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欺人与自欺——太平杂说 潘旭澜 《李秀成供辞》,屡屡说到洪秀全“一味靠天”,对此十分反感,认为是“失国丧邦” 的重要原因。   李秀成的体察很真切。洪秀全毕生一大特点就是“一味靠天”。   有想像力是洪秀全的重要本钱。他将《劝世良言》中某些宗教知识加以利用,同落榜 后“魂游高天”的幻觉和狂想结合,按需不断生发修补,编造出一套神话,写了一些诗 文,借上帝名义鼓动造反,说上帝派他到世间来作天王。这些宣传虽然不三不四、非驴非 马,却自有一些独到之处。一是,用自创的新迷信以求达到政治目的。二是,自己占居了 教主和天王的双重领袖地位。三是,可以欺骗没有文化的山区百姓。   同样因为一再落榜而对清朝不满的冯云山,认定洪秀全有天子之相,甘愿辅佐他打天 下。冯云山帮助他充实、丰富了那些迷信宣传材料,而且,一门心思在广西桂平进行宣传 和发动。当生活上发生困难,而且两人意见不同时,洪秀全不顾冯云山的苦劝,回广东花 县老家。冯云山一个人留下来,历尽艰辛地做了三年的“地下工作”,争取到了一批信 徒。当洪秀全受冯云山之请,再来桂平时,看到有一批骨干和几千信徒,就耐不住寂寞, 执意将“地下工作”转为公开斗争。制造了一个轰动效应之后,马上引起官府的注意。他 知道官府要抓人了,就独自溜之大吉,冯云山和另一个骨干卢六则被捕了。后来,冯云山 被营救出狱,形势再趋好转,回广东将洪秀全接去桂平,以示洪亲自领导造反。所以,李 秀成在供辞中说,“谋立创国者出南王(冯云山)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可以将这 话作另一种表述:如果没有冯云山,洪秀全的那些大胆想像,只能在广东花县成为逐渐被 遗忘的疯话。不可能有“出游天下”,不可能有紫荆山根据地,不可能有拜上帝会。   还有一个杨秀清。作为桂平的当地人,凭仗他的人际关系和熟悉社会情况,尤其是出 色而实用的谋略,不但能争取到更多的人参加,而且在拜上帝会濒于瓦解之际稳住众人, 救出冯云山,将斗争由低潮推向高潮。他是一个组织、指挥能力很强的铁腕人物,能随心 所欲地将拜上帝会的一套邪教迷信用于对内对外。于是,他便成为太平军的实际上主要领 导人,洪秀全则基本上作为一个偶像和木头图章而存在。如果没有杨秀清,太平军的造反 便难以发动起来;即使被迫勉强发动,也会很快就失败消亡。   不甘于作木头图章的洪秀全,有时也要乱出主意瞎指挥。结果,由于他的瞎指挥,冯 云山被清军炮击而死于全州蓑衣渡。这一来,使洪秀全在军事上不再随心所欲乱拿主意, 杨秀清也因少了冯、洪干预而权力更加集中。   没有军事指挥、行政领导能力的洪秀全,到南京之后,干脆退出一线,尽情享福。在 豪华无比的天王府里,由一千多人直接服侍着,周旋于几十个女人堆中,过“地上天堂” 的日子。宫门不出,臣下难得见到。杨秀清送上来的官员们奏章,一概盖上“旨准”的图 章。越是不管事,便越是缺乏管事能力。   内讧的动荡,石达开出走的风波,使他不得不站到第一线。随即,又让总管宫廷事务 的蒙得恩主持日常工作,弄得人心涣散。正在此时,来了个洪仁玕接手。无论小朝廷的武 将文官是否信服,反正洪仁玕既可靠又能说出一套又一套“治国安邦”的设想,他洪秀全 都有理由为自己坐稳宝座而相信天意。   一八六○年第二次破清军江南大营,其实并非洪秀全的计谋,“实众臣愚忠而对天 王”。然而,洪秀全竟十分忘乎所以。不降诏奖励参战官兵,南京和外地的将领也不召 见,对所有的意见、建议一概不理睬,甚至公然在诏书中说什么“有天不有人”,完全抹 煞众人功劳和苦劳。一八六一年,甚至还降诏将“国号”改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 直白地要将太平天国定性为他个人私有,因为“天父天兄”是幌子,天王才是实有。从如 意算盘考虑,可以进一步强化君权与神权的双重统治。从坏处着想,是要防止有兵权的将 领搞分裂。他没有别的本钱,没有别的本事,没有办法消除诸将的非难情绪,只好将“天 上”搬出来,说是天上本就是如此,以前未曾宣布罢了。他不太清楚,或者不愿明白,自 从最高层内讧之后,人们已经看穿了以前的一整套迷信宣传是什么玩意,只是“骑在虎 背,不得下骑”而已。也许他知道一点,但又别无办法,想借此重新统一思想,巩固君 权。   对外姓将领多所疑忌,两个老哥洪仁发、洪仁达和亲信蒙得恩又都压不住台面,堂弟 洪仁玕也是一时长不粗的嫩竹子,只好自己面对一线的重大问题。尤其是李秀成请示他的 大事,他拿不出什么主意,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也不愿负拍板的责任(好处于主动地位、 永远正确),便说什么“认实天情,自然升平”。所谓“天情”,既是上帝的意思和教 义,也是他本人的主要心思,是玄得很又十分好用的灵丹妙药,你们好好体会。倘有什么 不顺从他旨意的,便用“天话责人”,大骂“你有奸心”。即使有什么紧急之事请示,他 也依然“言天说地”,让你摸不着头脑,不但掩饰自己的无能,还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   中国古来的皇帝都讲天,造反者也讲天。但没有谁像洪秀全那样,将天死死抓住不 放,“一味靠天”。这丝毫也不奇怪。别人说的天,是从传统借来的概念,是高居万事万 物之上的主宰,是用以争取民心和舆论的大旗,是面对未知数时的心灵寄托处。有人信得 多,有人信得少,有人将信将疑,有人时信时不信。洪秀全的天,是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渣 滓为主,掺和少许外来文化的荒诞因素,完全按照个人需要制造出来,经过冯云山、杨秀 清等人加以充实、丰富、发展的玩艺儿。它冠冕堂皇的包装是理想,是目标,是命运,是 是非标准,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主宰。表面上,洪秀全是受它之命来唤醒百姓,惩恶 扬善,斩灭妖魔,建造地上的天堂。实际上,是洪秀全要受骗或被迫参与的百姓,无条件 地献出一切,作为泯灭个性和人性的工具,让他自己统治和占有天下。可见它是建立超级 奴隶主王朝的邪教的基本理念。洪秀全本来只是要跟随者、被裹胁者迷信。打进南京之 后,继续充实、强化迷信,是巩固天王兼教主地位的需要,主要还是用以施之于人。或者 说,是他炮制给别人喝的迷魂汤。以李秀成为主的将领们协力第二次大破江南大营,这一 出乎洪秀全意外的胜利,使他不由得陷入自己制造的迷信之中。正因为胜利大大超过了他 的期望值,本就极其羸弱的理性窒息了。他不愿也不会考虑,这是“骑上虎背”的人们愚 忠与自救的结果,而是怡然自得地用“天情”、天意来解释。或者说,他自己喝下了为别 人炮制的迷魂汤。于是,从此以后,“格外不由人奏”,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听不得任 何理性的声音,甚至扬言,“朕睡紧都做得王,坐得江山”。与其说这是恶性自我膨胀, 不如说是狂热的自我迷信。然而,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管里,意想不到的胜利也不会接 踵而来。清军江南大营虽然覆灭了,但湘军的威胁越来越大。战争提出的许多实际问题, 不由分说地挤到他面前。李秀成这个他所极为疑忌而又不能不用的统帅,还不时搅乱他的 心境。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除了玩弄点权术,也没有多少应对的办法。只能再三强调 “认实天情”,既避开他无法解决的困难,更期望奇迹的联翩而来;既稳住别人的信心, 也借以从纷繁的现实中自我摆脱。   一个高高在上、疑心特重、脱离实际、缺乏领导能力的天王,一个丧失现实感导致军 心民心分崩离析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到头来只能“一味靠天”。他 自造的那个“天”终于不能靠了,他只能黯然地走向死亡,从而导致太平军迅速地复灭。 正是他的死亡,中国才结束了长期的战乱,将近代史最沉重的一页翻过去。然而,他引起 的内战造成的直接和间接后果,他所留下的精神病毒,不知给中国加重加深加长了多少灾 难? (摘自《书屋》二000年第九期 )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