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杨绛:万人如海一身藏 □张者   “假如我做记者,我就做一个像《焦点访谈》那样的跟踪记者,或者战地记 者,但是,我不愿做追逐名人的记者。”   钱钟书先生已去世两年了,杨绛先生近况如何?作为他们的读者有时便会掩 卷自问。这种内心发问恐怕不只是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为此,笔者冒昧拨通 了杨绛先生的电话,说想采访……得到的答复不出预料,杨绛先生婉言谢绝。说: “来日无多,闭门谢客,不接受任何媒体的记者采访……”放下电话,我虽理解 先生的婉拒,但心中犹为不甘。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拨通了电话,我说:“想以一 个普通读者的身份见见您,就算是关心你的读者的代表如何?”杨绛先生在电话 中沉默了一会……末了,说:“好吧!你就算一个小朋友来做客,陪我老人聊聊 天吧。” 杨绛先生忙什么事   杨绛先生的气色不错,银发一丝不乱,穿着干净素雅,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 红晕。整个家没做过多的装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水泥地在阳光下泛着一种 青光,写字桌上的书籍资料也整齐有序,让人感觉特别清爽。杨绛先生说:“家 里的一切都保持钱先生在时的旧样。”然后指着那个大写字台说,“钱先生在世 时就坐这里,现在他不在了我坐这里。”   我问:“钱先生已去世两年了,在他的忌日你是怎么纪念的?有什么仪式 吗?”   杨绛回答:“什么仪式也没有,他和我都不爱仪式。”   “最近您正忙什么呢?”我问。   “我不忙什么了。钱先生去了,女儿钱瑗也去了,留下我打扫现场。”   对于杨绛先生的家事我不敢过多触及,我怕引起老人伤心。我连忙转移话题, 问:“您刚才说您在打扫现场,要把家里的东西捐了?是不是准备以钱先生或者 你的名义设立一个文学奖之类的?”   杨绛说:“捐肯定是要捐的,准备捐给公益事业,但不会以钱先生或者我的 名义命名,捐就捐了,还留名干什么?”   “那么你最近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   “忙很多事呢。所以我不欢迎一切外来干扰。”   “你的身体很好,能活到一百岁以上。”   “那就太苦了,我这几年活过来就不容易。我为什么要翻译《斐多》呢?这 是一本非常难译的书,我就想把精力全部投入进去,忘了我自己。这本书的第一 版一万本已销完了,明年就是第二版了。现在我就算是休息过来了,开始做我份 内的事。我不想活得长,活着实在很累。”    不愿做名人   在钱钟书先生在世时,他从来不见记者,不上报纸,也不上电视。甚至一些 所谓的学术活动也不参加。钱钟书先生去世后,杨绛先生也如出一辙。他们为什 么拒绝媒体呢?作为一个记者当我面对杨绛先生时,我不由问起这个问题。杨先 生笑笑,说:“不见记者倒不是对媒体有偏见,主要是怕他们写我们,破坏我们 的安静。”   “你的信息来源是通过报纸来的多还是电视来的多?对网络感兴趣吗?”   “对于网络我就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关注了,省省眼睛,我是新时代的文盲 (笑)。”   “除了《参考消息》还看什么报刊?”   “都看看,看些新闻。报刊很重要,不过可以少一些,不需要这么多。我其 实很羡慕做一个记者,假如我做记者我就做一个像《焦点访谈》那样的跟踪记者, 或者战地记者,有一定危险性和挑战性。但是,我不愿做追逐名人的记者,访什 么名人呀!(笑)”   虽然杨绛先生的这番话让我赧然,但我还是被她的坦率打动了。    女人难   杨绛先生是一位著名作家、评论家、翻译家、学者,同时她也曾经是女儿, 是妻子,是母亲,这么多角色杨绛先生是如何把握的呢?在不断的角色转变中她 有何感想?   杨绛说:“做女人肯定比做男人苦。我一直抱歉的是没有做好一个妈妈,妻 子做得不够好,女儿也做得不够好。一个女人有好几个领域,每个领域我只能拿 60分。”   “那么作为一个学者你认为自己如何?”   “我不是学者,这一点我与钱先生和女儿钱瑗不同。钱先生是学者,女儿钱 瑗再活下去也是学者,我不是学者。”   杨绛先生不承认自己是学者,她认为自己只干了一些本职工作。其实杨绛先 生可谓著作等身,有剧本《称心如意》、《弄真成假》、《风絮》;小说有《倒 影集》、《洗澡》;论集有《春泥集》、《关于小说》;译作有《小癞子》、 《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在九十岁高龄的今天还译了柏拉图对话 录之一的《斐多》。   杨绛先生谦虚地说:“总而言之,是一事无成。”    我爱我的祖国   “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1949年时完全可以离开内地的,为什么留下了 呢?”   “这一点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因为我爱我的祖国。当时离开内地有三个选择, 一个是去台湾,第二个是去香港,第三种选择去国外。我们当然不肯和一个不争 气的统治者去台湾;香港是个商业码头,我们是文化人,不愿去。”   “为什么不出国呢?”   “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你们这一代是不知道,当时我 们一年就有多少个国耻日。让我们去外国做二等公民当然不愿意。共产党来了我 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我们也没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 当时我们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们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国呢。”   “当时外国聘请你们,你们都拒绝了?”   “很多外国人不理解我们,认为爱国是政客的口号。政客的口号和我们老百 姓的爱国心是两回事。我们爱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文化人。中国的语言是我们喝 奶时喝下去了,我们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   “我十分理解您的爱国之情,可是国内历来的政治运动让你们吃了不少苦, 现在后悔吗?”   “我没什么后悔的,人活着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现在许多年轻人出国就是 为了挣钱享受。活着为什么?挣钱,然后花钱,花钱又挣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老一代有许多人活着不是为了挣钱,还有一种理想的追求。”   “你已是九十高龄的人了,你是怎么看待生与死的?你怕死吗?”   “生、老、病、死都不由自主。死,想必不会舒服。不过死了就没什么可怕 的了。我觉得有许多人也不一定怕死,只是怕死后寂寞,怕死后默默无闻,没人 记得了。这个我不怕,我求之不得。死了就安静了。” (摘自《红岩》2001年第4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