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郭汾阳 丁东《报馆旧踪》,江西教育出版社,ISBN 7539231262 本书讲述的是本世纪上半叶报纸以及办报人的故事,不只是为读者提供一些 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想回顾中国报业的一个重要传统:争取自由民主。这些久 远的故事,包含着前瞻的内容。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昨天的报刊 □郭汾阳 丁东   今天的人们愿意看过去的刊物,这并不简单地出于怀旧情绪,而 是对一种逝去的文化精神的留恋,那时的报刊无论左还是右,无论通 俗还是高雅,都是有个性的。   诚如1924年《现代评论》发刊词所说:“……本刊的精神是 独立的,不主附和;本刊的态度是科学的,不尚攻讦;本刊的言论是 趋重实际问题,不尚空谈。”    给一个人看的报纸   袁氏鼓噪帝制,在鼓噪声中,打头阵的就是上海《亚细亚报》上 的袁氏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的《共和与君主论》,以及袁氏法律 顾问、日本人有贺长雄的《共和宪法持久策》。一个西洋人,一个东 洋人,都说中国“大多数之人民智识不甚高尚”,“无研究政治之能 力”,而辛亥革命“由专制一变而为共和,此诚太骤之举动,难望有 良好的结果”,不如由一代雄才袁氏登基复辟称帝,总揽大权,建立 “新权威主义”有效统治。如此,“中国如用君主制”实“较共和制 为宜”。   有意思的是,形势的发展使帝制很快成为众矢之的。狡兔三窟的 日本人,见袁氏威信扫地,转手之间采取倒袁政策。袁氏派赴日本向 天皇赠勋的特使周自齐,原来准备按亲王规格接待,突然遭遇日方不 受欢迎的尴尬,并且通知中方,日方不准备承认帝制,还责备袁氏 “断行帝制,无视友邦劝告”。1901年即在北京发刊的日本外务 省在华汉文报纸《顺天时报》,也突然改变宣传口径,而袁氏一贯是 很欣赏这家报纸的。袁家跛足公子袁克定,力主其父登基,如果父亲 称帝,实现“家天下”,他可以承继帝位,现在称帝已经遭到一片骂 声,如果袁世凯感到棘手而罢手怎么办?于是,袁公子心生一计,伪 造《顺天时报》,天天登载拥赞帝制的舆论,欺骗得袁大头铁桶一般 不知分晓。这张伪报,也就是中国新闻史上滑稽万分的仅供一人阅读 的“错版”报。   不久以后的一天,袁氏正在卧榻之侧小憩,女儿拿来一包花生米 孝敬其父。袁世凯打开包裹花生米的报纸,一看竟是“真版”《顺天 时报》,原来与其一向阅读的《顺天时报》大相径庭,这才如梦初醒。 袁世凯大怒,可怜的“皇储”翘着瘸腿领受“家法”,这就是后人戏 称的一剧《打龙袍》。    “独角怪兽”林白水   却说有个人刚生下来,父亲起了个怪名:“獬”——传说中的独 角怪兽,每逢善恶相斗,必以角冲顶恶人,林獬,也就是邵飘萍死后, “萍水相逢百日间”的林白水。   林白水中年自号“白水”,是从其字“少泉”而来,“白水”割 取“泉”为“白水”,表明既使身首异处也不放弃其主张。在中国办 报,这种秉性的人实难获善果。在奉鲁军阀入京之际,林白水原来可 以不死,只要“更正请罪”便罢,林却捍守言论自由,于生死关头视 死如归,不畏强御,见出了真正的报人的人格与骨气。林白水的死, 有人说他过于尖刻,是“咎由自取”。先前他骂西太后,所谓七十诞 辰的“万寿庆典”,林举联贺曰:“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颐和,何日 再幸圆明园,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五十失琉球,六十 失台海,七十又失东三省,五万里版图弥蹙,每逢万寿必无疆”,骂 得既高明又尖刻。后来骂“三多三不知”的“狗肉将军”张宗昌麾下 的“国务总理”潘复,是什么“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 军阀之裤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之累赘,终日悬于腿 间也”,这更尖刻甚至谑而虐了。这篇《官僚之运气》的文章刊出, 见者无不掩口,潘复与张宗昌原系赌友,后潘为张的幕后军师,潘是 张腿间的“肾囊”,这个妙喻潘与张自是暴怒而不能领受,潘甚而跪 哭于张面前,必欲杀之。于是“狗肉将军”令北京宪兵司令王琦立即 予以逮捕,谓其“通敌有据”,林知不免一死,作遗嘱:“我生平不 做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从容赴死。   林白水说:“报馆要替百姓说话,不去献媚军阀”,为什么“军 既成阀,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国。除是死不要脸,愿作走狗,乐为 虎伥的报馆,背着良心,替他宣传之外,要是稍知廉耻,略具天良的 记者,哪有不替百姓说话,转去献媚军人的道理。”他还说:“新闻 记者应该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该说真话,不说假话”这样的“獬性”, 永远闪光!    一个嘴巴和两个副刊   伴随“五四”新文化运动最先出名的是“四大副刊”——《晨报 副刊》、《京报副刊》、《觉悟》和《学灯》。   《晨副》、《京副》都是孙伏园所编。孙伏园原来是北大的旁听 生,受蔡元培“北大精神”的薰染,这家副刊在他手下兼容并蓄,海 纳江河,尤其重在介绍新思想,倡导新学术,它出过《马克思纪念》 号和《俄国革命纪念》专辑,还有梁启超、李大钊、胡适、蔡元培、 刘半农、张竞生等名流的讲演及文章。它贯穿自由主义精神,并不排 斥被时风激荡的国学。那有名的“青年必读书目”风波就是燃起在 《晨副》的。鲁迅的《阿Q正传》、冰心的小诗等等,可以说是囊括 一时之选,《晨副》遂成推动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镇。不过,后来偶 发的一件事,使孙伏园立意辞职。   孙回忆道:“1924年10月,鲁迅先生写了一首诗《我的失 恋》,寄给了《晨副》。稿已经发排,在见报的头天晚上,我到报馆 看大样时,鲁迅先生的诗被代理总编辑刘勉己抽掉了。抽去这稿,我 已经按捺不住火气,再加上刘又跑来说那首诗实在要不得,但吞吞吐 吐地又说不出任何‘要不得’的理由来,于是我气极了,就顺手打了 他一个嘴巴,还追着大骂他一顿。第二天我气忿忿地跑到鲁迅先生的 寓所,告诉他我辞职了。”   这时,鲁迅弟子荆有麟在邵飘萍的《京报》办一个周刊,听说孙 伏园从《晨报》扼腕走出,便与邵社长商量,建议他革新版面,把专 载“花艳”之类的《小京报》停掉,另请孙伏园主持副刊。邵从善如 流,不单答应下来,还要请荆再找几个人效仿上海《民国日报》出副 刊的方式,每日一种,一周七种,“供给一般学术团体发表他们平素 所研究的专门学问”。后来办到了15种周刊,3种半月刊,可谓百 花争艳。孙主编的《京副》和鲁迅主持的《莽原》就是其中之二。邵 飘萍的办报理想:“以最新之事实与最有兴味之问题,涵盖一般人之 趣味,将世人从枯寂冷酷之心境中救出”,初见端倪了。新文学史上 的“语丝社”、“莽原社”因而声名鹊起,高长虹、章衣萍、尚钺、 台静农、冯文炳、冯沅君、李霁野、韦素园以及孙伏园、孙春台兄弟 等文学新人涌出。   一个嘴巴打走了一个《晨副》编辑,却打出一个《京副》,这是 一个很有兴味的故事,也让人神往于“五四”后那个相对宽松自由的 文化天地。   孙伏园敢打总编,虽然是青年的鲁莽实际并未打到,打空了,或 者说,不容撤掉鲁迅的诗稿也是一种“党同”的情绪,不过,与喑哑 和平庸相比,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呵。   张季鸾的“三骂”   唐伯虎倜傥风流,民间有“秋香三笑”的故事。《大公报》张季 鸾在北伐挺进、江山易主之际,于下野的入朝的军阀政客中,却有 “三骂”的美名。   首骂下野的“吴大帅”,即“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半纪;洛阳 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的吴佩孚。这位标榜“不问个人瘦,为期天 下肥”的“孚威将军”,终于哗喇喇卷旗而走。张季鸾作社评《跌霸》 盖棺论定,“综论吴氏之为人,一言以蔽之,曰有气力而无知识,今 则并力无之,但有气耳”。一番调侃,虽然骂的是“死老虎”,却骂 得“死老虎”垂首,“活老虎”害怕。   二骂汪精卫。这位先是“革命的往左边来,不革命的快走开去”, 一夜又变到极右。张季鸾社评《呜呼领袖欲之罪恶》,点破汪氏政客 本来面目,揭骂其“特以‘好为人上’之故,可以举国家利益、地方 治安、人民生命财产,以殉其变化无常目标不定的领袖欲,则直罪恶 而已。”这一见解的确犀利洞穿。   三骂炙手可热的蒋介石,那是一篇众口称颂的《蒋介石之人生观》。 当时蒋、宋新婚燕尔,张讥其“离妻再娶,弃妾新婚,皆社会中所偶 见,独蒋介石事,诟者最多,以其地位故也。然蒋犹不谨,前日特发 表一文,一则谓深信人生若无美满姻缘,一切皆无意味,再则谓确信 自今日结婚后,革命工作必有进步,反翘其浅陋无识之言以眩社会。 吾人至此,为国民道德计,诚不能不加以相当之批评,俾天下青年知 蒋氏人生观之谬误。”张季鸾并非仅以道德观审视蒋宋联姻,而是以 蒋“美满姻缘始能为革命工作”论,对照蒋演说北伐“出兵以来,死 伤者不下五万人”之刺目。一边是“云裳其衣,摩托其车,钻石其戒, 珍珠其花,居则洋场华屋,行则西湖山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一边则是“累累路边之骨,凄凄梦里之人”,且“十数省战区人民, 因兵匪战乱并黄面婆而不能保者,蒋氏又何以使其得有意义之人生!” 真是骂得淋漓尽致。   “不骂白不骂”,但是“骂了也白骂”,怎么办呢?张季鸾“九 一八”后有一段“自骂”,报人的哀痛之声,人们可从中觅出后来 《大公报》“小骂帮大忙”效果的些微痕迹:“近来从心坎里想骂人, 但有条件,是从自己骂起。譬如就我们说,自民国以来做新闻记者, 这多年在天津做报,朋辈们都说是成功,报纸销得,也受重视,在社 会多方庇护之下,何尝不俨然是中国大报之一。但在‘九一八’以后 之中国,清夜自思,事前有何补救?事后有何挽回?可见现在四省沦 陷,而大报馆还是大报馆,老记者还是老记者,依然照常的做所谓舆 论的指导,要用《春秋》论断,除恬不知耻四字而外,恐怕任何批评 皆不适宜。……总括一句话,国家不稳,什么事业能稳?国家无把握, 什么事业能有把握?……北方有句俗话:不能混。国家现状就是这样, 中国人不能混了,以四万万人的大国,落到这样不能混的地步,而我 们这样赖国家栽培,受过若干年教育,仗社会优待,吃过多少年饱饭 的人,束手无策,一面依旧写一些一知半解的文字,号称做舆论的工 作。不细想则已,细想起来,焉能不羞愧欲死……”(《我们有什么 面子》)。   张季鸾说过:“中国报原则上是文人论政的机关,不是实业机关。 这一点可以说中国落后,但也可以说是特长。”“文人论政”,虽然 是书生气,但也不要小看,得风气之先,就在这一纸之间。   徐铸成的标题艺术   “妙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这是人们称道《文汇报》 老总徐铸成新闻编辑艺术的话。   报人处“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语境”,直笔、曲笔须交相 并用,如此下笔神来的效应,那就可堪称为艺术了。徐铸成时有神来 之笔,这尤显应在其“标题艺术”上,乃颇为时人激赏。   国民党袭占张家口,同日宣布召开伪“国大”,为遮蔽挑起内战 的面目,其御用报纸大肆渲染所谓第三方面的南京和谈,迷惑人心。 《文汇报》窥其阴谋,徐公冠以醒目六字标题———《内战还打下去》, 以“简炼、准确、鲜明、高度概括的语言,把局势的严重、气氛的紧 张和人民对未来的忧虑一下子烘托出来了”,对读者来说是“驱散迷 雾,敲响警钟”。内战燃起,民主人士疾走斡旋,民盟秘书长梁漱溟 是热心者,忽如一夜由沪抵宁,其调停竟被一纸攻占张家口和召开伪 “国大”的新闻击碎,梁百感交集,信口“一觉醒来,和平死了”八 字,事为徐公所悉,遂拿来作“菜”:《梁漱溟一觉醒来,“和谈” 已经死了》——骗人者和受骗者栩栩淡出。内战高峰时国民党昏头昏 脑地攻克“匪窟”,《文汇报》亦“煞有介事”,列出“欢呼”式标 题:《国军长驱直入延安》,“长驱直入”这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词, 不免会想起张辉瓒等等,而“长驱直入”又是否是共军的“空城计” 呢前方打仗,后方亦不亦乐乎,工潮、学潮接踵而至,时军统纪念戴 笠撞机周年,徐配发新闻,妙手拈来《戴笠精神不死》,画龙点睛地 把军警特务继续镇压人民的嘴脸刻划出来。及至天地翻覆,此一时彼 一时了,徐公手下的标题就显得轻松而带有调侃:《郝鹏举满身金钞, 共产党意外收获》、《黄埔精神:不死郑洞国昨日投降》、《胡适, 胡适?向前,向前!》……    报人的天职   过去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其实,什么“王”不“王”的,不 过是说报人的天职是“社会正义”的化身。这“正义”、“良知”, 如果是在一个并不宽容的语境下,“无冕之王”往往通向穷饿、羁囚、 沦落乃至杀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墓志铭下,也就铭刻 着邵飘萍、林白水、朱惺公、羊枣……远的还可以追溯到沈荩。   更令人寒心的却是来自自己营垒的伤害,晚年鲁迅颇知此中况味。   鲁迅弟子萧军,在陕北铩羽而去,跑到东北办《文化报》,这张 “老报纸”没什么“名气”,却因为萧军一篇文章“青史”得传。   今天“苏联”这个庞大的国家已经解体,论其原因,是个复杂的 话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萧军那篇文章便是指责以解放者身 份出现在东北大地上的苏军纪律欠佳的事,于是就被扣上反苏的罪名, 等同于国民党煽动“反苏”游行。这也不独萧军,还有刘王立明……   记者的角色有时是难堪的。顾及国内外特殊政治环境,该说什么 不该说什么,往往是他城府的验证。现在有“保持一致”的说法,也 有“不说白不说”的执拗。萧军是鲁迅的嫡传,以他东北人骁勇、直 率的个性,很难做到对眼皮底下的事睁一眼闭一眼。以前狄克(张春 桥)污辱了鲁迅,萧军不能容忍。现在不管是盟国也好,“老大哥” 也好,对中国人民的轻侮,同样不能容忍。以自己的人格和正气维护 中国人民神圣的尊严,这是一个记者的天职。   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萧军后来被发落到抚顺煤矿京剧团。人 们不禁读着恩格斯的话瞠目:“难道我们要求别人给自己言论自由, 仅仅是为了在自己队伍中消灭言论自由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