麻烦, 党就在报上替代发表了……官都不成为官,僚是潦倒的潦……」他 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明自己的处境:「有一次,由于初次不了解党的 规矩,在会的讲台上,我以为我是副省长,自然站在前排的正中。 哪知领导干部指责我:『哪个排定你站在这里的?这里是省委书记、 省长站的位置。你知道不知道,随便乱站,破坏会场秩序,是犯错 误的。』我就知趣后退向台下走,那干部如巨雷一声喊道:『张同 志你走到哪里去?你发态吗?你真不进步,你的位置在前排右角。』 (注26:见当代出版社刊行《鸣放革命实录史》第六十四至六十 五页。)   其实,有职无权的花瓶并不只是副省长。中国民主建国会主任 委员黄炎培过去多次拒绝国民党政府的邀请,不肯做官。中共执政 后,他在周恩来的劝说下终于同意出任政务院(国务院前身)副总 理兼轻工业部长。他年过古稀而当官,连他的子女也不理解。他这 样回答子女:「以往坚拒做官是不愿入污泥。今天是中国共产党领 导下的人民政府,我做的是人民的官啊!」(注27:《新华文摘》 一九八六年第三期第一七三页。)他自以为做了「人民的官」,其 实是一厢情愿。有一次他要求得到一张全国各省工业厅厅长的名单, 遭到拒绝,理由是「保密」。贵为副总理、部长尚且有此遭遇,一 般人的处境和所谓「联合政府」是怎么回事,就更可想而知了。   森林工业部林业经营司副司长张楚宝是九三学社成员,有一次 司内开会,身为共产党员的司长声色俱厉地对他说:「公文你要先 看,你是正司长?你是共产党员吗?」张不敢顶撞,只是在鸣放时 诉了一下苦,说「这些都使我情绪消极」。(注28: 九五七年 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陕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古代史教授王尊一是位七十高龄的老学者, 他在《陕西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六月十五日《人民日报》转 载时反右已经开始,文章就成了罪证:   「元朝时候,把全国人民分为四等,……统治权在蒙古人手里 掌握,其次才是由色目人掌握,汉人和宋人只是处于被统治者的地 位罢了。我们把这种政治叫做『民族压迫』。再如清朝入关以后, 政治要职都设复职,如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满、汉人各担任一 职,满人官品高,汉人官品低,满官有职有权,汉官有职无权。这 种政治我们也把它叫做『民族压迫』。但是,反观今天,全国人民 也可分为四等,第一等最高贵的人是共产党员,第二等是共青团员, 第三等是民主党派,第四等是群众。……国家机关、学校、企业的 首长,也是多设复职。正的总是由党员担任,副的偶有民主人士, 但民主人士多是有职无权。这种政治的形式……和元朝、清朝又有 甚么区别呢?」   其实,即使党外人士任了正职,也一样是有职无权。邮电部部 长朱学范是长期「左倾」的原国民党政府的官员。为「统战」计, 中共给了他一个部长的头衔,但往往部内的事下边的党员司、局长 都已经知道了,他还不知道。他批准成立一个教育科,可是管事的 党员副处长不同意,结果便无法成立。当他不同意开除一个人时, 监察室一位党员副主任坚持要开除,结果便开除了。他在局长会议 上作报告,只能照本宣科,念完才能谈点他自己的意见。部内有些 事务乾脆先由党员副部长签完字再交给他个押,自是履行了手续。 (注29: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三日《人民日报》。)   又如上海一间大学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因公 外出,事先贴出告示,说在他离职期间「校内一切事务均由校长代 理」,等于公开声明校长是个傀儡。天津市有间医院,院长非共产 党员,副院长却是党员。此副院长常未经讨论自己决定问题,院长 批评他时他竟答道:「有甚么事,我负责好了。」院长自知本人的 地位,只好说:「这样,要我干甚么?」   民主党派不满被排斥于权力中心之外,「轮流执政」的意见自 然就提了出来。不过,各党派的领导人似乎都很有自知之明,并不 认为那是现实可行的方案,因此他们并没有提出这个意见。章伯钧、 罗隆基、龙云、黄绍弘、陈铭枢、章乃器等所有「国家级」的大右 派份子无一人主张「轮流执政」。倒是有位小人物,天津市一位中 学教师黄心平这样说:「既然允许民主党派存在,为甚么不可以实 行各政党轮流执政的办法呢?如果不要共产党一党执政,而要共产 党和各党各派提出不同的政纲来,由群众自由的选择,这样可以刺 激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不得不努力克服缺点来博得选民的选票,为 人民服务。」不过,即使他希望这样做,也并不认为这是个现实的 方案:「这是一个触及共产党利益的意见,问题是共产党肯不肯放 弃政权。」(注30: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二日《人民日报》。)   提出类似意见还有一些,譬如中共天津市塘沽区委组织部干事 韩克才就有「各党派通过竞选轮流执政,共产党下台不等于蒋介石 回来」的议论。四川重庆西南农学院教授李友霖在该校的座谈会上 亦公开表示:「共产党中央不改变政策(的话),我就拥护第三党 出来执政。」(注31: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 另一位明确主张「各民主党派通过竞选,轮流执政」的是河南 省洛阳市九三学庄的梁中康。(注32:一九五七年六月七日《河 南日报》。)   没有人公开主张让台湾的国民党上台,但太原铁路局技术员王 少英却这样放出了他的主张:「中国应分成两半,以长江为界。长 江以南归蒋介石领导,以北归共产党领导。让任何一国援助共产党, 让美国援助蒋介石,双方竞争。」(注33:一弓五七年七月三十 日《人民日报》,转引自《鸣放选萃》第二九四页。)   江西省公路运输厅工程师黄振藩发表了与众不同的观点。他写 了一份《修改宪法要点》,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成立各级「先进人民 代表大会」,待「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现有的全国人民代表 大会、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中国共产党及其他民主党派「均自动宣 布解散」,「此后全国任何人不得另组织政治党派」。 (注34: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   这个意见太致命了,所以当清华大学教授徐璋本公开呼吁结束 共产党一党专政,提议成立劳动党,走印度尼赫鲁的中立路线后没 多久,中共就将他抓了起来。这位老学者很快就死在劳改营里。   徐教授之死,原因恐怕不仅在于他建议成立劳动党,还在于他 在清华大学党委邀请的座谈会上「不揣冒昧,建议(中共)取消用 马列主义作为我们的指导思想」。「因为任何学说都是在一定的历 史条件下产生的,都有其局限性……任何一个学说都不能包括全部 的真理。」因此他主张「废除以一种学说来指导一切的限制」。 (注35: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徐教授不久前方自美国归来,他之所以敢如此「冒昧」要中共 废止其指导思想,也许是因为他在国外呆得太久,以为在这个世界 上人人都享有语论自由,不会因言获罪;也许他以为他是做过毛泽 东老师的徐特立的近亲,说话可以随便些。总之,他要是对中共多 了解一些再鸣放,是不致惹上杀身之祸的。   一九八六年五月,当年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在代表中 央宣布「双百」方针整整三十年之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 对这段历史作了这样的回顾:「一九五七年四月,党中央决定在全 党进行一次……整风运动,极少数右派份子乘机向党和新生的社会 主义制度进攻,妄图以『轮流坐庄』取代共笙党的领导。……在这 场政治斗争中,极少数右派份子失败了。」   党外人士并没有「妄图」取代共产党,即使有这么几个人「妄 图」如此,也不过是读书人的臆想,中共本不必将其呓语当真。然 而它不仅当真,而且草木皆兵,以为执政地位受到威胁,匆匆实行 镇压,还抓了上百万从未对执政问题置一词的人陪绑,制造了有史 以来最大规模的政治迫害。   大多数人在鸣放中是就事论事,泛泛而谈的很少。直接将矛头 指向毛泽东本人的虽然不多,但亦有人在。   前国民党广东省政府主席陈铭枢对毛个人的修养、品质抨击了 一番:「凡是旧创造者,执国政治者,是公平正直,绝无偏见,明 察秋毫,谨慎将事,精诚坦白,亦不装假,豁达大度,为国家而不 为名利。并有功成身退者,如美国华盛顿然。伟大的毛主席,不是 如华盛顿然,而是与德国的俾斯麦、日本的伊藤博文相似。政治修 养上热而不淡,疾而不舒,燥而不宁,察而不周;自然为党见与感 情所沸动,生出浪潮,喜功好大,难以制止。」「好好的一个优良 的国家,纯朴的民情,去搞俄式的清算斗争,三反五反,弄到中国 八年来混乱不清,天天忙于镇压肃反,已不成为国家政治。」   陈铭枢还说:「光荣的、伟大的毛主席,还没有搞清楚历史文 化和国本的地位、民性的风格,硬去尊夷,闹了一些甚么总路线的 新名词,无产阶级专政的甚么经验……这些多馀的新名词,在愚民 的苏联用得著,在文化高度的中国不会有人重视。」 (注36:同注26:第十至十一页。)   在毛泽东尚在世时便对毛作如是批评,尤其直指毛欠缺政治修 养,可以说只有陈氏一人,陈因此而被一棍子打倒,实属必然。七 月十五日,《人民日报》发文:《陈铭枢公然诬蔑毛主席》,说他 「狂妄无耻」、「是一个包藏祸心、丧心病狂、忘恩负义的反动份 子。」从此陈铭枢这个人就在政坛消失了。      第七章完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板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潮(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