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 遗 忘 的 大 屠 杀 张纯如   人类残酷对待自已同胞的历史纪事,是一段漫长而悲伤的故事。如果要将这类 恐怖的故事作一比较,那麽,在世界历史中,很少有哪些暴行,在强度与规模上, 能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南京大屠杀相抗衡。 ⊙ 南京的悲歌   除了日本人以外,大多数的人对於大屠杀的历历详情是毫不怀疑的。一九三七 年十一月,日本成功入侵上海後,就对中华民国新设立的首都发动大规模攻击。一 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後,日本人便展开一场世界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残酷 暴行。中国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子被集合起来驱赶到市郊,或遭机关枪扫射倒地;或 被日军当作肉靶,用来练习刺刀;或是在身上浇满汽油,活活烧死。数月下来,城 内尸横遍地,散发浑混的恶臭。数年之後,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专家估计,自 一九三七年底到一九三八年初,在南京有超过二十六万平民死於日军手中,也有专 家估计,这个数字至少超过三十五万人。 ⊙ 杀戮规模史无前例   毫不掩饰地陈述日军在南京所犯下的残酷与野蛮行径,目的并不是要建立一个 数量上的纪录,说明这个事件够资格成为历史上最邪恶的行径之一;我的目的是要 了解整个事件,并希望世人从中学习教训,记取沈痛的殷鉴。但是,不同的残暴程 度,通常就会引起不同的反应;因此我一定要提出一些数字,让读者对六十年前发 生在南京的大屠杀规模,有些许概念。   一位历史学家曾经估算,如果让所有南京大屠杀的死难者,手牵着手,长度可 以从南京到达杭州,延展距离约两百英里长。他们身上的血共重达一千两百吨。尸 体可装满两千五百节火车车厢。如果把这些人一个个叠起来,将达七十四层楼高。   光看死亡人数这一项,南京大屠杀的规模,就远远凌驾历史上许多最野蛮的行 径。相较於罗马人在迦太基的暴行(十五万人被屠杀)、天主教军队在宗教法庭的 杀掠,日本军队犹有过之。日本甚至超越帖木儿(TIMURLENK,一三三六 ~一四○五,信仰回教的突厥征服者)一三九八年在德里杀害十万名囚犯,并在一 四○○与一四○一年之间,用这些囚犯的颅骨在叙利亚建造两座尖塔的丑行。   在本世纪,大屠杀工具确实已臻精巧;希特勒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斯大林杀 害了超过四千万俄国人,然而,这些死亡人数是在好几年之中,逐渐累积而成的, 而南京大屠杀却是集中在几个星期之内。   的确,即使是从历史上最具毁灭性的战役标准来看,南京大屠杀都可算是大规 模赶尽杀绝的最糟例证。如果要想像南京大屠杀的相对规模,我们必须在看看其他 一些数字。南京的死亡人数──只是中国的一个城市而已──就超过了一些欧洲国 家在整个战争期间平民死伤人数(英国总共失去六万一千人,法国损失十万八千人 ,比利时十万一千人,荷兰二十四万二千人)。回想起这些事件,大家咸认,空中 轰炸是造成大毁灭最恐怖的武器之一。然而,即使是其他战争中最猛烈的空中攻击 ,都无法超越日本人对南京的蹂躏。   死於南京的人数,很可能超过英军突袭德勒思登後,死於兵燹风暴的人数(当 时国际上都接受死亡人数为二十二万五千人,但根据现在更客观的纪录,应有六万 人死亡,至少三万人受伤)。事实上,不论我们是用最保守的估算──二十六万人 或是最大胆的估计──三十五万人,只要想到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远超过美国 突袭东京(估计为八万至十二万人)的死亡人数;甚至超过一九四五年底,遭原子 弹轰炸的广岛、长崎两座城市加起来的死亡人数(估计各为十四万人及七万人), 就不禁要惊愕连连。 ⊙ 沉怨未雪   我们要记取的不仅是南京大屠杀到底有多少人罹难,更要谨记这些人是如何惨 死的。中国人被日军拿来当肉靶,练习刺刀,并进行斩首比赛。约有两万到八万名 中国妇女遭到强暴。许多日军不仅强暴妇女,还取出她们的内脏,切下她们的胸部 ,将她们活活钉在墙上。父亲被迫强暴女儿,儿子强暴母亲,其他家人则被迫在一 旁观看。日军不只把人活埋、去势、割掉器官,烧烤人民变成日常便饭。他们更实 行穷凶恶极的虐待,像是用铁钩钩住民众的舌头,把人吊起来;或是用土把民众埋 到腰部,然後眼睁睁看狼狗将他们撕裂。残暴景象著实触目惊心,令人作呕。   但是,南京大屠杀至今仍是一个蒙昧隐秘的事件,并不像日本原子弹爆炸,或 德国屠杀犹太人一样广为人知。亚洲以外的人,大都不知道南京大屠杀的恐怖。在 美国出版的历史书籍上,大部分都忽略了这则大屠杀事件。如果仔细检阅美国中等 学校的历史教科书,就会发现,只有少数教科书提到南京大屠杀。美国大众阅读的 简明版或「完整版」的二次大战史书,几乎没有一本钜细靡遗地讨论南京大屠杀。   比如说,多年来一直是美国战争图片历史单行本中,销量最好的「二次世界大 战美国传统图片史」没有只字片语,甚至没有一张照片提及这件事。在邱吉尔著名 的「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共一千零六十五页),或是亨利·马歇尔经典之作「 二次世界大战」(共九百四十七页)中,也完全没有提到南京大屠杀。温柏格宏伟 的「战争下的世界」((共一千一百七十八页),只有两次提到南京大屠杀。我只 有在赖基的「自罪恶解放∶二次世界大战的故事」(共九百九十八页)中,找到一 段大屠杀的描述∶「希特勒领导的纳粹,再怎麽做出让他们的胜利蒙羞的事情,也 比不上在松井石根将军领导下的日军暴行。」 ⊙ 神话?历史?   我第一次听说南京大屠杀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父母亲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们 安然度过中国多年的战争与革命,最後住美国中西部大学城当教授,从此得以安身 立命。父母亲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长大,战後随同家人先迁往台湾,最後来到 美国,在哈佛大学读书,致力于科学研究的学术生涯。三十年来,他们平静地居住 在伊利诺大学香槟城校区,主持物理与微生物研究。   但他们不曾稍忘恐怖的中日战争,也不希望我忘记这一切,尤其是遗忘南京大 屠杀。我的父母亲虽然不曾目睹南京大屠杀,但他们从小就听闻这些故事,然後将 这些故事传承给我。因此我知道,日本人不仅把婴儿剁成一半,还切成三、四段; 他们还说在好几天之内,长江就被血水染红。父母的声音因忿恨而颤抖,据他们描 述,南京大屠杀是日本在荼害千万个中国人的战争中,最穷凶恶极的一桩事件。   在整个童年中,南京大屠杀一直深藏在我心深处,隐喻著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恶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个事件的细节和人性面的故事,也很难判断它是神话或历史 。读小学的时候,我遍寻市内的图书馆,看看是否可以查到有关南京大屠杀事件的 内容,但是毫无所获,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很惊讶。如果南京大屠杀真的那麽血腥 ,真的如我父母坚持的,是世界历史上人类最野蛮的行为,为什麽没有人写一本专 书详细描述? ⊙ 生命的尊严不容轻侮   儿时记忆的南京大屠杀,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开始,终於不再是神话,而是真 实的口述历史。那时我参加一场由「亚洲保存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世界同盟」赞助的 会议,纪念在南京暴行下的罹难者。会议是在加州矽谷心脏地带圣荷西郊区的库帕 提诺举行。会议大厅中,工作人员准备了一些海报大小的南京大屠杀照片,其中几 张是我一生当中所看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虽然小时候听过许多南京大屠杀 的事情,但当我看到这些照片时,却猝不及防──赤裸裸的黑白影象,被斩断的首 级,肠开肚破的人,赤身裸体、被强暴者强迫做出各种春宫姿势的妇女,她们脸部 扭曲、痛苦与羞愧的表情,令人永志难忘。   在会议中,我还听说两本关於南京大屠杀的小说正在进行写作,「天堂树」 (TREE OF HEAVEN)及「橙雾帐篷」(TENT OF ORANGE MIST),两本书都已于一九九五年出版;同时进行的还有一本 大屠杀的图片集,「南京大屠杀:一个不容抹煞的历史图片故事」。但在当时,还 没有人用英文写一本非小说类的南京大屠杀专书。深入钻研历史后,我发现有很多 一手资料,在美国也找得到。美国传教士、记者与军官,在日记、电影与照片之中 ,将他们对这个事件的观点记录下来,留给後世子孙。为什麽没有其他的美国作家 或是学者,利用这些丰富的一手资料,写一本专门讨论南京大屠杀的书或甚至学术 论文? ⊙ 沉默的受难者   这个谜题我很快就得到部分解答。南京大屠杀之所以不像犹太人的大屠杀或广 岛事件那样,深植在世人脑海中,是因为受难者一直保持沈默。   但是每个答案又会引导出新的问题。我很想知道,为什麽这件罪行的受难者没 有大声呼喊正义?如果他们真的发出怒吼,他们的痛苦为什麽不被认可?我很快就 弄清楚,看管这张沈默之帘的就是政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民国,甚至美国, 都要为历史忽略这个事件负责,原因就根植於冷战时期。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 解放革命之後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华民国两岸政府,都没有向日本要求战争赔偿( 就像以色列向德国求偿一样),双方为了与日本从事经贸以及争取政治承认,激烈 较劲。即使是美国,在面对苏联与中国共产主义的威胁时,也向过去的敌人日本寻 求邦谊永固与忠诚支持。因此得力於冷战的紧张关系,使得日本能够逃脱许多她的 战时盟友在战後所遭受的严厉审讯。   再加上日本国内出现一种恐吓的气氛,使得学术界不敢自由开放地讨论南京大 屠杀事件,民众更无从了解真相。当时在日本,如果有人坦率地表达对中日战争的 意识(现在仍然如此)将会威胁到自己的事业生涯,甚至生命堪虞(一九九零年长 崎市长本岛均因为表示裕仁天皇应为二次世界大战负责,而招致杀手枪杀)。这危 险的气氛弥漫著,使得许多严肃的学者,不敢去翻阅日本的档案文件,进行这项议 题的研究。 ⊙ 认罪才能重生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最让我困惑、难过的是,日本人自始至终拒绝承认过去 这段历史。与德国相较,日本付出的战争赔偿,还不及德国赔偿给战争受难者总额 的百分之一;大多数纳粹虽不受监禁,但至少不能太抛头露面,而许多日本战犯在 战後仍位居要津;德国人一再向大屠杀受难者道歉,日本人却把战犯奉祀在东京。 一位在日本战争期间的美国受害者,就称这种行径好比是「在柏林市中心为希特勒 建立一座大教堂」。   另外,本书也是想回应另一种全然不同的观点。近年来,诚心要求日本面对其 行为的种种努力,都被贴上「打击日本」(JAPAN BASHING)的标签 。我必须澄清,但并不想去辩解,在本世纪前三分之一的时间,日本是否为亚洲唯 一的帝国主义势力。因为当时中国也试图把影响力扩及邻邦,甚至与日本达成协议 ,划分双方在朝鲜半岛势力范围,就像上个世纪欧州列强瓜分中国商业权益一样。   更重要的是,如果认为批评某个时空的日本人行为,就是批评全部日本人民, 这不仅伤害到那些被剥夺生命的南京民众,也同样伤害到日本人。本书不想为日本 人的性格做注解,也不想去解释是什麽样的基因构造导致这样的行为。本书要讨论 的是「文化力量」,这股力量既可以去除社会约束力,驱使我们成为恶魔,也可以 更强化社会约束力。德国今天之所以会更好,是因为犹太人不容这个国家忘记她六 十年前做过的罪孽。美国南方会变成一块好地方,是因为她坦承蓄奴的罪恶,以及 随黑奴解放之後存在长达百年的黑人差别待遇主义(JIM CROWISM)。   在纠正历史纪录时,必须注意到日本人面对他们在战争期间的行为纪录时,是 如何控制、训练以及维持他们的「集体失忆症」,甚至是集体否认。这不只是因为 这段历史纪录可能太痛苦,所以故意留下空白。中日战争期间,日军最丑陋的行为 ,确实被日本的学校教育全数删除。日本发动战争的事实,也同样隐瞒在精心培养 的神话里∶日本人是二次大战牺牲者,而非煽动者。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期间, 降临在日本人身上的恐怖厄运,更有助於这个神话取代历史。   在世界舆论法庭之前,日本对其战时行径毫无悔意,直至今天仍如此。二次世 界大战後不久,即使战争法庭判定日本的一些领袖触犯战争罪,日本人仍处心积虑 地设法避免文明世界的道德审判。德国受到这种道德审判,对自己的罪行坦承不讳 ;日本却持续逃避审判,遂成另一种罪行的罪魁祸首。正如诺贝尔奖得主维厄瑟尔 (ELIE WISEL)几年前提出的警告:「遗忘大屠杀,就是二次屠杀。」 (此文节选于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