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兄弟姐妹别趴下——煤炭行业职工生活现状纪实 刘庆邦   近年,煤炭工业的形势到了最严峻的时刻。   今年三月,笔者来到了地处八百里秦川北端的蒲白矿务 局,实地走访了局属四座煤矿的20多家贫困职工家庭。我 要了解一下煤矿职工贫困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是以什么样的 精神状态对待贫困生活的。我对自己的需求是,反映情况要 如实,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   贫困篇  孩子交不起书本费   南井头矿的采煤工郭胜利,有两个女娃,大的上六年级 ,小的上的四年级。一个娃在新学期需交70元书本费,两 个娃的书本费加起来是140元。过了春节学校开学后,无 论如何也交不起两个娃的书本费了。   南井头矿是一座报废矿井。按原设计服务年限,这座煤 可开采42年,可由于疯狂的小煤窑麇集而来,在南井头井 田范围内你抢一块,我夺一块,把一座好端端的煤矿生生糟 蹋掉了。结果,南井头只采了8年就报废了。   由于矿井的报废,郭胜利和众多的矿工一样,是失去了 依托才被迫下岗的。下岗期间,郭胜利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多 块钱的生活费,全家四口人平均下来还不足40元,连吃饭 都不够。为了养家糊口,供两个娃读书,郭胜利只得外出找 活干,给人家打工。每天一大早,郭胜利啃一个干馍,扛起 铁锨,就到劳动力市场去了,等待用人的人去挑选。有时人 家只需一两个人,却呼啦围上去几十人,像争饭碗一样争活 儿干。这些人多是下岗矿工。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郭胜利 干过的活儿数不清:刨树坑,春天爬到梯子上收苹果花,秋 天帮人家装卸果品,只要有活儿他就干。他妻子张国丽说, 现在找工挣钱也难,丈夫拼力干一天,有时挣十来块钱,有 时只挣几块钱,还有时在劳动力市场白等一天,什么活儿也 捞不着干,只得在夜幕降临时空着手空着肚子回家。去年冬 天丈夫在一家建筑队干了三个月,一分钱也没得到。春节到 了,一家人在矿上过不起年,只好回到农村老家去过。返矿 时,张国丽到娘家要了一袋子面和一袋子包谷,掺些粗菜当 口粮。紧接着,就遇到两个女娃交书本费的事了。按学校规 定,书本费在上学期放假时就应该交。校方考虑到郭胜利家 确实有难处,才同意他们家延缓到发新书时再交。开学了, 两个娃跟妈妈要书本费,张国丽答应了。可家里只有十几块 钱,离140块钱相差甚远,她到哪里弄够这么多钱呢?张 国丽让小姐妹俩先走上学,她随后去借钱。张国丽还没借到 钱,姐妹俩已空着破书包回家来了。同学们大都领到了新书 新本。老师让她们回家跟家长要钱。就这样,连着三天,姐 妹两都是刚到学校就书包瘪瘪地回来了,第一天,姐妹俩噘 着嘴不高兴。第二天,她们说不吃饭了,省了饭钱交书钱。 第三天,姐妹俩一进家,就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开了。张 国丽说到这里,两行清泪顺着鼻子窝儿无声地滚落下来,哽 咽得说不下去了。张国丽是农转非到矿上去的,由于长期营 养不良,贫血非常严重,脸色苍白得几乎无一点血色。   南进矿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告诉我们,像郭胜利那样交不 起本费和学费的贫困户还有一些。有一名叫园园的女同学, 家里穷得连盛衣服的纸箱子都没有一只,衣服是用破布包起 来放在墙角。同学们去园园家看过后,在班主任老师面前哭 成一片,他们说,园园家怎么那样穷啊!园园家交不起书本 费和学费,同学们就把一毛两毛的零花钱拿出来送给园园, 让园园攒起来交给老师。老师也把班级的废纸本卖掉,帮园 园交书本费、学费。   经不起伤病和一点变故   马村矿的孙德银,是采煤二队的副队长,人非常能干。 去年夏天,因挖出的原煤积压严重,矿上停产放假几个月。 放假期间不发工资,孙德银一家五口就没了生活来源。于是 他到附近的小煤窑打工去了。他干的活儿是推车,推一车煤 三块钱。小煤窑的生产条件比较简陋,运输巷里黑水没脚, 深的地方连高腰胶靴都灌得进去水。孙德银的双脚都泡烂了 ,按他妻子的说法,每天从小煤窑回来,孙德银的两只脚都 “血粘粘”的。孙德银干一天下来,能开二十块钱“现把” ,顾住全家人的生活不成问题了。然而可怕的变故袭来了, 一天夜里,孙德银骑着摩托,带着同在小煤窑打工的堂兄回 家时,被一辆卡车撞上了,兄弟俩一死一伤。孙德银受伤很 重,等于从死神那里抢回一口气。半年后笔者去他家访问, 孙德银还住在医院里又没钱治伤,住院3个多月,花了一万 多块钱,都是他妻子赵霞芝向亲戚家东借西借来的。赵霞芝 说,借下的钱是个大窟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上。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他们的大儿子孙大龙。大龙考上高中 ,刚上了40天,爸爸一出事,他的学就上不成了。大龙放 下书包,背上行包,孤身一人到陕北榆林打工去了。临行前 ,大龙对母亲说,他长大了,应该为家里分忧。到外面不管 能不能挣到钱,起码可以为家里省些学费和口粮。到了榆林 ,他马上给弟弟孙小刚写信,要弟弟一定好好读书。其实孙 大龙和孙小刚是双胞胎,孙小刚正初中三年级,学习成绩一 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从孙德银家出来,我们来到住在山沟边一所平房的孙云 利家。孙云利家的处境更惨重一些,屋里没什么家具,只有 一条炕,一张破桌子。门口放着煤火炉,锅里是白水煮面条 。但墙上贴了不少奖状,那些奖状都是学校奖给儿子孙巧龙 和女儿孙巧飞的,兄妹俩都是三好学生。其妻魏艳风对我们 说,巧飞上六年级,是班长,这个学期的学费是班里的同学 为他捐献的。巧飞最怕不让她上学,一见有人来就哭。魏艳 凤转身对娃儿们说:“谁愿意要你们,你们就跟上人家走吧 ,人家养活你们,供你们上学!”巧飞大概不愿听这个话, 捂着脸,哭着出去了。我问魏艳凤:“肇事车主没有赔给你 们家钱吗?”魏艳凤说,车主赔了两万块钱,抢救孙云利时 输了8天血,花光了。公路事故监理所下了调解书,让堂弟 孙德银赔堂兄孙云利家两万元,堂弟家穷得连自身难保,哪 里有钱!过了春节开学后,正上高中一年级的孙巧龙背着十 几个馍去上学,因带的书本费和学费不够,到了学校又回来 了。他没有再去上学,借来上届同学用过的旧课本,一个人 躲在一间小屋里自学高中课程。我到孙巧龙的小屋里看过, 见桌上放着打开的课本和作业本,墙上贴着几条孙巧龙用白 纸大字书写的自勉的话:“向命运挑战,上帝就是自己。” ;“一息尚存,决不松劲”等。   想从选煤楼上跳下去   如果说有的家庭导致贫困有偶然因素,那么马村矿的烧 水工尚六民,是平常家庭中具有代表性的贫困户之一。尚师 傅在井下受过工伤,患有障碍性贫血。他不能下井挖煤了, 矿上安排他在行政科烧水。他算下岗职工,每月可领到20 0多块钱的工资。尚师傅患有严重的白内障,上班时需要摸 着墙走路。尚师傅很珍惜这一份工作,每天都是早去晚归。 我们见到的是尚师傅的妻子。尚妻又黑又瘦,穿得很破旧。 一件黑上衣,衣襟下部烂得大窟窿小眼睛。她一见我们显得 有些不好意思,想用手遮盖衣服上的破洞。可衣襟上的破洞 太多了,捉襟见肘,怎么也遮盖不住。她说,我六七年没回 过娘家了。娘家人以为我农转非到城里享福,我不能让家人 看不起我。现在一家人吃饭活命要紧,衣服能盖住身体就行 了。让人发愁的是,饭也吃不饱了。我掌柜的一月开那点钱 ,给住校上高中的两女子一带走,家里一点钱也剩不下,家 里买不起菜,我到街边拾人家扔的烂菜,跑到五里外的河滩 地挖野菜,回来熬在稀饭里吃。农民问我挖野菜做啥哩,我 没敢说自家吃,说是喂鸡。我赶着娃们往前走,谁知越走越 下坡,越走越深,再也走不出去了。前面一道道都是硬坎, 我一点办法没有,真的过不下去了。我愁得夜里睡不着,哭 也哭不出来。我想到外面讨吃去,想死了算了。那天我到选煤 楼上往下看,看到下面有好多条路,咋就没有我走的一条路 呢?我试了试,真想从上面跳下去……她的自控能力很好, 一直没让眼泪掉下来,话说得平平静静,偶尔还凄苦地笑一 下。   自救篇  向矸石山讨生活   王明权是南桥矿的贫困职工,笔者准备去他家时,听说 他和妻子到矸石山拣煤去了。我提出到矸石山那去看看。走 到半道儿,一位黑头黑脸骑自行车的人哗哗啦啦过来了。工 会人的喊了一声“王明权”,王明权从自行车上下来了。王 明权动两过两次大手术,一次是在井下受伤动手术,一次是 肠套叠动手术。第二次动手术交不起钱,是采煤队的工友们 捐钱救了他一条命。说着,他扶自行车站下了;一手搂开衣 服,让我看他肚子上半尺长的伤疤。王明权的身体伤了元气 ,不能再进井,矿上安排他夜里看仓库,一天看12个钟头 ,可领到二百来块钱的工资。他妻子张凤玲带着两个孩子农 转非到矿上来,这点工资显然不够全家四口人的花销。 往矸石山那边瞅,原来是他妻子从沟下拣煤上来了。我说走 ,过去看看你夫人拣了多少煤,这个矿的矸石山是在一个很 深的山谷里,有一二百米深。往下一看,由于矸石自燃,山 坡处热气闪闪波动,蓝荧荧的,几乎望不见底。张凤玲就是 冒着高温和滑下谷底的危险,在山坡上的矸石拣极小的小煤 块。张凤玲拣了半袋子煤,浑身上下滚得跟煤一样黑。她脚 下穿着深筒胶靴,围巾捂着嘴,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两只 羞怯的眼睛。她大概是由于贫困而羞惭,不愿让人看见她的 面目。我问她老家在哪里,她回答有些含糊,说是焦裕禄工 作过的地方。我问她过年怎么不回老家。她说回不起,没路 费。见她的眼睛渐渐湿了,我没敢再问。   其实在矸石上讨生活的不在少数。拣煤的大都是妇女, 是矿工家属。无论是北风怒号的冬季,还是赤日炎炎的盛夏 ,她们天天都在矸石山上守候和寻觅。她们穿戴有些破烂, 如同人们形容的乞丐帮。听说我是北京去的,她们围过来向 我诉苦。大概因为人多,她们说话的口气并不悲观。当有人 说到她们穷是因为生娃太多了,人群中响起一片笑声。   土地里刨食   马村矿的张来洲师傅原是岩巷队的开拓工,1984年 受伤,砸断了颈骨和肋骨,曾发过三次生命垂危通知书。伤 好后,在矿上打扫卫生。张师傅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考上了 西安矿业学院,每月寄去200多块钱。而张师傅每月的工 资收入也就是200多块钱,钱一寄走,家里还有四口人。就 得另外想办法谋生。矿上的两座矸石山中间有一道夹缝,张 师傅看准了那道夹缝,决心在夹缝里求生存。他和妻子每天 早起晚睡,一块一块把矸石搬开,在两侧垒起石堰,挡住矸 石滑坡。再从别处垃圾堆里筛出细土,挑来倒在平整过的矸 石地上。5年时间,张师傅硬是造出4分多地。我马上提出 到张师傅的地里看看。沿着矸石山下面踩出的一条羊肠小 道,我们来到张师傅的地里。地里种的都是菜,有韭菜、菠 菜、蒜苗和香菜。还有几畦菜地已整理好了,准备种茄子和 辣椒。从生活区流下来一股水,张师傅因势利导,把水引到 菜园去了。时值初春,菜园里一片绿汪汪的,煞是喜人。我 不住赞叹张师傅了不起,和张师傅一块儿合了影。张师傅不 无得意地说,他去年种的冬瓜,一个能长到40多斤。种的 菜全家吃不完,还能拿到市上卖一些。他家的房是自己盖的 ,离矸石山不太远,只要听到矸石山有倾倒矸石的声音,他 马上就爬起来了,到矸石山上拣东西。他主要是拣铜核。这 种矿石是矸石的伴生物,可以提炼硫磺。每拣一公斤铜核, 可以卖1分7厘钱。多年来,他拣的铜核能装好几节火车皮 。张师傅不屈不挠的勤劳精神带动了全家人。笔者和张师傅 在家里交谈时,矸石山又有翻倒矸石的声音。这天是星期天 ,他的正上初中一年级的小儿子闻声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就 拣回了一些锈迹斑斑的废铁,有螺丝钉、钢筋头儿等,张师 傅的妻子指着院里地上铺的一些黄绿相间的瓷砖对我说,那些 瓷砖是她从渣土领带拣回来的,经过拼接,铺在了地上。在 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瓷砖熠熠生辉。张师傅的妻子开玩笑地 说,她这是沾了富人家的光。我注意到,院子里还栽有一棵 月季,月季发出紫红的新芽。我心里说,这家人的心气真高 ,有了这样的心气,贫困是难不倒人的。   南桥矿的采煤工单玉池,由于在井下受伤脊椎骨折,导 致下身瘫痪,拄着双拐才能走路。他家五口人,还要赡养农 村老家的母亲,无奈之际,妻子李彩霞卖起了冰棍。在盛夏 ,她一天能赚10来块钱,多时可赚20多块钱。有了这项 生意,他家的生活就不那么紧张了。可是这项生意只有夏天 才能做,天气一凉,矿区的人就不吃冰棍了。李彩霞突然间 就打出了一支草把子,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远看似一树盛开的红花。单师傅家逐渐打下经济基础后, 他们的生意有了新发展。去年,单师傅买了一辆篷斗式残疾 人机动三轮车,从矿里到镇上往返接送旅客。单师傅原以为 自己成了废人,什么也干不了,有了机动车,三个车轮当腿 ,他也“机动”起来,往车上一坐,突突跑到这儿,突突跑 到那儿,每天都有进项。笔者来到单师傅家,见单师傅吃得 胖胖的,对生活充满自信,还有了经验之谈。他有两句话我 记下了,第一句话是:“不管出了什么事,日子还得下去。 ”第二句:“日子再苦再难,思想不能垮,思想一垮就完了 。”   《北京纪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