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ed Conspiracy) Chapter 4 阳谋 (续上节) 第四章 诱鸣放「引蛇出洞」  丁抒著   「整风」是叫人民给共产党提意见,纯政治性的,而 「双百」里的「鸣放」是学术、艺术性的,是谁把它们搅 和到一起的呢?毛泽东在将百万知识份子打分「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右派份子」之后说是右派们搞的:   「鸣放是我们发明的。……我们去年在这里讲百花齐 放……是限于文学艺术上的百花齐放,学术上是百家争鸣, 就不涉及政治。后头右派他需要涉及政治,就是甚么问题 都叫鸣放,叫做鸣放时期,而且要大鸣大放……」 (注1: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三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 的讲话。)   这完全不是事实。事实是: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中的「鸣」、「放」二字抽出,移植到政治上来,赋予全 新的意义,并将「鸣放」引向政治,以至形成一九五七年 年四、五两个月全国范围的批评矛头对著共产党的「鸣放 时期」的,正是毛泽东本人。   毛的意图是甚么?他为甚么要发动「鸣放」?   当然,他看到了共产党的官员脱离群众、官僚作风的 一面,但这不是他最关心的事。一九五七年初,占据他头 脑的主要是政权巩固与否的问题。这可由一月间召开的中 共各省、市委书记会议上他的讲话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会 议是「反右」之前中共中央召集的唯一一次重要会议。会 议开始和结束时,毛都作了长篇讲话,「思想动向」是他 讲话的主要议题。要了解为甚么会出现「反右斗争」,不 可不读此一讲话。(注2:引自本书作者保存的一九六七 年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的《学习资料》第二册(一九五七- 一九六一)作者保存该资料共四册,此章接连数段引文均引 自此一资料。)   他在会上说:「思想动向的问题:党内思想动向、社 会思想动向应该抓住。」   「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后(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 批判了斯大林--引者)……中国也有少数蚂蚁想出洞活 动。现在赫鲁晓夫改变了(指镇压一九五六年十月间的匈 牙利事件,又回到马列主义),蚂蚁也缩回去了。」「去 年下半年以来,有一股右倾机会主义的风,在地面之上云 层之下流动,党内外有一股反社会主义的逆流。」   「小资产阶级专政,把你搞下来他专政。想搞匈牙利 的,要整一、二十年。各省要开群众大会、演讲会、辩论 会,展开争论,看谁胜利。……有屁让它放,不放对我不 利,放出来让大家鉴别香臭。社会发生分化,我们争取大 家,大家认为臭,他就被孤立了。」   这里毛所谓的「他」,正是五个月后被从六亿人中「 孤立」出来的「右派」。多少人是右派?作为一个战略家, 毛心里已经有谱了。他下面接著就讲:     「不要怕闹,闹的越大越长越好。……哪里有脓包, 有细菌,总是要爆发的。大省五万,中省三万,小省一万。 准备闹事,年终结账。」   全国二十六省,外加北京、上海、天津三大城市,大 中小各三分之一,加起来大概就是九十万。后来果然抓了 百万左右的右派,不过不是等到年终才「结账」,而是在 年中六月份就结账了。   毛甚至在当时就连甚么人是右派也已经有点谱了。在 一月间的这次省、市委书记会议上,他在谈到「年终结账」 之后还讲到了如何「处理」那一百万人,并举例道:「对 于萧军、丁玲之类的人,杀、关、管都不好,要抓他许多 小辫子,在社会上把他搞臭。」后来丁玲成为全国著名的 大右派,受到全国各大小报刊、杂志的批判,被弄得其臭 无比,连不识的女人都骂她是「妇女中的败类」,原因就 在于此。   由此可知,从一九五六年十月匈牙利事件到五七年一 月,占据毛的头脑、使他不安的就是中国「党内外」那股 「反社会主义的逆流」,尽管事实上它并不存在。   对毛来说,那些「缩回去的蚂蚁」是潜在的威胁,不 清除它们,他在紫禁城那个黄圈圈里就睡不安稳。波兰、 匈牙利不久前的人民暴动告诉他,知识份子鼓动工农造反, 推翻一个昨日还貌似强大的共产党政权不是不可能的。要 不是中共施加压力,催迫犹豫不决的赫晓夫出兵镇压匈牙 利人民,匈牙利共产党政权早就不存在了。   毛需要把那些「蚂蚁」们请出来,然后聚而歼之。 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它们请出来。他决定利用「双百方针」 。「百家争鸣有好处,让那些牛头蛇身鬼子王八都出来」 ,「让牛鬼蛇神都出来闹一闹」。(注3:此两句分别 见毛泽东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各省市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 和一九五七年四月在上海局杭州会议上的讲话。)从一 月到四月,他做的是将「双百」逐渐往政治方面引,将 「百花齐放」的「放」演变成「大放厥词」的「放」, 将「百家争鸣」的「鸣」演变成「不平则鸣」的「鸣」 。这一点,他的的确确做到了。   我们不妨看看他是怎么成功的。   一九五七年三月间,毛在九省市宣传、文教部长座 谈会上说:「有选举权的,宪法就规定他有言论自由。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现在不是放多了,是少了, 应该再放。」(注4:转引自戴晴《梁漱溟、王实味、 储安平》一书第一九四页。)他在这裹说的「言论」自 然是政治言论,而他鼓动「再放」的显然不是科学、艺 术上的意见,而是对共产党的批评意见,即政治上的 「鸣放」。   如果说这话还不够明白,那么几天后他在天津对党 员干部就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让百家争鸣,百花齐 放,那就会使我们的民族不活泼、简单化、不讲理;使 我们的党不去研究说理,不去学会说理。至于马克思主 义可不可以批评,人民政府可不可以批评,共产党可不 可以批评,老干部可不可以批评,我看没一样不可以批 评的。」(注5:同注4。)   此时,毛只要提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指的 必定是政治,是邀请知识份子批评共产党,与文艺、学 术已毫不相干了。   毛从天津南下,三月下旨到达上海。《文汇报》总 编辑徐铸成幸蒙召见,试探地问:「我体会『双百』方 针的提出,在政治思想上说,是徵求高价的批评,让人 民畅所欲言……」毛答:「你的意见很对、很好」 (注6:同注4,第一九七页。)   可见,毛半年后所说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不涉 及政治」、「右派他需要涉及政治」,与事实完全不符。   毛知道知识份子被「阶级斗争」斗怕了,便安抚人 们道:「现在阶级斗争不斗了,阶级斗争停止了。现在 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注7: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 日,毛泽东在山东济南的讲话,见《中共党史研究》一 九九一年第二期第六十二页。)四月十一日,他还将北 京大学冯友兰、贺麟,上海复旦大学周谷城,中央民族 学院费孝通等十来名教授请到中南海他的住处,说: 「我感觉你们这些当教授的被搞苦了。……我们现在要 整风。我们党对整教条主义是有经验的,你们有甚么意 见尽管说出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注8:《人 物》一九八七年第五期第九十一页。)   毛的引导相当成功。这时,中国的知识界人士已忘 了「百家争鸣」的「鸣」和「百花齐放」的「放」,应 当是指在科学、文化、艺术领域立自成一家之言、竖标 新立异之帜;大家一谈到「鸣放」,便不约而同地意指 「不平则鸣」的「鸣」,「有气就放」的「放」,同他 们的本行专业毫无关系了。   至于「双百方针」本身,中共倒未宣布收回,只是 毛已不再理会它,任其冷冷清清地无疾而终,他自己则 兴致勃勃地抓取得心应手的第二个「鸣放」--政治上 的鸣放去了。   这个「鸣放」,开始时行情也不看好。凡是不太健 忘的人都知道,毛在施政大事上是不容他人置喙的。一 九五三年,与毛同龄,常被毛请去作客的名学者梁漱溟 在一次会议上对共产党进城后用剥夺农民的办法积累资 金搞工业的政策提出异议,毛当场翻脸,将梁臭骂一顿, 其用词之恶劣,不堪入耳。随后,各重要报刊发动了「 向梁漱溟的反动思想展开斗争」的批判运动。以后在文 革中,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学者,更被耍猴子一样以绳子 系颈,手持铜锣,敲锣游街示众,受尽了侮辱。   毛在批梁漱溟时,曾承认自己是个没「雅量」接纳 意见的人。如今「鸣放」,他竟然将斥骂梁时的那副凶 脸收起,换上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邀请人们提意见。 对于知识界和民主党派人士来说,这实在是个新鲜事。 过去几年,他们只是改造对象,自我批判,互相揭发, 台上斗争,台下检讨,写自传,写交待,早已不敢想像 自己有资格批评共产党改过,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其中是不是有诈?背后是不是有甚么文章?   但是,毛泽东将全国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一齐请到北 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坚决宣布「疾风暴雨 的阶级斗争的时代已过去了」,这次整风「不再是狂风 大雨,也不是中雨,是小雨,是毛毛雨,下个不停的毛 毛雨」。(注9:,,徐铸成《一九五七年「阳谋」亲 历记》。)这个做法十分灵,赢得了不少早先被一次次 整人运动搞得心灰意懒的高级知识份子的心。   当时政治气候确实暖和了一些,连在狱中的胡风份 子、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也得到了一份周恩来的报告, 里面讲到绝大多数知识份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份」 。监狱看守对他说:「你随时准备出去。像你们这样的 人是国家的宝贝……」贾满怀希望,觉得就要走出铁窗 了。   不过,相当多的人仍然怀有疑惧。在听完毛的讲话 后的小组会上,仍有人不相信共产党是否会真正实行「 言者无罪」。有的人甚至明说:「要我发言,先要给我 一张铁券。」   铁券是过去皇上才给的东西,是保证不对臣子加罪 的誓言。(注10:如明太祖朱元璋□赐俞通源铁券文: 「今天下已定,论功行赏……兹与尔誓,若谋逆不宥; 其馀者若犯死罪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 所以,提出此一说话者只是表示自己怕被加罪而已,并 不真的企求一张铁券。上海的文化界名人王造时教授对 《光明日报》记者的谈话就比较实际:希望中共「发表 一个比较具体的声明:保证除现行反革命份子外,一切 思想问题都不在追究之列」。(注11:一九五七年五 月一日《光明日报》。)   身为中国民主同盟(简称民盟)中央常务委员的北 京大学原社会学教授潘光旦,对于自己在「知识份子改 造运动」中检讨十二次尚不得过关的经历记忆犹新,于 是面对帮共产党整风的「邀请」,坚决声明「不跳」。   重庆一位年近七十的老教授,过去爱对不合理的现 象发表讥论,吃够苦头后,现在学乖了,私下对朋友说: 「主人翁感万万感不得。天下无不是父母,只有听说听 教罢了。」有的教授则悄悄劝人学圆滑些,不要直话直 说,当炮筒子:「要多学薛宝钗,乃至王熙凤;那林妹 妹的性格,千万不能学。」四川还有教授在家里贴了副 对联:「守口如瓶,身心安宁」,表示对毛泽东那些「 和风细雨」保持距离,决不响应。   河南省信阳地区计委干部刘铁华不相信共产党已经 变了。他认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是个幌子,实际上 是言者有罪,闻者不戒」。「共产党是闻到批评,面红 耳赤,居高临下,棍帽齐来,泰山压顶,借端报复。」 「不如武则天,例像随炀帝……以顺为贵,以直为仇。」 (注12:一九五七年八月二日《人民日报》,转引自 陈权《鸣放选萃》第二册第二二○页。)   河北省一位党外人士则表示他有顾虑,怀疑共产党 的「放」是「放长线,钓大鱼,发现目标」,以便整肃。   中央民族学院教授费孝通本为社会学教授,因各大 学系均被撤消,他无书可教,去国务院专家局做了个副 局长。这几年他心存不满,写了题为《知识份子的早春 天气》的文章,请朋友(如著名女作家谢冰心)看过, 修改之后,发表于三月二十四日的《人民日报》。文中 点明了大多数知识份子的心理状况:「心里热,嘴却还 很紧……怕(百家争鸣)是个圈套,搜集些思想情况, 等又来运动时可以好好整一整。」   四月里,北京大学历史学家翦伯赞写了篇短文,谈 到多数知识份子对中共号召「鸣放」的态度:「他们还 在揣测,这是真放还是假放。如果是放,放多少,放了 以后还收不收。放是手段还是目的,是为了繁荣文化学 术还是挖思想、整人,以及哪些问题能争鸣,哪些问题 不能争鸣等等。」(注13: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日 《人民日报》。)   五月五日,《光明日报》编辑部在上海召开座谈会, 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潘世兹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今天 我把甚么话都讲出来,过一个时期,一年或许两年,我 讲过的话是不是要算账?」「现在整风是整党内,过一 个时期,是否要轮到我们?」   中国民主建国会副主任委员胡子昂自己倒无顾虑, 但他在五月九日中共统战部召集的会上说:「工商界有 人……怀疑『放』、『鸣』与『整』是三部曲,『放』、 『鸣』以后有被整的危险。」   在中国人民银行非党干部座谈上,朱绍文说:「这 几年来知识份子受到了损伤和压抑,他们的心情深处已 经已经像是一潭积水,欲鸣无力,欲放无胆了。」 (注14: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五日《人民日报》,转引 自陈权《鸣放选萃》第二册第一九一页。)   辽宁省东北工学院教授许冶同在校党委邀请的座谈 会上对人们为甚么会欲放无胆作了一番解释:「过去向 领导提出批评者就被认为对党不满和扣上『反动份子』 的帽子,平素交往较密者被认为『反动小集团』,在肃 反时都成为斗争的对象,肃反后都成了惊弓之鸟…… 所以在此次会上,不愿发言,恐自取其咎……」 (注15:一九五七年七月六日《渖阳日报》)   被整怕了的知识份子不敢相信从此就没有「狂风大 雨」,也没有「中雨」、「小雨」了。正如北京师范大 学教授穆木天所说:「尽管学校当局召开了几次教授座 谈会,可是教师还是顾虑重重,不敢大胆提意见,怕再 遭一次无妄之灾。因为在师大,教师被发配、降级等等 之类的阴谋报复,是早有前例的。」「闻者不戒,言者 有罪,『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是师大几年来一 贯的传统。」(注16: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光明 日报》。)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广州《工 商周刊》编辑樊建华在谈论人们为何不愿鸣放的文章中 引了这两句唐诗,道出了多数知识份子的心声。   直到五月下旬,在中共中央统战部召集的「鸣放座 谈会」上,共产党会不会搞「秋后算账」还是被当作一 个很严重的问题提了出来。但是,一些民主党派的头目 却已相信了毛泽东和中共中央要求他们帮助中共改正缺 点、作风的诚意。五月二十二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 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副 主席龙云在会上告诉大家:「过去几个大运动,都是共 产党整人,现在是不是共产党想测验大家的思想,以便 以后整人?」「现在时机不同了,共产党是执政党,怎 会出尔反尔,开这样的大玩笑,让大家把思想暴露出来, 以后再整?」(注17: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人 民日报》。)   国务院森林工业部部长、民盟副主席罗隆基也不怀 疑毛泽东有整人的意图。在同一天的会上,他表示不赞 成某些人要共产党保证将来不搞打击报复的意见。他说: 「要毛主席出来讲话保证,那是笑话。」但他也觉得缺 乏保障,便提出了一个方案,要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政 治协商会议成立一个委员会来保证这一点,而且建议全 国上下都设立这种委员会,形成一个系统,不但审查过 去运动中的偏差,为过去受了委屈的人平反,而且可以 制止以后可能发生的对批评者打击报复的事件。「这样 既检查了肃反中的遗留问题,又配合了整风。」 (注18: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   这个方案若真能实行,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反右」 这个名词了。只是罗隆基当了共产党二十年的政治伙伴, 对甚么是「整风」竟全然没有了解,提出这种共产党绝 不可能接受的方案,这也就注定他日后会成为举国声讨 的「大右派」。   知识界中了解中共在延安那段历史的人太少了,所 有官方的出版物都掩盖了延安时期的真相。人民只知道 歌里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 欢」;从未听说共产党会把自己人抓去枪毙、砍头、活 埋,会在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中成百成百地抓特务;更 不知道毛泽东一九三○年在江西清洗、屠杀红军内的异 己份子,「杀了近万的干部和战士,当时江西省委级的 同志,除曾山、陈正人外,其馀的多被屠杀,红二十军 全部消灭了。」(注19:《龚楚将军回忆录》第三五 四页。)当然,也不会有人披露真相,说中共红军一九 三四年从江西突围「长征」之前,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将几千名不可靠、「动摇」的干部、战士集中到十来个 收容所,一刀刀砍、活埋,以致一九二八年一月与朱德、 陈毅等共同创建中国工农红军的龚楚无法认同,终于在 一九三五年脱了队。   人们从未闻说那些暴戾的事情,连龙云、罗隆基这 样在政治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将都不了解自己 与之打交道的对手,普通读书人就更难猜毛泽东的葫芦 里卖的是甚么药了。   其实,就在龙云说共产党不会「开这样大的玩笑」 前一个星期,毛泽东已经在调兵遣将,部署全国范围内 的抓右派运动了。早在五月十五日,毛就已经写下《事 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发给党内高干部。文中说之所以 允许报纸发表鸣放言论,「是为了让人民见识这些毒草、 毒气,以便除掉它、灭掉它。」   毛将他的策略概括为「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其「 诱」的对象则为占知识份子百分之十的「右派」--「 一小撮反共反人民的牛鬼蛇神」。   百万知识份子的命运已经由毛一手决定了:「右派 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 自取灭亡。」过了二十多天,当毛下令「反右」时,他 们夹紧尾巴也来不及了。   当时的中共统战部部长李维汉是龙云、罗隆基们发 言的座谈会的主持人,他说「这篇文章,表明毛泽东同 志已经下定反击右派的决心」。(注20:李维汉《回 忆与研究》下册第八三五页。)这一点不差。可正是他 在毛写了那篇文章之后拼命劝诱人们给共产党「提意见」 。只要他将《事情正在起变化》文中的几句话告诉与会 者,就不会有人再坐在那里发言,会也就无法一直开到 六月三日了(每两天一次)。   问题就是人们全被蒙在了鼓里。人们只知道党诚心 诚意欢迎人民帮它整风,要人民大胆鸣放,「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却不知道毛另外有 话:「鸣好鸣坏由他们自己负责。反正总有一天要整到 自己头上来的。」「共产党要让骂一下子,让他们骂几 个月。」「有人说放长线钓大鱼,也有一些道理。」「 这不叫诱敌深入,叫自投罗网。」(注21:一九五七 年四月,毛泽东在上海局杭州会议上的讲话。)他们更 不知道毛只是存心「让牛鬼蛇神都出来闹一闹」,而百 分之十的中国知识份子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他们鸣不鸣、 放不放其实都一样了。   毛的「引蛇出洞」的谋略被党的高层接受,无人反 对。各级组织将他二月底在最高国务院会议上的讲话层 层传达,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信息送到全国去, 让全国都知道:毛主席说了,「人民是有批评的权利的」, 「宪法是应该实行的,言论、集会、结社自由……」毛 还亲自点名斥责写文章对「百家争鸣」表示不满的解放 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陈沂等人:「不让人家讲话是专 制主义嘛!」陈沂被迫在《人民日报》上写了检讨。   毛不仅鼓励大家「鸣放」,而且提出要出版《蒋介 石全集》,允许罢工、罢课,「第一条是反对官僚主义」 等等。由于主要是请党外人士鸣放,毛特地于四月三十 日约集各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知名人士谈话,说民主人 士有职无权,确是不好当,「党内外应改成平等关系, 不是形式上的,而是真正的有职有权。」又说「教授治 校恐怕有道理」,「学校党委制恐怕不合适,要改一下」 等等。在这种循循善诱的气氛中,《人民日报》又于五 月二日发表了根据毛的意见写成的社论《为甚么要整风》 ,表示中共决心「使全体人民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有充份 的自由、平等和主人翁的感觉」。   「新中国」刚成立时,人们常爱贴这样一副对联: 「日暖风和民主气,莺歌燕语自由声」。那时人们真的 以为共产党来了,民主自由也就跟著来了。不料安稳日 子过了不到两年,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政治运动就荡尽了 人们对自由、民主的期望。如今中共似乎彻底改弦更张 了,真的爱上了鸟语花香、春风暖气,真的要倾听人民 的声音了。   此时,各级党的干部也在自己掌管的部门动员人们 向共产党提意见。譬如新华通讯社社长吴冷西就在社内 号召:「有意见提完,有批评提完,有气出完,有冤伸 完。」   辽宁省委主管文教工作的书记李荒亲自在《辽宁日 报》上发表《有话放出来最好》、《要受得起批评》等 文章,鼓励人们「要大胆放,大胆鸣」,并批评了不欢 迎鸣放的干部。   江苏省政协委员会四月下旬讨论毛泽东的讲话时, 有人认为「不平则鸣」的「鸣」是发牢骚,不好,不 要这种「鸣」。省委书记许家屯却说:「不平就要鸣」 ,「鸣出来就能有利于矛盾的解决,就能得到平。」 (注22: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四日《人民日报》。)   山东省委第一书记舒同针对有人说中共是「先放后 收再整」,保证「不会有收」:「今天放,明天放,后 天还是放,永远是放。更不会被整。」(注23:一九 五七年六月七日《人民日报》。)   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在四月间党员会议中甚至 说:「我们不能只准放香花,不能放毒草。」「只准放 香花,不准放毒草是教条主义。」   共产党的诚恳态度终于收效了,春风吹到玉门关, 不久前被中共的整人运动弄得心惊胆战的人们,终于 解除了戒心。   一位教授不知道毛泽东另外还有「让那些牛头蛇身 鬼子王八都出来」的话,竟然对中共的诚意万分感动: 「争鸣这个方针的提出,只有在优越的社会主义社会才 有可能。党和毛主席真是伟大!」   山西省和省会太原市的民主党派人士听了毛的讲话 的传达,在讨论会中,「许多人怀著又兴奋、又感激的 心情说:『毛主席的这次讲话,真是说到我们心里去了! 』……『讲话的内容的深刻,态度的诚恳,给人以莫大 鼓舞!』许多人说出了憋在心里多年不敢说的话。」 (注24: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五日《人民日报》。)   作家应该是不轻信的,可是刘绍棠太年轻了,他被 形势感染得热血沸腾,在给他的朋友从维熙的信中写道: 「五十年代第七个春天将是文艺的璀璨季节。毛主席明 确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我们的文学 艺术,或许将进入一个繁荣鼎盛的时代。」   艺术家自然就更容易冲动了。上海著名的电影女演 员吴茵到北京参加了全国宣传工作会议,聆听过「伟大 领袖」讲话的报告。她对共产党的诚意深信不疑,对还 打算看看风向的伙伴说:「怕甚么?甚么都可以说,甚 么都可以写,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注25:《戏 剧报》一九五山年第十四期第十二页。)这个善良的、 不谙政客手腕的女演员哪会知道,伟大的毛主席不过是 在引他们这些牛头蛇身出洞以便聚而歼之!   不过,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似乎倒真心要造 就批评共产党的气份,他在中宣部的大会上就带头鸣放 起来:「党没群众路线,就像国民党。名为共产党,实 际是国民党。以党治国,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 一个政府。」那「一个党,一个领袖……」本是人们骂 国民党专制用的,如今中央宣传部部长将它安到了共产 党头上,人们还有甚么可顾忌,还有甚么根据说共产党 会对批评者「秋后算账」呢?人们嘴上的闸门终于打开 了。  第四章完 .待续. 阳谋--「反右」前后(修订本) 作者:丁抒 出版:九十年代杂志社--臻善有限公司 香港铜锣湾琉璃街三号向南楼1楼A座及B座 电话:887-3997 传真:(852)887-3897 1993年9月修订本初版 板权所有,翻印必究(在网路上转载时请附此段) 打字:海生怒潮(Micky Wong) 于枫叶之国.屠龙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