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流沙河的抗战回忆   各位朋友(热烈的掌声),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长得多,我今年已经74岁 了。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龄比你们大,我曾经亲身经 历的事比如抗日战争你们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今天来,我 只跟大家讲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大家不是都看过有一个戏叫《抓壮丁》吗?这是40年代编的。 后来政权改变以后也还演过。但最近这十多年这个戏突然一下就红起来,根据 《抓壮丁》这个戏还衍生出来很多作品,比如《王保长》等。对这一批以《抓壮 丁》为首、根据《抓壮丁》这个戏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作品,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意 见。当时他们那些人在《华西都市报》楼上开一个会,商议他们的版面怎样来纪 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当时我就说本人坚决要求,无论你们说《抓壮丁》这 个戏、《王保长》这个戏如何了不起,要求你们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期 间屏幕上我看不到。为什么呢,本人认为这个戏绝对不真实。我发表了一个说法: 这个戏叫“诽谤旧社会”!当时大家听了就笑咯(笑声)。为什么这么说呢?旧 社会自然不好,不好是因为它的社会结构不合理,而不是说当时的人都像《抓壮 丁》及其系列作品里边塑造的那个形象。那个时候的社会制度不好,但人不是那 个样子的,不是那么丑陋、不是那么tousong(鄙婪?)。因为这一切我都曾经 亲身见到过。   我的家乡在今天的青白江区城乡镇,在那时金堂县的县城里边,一条好深的 巷子叫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庙子叫“川祖庙”(音)。从我当小学生起,这个川 祖庙就有一拨一拨的壮丁进来集训,两三个月后就开赴前线去了。这都是我这个 小学生亲眼见到的。这些壮丁苦得很,他们穿得稀烂,我没有看见任何强迫,全 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这些壮丁是怎样来的呢?当时的征兵政策,叫“三 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须要出一个去打仗,有五个要出两个。出 了以后由国民政府(县政府)给“安家费”(用“黄谷”就是没有碾出来的米发 放),所有壮丁的家属都领了的。这里面我所见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自己 去的,“拉壮丁”的事有没有?有,我亲自看见过一次,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是: 有个保长,他完成了任务又乱打主意,想再拉一个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从房子 上下来,保长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子 做不合法。由于当时负担壮丁的人除了保长以外还有很多乡长,别人都是按照规 定而他完成后又胡乱来,怎么行呢?所以后来就放了。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 我见过川祖庙里一批批来一批批走不下数千人,这些壮丁怎么可能都是强迫拉来 的呢?拉来他不跑吗?很容易他就跑了,那个庙子几面都是空的。这些壮丁非常 苦、非常惨,我们四川的三百万壮丁几乎都是农民。全部是这些最穷苦的老百姓。 而且这中间我没有看见过逃兵。逃兵有没有?有。连正规的兵营都有逃兵,但怎 么能拿这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来比呢?   但是我要承认,40年代共产党编的《抓壮丁》那个戏绝对符合“革命现实主 义”,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因为“革命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 义”有个定义叫“典型”,那时我们的“苏联老大哥”马林科夫就说过:“典型 不是平均数,典型是最充分反映事物本质的东西”。由于我们的“革命文艺工作 者”先就认定了“旧社会是反动的”,这是“本质”。哪怕只有一个 “抓壮丁” 的例子,但由于它“最充分”“最鲜明”地有了“典型性”,它就是真实的;反 之如果你不写这个,写了其他的壮丁自愿去的就不真实。何况我们本身从 “革 命意识”出发,是“本质先于存在”的,一个东西是什么都还没有研究清楚,先 就定性了。因此这些“革命文艺工作者”按照这种思想指导写出《抓壮丁》这样 的戏来,确实是“革命文学”的样品,而且符合他们的纲领。但是本质上这是极 不真实的,这是把万分之一拿来丑化人家那个九百九十九。这是荒谬的。你怎么 能想象这些壮丁上了前线会那样的英勇战斗?   而且还跟你们不同,本人有幸接触过一大批这样的人。那是文革中我这个 “右派” 属“五类分子”被弄回家乡集中改造,“五类分子”中还有一种叫 “历史反革命”的,百分之九十是老的军人。这些老军人有的在前线跟日本鬼子 打,炮把耳朵都震聋了——其中有一个年龄比我大得多的人,当时还要叫他拉架 子车。所有这些老兵,包括到过滇缅战场的,不管有文化还是没有文化的,我要 告诉你们:他们都是君子,没有一个当贼的——即便在做体力劳动、那么艰难那 么苦的日子里,没有听说有一个人犯了法的,他们是典型的“良民”。倒是毛泽 东死了他们还都帮到哭(笑声),全是善良之辈。比较起来我是头号“坏蛋” (大笑声),因为我心头还隐藏有东西,他们没有。他们都那么老实,居然把他 们搞成“反革命”,一个一个的累死。直到80年代这些人日子才有些松活,但已 经快要死完了。   这些就是我亲自看见过的抗日战争到前线打过仗的人。无论你们从“理论” 出发、还是从你们的“主义”出发你们要采取什么做法,都难以抹杀四川三百万 “壮丁”的善良勇敢,和他们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四 川的壮丁牺牲在战场上有几十万。他们用的武器根本没法跟人比,但是他们去赴 死了。这是我终身难以改变的印象。这就是我要讲给大家听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也是我亲身看见的。   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 是美国人。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 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 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我告诉你们,抗 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的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柏林学校 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设立的。 “山西基金会”的钱就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后 来抗日战争了辗转数千里逃到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最大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 把自己一个寨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 政权改制后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然后跟美国交恶后每 年的这个钱就没有了。那头也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这头说“我们革命国家,谁 要你帝国主义的臭钱”,就这样从建国以后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 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找到中国政府。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国家从 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哦,大家就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从建国后就迁回了 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然后这个 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证明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 也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 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 你想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美圆”来,那个积极性之高啊(笑声),马上把工 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 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 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 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 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到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美圆就没有 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这样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中共夺取政权 后这个钱就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 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这是我一个在铭贤学院读过书的朋 友讲给我听的,我听了当时就哭起来了(掌声)。八国联军中没有一个国家这样 做。其中最恶劣的有两个,一个是日本,日本把我们赔的钱都拿去制造武器再来 打我们;第二个就是俄国,极其无耻贪婪。而不久前我读一个清朝派到美国去的 人写的笔记,当时的美国总统接见这名外交官时曾表示:有两个国家想要侵略你 们,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国。贵国受列强欺负,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是同情你们 的;我们希望你们要强大起来,一个强大的中国是符合美国的利益的。还有一个 事情,就是八国联军走后,中国的赔款绝大部分不是给的银子,根本没有那么多 现银。是通过什么方式给的呢?是从中国的海关收入里每年扣出。中国总署由八 国推举的代表、一个叫赫德的美国人管理赔款帐目,赫德管理的帐目那是一清二 楚。美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行也为世所公认。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 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 人一样参加劳动。一样吃的是糙米饭,米汤是红颜色有气味的;一样是八个人一 桌,只有一小碗不见油花的盐拌萝卜丝。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机场。我们这些娃 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的老师就跟我们讲: 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当了亡国奴就要像朝鲜人那样,见到日本人来了就要立正鞠 躬,日本人要骑马还要垫背让日本人踩着上马。这就是亡国奴!因此我们从小就 知道要爱自己的国家。当时国民政府也好、老师也好,要我们爱国从来没有说过 “爱国主义”这几个字。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 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声)。我们的老师说“要爱国”,余光中对我说 “爱国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主义”。我从小就是被这种感情所制约的。   ——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 空飞过,去轰炸东京,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有B-29、P-51(“野马式”战 斗机)、还有一种叫“黑寡妇”的战斗机。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B-29编队飞走, 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 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 么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 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 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 我们不争气——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用品,美军从来没有 来追查过。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 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连花生米罐头都偷,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 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换了其他国家是做不到的。 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没有办法。搞到什么程度, 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 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自由散漫惯了,他们进食堂吃饭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 入。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偷 了美国人还是就算了,说没关系他又去领。偷美国人皮靴的情况是,美国兵的营 房晚上睡觉他们要空气流通不关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哇啦哇啦闹鞋子没有了, 于是再去领一双。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 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属于“无 产阶级”,党很信任的那种人。他跟我摆起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 子!”我说:“咋个喃?”他说: “嗨呀,我们净整他们!”说是美国空军因 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 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时美国人又不检 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斩鸡,嗬哟,吃的人还多得 很!”(笑声、叹息声)“——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另外还有我亲自见到的一件事。在广汉机场那里有一个小娃儿——那个机场 虽然是军用的,但小孩进去美国人根本不管,我就进去很近的看过飞机——有一 个小娃儿突然就丢失了,于是那些农民就闹,说美国人把娃儿偷了。结果过了一 个月那个美军休假回来把娃儿带了回来,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包包里还塞满了 美圆,送他回家。这些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使我对美国人的单纯善良留下了不可 磨灭的印象,不管在朝鲜战争开始后说美国人咋个咋个的坏。50年代初我们国家 编了一套连环画,是中国那些最有名的画家集体创作的,叫《美帝百年侵华史》, 拿来在全国宣传,连每个村庄都贴得有。那美国人简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国人坏 得不得了。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 有个“左派同志”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强奸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 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嗬,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 持反动立场”(笑声)。所以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人的记忆无法抹杀。人们信仰 的“主义”可以改变,记忆、事实却无法抹杀。   到了80年代我年纪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国了,这种记忆依然在起作用。我两 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一次作为团员、一次是团长。作为团长那次是到菲律 宾。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宾马尼拉南郊有个美军墓园,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牺牲 的七万人,有二万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这里。因为当年本人研究台湾诗,有四 位台湾著名诗人都到过这个墓园并写过诗,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罗门(大意): “……太平洋的海底没有门,史密斯、威廉斯你们已经去不成了,就在太平洋的 海底吧;哦,等待你们的烟花肯定要放过,等国丧节吧……”[整理者注:原诗 较长,相应部分为“……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史密斯 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于昏暮/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你们是 那里也不去了/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看了很难过。所以我就立下誓言: 只要我到菲律宾就一定要去那里。结果到菲律宾后——我是团长,下面还有几位 团员——那边一安排,参观的节目里没有这个,没有这个叫“麦金利堡”(Fort Mckinly)的二战美军墓园。一看我就很失望。我就琢磨要想个什么办法。在那 里一切都要服从大使馆,而到菲律宾的作家代表团我们已经是第三个了,以前两 个都没有去美军墓园的安排。因为菲律宾政府的安排要跟中国大使馆商量,80年 代中国大使馆绝对不会允许去参观。到后来第二天我们就要走了,每个人包包里 都还揣得有几百个比索,那天下午我就说“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们要采购 什么的赶快去”。等大家走了,我就一个人找到当地一个写诗的华侨叫李云鹤 (音),请他带我去。他说“可以,可以,但是你们中国作家从来没有哪个去的 啊。”我说“台湾呢?”他说“台湾是每个作家非去那里不可!”我一下就明白 了:人各有感情。我们这边是枪杆子造反打出来的江山,当然就把美国当成敌人; 而台湾那边他们记得到,是他们曾经的战友。在我们这边的人里,我是第一个去 的。   那个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墓园,更让我惊奇的是 下面的情况。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项内容:一、姓名;二、籍贯;三、 部队番号;四、牺牲年、月、日。起先我很纳闷:这里埋葬的军人中既有将军, 又有其下不同军衔的和普通士兵,怎么一点没有反映?后来一想才恍然大悟—— 别人认为将军也好、元帅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着时候的一个身份;他死了在 上帝面前就都是一个普通人了,就没有这些区别了。不像我们,死了很多年还叫 毛“主席”(笑声、掌声)。这是鄙人受的第一个教育。其次是不分军阶所有墓 都修得一模一样,占的面积就那么一点——他们那个不能叫“坟”,中国式的坟 是要鼓起来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个十字架墓碑。别人的政府花的是什么钱? 绝对是我们这些脑筋想象不出来的。80年代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还抵不上这个小 小的十字架!为什么呢?那是从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雪花大理石” 专门采下 来,刻制好了再绕半个地球运到这里来——我连运费都出不起,而且每个都是一 样的。我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分14个等级,好多老干部临到要死的时候,千 方百计都要争取到“八宝山”;有些家属还要去闹“我们该享受哪一级待遇”, 包括我们这里写讣告——人都死了它下面还要加个括弧“相当于副厅级待遇”! (笑声、掌声)真是见鬼了——他都变了鬼了还有啥子待遇!(笑声、热烈鼓掌) 只有一个丑陋的民族才去搞这些事情,自己还不知道丑陋(长时间掌声)。这是 我看见的:别人没有分任何等级。别人坟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顺序区分的, 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区;叫Zemota就在最后,查找起来很方便。别人不 仅活着的时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掌声)。这样的事情是在中国我看不见的。 还有在墓园前面刻了很多标语,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翻译出来就是: “主啊,在我们和强大敌人搏斗最艰难的时候,是祢鼓舞我们勇往直前”,—— 是“主”,你注意:不是“民主党”、“共和党”(掌声)——“上帝啊,祢从 太平洋海底把他们的灵魂带回去吧”,“主啊,原谅我们的软弱,多亏祢的支持 我们才坚持到最后英勇牺牲”等等——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美国总统罗斯福,虽 然罗斯福那么伟大;没有一个字提到“民主党”、“共和党”。这是不是就是说 他们迷信呢?不是的。因为在这里“主”是一个符号,意味着平等——“我们所 有的人,死后在GOD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你对“主”,对GOD怎样崇 拜,都不会造成个人崇拜、领袖崇拜。这就是别人的制度之所在。然后到了整个 墓园的中心区,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没有 任何文字。这浮雕也令当时的我十分惊诧。因为按照我们的想法,它的内容应该 是歌颂这些牺牲了的美国将士,如果要我来为我们的革命墓园设计的话,那就是 一幅战士端枪冲锋、领袖在后面挥手之类的图景;但我一看却完全不是这样,很 让我感到惊奇。它刻的是一个半裸的小伙子双手持剑,这样握着,边上有一些树 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圣乔治。所有欧洲人都知道的民间传说里斩恶 龙、救爱人的圣乔治。这是用圣乔治这个形象代表全体牺牲的美国将士。而且圣 乔治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完全是面临大搏斗的紧张,两手紧握宝剑、双目 凝视着远方正在扑来的恶龙。这形象一下打动了我。再一看,还有:圣乔治上面 两边各有一个少女,穿着古希腊长裙——是自由女神(一个叫Freedom,一个叫 Liberty),意思是说他这样英勇战斗是为了自由(掌声)。还没有完。在自由 女神的更上面,还有一个妇女,半身像,我一看就懂了——她一手拿天平,一手 持权杖,这个女子是Virgin,正义女神。哦,战斗是为了自由,自由又是为了什 么呢?为了正义。她这个正义女神一手拿天平——要有平等,一手拿着权杖 — —要有民权、人权。正义女神上面还有没有?还有。还有就不是神啦,是一个普 通美国妇女怀抱一个婴儿:那个美国妇女是“祖国”,那个婴儿就是“祖国的未 来”。一个妇女护着婴儿就是整个立意,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我却是深受教益: 这就是别人社会、立国的基本价值取向,都在这里面了。   后来我又看见有个墓碑,上面既无姓名籍贯又无部队番号,只刻了一些英文 分三行排列,翻译出来就是:“这里躺着一个武装的同志……Oh God——只有上 帝才知道他是谁”——这是一个无名战士的墓。按照我们这边,任何革命墓园, 都要审查历史。如果你连姓名都没有,就没有资格进革命陵园,因为万一你是叛 徒呢?而别人就是没有姓名的也一样给他立了碑。再往下看,又看见一个墓使我 心头非常快活。这个墓是一个华裔的,因为他姓名的写法是:N一个省略点;M一 个省略点;后面K、I、N——他姓“金”。我在这个墓碑前照了一张相,为此感 到些许欣慰。   我的菲律宾华侨朋友对我说:“有几个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们搞不懂是 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去给我们认一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一看, 是一个六边形的墓碑,上面还是刻着姓名、籍贯、部队番号、牺牲年月日。我说: “他是犹太人。”凡是读过《旧约》“出埃及记”的都知道,摩西带着以色列人 (犹太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十年都没能回到故乡,摩西死后由大卫王继续,每次 迷了路天上都有颗星指引方向,这就是“大卫星”。我说这表明别人尊重他的宗 教信仰。然后他又说“还有个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指引下我 看见有个东西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着金光,到了那块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 震惊:“这里躺着我们十八个战友,由于他们身体的部位已难以互相区别,因此 让他们在这里一起长眠”——这是那些身体被炸成碎块、难以区别这块是张三的、 那块是李四的,只晓得是这十八个人。如果喊我来管,干脆刨 18个坑,每个坑 里弄一点进去不就了事了?结果别人不。就是说人死了都不要欺骗他,不能欺骗 死者,要让他死后都能够真实(掌声)。这些都使我感动。离开时偌大一个墓园 只有我和我的菲律宾朋友,在黄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舍。最后我去看它那个纪念 窗、纪念图,比这个墙还高。其中有一张图,地图上画的是从中国内陆、从四川 画了一个红色箭头,越过整个中国、越过黄海直插东京——这就是画的我修过的 广汉机场,从那里500架B-29去轰炸日本东京的示意图!看到这张图我一下子泪 洒衣襟,因为我修过它的跑道,这跟我有关!   所以在10年前,二战胜利50周年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二战我修飞机场》。 这篇文章是台湾《中央日报》的约稿,后来占了一个整版。《中央日报》还加了 个“编者按”,说是这篇文章让我们又回复到当时中国的艰难情景中,连小小13 岁一个学童都要去修飞机场,可见国家、民族的危机之严重。文章发表后就发生 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个名叫“林达”的美国女士,到成都后通过各种关系找我,最后由一个考 古队的朋友带到我家里。她问我:“你是不是写过一篇文章《二战我修飞机 场》?”   我说:“是的。”   她说:“你这篇文章是不是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某年某月?”   我说:“是。”   然后她出示一张照片,一言不发盯着我。   我一看那是我最熟悉的Super Fort in Air[Super Flying Fortress?] — —“超级空中堡垒”B-29。我就告诉她“这是B-29,但是你们已经把它背上的炮 塔拆掉了;它的腹部还有一个炮塔,像锅一样凸出来的也没有了。”   她说:“是的,是我们拆掉的。”   我说:“还有最重要的它尾舵上有一根天线一直拉到头部,你们这架飞机没 有了。”   她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   于是她才告诉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从广汉机场驾驶B-29 去轰炸东京,他读了你的文章后要我采访你。”我连说那时我还是一个13岁的孩 童,也只是修了一个星期的机场。她说你把当时关于美国飞行员的各种所见所闻 都讲讲吧。我说好,我来讲讲。   于是我就把当时所见美国飞行员是什么样子给她描述了一下,还有他们指着 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中国妇女说的一句话,虽然我学过一点英语,但他们的口语 还是听不懂:There are “微敏”,There are“微敏”,这“微敏”是什么? 结果原来是我读英语读成的那个“窝门”,W、O、M、E、N“窝门”,就是“女 人”。然后我又告诉她有美国地勤人员被炸死。是怎么回事呢?被中国人炸死的。 因为美军把炸弹堆放成金字塔样,有一面靠墙,没有任何防备什么人都可以进去。 那些贼就要去偷炸弹——炸弹是没有用的,但炸弹里面有一样东西很有用,就是 把撞针卸下来有一圈用最好的锡制作的保护圈,这些中国贼看中的正是它。他们 把撞针卸下撬走保护圈,然后再一切恢复原样,那炸弹一样可以炸。在这些中国 人的观念里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就跟契诃夫小说里的农民是一样的,把铁轨的 螺栓撬下来拿走了,法官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造成火车出轨?”那个农民 说“俺没有那么傻!俺晓得隔好远才取一根螺栓,怎么会出轨!”(笑声)结果 有一次美军用吉普车运炸弹,有一颗炸弹爆炸就炸死四名美军。就是这样都没有 说要把中国贼抓出来枪毙。后来都没有追查,美国人算了。这些事情她都一一记 录下来。我又告诉她修机场是怎样铺石子,我们小孩怎样做、怎样补,美国军人 又是怎样对我们竖大拇指“顶好,顶好”……所有这些她都记了下来。   林达回去一年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美国有一个“B-29 协会”,美国全 国还有400多个B-29飞行员在,他们要建立一个B-29纪念馆,美国政府给了他们 一架飞机,相片上那架就是。这个纪念馆中心砌了一个台子安放这架B-29,周围 砌墙用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凡是跟B-29有关的人员——飞行员、地勤 人员等等全都有份。她父亲说“那个13岁的年轻人为B-29修过跑道,我出钱!” 她父亲出钱订了一块砖,上面用英文拼的是本人“流沙河”的名字(掌声)。   这件事使我深深感到美国人的认真。比较起来,有位志愿军战士对我说他们 重新到朝鲜去,他战友的墓已经非常潦倒,有些早被朝鲜人挖了。这就是“亲兄 弟”,“鲜血凝成的友谊”;而那个是“帝国主义”,别人还记得起太平洋这边 一个13岁的娃娃,修过7天飞机场!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两件事。一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壮丁是自愿去的, 是勇敢的;第二,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我要告诉在座各位的只有这两件事, 其他的道理我讲不清。我讲得拖沓占了大家时间,对不起。(长时间热烈鼓掌) (XYS2005091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