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守卫悲伤的权利 　　——读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 　　梁卫星 　　在《往事并不如烟》自序中，章诒和写道：一个平淡的词语，常包藏着无数 寒夜里的心悸。我想，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利。 　　再三咀嚼这两句话，不觉悲从中来，内心弥漫了不可言说的悲哀与苦涩。 　　为什么，一个平淡的词语包藏着无数寒夜里的心悸？那是因为一个平淡的词 语很可能就包藏着一段伤心的往事。其间，有亲人的死亡，美的毁灭，良知的沉 沦，尊严的丧失，自由的禁锢，爱的背叛……更何况，曾经，对所以这些伤怀、 死亡、毁灭、沉沦、丧失、禁锢、背叛的如实记录又会带来更多的伤怀、死亡、 毁灭、沉沦、丧失、禁锢、背叛。而当作者已然苍老，当所以这些伤怀都已尘封 在历史深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而难见天日，一个平淡的语词之中又饱含多少 生命的无奈与凄凉，愤怒与苍凉，悲哀与沧桑！ 　　既如此，为什么，章诒和还是要写下这些平淡而苦涩的词语，写下这些如烟 如雾令人痛彻心扉的往事？她的回答充满了苦楚的中肯：因为悲伤也是一种权利！ 是啊，当一切正常而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生命便被取消了悲伤的权利，甚至已 不知道何为悲伤！那么，为了唤醒生命的正常情感，为了生命伦理的正常践履， 就从悲伤开始吧！守卫属己的悲伤，是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类生活美好未来的殷 勤寄托。 　　所以，才有了这本书，才有了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为那个时代裹挟而去的知 识分子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怎么可能不惊心动魄呢？在一个党天下既成事实，一言堂横行无忌的时代里， 那些人，那些事，都化为了片片落叶、瓣瓣芬芳、茕茕孤树，在狂风暴雨中，在 惊涛骇浪中，在烈日酷晒中努力持守着自己的本心！储安平对自由主义理念执着 而热情的践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相比那个时代森冷残暴的飙风，他注定了只 是一片落叶，可这不知所终的落叶却又是多么的高贵而坚韧！与储安平相比，史 良是另一种落叶，她更脆弱，然而，她对内心情感的忠诚，她在批斗会上坦诚自 己对罗隆基的爱意是那个污浊时代里难能可贵的人性的华光。张伯驹夫妇是那种 优雅的落叶，无论时代的罡风如何残暴无道，尽管无奈，但他们辗转飘落的姿势 绝无丝毫的张惶失措，他们一直坚守着自己优雅的人生姿态，这使那个时代显得 野蛮而可笑。罗隆基不是落叶，而是花，一朵终其一生都孤芳自赏的花。无论受 到什么打击，他从没放弃对自己的自信，他不因失势而忘却忧国忧民，他不因落 拓而无狂放风流，他孤独而倔强，至死都保持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对自身生命伦 理的持守使他成为一朵绝世的昙花，虽于灿烂一放之后凄然凋落，但他的芬芳却 余香袅袅，穿越时空。康同璧母女不是花也不是叶，她们是树，侠骨柔肠的树， 她们企图以自己的美与高贵守卫一个永不再来的时代，她们的苦难来自于她们在 一个摧毁一切的时代里对美与高贵的坚执与风雨飘摇之中不得不为之的隐忍。当 看到康同璧80周岁，罗仪凤精心组织的那场至今仍不可思议的盛大的舞宴时，我 的泪情不自禁涌了下来。那是一种何等荡人心魄的美丽，没有什么可以使美与高 贵屈服，你只能使她毁灭！聂绀弩是一棵荒野中的寂寞之树，在他那代人中，他 走得太远，他目击了整个时代荒唐而无耻的真相，他只能在不合作中以沉默与讽 刺捍卫其做人的尊严与作家的良知。他站立在那里，没有谁理解他内心的荒凉与 灼热！ 　　这都是一些怎样美丽的叶、花和树啊！终其一生，他们都在苦苦挣扎着，与 其说他们在努力捍卫自己的尊严与个体生命伦理，不如说他们在苦苦守卫着自己 悲伤的权利。是的，他们从始至终都在守卫自己悲伤的权利！他们所面对的是一 个不可理喻的时代，一个邪恶横扫一切的时代，章诒和由自己在狱中的悲惨经历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的邪恶没有限度，邪恶的时代总能使人的邪恶无限度的扩 张。在那个邪恶不得不膨胀的时代里，他们若能守住自己悲伤的权利，也就守住 了自己道德与良知的底线，他们于是无法完全随波逐流，他们注定了毁灭！ 　　今天，面对这些毁灭的人生，我能仅仅把他们当成如烟如雾永不再来的往事 吗？不，我不能，史良那声“我爱他”的呐喊，康同璧指点毛泽东画像时的愤怒， 储安平初任《光明日报》主编时的激越，罗隆基无论什么时候对自身容颜的修饰， 罗仪凤削高跟鞋底时的凄苦，聂绀弩对胡乔木的破口大骂，张伯驹散淡而坚韧的 风范……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的矗立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把这仅仅当成往事？ 不，这些不是往事，而是守卫悲伤的鲜润生命！这些鲜润的生命让我看到我所置 身的时代也是一个必须守卫悲伤的时代，也许，这才是章诒和写作的真正意义。 不是吗？只有我们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守卫自身的悲伤，我们才能击溃那不可理 喻的邪恶，迎来一个真正人性化的社会，在那个时代里，我们再也无须守卫悲伤， 我们可以任情任性，自由舒展自己的生命伦理。 　　是的，正如章诒和所言，往事并不如烟。当制造那一悲伤时代的毒素仍然深 扎在我们生活的肌体内，往事就是现实，往事如何可以如烟呢！是的，往事并不 如烟，往事就是我们的生活！和储安平一样，我们总是空有一腔热血却从无参政 议政的权利。和罗隆基一样，我们根本没办法守卫自己的人格，我们不仅要面临 政治的压力，还要提防市场意识形态的侵蚀。和聂绀弩一样，我们的写作一样深 陷在体制的泥沙中难以洁身自好，更何况，我们还要面临金钱的权利。我们依旧 想说不能说，想做不能做，有无数的欲加之罪高悬于我们的头顶。我们怎么可以 说那是如烟的往事！是啊，还是守卫我们自己的悲伤吧，因为那个时代并没有远 去！曾经毁灭那些美丽而脆弱的花、树、叶的邪恶也并没有离我们远去，我们必 须要拿出超过那些烟尘往事中的主人公们十倍的勇气与坚强，才能真正守卫进而 舒展我们的悲伤。是的，这样的时代，我们要自觉自愿的守卫悲伤，不独是守卫 我们自己的，还要守卫所有苦难人们的！因为没有人的苦难与我们自身无关，因 为履巢之下从无完卵！今天我们不去守卫别人的悲伤，明天就没人来守卫我们自 己的悲伤，到那时，我们就会被取消悲伤的权利，我们就会想悲伤而不得；到那 时，我们的往事将不再能如章诒和的往事引起人的感喟与尊重，只能使人以为活 该！ 　　所以，让我们为李思怡点起星星点点的烛光吧，在她幼小的灵前奉上我们微 薄的祭品，也奉上我们的悲伤！所以，让我们为孙志刚唱起悲伤的歌谣吧，我们 的悲伤是对他最好的悼念！让我们用自己的文字写下八亿农民的苦楚吧，记录他 们的悲伤也就是表达我们的愤怒与不平！让我们为我们那流落在异乡的冷眼与歧 视中的兄弟姐妹们哭泣吧，在他们无尽的苦难与屈辱中，我们为什么还要隐忍自 己的泪水？让我们为一切苦难的细节拍案而起吧，谁能说那只是他人的苦难！ 　　已经有人在这样做了，他们在坚强而不屈的守卫我们时代的悲伤！我听到了 章诒和持久而隐忍的哭泣，我听到了老威汹涌澎湃的嘶吼，我听到了陈桂棣惊天 动地的呐喊……让我们一起哭泣吧，谁说泪水是弱者的无奈，不，泪水是无权势 者的权利，放任泪水，守住这悲伤的权利，我们就可以淹没一个时代，同时，也 许还会浇灌一个别样的时代。 　　守住我们悲伤的权利！ 　　 (XYS2004030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