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忆老北大   陈封雄      北京大学从其前身京师大学堂算起,到今年恰是百岁,虽然比不上英国的牛津 、剑桥,也比不上美国的哈佛、耶鲁那样古老,但它却是中国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 学,中国近代政治史、社会史和文化史都和北大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不是北大校友,但是我家先辈以及我接触过的一些亲友和北大有过或多或少 的联系,所以借北大庆祝世纪诞辰之际,我略谈北大和北大人的往事,也许不致有 攀附之嫌吧。   蔡元培先生于1917年出任北大校长,他首倡以美育代替宗教,所以北京大 学成立了绘画研究会。1918年春,先父(陈师曾)被聘为中国画兼课导师,因 为先父当时已是国画名家,齐白石就是接受先父建议改变画风(即他所谓的“衰年 变法”)而成为驰名海内外的国画大师的。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 培先生被迫辞职,先父也离开了北大讲坛。   不久,我的一位叔父陈登恪从南方到北京考入北大文学院。那时我尚童稚无知 ,直到我入中学后才有机会听到他向我忆述的一些北大生活片断。他说当年北大的 学生相当自由自在,教授上课从来不点名,也不知门下有多少弟子;学生来去自便 ,甚至课间也可扬长而去。教授中既有留着短辫、崇孔忠君而又擅长英文、德文的 辜鸿铭,也有提倡白话文和洋化的胡适之,还有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 更有乘自备汽车到校授金石学的马衡。很多学生嫌住校舍拘束,而在学校附近租屋 居住。因而环绕北大红楼的沙滩地区出现不少“公寓”,每间房屋月租金二三元。 在公寓里,学生们可享受充分自由,既可终日闭门读书,不受干扰,也可与妻孺同 处以享天伦之乐,复可聚三五朋侪品茗闲话、奏曲清唱或作方城之战。如不愿在公 寓包伙(每月7—10元),则可到附近小酒馆就餐,20—30铜元可饱餐一顿 。   先叔还告诉我,他在北大时结识的朋友很少,因为当时北大学生似乎不喜交际 ,每个人都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往往都不交一语,甚至同窗 数年尚不知对方姓名。在生活上更是互不干扰,你喜洋装革履梳西式分发,我则破 帽棉袍剃光头。真可谓兼容并蓄,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当时北大的学术气氛还 是相当浓厚的,可谓藏龙卧虎之地。   我亲戚黄敬于30年代曾到北大挂名作过“旁听生”。他在中学时代就是进步 分子,在北大那个自由天地当“旁听生”更是得其所哉,可以不受牵制地进行革命 活动。   黄敬带我去过北大的学生宿舍,我依稀记得楼内一间大房间里用木板分隔成若 干小间,每间住一二人或多达三四人,室内仅有桌椅书架等简单家具,书籍被褥日 用品什物零乱不堪。我看到几个学生正埋首读书,有生人入室也不理会。这颇印证 先叔登恪所说北大学生性格孤傲不喜交际的话。   我的另一位叔父是著名史学家陈寅恪。他留学东西洋各国十余载,于1926 年归国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1928年他被聘兼任北大教授,主讲“佛经翻译文 学”及“蒙古源流研究”,每周一次。他每次都是从清华大学乘人力车进城到沙滩 上课,需两小时才能到达,甚感劳累,因此只教了一年便不再作这长途跋涉了。1 929年5月3日,寅恪叔停止在北大授课前,曾写诗两首赠给史学系毕业生,其 中一首为:“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 耻。”这是因为晚清以后,日本学人和军人以掠夺性的手段从中国搜罗了大量文物 古籍,在日本兴起了汉学研究热,于是众多中国学子东渡日本学习中国史。先叔对 这种荒谬现象颇感羞愤,乃写诗勖勉北大学生雪耻。   先叔研习梵文达20年之久,遍览佛典,纠正了唐玄奘和鸠摩罗什若干误译的 章节。谈起梵文,似应提及现尚健在的北大史学教授兼文学家季羡林先生。他是先 叔的弟子。1988年,广州中山大学举办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时,我 见到他。他尊称先叔是“前无古人的史学大师”。   1917年胡适之先生26岁时就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大教授,我虽然见过他 ,可惜对他在北大的情况不了解。不过我知道胡先生的儿子胡祖望,因为他曾在天 津南开中学和我同班。有一件趣事似可顺便一提。胡祖望在南开中学时的学习成绩 属于中游,很喜嬉戏。而南开对课业要求较严格,一门功课不及格便得留级。他在 初中二年级年终考试时国文不及格,于是只得留级。胡适之的儿子竟然国文不及格 ,一时全校传为笑谈。他后来没有在南开毕业,胡适之先生把他送到美国去了,进 了美国康奈尔大学(即胡适之的母校)。他在美国住了数十年,如今已入耄耋之境 。   说起趣事,我不由得又想起30年代流传于北京学界的一段关于女学生择偶条 件的“顺口溜”,其词是:“北大老,师大穷,燕京、清华可通融”。这段顺口溜 概括了当年北京女学生找对象的取向。成年女学生们一般都认为北大男学生给人的 印象是老气横秋,没有吸引力;师大的男学生以后就成为一副穷酸相的教书匠,不 屑于与之议嫁娶,而只有燕京和清华两所地处西郊的学府,一个是美国教会大学, 一个是以美国庚子赔款开办的,男学生多少沾有洋味,能说几句洋文,穿西装的也 多,够气派,属于新潮人物,自然合格而“可通融”了。这种顺口溜在半个世纪前 ,报纸编辑可能把它当作“花边新闻”刊登出来;现在旧事重提,只能算是“花边 旧闻”,聊博一笑了。   * * *   作者简介:陈封雄,1917年生人,毕业于燕京大学,退休前任人民日报高 级记者。其曾祖父陈宝箴(1831—1900年)任湖南巡抚时开办时务学堂, “百日维新”后被革职;其祖父陈三立(1852—1937年)曾任清政府吏部 主事,参与戊戌变法;父亲陈衡恪(1876—1923年),字师曾,是著名画 家;叔父陈寅恪(1890—1969年)是著名学者、史学家。   《环球时报》  〔19980503〕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