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从黑发告到白头 柳白 (本名陈宗舜) (节选自《尊严--从黑发告到白发》,全书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横祸突来 1983年10月23日中午。长江之滨。 山城重庆大渡口区协和村286号。 正在家中休假的重庆钢厂(现名重庆钢铁公司)工人范李手提饭盒走出家门。他去给此时仍在 区石板场门前摆摊儿修锁的妈妈送午饭。 范李来到石板场门前的时候,妈妈李裕芬正伏在小桌上忙着干活。为了不惊动妈妈,他轻手 轻脚把饭盒放在桌子上一块空闲的地方,就转身离去。 “范李,吃饭了吗?”妈妈叫住了他。 “没吃,我回去就吃。” “下午查水表的要来,我今天早收工,你要在家等我。” “知道了。”范李边走边应答,转瞬就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也真有些奇怪,那天下午,自打范李走后,修锁的,修手电筒的,修打火机的,一连串地找 上门。就在李裕芬下决心收摊儿的时候,又一位熟人拿着一个手电筒匆匆而来,说是家中老 人夜间上厕所要用,请求马上修好。熟人的面子是不能驳的,何况李裕芬本来就是一个极富 同情心的人。她重新打开了工具箱,坐在了小桌前。 “李娘娘,快回家看吧!你儿子打了人,满地是血!”正当李裕芬全神贯注修理手电筒的时 候,邻家的一个姓赖的女娃急冲冲跑来向她报信儿。 “怎么打人?”李裕芬惊愕地抬起头,又发现重钢三管科(管理水、电、煤气收费)的人不知什 么时候也站到了身边,她感觉到事情不妙,急忙起身收摊儿往家跑。跨过马路,上下一道道 梯坎,临近家门时,李裕芬看到家门四周已经围满了人。一位民警正挥舞着警棍,拍着门板 大声吼叫:“开门!开门!”民警旁边几位新近被招雇的非常风光的联防队员和三管科科长许 忠诚,也一起帮着助威。李裕芬认得挥动警棍的是新山村派出所的民警叫席惠泉,并深知这 位被群众唤做“狗儿”的家伙的厉害。她怕儿子吃亏,拼命挤到家门前,“啥子事吗,这么 凶!”她毫不示弱地质问席惠泉。“你儿子打人!把人家查水表的打得头破血流!”席惠泉凶神 恶煞般又一声大吼。 到了这时候,李裕芬才判断出眼前这一幕的原委:上个月抄表员吴桂斌来家查水表,水表上 明明显示的是用水3吨,吴桂斌偏偏在本子上记录用水6吨。昨天吃晚饭时,范李告诉她,抄 表员今天还要来查表,李裕芬让范李与吴桂斌交涉,上个月多算了表数,这个月就不要再多 算了。范李答,他不愿意和她讲话,还是妈妈自己回来跟她说吧。因此李裕芬特意叮嘱范李 她今天将早收工,为的就是想当面向吴桂斌把这事说清楚。按以往惯例,抄表员要待5点以后 才来,今天不知怎的,不到4点就来了。但此时李裕芬也心生疑惑,从小到大,从未和人动过 手打过架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她心很急,也很想让范李把门打开问个究 竟。可眼下面对有意扩大事态的三管科科长许忠诚招来的这彪人马,李裕芬知道生性老实又 胆小的儿子是绝对不敢把门打开的。 “限你最后5分钟,再不开门,我们就要把门打烂!”在新山村派出所坐镇的所指导员温世发 的最新命令传给了席惠泉。 担心事态真的闹大,李裕芬赶忙请求席惠泉稍候片刻,她要从后窗爬进屋内把门打开。她心 急火燎地绕到房后,房后是一道倚着山坡的院墙,翻过院墙就是她家的后窗,李裕芬晓得后 窗是虚关的,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进屋里。邻居见状,赶忙给她搬来木梯,让她翻墙进家。看 到突然自天而降的妈妈,满怀委屈的范李迎上前,“妈妈,抄表员把水表抄错了,我请她改 正,她不改和我吵。后来她出门了,他们就说我打人。妈妈,我没打人!”还未等李裕芬开 口,范李已是满眼泪光。知子莫若母,李裕芬当然相信自己的儿子!本来性格火辣辣的她,心 中不由得又冒出烈火一团--“没打人,怕什么,开开门把事情向大家说清楚!” 就这样,李裕芬和范李,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小屋之门被打开了。李裕芬死也想不到,此门一 开,即是由她亲手为儿子拉开了通向地狱之门--儿子从这门里跨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她护着儿子刚要出家门口,联防队员马玲(男)就猛冲过来,一把攥住范李的右手,拎着早已 准备好的铐子就要往上铐。铐子是席惠泉给他的,此时提着警棍一脸凶相的席惠泉就站在一 旁。毫无防备的李裕芬见状,赶忙扑过去死死抱住儿子的胳膊和对方争执起来,“拿证件 来,你们没有证件不许随便铐人!” “铐起来!你再不让开,连你一起铐!”席惠泉大声吼叫着,但他并不亲自动手,而是招呼另 一些联防队员一拥而上帮马玲去抓范李的右臂。双方你争我抢之中,身材矮小的李裕芬显然 不是对手。范李心疼妈妈,一边挣扎,一边高喊:“妈妈,我没打人,让他们铐!” 铐住了范李,那些被群众称做“二杆子”的联防队员精神陡增,加上民警席惠泉和三管科科 长许忠诚带来的一帮,吼着嚷着将范李从围观的众人中推搡出来,他们要把范李押送到新山 村派出所。李裕芬当然想像得出儿子被这帮凶神带走的后果,她急忙挤出人群追上来,“范 李,妈妈陪你一道去!”但她才走了两步,许忠诚就把她拦住,“你先别走,等把你家的三表 拆掉再说!”语气之强硬之霸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节外生枝的事突如其来,顿使急得心碎 的李裕芬进退两难:她既放心不下儿子,又对许科长最后通牒式的命令无可奈何。只得收住 脚,随三管科的人重返家门。就在她背转身前的瞬间,戴着铐子登上梯坎的范李也同时深情 地回过头来,“妈妈,我走了!”--目光里透着对母亲深深的依恋--那是李裕芬记忆中永 远挥抹不去的目光。 1996年的夏天,我第三次来到重庆采访范李死案之时,站在当年范李与妈妈深情告别的梯坎 上,李裕芬又一次向我回忆这段往事:“儿子走时穿的是一双破布鞋,我儿子活到24岁我也 没给他买过一双像样的鞋子。没得法子,家里生活穷,范李就是走到这儿,弯下腰,用带铐 的双手把鞋提上,和我说,‘妈妈,我走了’这句话的。”她终于忍不住落泪了,泪珠滑过 脸颊,滴落在吸足一夜雨水,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湿气的梯坎上。 重庆多山,李裕芬的家刚巧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的居民区。从眼前这道梯坎迈上去,即 是一条几十米长的斜街,穿过这条斜街就到了号称大渡口区“长安街”的钢花路。沿着钢花 路走上1500米就是那个断送了范李年轻的生命的新山村派出所。我不止一次在这条路上往来 复去,我知道,这是当年,范李走过的最末一段人生之路。好几位目击者不约而同告诉我, 范李走得急而快,边走边受到民警席惠泉和联防队员的拳头加上警棍的击打。在一家刀削面 馆和钢花路相交的街口,席惠泉更是别出心裁,解开铐子,将范李胳膊一上一下从身前扳到 身后,改为“苏秦背剑”的姿势。在这个令席惠泉与那一帮“队员”十二分得意的时刻,范 李哭了,而且哭得十分伤心。从小到大,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当众受辱的经历。 “重庆市公安局大渡口区分局新山村派出所”,白底黑字的木牌竖挂在繁华的钢花路路边。 木牌左侧,就是派出所的大门。1996年的盛夏,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门的时候,迎面首先看 到的是“正警风从自己做起,爱人民从点滴做起”的横幅标语。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怪,如 果你单单看到这条标语,怎么也不会想到,13年前,范李就是在这标语后面的小屋惨遭毒打 逼供,而未得到哪怕点滴“爱”的恩赐。 夜“审” “我真傻,明明知道他们凶,明明知道他们来了那么多人凶多吉少,还开了门,把儿子交给 了他们。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追踪采访范李死案的10余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听到李裕芬 发出如此泣血的悲叹。而每每这一刻,我的耳畔就会情不自禁地响起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在爱子被狼吞食后,那一遍又一遍的几近相同的哭诉:“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 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两位母亲,两位相隔一 个世纪的同是失去爱子的母亲,体验的是同样的悲剧主题。但是,她们又是那么的不同;祥 林嫂前后不过5年,就以僵卧街头得到解脱。李裕芬呢,则在反抗与不平的心绪中,不屈不挠 地为讨个说法,已经同邪恶较量了10多年。 那天三管科拆罢水、电、煤气三表天都黑了。李裕芬锁好门,就往派出所跑。几位邻居给她 出主意:“赶快去找你儿子单位的人,把儿子保出来。”李裕芬风风火火地去钢厂运输部, 但没有人愿意来。她心急火燎地又去找范李同学,想让他们帮忙要人,也没有找到。她只得 在焦急与无奈之中,急急忙再赶往新山村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门四敞大开,跨进大门的过 厅,完全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仍然带着手铐的儿子侧身趴在过厅长凳上,曾是鲜活 的生命已然失去了活力。光线惨淡的过厅森森然,像是丰都鬼城的庙堂。李裕芬的心紧缩 了,她急步扑过去把儿子抱起来,将从家里带来的大衣盖在他身上。 “范李!范李!”她连声呼叫。 “妈,他们打我,我浑身痛!”听到妈妈的喊声,昏迷中的范李醒了,他仰望着妈妈焦灼的面 容,泪水夺眶而出。 或许是听到了过厅的动静,派出所的二楼有两个人笑嘻嘻地走下来。李裕芬认得他们,一个 是派出所指导员叫温世发,另一个是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叫郭俊。 “温指导员,快把范李的铐开了,范李头昏了!”李裕芬赶忙央求。 “装死狗!”温、郭二人晃悠到范李身边看了看,皮笑肉不笑地骂了一声,就又转身上楼了。 “装死狗,刚才还谈话!”是夜值班主管审问记录的女民警黄怡也上前踢了范李几脚。 这一夜,这一刻,李裕芬突然觉出周围的世界竟原来是那么冷,冷得连人也变了形。才几天 的事呀,温世发请她给派出所修理档案柜。她费心尽力整整干了大半天,没收一分钱。当时 的温世发千恩万谢,客气得像个摇头翁。而今夜温却如同与她素不相识一样,用他那双小眼 射出的冷冷目光扫了李裕芬几下,随即扬长而去。 “把铐子打开吧,范李头昏了!”李裕芬再次发出几近绝望的呼喊。因为此时她感到斜躺在她 怀里的儿子的体温已经变得很凉。突来的恐惧袭上心头,该怎么办呢?她一时没有了主张。 正在这时,钢厂保卫处彭定德科长闻讯赶来了。看到眼前的场景,老彭已是心中有数。他俯 下身来轻声问范李:“你怎么搞的,怎么打人?” “范李你跟叔叔讲。”惶恐中的李裕芬没有忘记提醒儿子答话。 “我没打人!”隔了好一会儿,范李吃力地回答。 随着彭定德的到来,方才还是阴森冷清的过厅转瞬间热闹起来。先是后脑右侧包着纱布的吴 桂斌出现,坐在长凳上的李裕芬急忙叫住她问:“小吴,范李怎么打你了?”小吴不吭声。 恰在此刻,三管科科长许忠诚神不知鬼不觉也来了,“就说用尖尖刀砍的!”他把小吴拉到一 边暗中出主意。再之后,温世发、郭俊再次下了楼。彭定德于是和许忠诚、温世发、郭俊商 量:“范李和小吴都是工厂职工。小吴的伤势也不重,是不是先把范李放回去,今后有什么 问题,随叫随到……”未等老彭把话讲完,对方就吼起来:“你这是变相包庇打人凶手!”听 罢此言,彭定德一怒而去--还说什么呢,跟这些人还能说什么呢? 老彭一走,李裕芬和儿子即刻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孤岛--灭顶之灾降临了!许忠诚、 温世发、郭俊和随后而来的席惠泉、郑明孝(派出所民警)以及联防队员邓勇立刻转过脸向范 李走去,李裕芬以为要给范李解铐,哪里料到他们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抱住范李,硬将其从李 裕芬怀中拖出来。毫无防备的李裕芬惊恐万状,“范李不行了,他身上凉了!”她预感到来者 不善,于是死死拽住披在范李身上的大衣下摆。但又瘦又小的她毕竟不是壮汉们的对手。不 费吹灰之力,范李就被拖到旁边的一间小屋--又一轮“审讯”开始了。“你们不能打他, 他身上凉了!”李裕芬喊着跟进屋来。“出去,出去!”屋里人依然是不费吹灰之力把死命揪 住儿子的大衣的她推出来。接着小屋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李裕芬急呀,她用双拳敲着屋 门继续大喊:“范李身上凉了,你们不能打他!”但是,她的呼喊没有产生丝毫效果。 “老实交待,怎么打的吴桂斌!”吼声和范李的声声惨叫不断地传出门外。不管是吼声还是儿 子的惨叫,都似支支利箭直刺李裕芬的心窝。她要进屋去,她一定要进去!不知何故,看似紧 闭的屋门,竟被激忿中的她撞开了,她奋不顾身冲向范李。此时的范李正倒在地上痛苦地呻 吟,清瘦的面容已变了模样:双目紧闭,嘴巴开张,眉弓和眼窝间一道弧形的创口血肉模 糊……李裕芬愤怒地向挥舞着警棍的席惠泉等人质问:“你们做什么打人?”没有人理会她, 更没有人看重她的抗议。但有人三下两下就把她“处理”回到门外原来站立的地方。 “你们不能打人哪!不能打人!”面对这一次真正紧锁的屋门,李裕芬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 为无力拯救近在咫尺的儿子而悲泣。范李,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她含辛茹苦的生活中唯一 的精神支柱!她怕,她怕,她怕;儿子,儿子,儿子;千万,千万,千万--此刻,她已隐隐 预感到不久她将面对的一切。天地倒悬,时空凝结,她的头脑突然变得空空,木然地坐在了 地上。 “走,到你家去!”又一声大吼响在耳畔的时候,李裕芬已完全处在一种下意识状态。她忘掉 了警棍、手铐和一双双拳脚,忘掉了暴力之下发出惨叫的儿子,想都不想,就鬼使神差地跟 着去了。她记得,出派出所大门,早有两部车等在门口。她被郭俊、郑明孝推上第一部车。 联防队员和郭俊的部下张立力上了第二部车。她记得,她打开已被三管科断了水、电、煤气 的家门,由郭俊拿着手电到处乱照,说是找“血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郭俊发脾气骂 道:“找什么找!我们又不是夜猫子!操他三管科的娘!让我们来擦屁股!”郑明孝插嘴道: “三管科有权!”她记得,郭俊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把连她也记不起有过的榔头,声称这就 是范李打人的凶器。她记得,郑明孝命令她找出范李的病历带到派出所。她记得,临出家门 时,她的脑海才忽地一下想起范李--黑灯瞎火的让找范李的病历,不祥之兆--她的心哆 嗦起来。 两部汽车返回派出所的时候,已是夜间9点多钟。温世发等人拿着范李的病历直接上楼了。 李裕芬则急往方才“审讯”范李的小屋跑去。推开虚掩着的屋门,她最恐惧和担心出现的场 景出现了:范李仰面斜躺在紧靠屋门的地上,口中涌着白沫,已经奄奄一息。煞白的脸上, 沾满血痕。除了刚才右眼眉弓下的那一道仍在淌血的创口外,右眼角下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裂 口和一个隆起的青包。 “范李!范李!”她连声呼叫没有回应。再摸摸儿子的身上,冰凉冰凉。 “快来人哪,范李不行了!”李裕芬惊恐地大喊。 “叫什么,叫什么!出去,出去!你在这里我有责任!” “人都不行了!你快救救他吧!”李裕芬抬头才发现,身穿黑皮夹克的联防队员邓勇正悠闲地 坐在小屋角落的椅子上吸烟。她请求他,他无动于衷。 “范李不行了,快把他送医院抢救吧!”李裕芬冲出屋门又对着楼上高声哭求。 温世发出来了,站在楼上洋洋得意地说了句:“抓住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应当表扬!”就又回 身进屋了。 “范李不行了,快把他送医院吧!范李不行了,救救他吧,救救他吧……”李裕芬急得近乎疯 狂。 “上楼!上楼!”郑明孝又出来了,他向李裕芬连连摆手。 李裕芬上楼了。她以为他们叫她是商量抢救范李的事。哪想到,一上楼,就被温世发、郑明 孝按在椅子上强行问话。而范李的病历就摊开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范李有什么病?”郑明孝问。 “范李不行了,求求你们,快送医院吧!”心急如焚的李裕芬一心想着救儿子。 “说清你儿子的病,就送他上医院!” “范李没有病!他有神经衰弱,已经好了。”李裕芬很急很急,“求求你们,快送范李上医院 吧!范李不行啦!”她大哭起来。 “李裕芬,我告诉你,你儿子头上的伤是摔的,没人打他!现在你把他领回家治病!”到了这 时候温世发还没有把范李送往医院抢救的意思。 “范李嘴里都是泡沫,没气了,快把他送医院吧!我求求你们了!快点吧!”李裕芬哭得更加伤 心。 不知触到了温世发的哪根神经,他终于同意让一个名叫李元林的联防队员去打电话,“喂, 重钢医院神经科吗?我是新山村派出所的李户籍。有一个重钢职工,神经病发作,走到派出所 来了,请你们来一辆救护车,放到医院去!”这位曾以拐卖人口弄钱而声名狼藉的李某人,到 了这时候也不忘记冒充“李户籍”,过一把招摇撞骗瘾。 医生要来了,范李腕子上的手铐却摘不下。由于卡得太紧,时间太长,铐环已嵌进肉里,范 李的双腕已经肿起。席惠泉等人无论怎么摆弄,铐子就是打不开。温世发这时真的有些着急 了,连夜派人去新山村煤园找来一个名叫黄万伦的钳工,才把铐子砸开。 范李死了 半个多小时以后,大约是夜间10点多钟,重钢医院的救护车来了。由于神经科夜间不收病 人,跟着救护车来的是内科医生戴鸿家和一个姓赵的护士。二人进了派出所,看到满脸血痕 倒在地上的范李感到出乎意料--“怎么搞的?”戴医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他让人把范李抬 上车。于是邓勇和席惠泉一人拽着胳膊一人拽着腿,将范李抬出派出所,“咣当”一声重重 地扔到救护车上。 车到住院部,席惠泉、邓勇等四人每人各拽着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吊儿郎当把范李“抬”上 了二楼,并把他甩到内科病房的一张床上,就极迅速地溜之大吉。值班大夫陈国林和戴鸿家 医生做了短暂的交接后走过来问李裕芬:“你怎么让他们走了?”李裕芬没有回答--此时她 只想着赶快抢救儿子! 陈国林未停片刻,迅速对范李进行了处置:拉来氧气筒,先给范李紧急输氧。之后,听了范 李的心肺,用手电查看了范李的瞳孔。 “怎么回事?” “他们打的!” “你儿子今晚活不活得过去不肯定!”凭多年临床经验,陈国林即刻作出判断。 守候在病床前的李裕芬从陈国林的神态中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儿子要死了,就在今夜,和 她朝夕相伴24年的儿子要死了!当陈国林将一纸病危通知单递到她手里的时候,难以言状的恐 惧随即笼罩了她的周身。但她还没有完全绝望,她希望上苍有眼,能够留下哪怕万万分之一 生存的机会,给范李--她的儿子,她生活中的唯一! “你儿子不行了!”李裕芬沉浸在绝望的希望中才仅仅几秒钟,陈国林大夫的死亡判定就如同 炸雷响在耳边。这一刻,1983年10月24日凌晨1点38分,范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作为母亲, 此刻,她很难相信这噩梦一样的现实。难道24年的苦苦期待,难道与儿子24年相依相伴的风 雨人生,就这样,只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划上了带血的休止符?她觉得天地 在转,她觉得世界在转。 范李死了,她木然拿起电话筒哭求:“我儿子被人打死了,你们要给我伸冤!”她想哭想喊, 可又有谁听--她自己都不知电话打给谁!她记起了儿子的所在单位,钢厂运输部的柯玉文。 她决定去找她。夜半三更,工厂的家属区一片漆黑,人们皆已进入梦乡。李裕芬深一脚浅一 脚摸索到柯玉文的家门前,“范李死了,在派出所被打死了。”她哭,她哭,深秋之夜,凉 风飒飒,这传向夜空的哭声更显得凄凉!柯玉文开了门,听到范李的死讯惊呆了--“昨天上 午,昨天……”--她万万料想不到,范李这个由她从小看大的要强又懂事的孩子,在一夜 之间突然死去,而且是被民警打死了!她也忍不住哭了,为范李,为失去了独子的李裕芬! “先回医院,我们陪你一道去!”她擦干眼泪,,穿好衣服,和丈夫一起陪同李裕芬匆匆离开 了家门。 凌晨3点15分,李裕芬再度来到医院。不久,新山村派出所指导员温世发、大渡口区公安分局 刑警队队长郭俊、民警强显德跟随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周艾侯也来了。两位值班的年轻 护士对着他们喊:“打死的呀!打死的呀!”以期引起他们特别是局长的注意。一个老护士上 前劝阻:“不要乱说,听医生的!” 见到公安局领导出面,陈国林医生拿出范李的死亡记录:“患者男,24岁,昏迷失语4小时入 院……入院后经输氧、吸痰、脱水剂、中枢兴奋剂及抗菌素等治疗,症状无进步,瞳孔时大 时小,有时不规则,左〉右,经请李主任及徐龙昌医师会诊,共同研究,同意上述处理及治 疗措施……虽经积极抢救,但因病人进院时病变已及脑干、中脑损伤,抢救无效,于83年10 月24日1时38分死亡。”当众宣布了范李的死因结论:“外伤引起脑出血死亡。”周局长听罢 陈医生的结论没有吱声,他走到范李遗体前站住了,屏气凝神,很是思索了一番。就在这当 儿,强显德拉着泣不成声的李裕芬到床前,剪开范李的上衣,“你看清,身上没伤,没人打 他!”“没伤怎么死!”李裕芬指着范李身上的伤痕哭喊着责问。强显德并不理会,跟着周局 长扭头下楼扬长而去。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心剜出血--周局长刚走,护士又推来活动床, 准备将范李的遗体运往太平间。难以承受的精神重击,又一次击打在李裕芬的心上。她死死 抱住活动床跳着脚嚎啕大哭,“不能拉走范李,你们要给我儿伸冤!要给范李伸冤哪……”但 凡有一点儿良知,无不会为这场景而泪垂神伤。但是,仍有其他什么人,面对此情此景早已 冷静非常地另做着其它盘算--他就是重庆市公安局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周艾侯! 李裕芬恸哭的同时,才下楼的周艾侯又神色诡秘地返回来,把陈国林医生拉进了医生值班 室,并将屋门紧闭。一直陪伴着李裕芬的柯玉文忙走过去,她提醒李裕芬:“别光哭,你注 意他们要搞小动作了!”李裕芬停止了哭泣,走到值班室门前,屏息静听,只可惜屋里声音太 小,什么也听不清。约摸半个多小时后,肥肥胖胖的周艾侯出了值班室,径直走到李裕芬跟 前。他冷漠得吓人的脸上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一个黑色的阴谋自此拉开了序幕-- “你儿子死因不明,明天通知市法院验尸!”   尸体火化   11月11日,李裕芬得知“联席会议”上周局长宣布要尽快将范李的尸体火化,她焦急万 分。她一清早顶着大雾去找周艾侯,请他高抬贵手,容她一些时间,将尸体复检。但是这位 一脸威风的局长,才听她讲了几句,就已经很不耐烦,“不是一再对你讲了吗,你儿子是阵 发性的疯子打人。发了神经服毒自杀而死。你是他的监护人你也有责任,你为什么不把他管 好?搞不好我们还要追究你监护人的责任……你要是不相信我们法医的检验,请市法院的复 检,检验费你就自己出。今后你的事我们就不管了……本来我对你很同情,你要这样办我可 就不同情你了!”周局长自以为这廉价的“同情”很值钱,难得恩赐于人。至于李裕芬的丧子 之痛,他是不屑一顾的。李裕芬哭着走了。周局长明摆着给她出了个难题:尸检自费的几十 块钱,对靠修理门锁、手电为生的她来说是相当大的数字。生活本来就艰难,一时拿出这么 多钱,实在有困难。但周局长说了,如果不自己出钱,就请不来法院的人……她走一路,哭 一路,想一路,寒凉弥漫的雾气中,她连回家的路都走错了。“精神病”、“自杀”,死得 实在冤枉啊!儿子九泉之下能闭上眼睛吗?范李死后第二天,她发出的16封鸣冤的信,最后都 转了回来。控告大渡口区公安分局的信,现时就攥在周艾侯的手里。没有人给她李裕芬出主 意,但她已用泪水与痛苦感受到,只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查明范李死因简直难于上青天!既是如 此,她别无选择,也非要把官司打到底!   11月15日一早,李裕芬忽然想到,先去重钢医院找个医生问一问,范李的尸体不火化行 不行?她分别找到了医生马鸿才和护士殷炳维,他们一致的意见是,尸体万万不能火化,火化 将会焚尸灭迹,可暂时用福尔马林保存起来。李裕芬离开医院再次找到周艾侯局长。这回她 是来告诉他,她同意自费,重新复检尸体,并请他批准。李裕芬的决定,有些出乎周局长的 意料——自己出钱复检尸体没有“难”住她——可见李裕芬绝非他们以前所面对的,只要他 们一发怒就会立即变得老实的“草民”。虽然,到此时,他还不大可能估量得到,由他一手 策划导演的“范李之死”,远非他所预想的那么轻易完结。更想不到以后李裕芬能够重庆— 北京—成都—重庆不屈不挠地告他10多年!   面对李裕芬,周局长尽管感到愤怒,但他对案情的编造仍无所顾忌。在听完李裕芬要求 复检尸体的陈述后,周局长回道:“我们的法医已经找到了依据,范李确确实实是服毒自 杀。你要去请其他法医,就让他们来看我们的尸检报告嘛 !我们的报告很详细,有胃内容物 的化验报告,有全部的尸检照片,你还要找法院的法医做啥子嘛!即使你尸体复检了,复检结 果也肯定和我们的一样,这你还不明白吗?李裕芬我告诉你,如果你非要坚持复检而不将尸体 火化,我就要根据治安管理条例处罚你。我们不仅可以派人强行火化尸体,还有权拘留你1 5天,罚款20元!”   那时的李裕芬还没有多少法律常识,还真有些被“唬”住了。但她本能地仍做了最后的 抵抗,“我不是不同意火化,要复检之后再火化!”“不行!再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必须 决定!”周艾侯狠狠地将掐灭了的烟头在烟缸里上下跺了几下。李裕芬带着局长的“决定”走 了,登上往城里的公共汽车,李裕芬进了市里找市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告诉他们大渡口 区尸检疑问太多,请求上级部门对周局长的“安排”过问下,以便求得时间对范李尸体进行 复检。她没有理会周局长所限定的“一天”,连续几天都是在市里东奔西跑。   周局长终于没有了等待的耐心。11月21日下午,他派人来叫李裕芬去分局,声称要和她 商量“火化”的事。李裕芬去了,找到了周艾侯。周艾侯见了她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话: “这几天我一直派人找你,你为什么不火化尸体?”“我要求复检,然后再火化!”李裕芬回 答。“到底楼去!”周艾侯边说边走出了办公室。李裕芬跟着他下到一楼。周艾侯从刑警队的 办公室把强显德叫出来。   “你到底火化不火化?你要是再不火化,我们就要拘留你15天罚款20元!”强显德一见周 局长站在李裕芬身边顿时来了精神。   “尸体复检后再火化!”李裕芬没有被吓住,坚持不改口。   “李裕芬我告诉你,尸体火化不火化不是你说了算。你这样无理取闹,单位照样有权火 化。”   “火化后,停尸保管费、买冰保尸费、殡葬费等等还都要由你自费,你不要不识相!”强 显德又是一通威胁。   这通威胁真的对李裕芬产生了作用。特别是“单位照样有权火化”这句话,使她好像突 然失去了抵抗力。   “你说,你说,到底什么时候火化?”强显德乘胜追击,他看准了李裕芬脸色的变化。   李裕芬望着周艾侯和强显德,几近绝望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能不能再考虑一天?” 她最后一次请求。   “不行!现在决定了才放你走!”强显德寸步不让。   “明天吧。”李裕芬流着眼泪回答。   11月22日上午,还未等李裕芬走出家门,等不及的温世发就派人来了,说范李单位的人 在派出所等她,商量范李尸体的处理问题。被逼之下,李裕芬只好去了,她也想看一看他们 究竟要做什么。一进派出所,恭候已久的温世发先迎上来,脸上绽开了李裕芬从来没有见到 过的微笑,那微笑李裕芬一见就感到恶心。“李裕芬你来了事情就好办了,范李死了,后事 咱们一定要处理好。往前看嘛,将来生活困难补助多给你一些。你还可以再认个儿子,上户 口没有问题。我也是内江人,和你是老乡,你还信不过我吗?”温世发刚自我表白完,谷副所 长又接上了:“李裕芬你不要到处告了,告也没有用。法医的科学鉴定谁也翻不了。还是讲 点实际,先解决眼下生活困难。今后找民政局要补助我替你跑,其它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今后你的困难全包在我身上了!你先上楼去,范李单位的领导在楼上等你。”   温世发和谷副所长态度突然变得如此“温柔”,太出乎李裕芬的意料。她什么也没说, 径直上了二楼。想不到,楼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楼下是“阳光灿烂”,楼上则是“阴 云满天”。等在楼上的不是别人,原来是他——公安分局刑警队队长郭俊!见李裕芬上楼来, 郭俊就厉声喝斥开了:“昨天周局长和你讲好了,让你今天8点来,你不来,还要派人去请, 好大的架子。我再和你说一遍,你儿子的死因已经查清。你跑了这么多天,没人受理你的案 子,就证明了我们结论的正确。今天请你来,你就在这儿把火化证开了,马上火化!医院打来 好几次电话催了,尸体都放臭了,污染空气。你要是再无理取闹,你儿子单位也有权把尸体 火化,没有你同意不同意一说。到了那一步,不但保尸费、买冰费、殡葬费要由你出,我们 还要把你拘留,罚你的款!”   楼下楼上,一阴一阳,一唱一和,逼得李裕芬没有了退路。尸体还能不能复检,还能不 能保住,她没了主意。她哭,她悲,她闯不过周艾侯、温世发、郭俊等人在她面前竖起的厚 厚的高墙。1983年11月25日,儿子被火化了。李裕芬躲在家里哭哇哭。她听见了敲门声,邻 居来安慰她,陪伴她一起落泪。她再一次听到敲门声,范李单位来人,不声不响送来了一封 信。李裕芬无动于衷,失去爱子,世界上的一切对她都失去了意义。邻居张妈看见信封上写 的是范李的名字,替她把信拆开。李裕芬泪眼模糊地瞥了一瞥,热血就抑制不住突突地往头 上涌。什么日子呀,收到了她和范李——母子俩共同盼望、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消息—— 范李终于考上了大学!然而晚了,一切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省城寻“青天”   1984年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凄凉又孤独的除夕之夜,李裕芬下定了决心,走出雾都重 庆,北上寻“青天”……   1984年2月6日,正是大年初五。李裕芬提着一只小黑塑料包和简单的洗漱用具,踏上漫 漫上访告状的征途。这年她还不足52岁,尚是乌发满头。   省城成都,天亮,街亮,不见重庆雾气的混浊。来到成都没歇脚,就直奔东城根街的省 委大院。门面很大,威风凛凛的军人门口站岗,可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地方。盼哪,盼哪, 做梦都盼着找省委,到了省委门前,李裕芬却紧张起来——守得这么严实的大门,能找到帮 忙的人吗?她思索再三,终鼓足勇气走进传达室,“找人紧张成这个样子,还来打什么官司, 今后要找的人肯定还多啦!”李裕芬暗暗责备自己。   “有什么事?”一位传达懒洋洋地问。   “我儿子在重庆被派出所的人打死了没人管,我来上访!”李裕芬答。   “什么?又是告状的!去去去,上访去公安厅检察院,我们这儿不接待!”传达极不耐心地 拒绝了李裕芬。   准备了好久的“上访”只三言两语就闪电般地结束了。李裕芬泪眼汪汪地离开了省委大 院。上访初始就碰壁,心情当然不好受。但她没有泄气,既然到了成都,既然来上访,就一 定要找到说理的地方。她去了四川省检察院。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可能是在省委碰壁受了刺 激,刚走到检察院门口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到了省检察院门口一打听,省检察院专设有 信访接待室,接待来自省内的上访人员。可能是春节才过的缘故,接待室冷冷清清。一位叫 崔炳海的工作人员还算耐心地接待了她。崔炳海在听罢李裕芬的叙述并收下材料后,对她 说:“这些材料我们先看一看,然后由我们给重庆大渡口区检察院发函,请他们把办案结论 报上来。你先回重庆,等候处理结果,如果下面处理不公正你不满意,你再来找我!”出了检 察院,李裕芬琢磨,崔炳海口气太大,按他的说法,范李的冤案好像明天就能翻过来。她李 裕芬心中有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赶在下午下班前,她又来到地处文庙后街的省公安厅。意 想不到的顺利,公安厅信访办公室的同志在了解了李裕芬上访的内容后,同样对范李死案表 示关切,不单是口头上,还当她面开了一封写给重庆市公安局的信。信中写道:“接李裕芬 上访,反映其子范李死因不明。请你们尽快查清范李死因(自杀、他杀、服毒),上报省 厅。”离开省公安厅时,天已经黑了。李裕芬这才想起,上访了整整一天,不要说饭没吃一 口,连一滴水都没喝呢!出了文庙后街走到南大街上,她找到一家小面馆,买了一碗面条三口 五口吃个精光!上访“效果”不错,心情为之一快,饭也多少吃出些味道。但是第二天早上起 来,李裕芬的心情就变了。她总是犯嘀咕:省检察院也好,省公安厅也罢,牌子虽亮,重庆 不买帐怎么办?或许再多找一个上访单位,把握更大些。她于是又到了中共四川省纪律检查委 员会。纪委信访办的接待员问明来意,很痛快地对她说:“你把材料拿来我先看一看!”上访 初始,有关案情的材料李裕芬还不多。关于儿子范李一贯表现的奖状、成绩单倒是带来不 少。李裕芬是想向人证明,范李不是流氓二流子,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好青年!奖状虽与案情无 关,但对接待员产生了作用。他特别叮嘱李裕芬,材料先留下,赶快回重庆,再寄些和案情 有关的材料来,他们不久将派人去重庆调查。头一遭省城上访,几乎全线告捷,李裕芬心情 自是不言而喻。“青天”并不难找,用不着去北京,出了阴雨连天的重庆就能找到!第三天晚 上,她就登上火车返回了重庆。清冷的冬日,独坐在那个每个角落都会勾起她辛酸回忆的家 中,度日如年的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一天、两天、半个月、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得到来自 成都的任何消息。终于收到的一封信,还是退回的申诉材料。李裕芬明白了,和以前在戏里 看到的一样,“青天”省里没有,终归还是在北京在中央!   李裕芬要去北京了。   筹措路费,成了李裕芬苦思冥想的难题。一天晚上,她清理范李的遗物,在抽屉的底层 无意中发现了一册鼓鼓囊囊的《无线电》杂志。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夹着全是一元、五元、 十元的新币,不多不少整整500元!杂志的首页,还有一封范李写给李裕芬的信。信中写道: “妈妈,我存这些钱,不是一下子存的,是我从小一分、两分慢慢攒起来……”读到这封 信,李裕芬顿时泪如雨下——仿佛范李早就预感到将有这么一天——妈妈要赴京为他伸冤告 状——他于是备下了上路的盘缠。想念范李,想念范李呀!李裕芬哭了一个通宵。   进京告“御状”   春天,李裕芬打点好行装,出发上北京了。她只买了张站台票就登上了火车。听人家 说,上访的人都是如此乘车——反正就是没钱,谁也奈何不得。五天四夜的奔波之后,火车 于凌晨1点多到达了北京站。出站口无人收票,李裕芬跟着涌动的人流走出了火车站!   天亮还早,李裕芬走进车站侯车大厅,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了。来北京前,她听人说,到 北京上访的地点在永定门国务院上访接待站,从北京站下火车乘20路公共汽车可以直达。天 刚擦亮,一身倦意的李裕芬已经站到20路汽车总站的站牌下。她等待乘首发班车去永定门。 又是巧合,一位同是上访的老先生和她搭话了:“你是不是上访的?”老先生是个“老上 访”,他从李裕芬的神态和装束作出判断。“是,我第一次来北京,不认路!”李裕芬急忙点 头,她巴不得碰上一个同路人。   天亮了。由老先生引路李裕芬顺利地抵达位于永定门太平路的国务院上访接待站。正是 粉碎“四人帮”的头几年,先前积压的各种案件太多,进京上访的人满满地挤在一个小院 里。他们都在等着上午8点拿牌号,只有拿到牌号,才可以保证受到接待。与李裕芬同行的老 先生了解了关于范李的案情后,十分肯定地告诉她:“你的案子这里不管,归公安部。你要 到公安部去!”前面提到过,在成都上访落下毛病,只要一到公安司法部门李裕芬就心慌腿 软。尤其是初到京城,举目无亲,只身去公安部,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 了。公安部上访接待站在公安部正门东边的一个小院。到这里上访的人不多,李裕芬一进门 接待人员就拿了一张表让她填。她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把表填好交上去的同时,接待员即已坐 在了她的面前。李裕芬紧张得不行,还没张口自己先乱了方寸。她把范李的案情诉说完毕, 对方一刻也没有停顿地回答说:“你的案子在重庆,还是回去找省公安厅解决。今天给你开 票,拿着票晚上到接待站住一宿,明天回四川!”口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拿着住宿票,李裕芬离开了公安部接待站。步履沉重,心情更沉重!自凌晨1点多到北 京,到现在已经过了16个小时。她连一顿饭还没吃,在北京第一天的经历,已足足让她领略 了上访的艰难!下一步该做什么,怎么做呢?当夜在接待站招待所投宿,又是一整夜未得安 眠。睡在她身旁的一位来自湖北的中年妇女——人们都唤她做“李姐”和周围的几个人唠叨 不休:叙说各自的案情,描述白天上访的见闻,有哭的,有骂的,也有笑的……李裕芬一言 不发,她听得出来,这其中出语不凡的李姐不单是很有经验的“老上访”,也是上访人群中 “领袖”式的人物。   第二天早上8点,李裕芬主动招呼李姐一起吃早饭。李姐很痛快随她去了。招待所食堂的 早饭,就是每人两个窝窝头。李裕芬见李姐有滋有味地连吃了两个,就主动分出自己的一个 给她。李姐来者不拒,转眼功夫又吃进肚里。李姐快人快语,没出食堂李裕芬即已了解清楚 了李姐上访的缘由。她是为已经瘫痪在床的“右派”丈夫平反而来京的。一连来了3年,问题 仍未解决。快人快语的李姐心胸实在宽大,自己问题没落实,却老想着同情和帮助比她处境 更困难的人,她安慰李裕芬:“你姓李,我也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上访,我上访,同 呼吸共命运。我情况比较熟悉,从今后,我有功夫就陪你走。今天你和我都不能开票住宿 了,你跟我走,我先告诉你怎么在北京吃住。吃住安排好了,才能安心上访!”   李姐一席话,使李裕芬心里踏实了许多。中午,李姐颇为神秘地对她说:“咱们去高级 饭馆,跟我走!”李裕芬想,穷得填饱肚皮的钱都花不起,还要去高级饭馆,可能吗?李姐把 自己的行李托付给熟人,就带着她出了招待所的大门。穿过马路进了陶然亭公园,沿着公园 的湖边走一段路,然后再上一个高台,一个餐厅的门面即映入眼帘。此时,饭菜的香味扑面 而来。李姐停住脚步,回头对李裕芬揭了实情:“进了餐厅你不要讲话,看我怎么做,你就 怎么做!”原来如此!李姐是带着她来要饭吃!她愣了一下,怕惹得热情的李姐不高兴,还是随 她进了餐厅。头一次啊,站在旁边看别人吃饭。她脸发烧,她难为情……如果范李还活着, 她的脸该往哪儿搁?做人是要有尊严的,毫无羞耻地立在餐厅伸手讨饭吃,她的尊严哪里去 了?想到这儿,她扭过脸,哭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要是范李还活着,要是范李不被打 死……   她如何会活得这么屈辱?   李裕芬脸上的变化李姐都看到了,她也突然变得控制不了自己,扭头跑出了餐厅,双手 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人的尊严原来都是一样的,谁又能舍得真的把它丢弃呢?   春天的太阳温和而明丽。陶然亭公园春花竞放,杨柳依依。那时来北京上访的人都晓 得,上访接待部门下午一律不办公。讨过中午饭后,没得去处,李姐就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继 续向李裕芬介绍上访经验。通过她的口,李裕芬知道了对上访人员来说陶然亭公园的妙处所 在。除开可以讨饭吃外,这里的公厕和公厕里的自来水龙头还可以洗澡,可以洗衣;这里林 间空地的石台还可以当板凳,当书桌……惟一不能具备的重要功能是睡觉。李姐说:“天气 再暖些时,找些塑料布在永定门火车站附近搭个小棚,晚上睡觉没问题。但这几天不成,暂 时需要忍几天。你跟着我就行了!”天逐渐黑了。讨过晚饭,李姐先带李裕芬去逛天安门。走 在华灯初上的长街,李裕芬心事重重地想:到北京已经两天,状怎么告?冤屈向谁诉?心里越 来越没底。李姐问过她:“带来多少材料?”“带来几封伸冤的信。”她回答。“那怎么行! 你还要有证据!空口无凭,人家不能相信你嘴说!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一看你的包包没有几张 纸,就知道你的状百分之百告不成!”李姐的话直截了当,犹如当头一棒打来。但她不怪李 姐,李姐的话是忠言逆耳,使她茅塞顿开——上访看来不仅仅是人到了北京就万事大吉呀!当 天夜晚离开天安门时,李姐向李裕芬透露了最后的一个“秘密”——夜间投宿的地点永定门 火车站侯车大厅。具体运作过程是,俩人先花几毛钱买两张第二天由永定门开至安定的短途 车票,然后凭票进入候车大厅找好坐位。这样就不必担心夜半三更被车站的服务员把她们当 作“盲流”赶出来,可以靠着长椅睡个踏实觉了。话是这么说,真的坐在那里,李裕芬的心 根本静不下来。乱哄哄的旅客,关于始发和到达的车次的不停的广播,搅得她一夜焦躁不 安。   与之相反,李姐则睡得又香又甜,呼噜打得山响。天明以后,李姐自然就醒了,叫上李 裕芬找个水龙头洗罢脸,即离开车站开始了又一天。   初到北京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李裕芬很快就适应了。助人为乐的李姐不久因瘫痪在床的 丈夫突然死亡匆忙赶回湖北,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临别前,她将在北京的重要国家机关 如全国人大、公安部、中纪委、高法、高检、团中央、妇联……的地址和乘车路线抄在一个 崭新的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李裕芬。李裕芬送她上了火车。列车开动的瞬间,李裕 芬看到,一向爱说爱笑的李姐趴在车窗上哭了——这是她所见的李姐第二次落泪。这一刻, 李裕芬突然感觉到,李姐先前的笑声都变了调子——心底的悲伤终究是压抑不住的!   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花团锦簇的时光,仿佛只是在人们的眼前晃了一晃,夏天就来到 了。   李裕芬不知不觉中已在北京呆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多月中,几乎每天上午她都去走访她能 找到的上访机关。下午则在陶然亭公园树荫下苦思冥想,给所有有可能收到她的上访材料的 中央首长写信。她文化不高,又没有人能帮助她,初始写上一封信就要花上几天。但她不求 人,自力更生,硬逼着自己逐步提高了写作能力。她根据报纸记下有关单位的领导名字,总 共发信10多封。尽管如此,她越来越觉得,找不到突破口,仅以乱投信的形式上访下去,将 一事无成!并且,她亲自在北京上访的几乎所有部门都指出她是越级上访而不予接待。忧愤和 伤悲笼罩在李裕芬的心头,千里迢迢进京告状,“青天”远比想像的更加难寻。想当初秦香 莲可以击鼓鸣冤,请出包公,明断冤情,那么今天,她连大鼓踪影都看不见。终日提着小小 的黑塑料包在人如潮车如流的北京城奔忙,她到底来做什么?现在惟一希望就是留在她手里的 她第二次去公安部接待站时接待员给她开具的介绍信——信中明确写明要四川省公安厅查办 范李死案。但信是封死的,里面还写了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她明白这封信也起不了什么作 用。面对现实吧,她只能返回省城成都,再图设法。继续在北京呆下去已没有意义。1984年5 月19日,李裕芬和来时一样,依然是两手空空地踏上返归四川之路。她没有料到,又一轮阴 谋等待着她。   阴谋,又一轮   大渡口区的有关部门对于李裕芬四处上访,特别是还胆敢进京“告御状”恨得咬牙切 齿。但又不得不提防某日某上级单位突然怪罪下来,不好应对。因此,虽不心甘情愿,但还 是精心做好了对付李裕芬的准备。先是1984年4月14日,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向省、市李裕芬所 有可能上访的部门广为散发《关于对范李死因的调查及处理情况的报告》。该报告称:“范 李在派出所不能行走,李元林同志又向重钢住院部要来救护车,随车来的两位医生给范李检 查血压和心跳均正常,怀疑范吃了什么东西,喊送重钢住院部……通过……查看范李的病 历,了解到范确实去精神病医院诊断过,有精神病的反应……因此,刑警队和派出所以及重 钢保卫处、重钢房管处三管科的同志一起研究决定……由重钢房管处三管科和范李的工作单 位(重钢运输部电务段)联合调查,进一步查实范李是否精神病人……死者范李系巴比妥药物 中毒致急性喉头水肿、肺水肿造成呼吸功能衰竭死亡……通过调查访问有关群众,证明派出 所的同志在传唤讯问范李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我们将范李死亡的原 因明确告诉了李裕芬,但李迟迟不处理尸体,并提出要给她解决生活出路等超出有关规定的 过高要求……11月25日,由于重钢运输部机务段反复做工作,并报销了买冰保尸费用(按规定 是不能报销的),李裕芬才将范李的尸体送去火化了。但李裕芬仍不罢休,至今不去办理劳保 手续,还歪曲事实真相,四处上访投书控告,造成很坏影响。”   《报告》之外,大渡口公安分局还精心杜撰了一份李裕芬于1983年10月23日晚8点多,在 新山村派出所接受调查的“口供”(节录如下):   问:“你有几个子女?”   答:“只有一个,名叫范李,24岁,重钢运输部工人。”   问:“范李今天下午打了三管科的工人吗?”   答:“我知道,今天下午,我在石板厂摆摊个体修理,是邻居一个小女孩来喊我的。我 跑回去喊不开门,我才从后窗翻进去。他在门后,把我盯着,又不开腔。他不开腔,我才打 开了门的,开门后,联防队员进来把他铐起了。三管科进来把电表、水表、气表下了。我说 范李有病,要求他们不要下表,他们说找科长。”   问:“范李有什么病?”   答:“重医一医院精神科检查是精神病,医院有详细病历,今年6月份在重钢医院2组住 院住了10天,转院到重医精神科门诊,同时又到江北金紫山精神病医院看病,金紫山喊住 院,要人护理,我走不了,所以没住院。以后一直在大坪三院看中医,到金紫山看过两三 次,还是主任医生看的。医院有病历。”   问:“这几天在哪里看病?”   答:“在大坪三院看,开的中药,今天上午我把大坪三院的处方拿到重钢医院六诊室去 转的处方。”   问:“范李什么原因生病?”   答:“77年在钢花中学毕业,78年考上沙坪坝汽车发动机技工学校学3年。81年7月份毕 业考试在成都去统考,考上了四川省第一名。考了回来分配的时候,一机部拿了一个名额来 通知范李去考北京机械大学,没有去成,范李思想不通……5月29日下午,我不知道他病情严 重,我吵了他,他晚上留了一张条子出去了,我找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说他去 撞车,扳道的人把他拉开了。他在屋里还写了几封遗书给单位党、政、工、团的领导,放在 家里。5月29日晚上,转到重钢医院来以后,他有时说话乱说,说死人拉他,喊他去。别人同 他讲话,他有时说话白痴痴地在自己腿上划,问他划啥子,他说没划啥子。”   问;“他还有什么病?”   答:“他还有遗精叫病遗精。从81年开始,他就有脑神经和病遗精这两种病。”   问:“他耍朋友没有?”   答:“没有,他原来有两个女同学追求他,他不同意,一心想争取前途为重。”   上述由大渡口公安分局炮制的两份材料,由至今也不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及时将原抄件 转给了李裕芬。对这些添枝加叶的捏造,她当然是又气又急。李裕芬绝对不服。1984年9月, 泪血盈腔的她第二次奔赴北京。没有钱,她仍是没有买票上了车。这回运气不好了,夜间查 票,查到了李裕芬。尽管她苦苦哀求,说明自己是为儿子伸冤去北京,人家根本不睬。车到 秦岭车站,列车员一边骂她“不好好在家呆着,乱跑什么”,一边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小小行 李卷“刷”地掷出车下老远……   天亮了,李裕芬夹着小小行李卷,沿着蜿蜒的盘山道走出秦岭车站,向山外百里之遥的 宝鸡车站而去——秦岭站不能上车,她只能到宝鸡再想办法。当李裕芬风风火火奔走在进京 道上,重庆也在马不停蹄地对范李死案做着进一步“完善”。   “完善”的重点是篡改范李的病历——釜底抽薪!你不是不服到处告状吗?好,我就从根 本上解决问题,把病历改它个面貌全非——让你告状都找不到门!   前面曾写到过,范李刚刚断气的时候,负责抢救他的医生陈国林当着李裕芬、柯玉文夫 妇以及大渡口公安分局副局长周艾侯等人的面,宣布死因说范李是“外伤引起脑出血死 亡”。但是之后,记录当时抢救范李过程的编号为110043的病历不翼而飞。人们所能见到的 编号为115275的病历是由陈国林重新炮制的替代品。为使假病历做得更“逼真”,陈国林撕 掉了住院登记本的两张页码,将写着范李名字的原始登记毁掉,转而把范李名字写进医疗自 费的职工家属住院登记名册。范李住院证上写着的110043病历号作废,在原住院证的最上端 加写了115275假病历号码。重钢职工医院的规矩:病人住院时,院方发给病人一纸“出院通 知回单”二联单。并以凹凸的方式将二联单撕开,凸方盖上收费处的公章贴在病历上,凹方 拿在病人家属手中。贴在范李110043号病历上的凸状“出院通知回单”现状不得而知,但凹 方的通知单至今仍在李裕芬手中。陈国林的假病历注意到这个细节,但他又要不回李裕芬手 里的通知单,干脆把一张不撕不盖公章的四四方方“白板”“住院通知回单”贴在115275号 病历上……其它篡改的方面就不必细说了。   再看看陈国林炮制的假病历,面面俱到,竟有17页之多。在这份“病历”的第一页上, 陈国林这样写道:   姓名:范李   主诉:(其母代诉)昏迷失语约4小时   现病史:患者下午4时许与查水表工人发生纠纷,于晚6时许,被双手手铐铐住往新山村 派出所。当时是自行走路去的。下午7时许,其母往探视,见患者坐位俯伏在椅子上。全身软 瘫,扶持问话均不答话。继后,派出所将其拖往里面去询问。约在晚10时派出所工作人员叫 其母领去看病。见患者全身软瘫在地上,并说患者坐着跌倒地上,右眼部有伤口,并电话叫 一门诊医生出诊,用救护车护送入院。进院时为晚10时30分。当时患者深昏迷,呼吸有鼾 声。   瞳孔双侧等大0.2=0.2,光反射消失……   在这份假病历上,陈国林所做的最关键的伪造,就是将范李入院时瞳孔左>右,篡改为 瞳孔双侧等大、等圆,0.2=0.2。这一篡改的目的在于,从范李的临床的表现上,与大渡口公 安分局串通一气——即已暗中认定范李系服毒而亡。因为按法医学的定论,若是脑外伤致 死,瞳孔不会等大等圆,只有服巴比妥类的药物而死,才有等大等圆的征象。陈国林此举, 无疑为捏造“范李患有精神病,系服巴比妥中毒而亡”之说,提供了最具说服力的“证 据”。   1996年重钢医院还保存着借阅110043号病历的借条。借条上写道:“因重钢运输部电务 段职工范李死亡一案,现借走范李于1982年6月在重钢内科住院治疗期间的病历一份,住院号 110043,共7页,检验报告单两张,用后即归还。此据 省、市委联合调查组崔炳海1986年6月 14日(估计需用两周)”但是至今10余年过去,110043号病历“泥牛入海无消息”,再也未见 踪影。   第十一次成都上访前后   日历掀了一张又一张,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截至1985年4月,李裕芬跑了11次成都,结 果是除了碰壁还是碰壁!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皆以“范李患有精神病,服毒自杀身亡”为 由,将其拒之门外。省委曾指令重庆市人民检察院调查范李一案,但他们所谓的“调查”, 又是一纸足不出户的捏造。1984年12月15日,重庆市人民检察院在其向四川省上报的《关于 李裕芬控告公安机关违法致死其子范李一案的调查处理报告》中,有这么几句:“根据吴桂 斌的伤形看是横形伤口。如若在门上碰伤,是不能形成横形伤口的……”事实是吴桂斌的顶 多2厘米长的伤口,明摆着是细细的竖直的。只要你视觉没有毛病,只要你不是存心说瞎话, 只要你真的去看一看,哪怕只看一眼,就绝不会把“竖”看成“横”。这种“调查”还能有 什么真实可言吗?   李裕芬在得知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的“调查处理报告”的内容后,于1985年4月再次来到省 城成都申诉。常年奔波劳碌,加上心情不好,李裕芬胆囊炎的旧疾突然复发,痛得她在招待 所满地打滚儿。招待所的服务员吓坏了,急忙给省信访办公室挂电话。信访办的张光和科长 和杜元春主任带着大夫赶来,把李裕芬送到省医院急救。两天之后,李裕芬转危为安。   真是光阴似箭,不知觉中李裕芬住院已20天!对四川省委信访办来说,告状不止的李裕芬 只要在成都一天对他们总是个不小的压力。张光和科长终于给重庆市委信访办主任徐明安, 给大渡口区区委、区公安分局挂了电话,要求他们来人把李裕芬接回重庆,越快越好!上级的 指示决不敢稍有怠慢。第二天,市委信访办的徐明安主任、大渡口区公安分局的刑警队副队 长王德贵、新山村街道的一位女同志等四人就赶到成都。他们把李裕芬从医院接出来,拉到 省委信访办张光和科长的办公室谈话。省市各方人等列次坐好后,王德贵首先发言。他把摊 在桌子上的文件夹打开,边翻文件、照片,边煞有介事地对范李一案做出评断。他说,范李 患有精神病而且还是李裕芬如何如何说;他说,范李是吃巴比妥自杀身亡;他说,没发现派 出所的人有毒打范李的违法乱纪行为;他说,法医的鉴定是正确的……总之,王德贵摇头晃 脑讲得头头是道。李裕芬火了,明目张胆造谣生事,她焉能不气不急?她当场质问王德贵: “你说我儿有精神病,有医院证明,是哪个医院的证明,你拿出来看!你说,我说过我儿有精 神病,我问你,我的告状信上写的是什么?我什么时候承认过我儿患有精神病?你们无中生有 我才告你们!你们说我儿吃巴比妥自杀,巴比妥从哪儿来?就算是有巴比妥可吃,药片装在什 么地方?范李在哪儿吃?在家里,还是在派出所?如果在家里吃了致死量的巴比妥,他怎么能走 到派出所?你们又怎么能一问一答审问他?如果在派出所吃,他直到昏死还带着手铐,这药怎 么吃?你们口口声声说把我说的情况原原本本向上级反映,现在我明白了,你们没说一句实 话!我儿子范李是走着进的派出所,身上带着11处伤躺着出来的,我今天要你王老师给我说清 楚!”李裕芬的陈述具有相当的震撼力,说得王德贵只有招架之功,“李裕芬谈的这些问题我 全都不知道。”他悻悻搪塞道。   已是中午12点,张光和出来打圆场:“到吃饭的时候了,我看还是回重庆再谈!”李裕芬 马上接道:“张科长,回重庆谈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我回大渡口的人身安全要有人负责 任!”“这个我保证,但你回去就不要到成都上访了。我们按省里说的办,一定把你的生活安 排好!”李裕芬明白王德贵话里套话,暗指给她1000元安排所谓“后事”,然后一推六二五, 完事大吉。因身体大病初愈,李裕芬也的确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同日晚间,李裕芬即随王 德贵等人返归重庆。   晕头晕脑在家才躺了两天,就有人通知李裕芬去市里“研究”范李的案子。李裕芬到市 里一看,那阵势可真够吓人的:市检察院、市公安局、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市委信访办共8个 人早已围坐在桌旁“恭候”多时。不仅如此,桌子上还摆放着扩音喇叭和一台录音机。市检 察院办案人员袁文林待李裕芬坐定,就一本正经地开了腔:“李裕芬,你看到桌上的扩音器 和录音机不要紧张。今天桌上这么摆,需要向你说明的是,你几次到成都上访,老是反映 说,我们没有按你的原话记录,老是说市委信访办徐主任从来不接待你。今天你向省里反映 的这些办案的人都来了。李裕芬你就尽管谈,你谈多少我们就录多少。你说完了我们再说。 然后把录音带上交。有凭有据,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李裕芬心里有数——无疑这阵势是一种变相的围攻。袁文林话音刚落,李裕芬就即刻向 其“点穴”:“范李的问题,就是你袁老师搞乱的,你办案弄虚作假,把明明白白的案子办 歪了。就是你不按我的原话记录,就是你勾结大渡口区公安分局捏造案情搞虚假材料上报。 就是你说的重钢徐龙昌医生证明看到范李‘内伤出血’打乱了你的计划部署。就是你逼得我 四处上访。就是你吃了人民的大米饭,不为人民办事。就是你口口声声按法律办事,我问 你,办了多少冤案?说真话你一个字也没有,我找你上访,你骂我一套又一套,我一见你就生 气……”李裕芬的话句句见锋芒,直刺得袁文林无地自容。没等李裕芬的话讲完,他就气得 夹着提包跑了。   袁文林走后,市委信访办主任徐明安指责李裕芬:“让你今天来谈问题,你到底谈的啥 子嘛!”李裕芬不睬他,“我在成都的上访材料省里寄回给你们没有?”她继续说她要说完的 话。“刚刚收到了,还没来得及看!”徐明安答。“如果你们还没看,今天就不谈了!”“ 吱——吱——吱——”扩音器尖声响起。李裕芬看准机会赶忙起身,“你们材料没看,扩音 器又出了毛病,我身体又不好,那就以后再谈吧!”待李裕芬走到门口,徐明安才悟过味道: “李裕芬,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来了这么多的人来接待你,你就说了这么几句就不说了?” 他极力想留住她。“吱——吱——吱——”扩音器不停顿地发出的尖音越来越高,李裕芬已 经走出老远……   虽然,表面上看,李裕芬这回出了一口恶气,但于上诉伸冤却丝毫无补。她此时已经多 少明白,她必须从整体上调整上访的策略,必须下功夫在“上级”找到突破口,否则,将注 定一事无成。   于是,一个机会就这样出现了。一位过去和范李爸爸同在《南充日报》工作的老同事来 家摆龙门阵,谈起范李的案子,无意中提到,时任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解放初期曾任 川北行署负责人和川北区委书记。有一个当时在胡耀邦家里工作过的保姆现在仍和胡家保持 着联系,只知道她好像在南充丝厂退休。姓罗,名字说不清,居住地址也不详,但在南充城 很有名气。如果找找她,说不定能帮上大忙。这可是很能使李裕芬感到振奋的消息——不仅 仅是振奋,甚至因之幻生了诸多的憧憬。几天之后,李裕芬即怀着希望,搭乘长途汽车往南 充而去。李裕芬这一天的运气好得简直不能再好,天黑之前,她即已坐在她要找寻的那位老 太太家中。李裕芬哭诉了范李惨死的经历,并把上访的材料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也是个善 心人,她留下材料,并且给李裕芬出主意,何不买台录音机,把案子的前因后果录在带子 上,她拿着带子往“上面”找找人,录音有真情实感,更容易打动人。老太太的话很使李裕 芬受启发。一则其言之有理,二则两年来不停顿的上访,某些人一次次出尔反尔、翻云覆雨 的谈话也的的确确让她感到买台录音机的必要。把这些人的话录下来,也可免去一次次空口 无凭。当晚,李裕芬就咬牙花掉她几乎3个月的饭钱,上街买了一台“红星”牌小型录音机。   “联合”调查   仆仆风尘在重庆—成都—北京—重庆间跑了两年,包括去南充那趟,没有跑出任何结 果。   1985年10月,重钢医院三门诊的高护士路上遇到形容憔悴的李裕芬,两年前出事那天高 护士亲眼见过吴桂斌的伤口,她深知吴桂斌的伤口“奥妙”所在。因此,对范李一案一直给 予关注。她早就想帮助李裕芬,因为她知道跟着她实习的护士小黄的爸爸黄荣昌是全国人大 常委,而且就是重钢人。能不能请黄老伯帮个忙呢?这个问题已在高护士头脑中盘旋了好久。 终于在一个星期天,她鼓足勇气陪着李裕芬敲开了两路口黄委员的家门。黄委员不在家,其 老伴告诉李裕芬,几天过后,黄荣昌和数位人大代表要来重钢视察,有事尽管找他,他是人 大代表,代表人民讲话,找他也不必客气。   全国人大代表视察重钢的日子可盼到了。高护士和李裕芬商量好,视察结束的那天下 午,由高护士以反映情况为名,把黄委员请到高家,然后由李裕芬去面见申诉冤情。那天黄 委员刚刚在高护士家坐定,李裕芬就来了。李裕芬陈述之后,黄委员答应把李裕芬交给她的 材料认真看一看,然后再和李裕芬谈——他显然对案情已感到吃惊和气愤。仅仅过了一天, 他邀请李裕芬到家里去。告诉她,他将把范李一案的有关材料转交全国人大常委会,并且明 年春天去北京开人代会,当面向全国人大领导汇报。当时的李裕芬还不大懂得人大的权力和 性质,有些焦急地问:“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总书记胡耀邦?”“你不要急,人大有权过问这个 案子,只要证据确凿,这个案子的罪犯一个也跑不了!”   黄荣昌委员实在是个善良的老头儿,是他把李裕芬的申诉交给了全国人大信访局。1986 年六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信访摘报》第15期以“这桩死亡疑案应引起重视”为题,将范李 疑案刊出,仍然又是黄委员亲手将第15期《信访摘报》交给时任全国人大秘书长的王汉斌。 同年4月14日王汉斌同志即在摘报上作了批示:“于雷、顾林方同志:此案公安部可否查一下 并复。”   王汉斌的批示很快得到公安部的响应。第二天,即4月15日,公安部陶驷驹同志随之也作 了批示:“请信访处查查是否知道此案。”一个月后,即5月14日,公安部信访处(86)访字第 65646号简报对王汉斌同志的批示做了具体的回答。大意是公安部信访处1984年即责成四川省 公安厅查报范李一案。并出具信函让李裕芬回省等待查处结果。省厅于1984年报来的结果 是:“范李于传唤前,在家已服了毒。经检验,死者范李系巴比妥药物中毒致急性喉头水 肿、肺水肿造成呼吸功能衰竭死亡。公安机关在传唤讯问范李的过程中,没有违纪行为。从 四川省公安机关的报告来看,事实清楚,处理得当,我们已予以结案。”“今年4月9日,李 裕芬再次来我部上访,经与四川省公安厅电话联系,得知省厅已向省政法委汇报了此案的查 处情况。现重庆市人民检察院正在重新进行复查,特此报告。”   其实,四川省公安厅1986年4月份电话回复公安部时,四川省还没有一点儿“复查”动 静。迫于全国人大和黄荣昌委员一次次催促调查的压力,“联合”调查组才于6月初浩浩荡荡 开赴重庆。“联合”调查组在重庆“联合”的“调查”成员,法医苏一中就是一个。   6月13日至6月17日在大渡口区公安分局“调查”时,调查组就吃住在分局院内。6月18 日,“联合”调查组召开了拒绝记者参加的“法医鉴定会”。与会的法医由苏一中聘请。会 上,由调查组成员崔炳海先进行歪曲介绍。说范李在家吃了巴比妥,偏偏倒倒地去了派出 所。到了派出所连话都说不清。范李身上的伤痕是摔伤的……接着是苏一中介绍验尸情况。 苏一中捏造李裕芬对他说范李有精神病,胃里有未消化的巴比妥……6月24日,调查组前往沙 坪坝汽车发动机厂向范李的同学邹胜平“调查”。“调查”之后,邹胜平立即声明“调查” 无效,并写了文字说明:“86年6月24日,省检察院及市委的两位同志,来我单位找我调查范 李的情况。在此我证明调查我时的3个问题:1.他们提出范李生前吃了些什么药?我告诉他们 吃的是中药,这是我知道的。他们又提出说我对赵书记(以前重庆汽车发动机厂技校书记)说 过,范李生前经常吃安眠药。我从未说过此话。我也多次对调查人重申过。2.两位同志所做 的调查笔录,不知记了什么,也未拿给我签名。3.他们的谈话中突出的重点是药物一事。而 对我所说的范李生前的表现情况表示冷漠。”   据李裕芬在重庆所了解的情况,“联合”调查组哪里是“调查”,明明是在与温世发、 苏一中之流“联合”销赃灭证,涂脂抹粉!7月21日,李裕芬乘夜车到成都去找早回省的调查 组。她必须当面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早上下车她即直奔省委信访办。下文中 的对话都是根据李裕芬当年的录音记录。   调查组负责人、省信访办杜元春答复:“你儿子是精神病是事实,精神科的专家鉴定的 还有错吗?我们是实事求是办案的,你要相信我们,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调查组负责人、省检察院的崔炳海答复:“范李有忧郁状态精神分裂症,想自杀,活着 没意思……范李搞到巴比妥(注:到底是巴比妥还是苯巴比妥全凭调查组信口雌黄)以后,想 自杀,但是还没有下决心。那天10月23日,吴桂斌在你家抄表,范李看她傲慢就打她,打了 人又害怕,加上他又有精神分裂症,本来就想死,一害怕就吃了巴比妥……关于巴比妥药物 来源问题,我们估计是买大(注:即很多之意)的。而且服巴比妥的人要有文化的人才知道, 农民只知道喝敌敌畏……我们肯定是吃了巴比妥。你要问巴比妥在哪里买的,医生曾给你说 过,你没有注意……范李到了派出所,女户籍问他啥子事,范李说:‘我打了人。’问他打 了哪一个?他说打了一个抄表的。问他认不认识?他说不认识,没有说过话。问他为啥要打 她,范李说她态度傲慢。又问他:‘你是不是跟她耍朋友她不干?’范李说:‘我没跟她两个 耍朋友,嫌她长得不漂亮。’问他:‘你为什么又觉得她傲慢?’范李说:‘我第一次见她就 觉得她傲慢,我就陷害。’问他咋个陷害?范李说:‘我就拿钉锤打。’问他:‘你是不是想 把她打死?’范李说:‘我不想把她打死,我是想把她打痛。’……”   李裕芬当然不能对崔炳海的恶意中伤无动于衷。她当场严词驳斥:“范李所有病历都在 我手里,哪个诊断他有精神病?哪个医生处方上写了巴比妥?‘估计’范李买了许多巴比妥, ‘估计’也算证据?你们是调查吗?你们是千方百计给坏人撑腰!你们不要以为我是老百姓就可 以任意欺骗,你们拿不出事实胡说,谈什么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   李裕芬敢于直言驳斥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负责人崔炳海,了得!激起了办公室里外的 人的恼怒。很快,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声讨李裕芬的会场。   案惊北京   四川省、市联合调查组向李裕芬的当面表态,把她已逼上了绝路。心急如焚的李裕芬再 一次把期望的目光投向北京。她接连两次给全国人大信访局唐欣局长写了求助信。   第一封信   尊敬的唐局长:   特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   我这次来京伸冤,蒙你热情接待,帮我伸张正义,心中得到很大安慰。我遵照你的指示 已赶回重庆,回来后所知情况特向你汇报。   一,黄荣昌委员说,重庆市委李书记(管政法的书记),市检察院正、副检察长都说不知 道此案。黄委员又说,是否有人来复查连黄委员都不了解。据重钢医生和我的邻居谈,并没 有任何人去了解关于此案的情况,看来毫无动静。   二,4月12日,重庆记者杨晓渝、蒋锡巧去大渡口区公安分局调查,遭到某局长的断然 拒绝,并受到郭俊的辱骂。   三,新山村派出所向地段的人打招呼,我的一言一行都要暗中监视,并随时向他们报 告。这样,有些善良的人都担心我的人身安全。但是处于孤身一人的我,想摆脱也是无能为 力的。   我恳切盼望你救救我,一旦我被冤死,望你替我伸冤。我娘儿俩冤死,还只盼你为我作 主,求你在百忙中给我以指示。   此致   崇高的敬礼!   李裕芬1986年6月15日   第二封信(节录)   尊敬的唐局长:   您好!首先感谢上级对我儿子范李冤死一案的重视和关怀,并责成了四川省委复查上 报。   现将我所知道的复查情况汇报如下:省市有关部门组织的联合调查组,由省委信访办杜 元春主任领导6月初开展了“调查工作”。“调查”仍走公检机关老路。6月中旬杜元春返回 成都,“调查”由省检察院崔同志负责。   一,调查组向我调查,有崔炳海和省委牟同志等三人。问答时,我认为该记录的他们都 没记录。最后也没念记录,更没叫本人签字,也不知道他们记录些什么。时间是6月17日下 午一个小时,19日全天。现在我本人声明记录作废。   二,我向崔同志揭发区检察院的人员强迫重钢医院陈国林医生篡改病历的情况,并交出 证人的证词和物证材料,崔当面就否定,连材料也不收。据我了解,凡是我提供的证人证 词,他们根本不闻不问,更不用说去调查了。崔等人在“调查”过程中明目张胆弄虚作假。 如调查组用学校书记的名义,逼着范李的同学“证明”范李生前睡不着觉,睡觉必吃安眠药 的材料,遭到了同学的坚决抵制。再如,范李的几个同学经同意参加了验尸,写了验尸现场 目击的情况,但被崔同志推翻不算数。他反要找范李另一个在市公安局技术科上班的没有参 加验尸的同学去“证明”验尸的情况。我对崔同志说,新山村派出所没有任何手续就给范李 带上手铐,崔马上就回答我说这不是事实。   三,6月18日,联合调查组在市委小礼堂召集了重庆市法医学会(苏一中就是该会负责 人)十几名法医及重钢医院的两名医生参加的医学鉴定会,到会医生,市委全部用小轿车接 送,在市委大饭堂办了三桌席。提前两天,把删改和补充过的验尸报告、范李病历发给到会 医生,会议完毕后全部收回。   鉴定会开始前,联合调查组的人首先向法医们对范李生前情况进行歪曲介绍。说他是在 家里吃了安眠药,到派出所去走路偏偏倒倒。在派出所讯问登记话都说不清,坐不稳摔伤了 头。范李身上的伤是抢救去医院,抬上救护车撞伤的。至于没有对范李服的药做定量分析, 因为市公安局技术科没有设备。拿到医学院去,他们嫌脏嫌臭不接受。更不愿意家属去找他 们问来问去。接着苏一中“介绍”验尸情况。他编造说,验尸前,慎重起见问了范李妈妈关 于范李的身体及被抓到派出所后的情况。范李妈妈说,范李有精神病,到派出所摔伤了。验 尸结果和范李生前状况相符……   四,7月21日,我去成都。调查组成员对我围攻,说我告状是没有事实根据,是无理取 闹,还要处理我……总之,这次省委联合调查组,对范李一案的复查,依靠的是被指控者, 并且帮助被指控者捂盖子,补漏洞,以求自圆其说。如此复查,只能将案情越搞越乱,令人 失望。   冤死者的母亲李裕芬   1986年7月22日   唐局长几乎在收到李裕芬的第二封来信的同时,也收到了由重庆记者和律师共同起草的 刊登在《重庆日报》内参1986年7月7日第21期上的《关于范李疑案的调查报告》。在这份报 告里,记者们对5月和6月间四川省和重庆市联合调查组奉公安部之命的调查表示失望,并明 确提出如下问题需要证实:   1.范李是否打了吴桂斌,公检机关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人证、物证。他们的主要证据是 吴桂斌头上的伤口和一把榔头。但公检机关连吴桂斌头上的伤口是横形竖形,与作为凶器的 榔头的特征是否吻合等问题都没搞清楚,怎么就能不负责任地做结论?   2.公检机关的结论回避了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如范李自杀的动机是什么?范李吞服巴 比妥的时间、地点、剂量?巴比妥药物来源于何处?是否吞服了致人死命的药量,为什么不作 验血鉴定?范李的临床反应,与服巴比妥不符,该如何解释?作为物证的榔头怎么不见了?为 什么“疏忽”了最重要的解剖记录——颅脑病变的原始记录?这一系列问题未查清,怎么能 得出“范李服巴比妥自杀身亡”的结论?   掂量着李裕芬的来信和重庆记者的调查报告,唐局长越来越感觉到范李一案真正的分 量。一个派出所伤人致死案,公检机关调查数次数年,得出“精神病服毒死亡”的结论。为 什么李裕芬不服?为什么记者、律师不服?而且人家不服的理由有相当的说服力。虽然“省、 市联合调查组”的最新的报告还没有送来,但看来结论基本是维持原状。全国人大是最高国 家权力机关,拥有监督地方法律实施的当然的权力,更何况全国人大常委黄荣昌屡屡在常委 会上就范李一案提出质询。唐局长于是将范李一案向全国人大办公厅的领导再次作了汇报。   中央派员下重庆   1986年9月,全国人大办公厅作出决定,派出李铁流处长、章远游科长亲赴重庆调查范 李疑案。章远游是个多年的老信访工作者,沉稳、细致,有着相当的工作经验。李铁流则是 40岁左右的中年人,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抵达重庆,俩人就直奔范李一案的发生地大 渡口区,并在重钢招待所下榻。来重庆之前,他们已经对这次调查作了认真的准备。虽说种 种疑团郁结在心,但是对这个疑案的庐山真面目,尚无底数。   没有人比李裕芬更焦切地盼望李铁流和章远游的到来了。在得知全国人大来人已到重庆 的消息后,李裕芬又高兴又紧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她准备好了需要当面交出的关 于范李一案的书面和录音材料,一次又一次默记见到全国人大的来人时要说的话。此时,她 最担心的是与她从未见过面的李铁流和章远游能否客观公正,真真正正为她这个无权无势的 平民百姓说话。她生怕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的北京来的人,调查不出结果——调查之 难,调查之难哪,李裕芬最清楚!   9月18日傍晚,李裕芬刚从外面回到家中,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待她开门一看顿时惊呆 了,原来是全国人大的李铁流处长和章远游科长提着两盒月饼和水果来看她了。   “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看望你老人家!”   “我,我,我,我……”李裕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3年了,重庆、成都、北京东奔西 跑,她哪里有心想到过什么节?   李铁流和章远游一边安慰李裕芬一边坐下来。环顾四壁,散发着潮湿味的小屋,昏暗而 凄凉。没有电视,没有电冰箱。一张漆色剥落的桌子和几把椅子成为小屋里最惹人注目的奢 侈品。感觉得到,贫穷和无端丧子的伤痛,像看不见的幽灵在屋中游荡……   “老人家,范李的案子我们正在进行调查,案子总会查清楚的。”李铁流话语中透着诚 恳。   “感谢全国人大,感谢李处长和章科长,为我儿子的事跑到重庆这么远的地方来……” 李裕芬已是喜极而泣。   在心中郁积太久的苦痛、悲愤、忧伤此刻一古脑儿倾泻而出。   她的心跳,她的手抖,她准备了好久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李铁流和章远游在重庆的调查不出所料,一次又一次遇到梗阻。   他们找到的第一位目击了尸检全过程的某医生就是一位“滑头”。你问他与大局无关的 问题,他讲起来滔滔不绝。你问他关键细节,他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此没有人格的“医 生”,更激起李铁流和章远游的一腔义愤。“就不信离了狗肉不成席!”李铁流待那位医生 离去,拍案而起。   第二天,李铁流和章远游两位同志来到了最后对范李进行抢救的重钢医院。在重钢医院 住院部会议室,他们会见了当时参加抢救的四位医生:戴鸿家、陈国林、徐龙昌、李植仁。 李铁流处长分别向四位医生进行了询问——判断范李死因,这可是一次极为关键的谈话。   询问戴鸿家(当夜出诊用急救车从新山村派出所将范李拉到医院的医生)   问:“你当时提出了什么诊断意见没有?”   答:“我当时提出了三条诊断意见;一是脑血管意外;二是神经官能症;三是药物中 毒。我考虑他头部有伤,发病急,时间短,只有脑出血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主要诊 断他是脑出血。后两条是医院根据派出所反映说该人有精神病。我表示怀疑,但便于医生诊 断,所以我写了两条提供医院参考。”   询问陈国林(节录)   问:“请你谈一下当时范李被送到医院时的病情、诊断结果、采取的措施。”   答:“……以后发现病人瞳孔左侧大于右侧,呼吸不畅,喉有痰,进行了吸痰……同时 用呼吸中枢兴奋剂可拉明和洛久林交替注射,不会造成血压升高。在病人住院期间,血压一 度升高到140/90,瞳孔发现过不等大和不规则……”   问:“你所采取的措施是否会造成血压升高?”   答:“所有措施不会引起血压升高,只能降低颅内压。所有措施都是预防颅内压升高和 发生脑水肿。”   问:“如服苯巴比妥会不会造成颅内压升高?”   答:“不会!”   ……   问:“你分析一下范李是什么原因造成死亡?”   答:“我只能根据当时病情考虑。当时病人深度昏迷,只能考虑是颅脑损伤。死因我考 虑是脑疝脑水肿死亡,这是当时考虑的。”   问:“如服大量苯巴比妥死亡,瞳孔是增大还是缩小?”   答:“一般是缩小。”   问:“你还有什么看法?”   答:“我们的一切治疗措施都是根据诊断来的,因病人家属及其他人都没有提供病 史。”   询问李植仁(当夜内科二线值班医生)   问:“请你谈一谈范李到医院后的诊断情况。”   答:“范李送来,当时诊断是脑溢血。处于昏迷状态。瞳孔不等大。当时主要是陈医生 看的病人……陈医生说,起病突然,瞳孔不一样,主要是颅内压力比较大。”   ……   问:“血液中的苯巴比妥含量能不能搞定量测定?”   答:“有两个地方。一个药检所,一个市防疫站能搞,他们开展这项工作时间比较 早。”   询问徐龙昌(重钢医院住院部负责人)   问:“根据当时的诊断,范李是什么原因死亡的?”   答:“我当时是外科二线值班。李植仁是内科值班。他叫我看有没有外科病。我看了病 人处于深度昏迷,叫赶快采用脱水剂。病人当时左面瞳孔偏大,无呕吐症状……脸右部有 伤……   “我看了伤口是锐器伤……”   问:“当时的症状像不像是服安眠药致死?”   答:“不像,一个是药物的发作时间,再是瞳孔与之不相符,血压升高。我们当时采取 的措施是脱水剂、输氧(皆为降压之法)。”   问:“外科有没有脑部受到损伤,解剖后看不出出血?”   答:“在显微镜下可看出出血点。脑受伤也不一定表现出出血点。”   问:“你分析范李死因在什么地方?”   答:“根据病史分析可能受外力,颅内压升高那段时间不在医院。到医院时已深度昏 迷。”   四位救治过范李的医生的谈话,不管其在谈话前是否承受了“外面”的压力,但他们当 时毕竟还是在几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上说出了“良心话”:无一例外证实了范李的临床症状 为,瞳孔不等大,血压升高。而对范李实施的抢救措施,如使用脱水剂等也都是以降低颅内 压为目的。从而共同认定范李的死因为颅脑损伤。   颅脑损伤!颅脑损伤!颅脑损伤!却被大渡口的公安分局和检察院硬说成为服用苯巴比妥 自杀身亡!风马牛不相及!   《法医学》上明文记载:“巴比妥类急性中毒者,瞳孔缩小,血压、体温下降。”   自李铁流和章远游来重庆后,睛空只在中秋节那晚照了一面就匆匆消失了。接踵而来的 依然是连天的阴雨。热闹而又杂乱的大渡口市街到处是泥泞。结束在重钢医院调查的那一 天,他俩到九宫庙的街上的一家饭馆去吃担担面。俩人边吃边议,范李颅脑损伤已没有疑 问,下一步就是要用证据否定范李吞服巴比妥自杀身亡的说法了。如果范李真吃了巴比妥, 那么巴比妥药致死量是多少?作用时间是多长?范李的全部就诊病历已经证实,没有任何医 院、任何医生对范李作过“精神病”的诊断和开过巴比妥处方,那么巴比妥药物来源在哪 里?尸检又是怎样找到“服毒证据”的?俩人越谈越激动——何不去药店打听一下,巴比妥和 苯巴比妥到底怎么卖?吃罢饭出来,疏疏落落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李铁流、章远游两位同 志穿街越巷终于找到了大渡口区最大的中西药商店。   “这里卖苯巴比妥吗?”在西药柜台,他俩向一位中年售货员询问。   “苯巴比妥?我们从来没有卖过!”售货员惊愕地睁大眼睛,八成把他俩看成别有用心。   “我们是全国人大的,专程从北京来这里调查一个案子,能不能帮我们把药店负责人找 来谈一谈?”怕真的闹出误会,李铁流说出俩人的真实身份。   药店负责人刚好还没下班,很快出面招呼李铁流、章远游到后面的办公室坐下。这是一 位药店创建伊始就在店里工作的老同志。问明来意,他再一次十分肯定地答复说:“药店确 确实实从来没有卖过苯巴比妥!”他并且当场签字、盖章,写了证明信:“大渡口区中西药 商店从未进过和卖过苯巴比妥这种药品。”此外,李铁流、章远游两人还连续骑车访遍了大 渡口仅有的几家药店和整个重庆市药品批发的源头——重庆市医药公司。特别是重庆市医药 公司出具的证明信上更明确写道:“巴比妥片及苯巴比妥片药物原则上只销售与医疗单位, 门市零售则需凭医师处方,按处方的数量零售……但巴比妥片,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已于 1982年9月份在淘汰127种药品时宣布淘汰。”   根据巴比妥药物在重庆市和大渡口区的销售情况,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意向:大渡 口区药店从未销售过此药,而且早在范李遇难的前一年,该药已被市场淘汰。范李纵有天大 本事,他也没有地方购得致死量为133~300片的巴比妥!更何况范李本是一个有着理想和抱 负的年轻人,他凭什么要买巴比妥?凭什么要自杀!   1986年9月25日,下午两点,李铁流处长和章远游科长在重庆市人大会议室召集了一个 别开生面的座谈会。说它别开生面,是因为与会的人员的组合,一方为就范李死案已经坚持 调查了近一年的3名记者,另一方面为参与范李尸检和鉴定的法医和“专家”。将看法截然 相对的双方召集到一起,李铁流的用意不言而喻:在今天这个难得见到阳光的日子,让双方 都把各自的“真理”亮出来。看一看到底谁的“真理”才是真正的真理,谁的“真理”能闪 烁出正义之光!   座谈会开始,李铁流处长几句开场白之后,请法医苏一中首先发言。苏一中当然知晓这 次非同寻常的发言的分量,也许范李一案的胜负就在此一举。他做了认真的准备。发言开始 他即以极具冲击力的语调声明,关于范李的尸检报告是科学的结论,不容怀疑。然后再转入 对范李一案过程的叙述:患有精神病的范李用榔头打人后,在家中服了巴比妥自杀,送到派 出所后药物发作摔倒,再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   苏一中的长篇大论很是消磨了一些时间。会场却很静,很静,直到苏一中的发言结束, 也没有人掀起一个波澜。而实际上,无形的波澜早在苏一中对面的记者心中翻腾起来。但记 者想再等一等,听一听与苏一中同来的另几位同行还有什么话要说。多少有些令人失望,苏 一中之后,对方全部陷入沉寂——眨巴着眼睛,看天望地,再没有一句话。   “请问吴桂斌的伤口缝了几针?”记者蒋锡巧终于直接向苏一中发问。   “12针!”(实际是6针。)   “吴桂斌的伤口是横的还是竖的?”   “横的!”(实际是约3毫米宽2厘米长的竖形伤口。)   “你的尸检报告惟独关于颅脑的解剖记录写在记录纸的背面,而且字体和墨色都与正面 记录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个问题你们要问当时负责记录的强显德,我的工作是解剖!”   “你的解剖说,胃里有乳糜状药物颗粒未消化,是这样吗?”   “是!”   “你们既然断定范李服毒死亡为什么不做血液毒物定量分析?”   “重要人物可以做,一般不做,因为公安局没条件!”   “巴比妥药物致死量是多少?”   “人跟人不一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苏一中的语调充分表现着蛮横。   “我代表重庆市新闻界谈一谈我们对范李一案的看法!”女记者杨晓渝随之挺身而出, “虽然我们并不精通侦查手段,也没有什么法医知识,但我们凭着普通人都具有的良知,凭 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凭着对科学的尊重,我们仍可以就苏法医的发言提出以下质疑:1.范李 打人的凶器榔头何在?2.范李自杀的动机是什么?3.巴比妥药物来源在哪儿?4.法医现场搜集 的包括巴比妥药片在内的物证为什么没有当事人在场?5.巴比妥药物包装何在?6.尸检为什么 不采取回避制,不是由检察院而由公安局自己进行?7.原始的尸检记录并没有胸腔、颅脑的 记录,这是除尸检当事人外,许多现场目击者可以证明的事实。为什么当记者第二次去看尸 检报告时,又在报告纸的背面补记了颅脑情况?8.既然法医认定范李服巴比妥自杀,为什么 只作定性而不作定量分析?9.《法医检验记录》说范李的胃内容物有药片、药粒渣,近似苯 巴比妥,最后结论又是范李服了巴比妥。那么范李到底吃的是苯巴比妥,还是巴比妥?这种 检验的结论能服人吗?我们还想当面向法医请教,假定范李吃的就是巴比妥,从下午4点在家 吃药到第二天凌晨1点身亡,历时至少在8个小时以上。8个多小时了,胃内还能有未消化的 药片吗?10.法医说范李吃了巴比妥,为什么范李入院时是颅脑损伤而不是吞服巴比妥的临床 症状?11.市检察院的上报材料说,对范李尸检的结果,除死者右眉弓外侧有不规则的浅表皮 创口外无其它任何外伤。而《法医检验记录》中明明白白记录着范李全身伤痕共11处。那么 请问,另10处伤哪儿去了?你们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事实,可以毫不负责任地随意抹掉?这绝 不是责任心不强,一时疏忽所能解释得通的。这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法律!……   颇具书生气的杨晓渝的发言却慷慨激昂,令人震撼。这种效果连杨晓渝也没有想到。会 场上安静极了。这寂静和苏一中发言时的沉寂不同,它暗含着难以对抗的力量,也含着深深 的思索。   9月25日,李铁流和章远游在重庆的调查结束了。总共11天的时间里,他们调查了43 人。案情基本了然,但他俩的心情很沉重。由此他俩再一次想到不畏强权不屈不挠坚持告状 的李裕芬老人。当夜就要返回北京了,该怎么安慰她呢?如果去和她告别,肯定又会触动她 一腔悲伤。如果不去,也一样会因不辞而别让她感到失望……思来想去,俩人决定返回北京 后,立即写封信给她。   就要开车了,李铁流站在车厢门口执意要前来送行的重庆市人大同志赶快返回。突然 间,一声“李……青……天……”的喊声传来,李铁流循着喊声一看,滂沱的暴雨中,李裕 芬来了。她一手提着一袋柑橘,一手攥着一把雨伞,边跑边喊,边喊边跑,浑身已经被雨水 淋透。   “李青天,我和九泉下的儿子一起感谢你们哪!”李裕芬跑到车厢门口,扑通跪在了地 上。   六年七番上北京   自从送走李铁流和章远游那一刻起,李裕芬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期待。   肃杀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不知觉中,已进入了冬季。全国人大虽有信来,但信的内容 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等待。李裕芬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内中含义,她实在太焦急,一天像 一年似的等待,对她是越来越沉重的精神负担。1986年底,李裕芬第5次来到朝思暮想的北 京。12月30日,李铁流处长在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办公室会见了她。   “李处长,范李的案子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得消息?是不是不管我了?”像见到久别的亲 人一样,李裕芬哭着问李铁流。   “老人家,我们不是一直对你说,范李的案子我们当作自家的案子来办吗?从重庆回北 京后,我们一直在给省市有关部门做工作。信访处的王若洁处长前几天刚从成都回来。具体 我们怎么给下面做工作不能对你讲,你能理解就行了。”李铁流有苦难言,耐心地向她解 释。   “范李的案子不会变成悬案吧?”李裕芬还是将信将疑。“我对你说的话每一句都要负 责任。该对你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不相信,那你还信谁呢?”   “李处长,不是我不信你的话,是我心里不好过。想起我儿子死了3年,还没有个说 法,我精神压力很大。”   “你的心情我们十分理解,正是因为理解我们才花了这么大气力调查这个案子。后天就 是新年了,新的一年我们努力让范李一案要有新进展!现在你呆在北京也没有什么实际意 义。你先回重庆,案子有了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李处长向李裕芬婉言劝说。   1986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忧心忡忡的李裕芬踏上了归程。   春节过去了。北京还是没有消息。一天比一天焦灼的李裕芬几乎由失望变得绝望 了!1988年11月21日,李裕芬第8次来到北京。她不明白,为什么全国人大亲自派员已经调查 清楚的范李冤案,时隔一年,仍毫无进展?   ……   但是,她不知道,重庆市检察院对范李一案的“复查报告”已经将重庆市大渡口区公安 分局1984年4月14日上报四川省的那份漏洞百出的《关于对范李死因的调查及处理情况的报 告》作了进一步的修改和隐瞒,使其在事态发展的逻辑关系上更加“合理和完善”。也就是 说,李裕芬纵管她风里雨里,为上访跑了千里万里,也不如区里、市里、省里的一支支原地 不动无穷变幻的“神笔”。   1988年底。李裕芬来到北京的时候,四川省人大刚刚给全国人大寄来1987年7月6日,中 共四川省政法委向省人大的汇报记录的摘要,摘要写道:“最后,省政法委和调查组仍认为 1986年12月2日,中共四川省政法委员会以川政法委(1986)23号文件向中央政法委所作的 《关于范李死亡问题的复查报告》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结论正确,也指出了有关单位应吸 取的教训,对李裕芬的晚年生活,也做了恰当的安排。”一贯的正确,永远的正确,李裕 芬,你叩问的青天之路在哪里?   春天很快就到来了,但北方严冬的寒风已吹走了李裕芬心存的期望。更由于胡耀邦总书 记的突然去世,北京城已不见往日的平静。已在这里滞留了4个月的她不能不两手空空地踏 上归程。   1989年,1990年,我们且把它们跳跃过去。1991年2月,李裕芬向街道借款生活,准备 第11次赴京的时候,街道一位会计奉命严词告之:“你儿子的事省里早已有了调查结论,他 是服毒自杀。你还要年年上访无理取闹,去给上级增添麻烦。你要知道,街道这里不是你的 小金库,你劳民伤财,不能老让街道替你背包袱。李裕芬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写一个保证 书,保证今后不再上访,从这个月起,停止发给你生活补助。”每月36元的生活补助费都没 领到,李裕芬口袋空空回到家。范李死后这些年,她基本上断了生活来源。1989年之前她以 向街道借款为生,4年间累计借款已达1413元,1989年后才有了每月36元的生活补助。你想 一想,一个月几十块钱的生活费,她能吃什么?穿什么?而且她还要从这点钱里再挤出上访的 盘缠!但现在寄予期望的“补助”又不给了,李裕芬又气又急!   10多年了,李裕芬依法告状,却一直走不出温世发、周艾侯、白尚武为其描画的“法 律”怪圈,也就不足为怪了。李裕芬说过:“一口冤气顶在心窝,冤气不出,死不瞑目!官 司活着打不赢,死了到阴间继续打!”   就是怀着这样的矢志不渝的决心,1991年3月,赶在全国人大会议开幕前,李裕芬第11 次来到北京。街道不发生活费,断了她的生路,终没有难住她。她用她的办法,搞到了150 多块钱。这笔钱,这笔用生命兑换的钱的来历,直到6年后李裕芬才告诉笔者。   “我哪里搞得到那么多钱,卖血嘛!护士抽血的时候,我看到那么多的血从我的血管里 抽出来……真疼死人!眼泪哗哗地流个没完。我心里想,我这个……当妈的,把儿子养 大……受了那么多罪,都白受了。我没做过亏心事……命怎么这么苦!我这么活下去真没啥 意思呀。打了8年官司,我已经好多次想到死了。我哪里是卖血,我是在卖命啊……护士见 我哭,很不耐烦。她吼我说:‘老太婆你要哭上外面去由你哭,我们这是医院,不是火葬 场!’我都苦到这地步了……她还骂我。出了医院,我趴在汽车站的牌子下,哭得好伤 心……人家……都看我,可谁又知道我的苦命啊!隔了一个多星期,我又卖了一次血。卖了 多少血我不清楚,领我卖血的那个人一共……给了我150元钱。   拿着这些卖命的钱……我就去北京了。我去全国人大找李铁流处长,他出差了。我就每 天天不亮就站到人大办公的地方等他。天气好冷啊!等到第五天,终于等到了李处长。我站 在老远的地方叫他。他一见是我。急忙走过来。我像见到亲人一样……哭得说不出话来。李 处长安慰我说:‘李裕芬你莫哭,你的事我们不会放手不管。我们一直在和四川方面联系, 一直在努力。’他劝我回四川,今后有了消息会及时通知我。我从李处长的脸色上感觉到, 我的这个案子……很难办很难办了。李处长虽然安慰我,我……心里很明白。在北京白白跑 了半个多月,没有任何结果。我只好又回四川。天亮时在重庆一下火车,忽然发现身上剩下 的几十块钱又不见了。急得我顿时晕头转向。我的心凉透了,世界上的倒霉事都让我碰到 了。本来我有几元钱可以坐车回大渡口。我没坐车,一路走回去。是怕花那几角钱?是自我 惩罚?都有一点儿。20多里路……我走了4个多小时。到家的时候,累得我连再迈一步的劲都 没有了。回家我就哭……这么多年……上访,回家就哭成了习惯。这一回我觉得我…… 我……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晚上我把一条尼龙绳缠在梁上,准备上吊自杀。我哭啊哭…… 想着官司一年年拖下来,没有个头。打这场官司,多少年我白天晚上没……好好休息过一 天,吃够了人间的苦难……官司打不赢,官司就是打赢了,儿子都没了……我活着又有啥意 思?   我这辈子……就苦到这里吧,我这棵苦菜花……活不下去了……再也受不了了!我爬上 桌子正在套尼龙绳……隔壁吴妈不知啥时候进屋来……找我借东西,刚巧看见了。她吼着扑 过来抱住我的腿,‘你不能去死,你死了人家才高兴。范李死了,我们一家都哭他死得冤 枉。你要是再冤死了,我们要难过死了!’她一定要我回心转意。   我手里拿着……上吊绳,回答说:‘让我……去死吧,我的苦已经……受……受够了。 我死了……要比活着受罪强!’吴妈又哭又吼,硬是把我从桌子上……拉下来。”   李裕芬背对黄泉路又走回了人间。为了不让温世发之流的“政法干部”由于她的死感到 高兴,也为了终究要为范李之死向某些“政法干部”讨个说法,李裕芬重新踏上了望不到尽 头的上访路。   原来如此   1995年7月15日,8位四川省和重庆市的法律界权威人士联名上书重庆市委书记孙同川和 市政法委书记金烈。之后,1996年3月八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来自四川省的38名全国人 大代表就李裕芬的申诉提出议案,要求有关部门以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查清范李死因。   议案还附由西南政法大学法律教授赵泽隆撰写的近3万字的《范李死案研究》的论文。   考虑到重庆即将改为中央直辖市,而范李一案的处理结论又与四川省司法部门有直接关 联,全国人大希望能够借助社会舆论和38名全国人大代表的压力,在重庆作为直辖市正式启 动前,将范李一案了结。1996年夏天,笔者与全国人大信访局的朱增府和苏双全两位处长一 起,再次入川。   1996年7月19日上午9点钟,我们一行已经端坐在四川省公安厅的一间会议室静候省厅某 位领导的到来。   很是令人失望,来者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了解范李案情的有关负责同志,而是一位和本案 毫无干系的省公安厅办公室主任,姓巫,名定荣,以及他的下属信访科的两位同志。   对方说是“不大清楚”本案,但是言谈话语中,却已对记者的认真的调查表明了态度, 即记者不是根据事实而是凭“同情”介入了范李一案。而他——巫主任却在“不大清楚”的 前提下,可以随意作出是非的判断。肯定地说,这次谈话已经注定不会有实质性的意义。   5天以后——7月25日晚8点。   笔者如约前往重庆市委大院,与主管公、检、法的市委副书记金烈同志见面。这次见面 的主要目的是就范李死案双方交换意见。因为此前因范李一案的曝光和八届人大四次会议上 38位全国人大代表提出议案,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但在重庆市,某些领导对该案仍持有 不同的看法。金烈副书记即是其中之一。   与金烈副书记面对面的谈话延续了一个多小时,如果说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笔者洞 悉了四川省和重庆市一次次“调查”的原本含意。因之,自然而然地解开了围绕着李裕芬申 诉案的种种怪异:如重庆市科协法律顾问室的律师,因参与范李一案的调查,被斥为“不务 正业”,强行解散。全国人大去函说情,亦不予理睬。如全国人大常委黄荣昌因为李裕芬申 诉奔走呼号,在范李一案曝光之后,其在市电信局当司机的长子,随即遭受不白之冤:有人 暗将装着人民币的信封交给小黄,让他亲自送到局长手里。结果在信交到局长手里的同时, 就有人伸手把小黄捉去,理由是“向局长行贿”。一关就是几个月,直到市人大主任于汉卿 出面,才不了了之——“欲加之罪”,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笔者向吴桂斌调查,由重 钢公司领导出面安排,现仍在三管科工作的吴桂斌才勉强同意接受笔者的采访。在房管处的 一间会议室笔者与之相对而坐。这位当年川妹如今已当了妈妈,有了一个幸福之家。由之笔 者自然而然想到范李,如果他活着也应该当了爸爸,也应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是范李 却因绝难预料的小小纠纷被人将生命毁灭。而这个毁灭与吴桂斌所说所为直接相连:她必然 清楚范李一案初起的真相,她应当愧疚,她应当在灵魂的深处作出反省。但是事到如今, “真相”仍隐藏在吴桂斌的灵魂深处。笔者从接触吴桂斌的直觉中感到,她那双并不十分清 朗的目光中,肯定隐藏着什么。   笔者亲眼看到了吴桂斌脑后的细小的几乎可以省略不计的伤疤。笔者不明白,无论是郭 俊和温世发亲手绘制的圆圆的大锤还是吴桂斌描画的似李逵手持的板斧,如何击得出如此小 小的创口?这次采访吴桂斌,一是她通过电话更改了当笔者面描述的“榔头”的形象。二是 她回忆范李用“榔头”击打她的经过,与10年前接受全国人大的同志调查时书写在纸上的文 字大相径庭。10年前吴桂斌说,看到范李用“榔头”打她后,将“榔头”放在门边。这次对 笔者说,她正查表,范李趁其不备从其背后抡起“榔头”打她。吴桂斌惊回首,跑出范家, 逃命要紧,哪顾得什么“榔头”放在门边。笔者去新山村派出所采访,负责人告诉笔者,范 李死案的直接参与者——被群众唤做“天棒”或“狗儿”的席惠泉,现在所里负责“治 安”。劣行不改,仍被认做表现“一般”。温世发就更得意了,工作几经调动,总有“上 级”关照…… 直辖市第一案   案情似乎在向前推进。   1996年12月6日,重庆市6名记者,再次上书中央,请中央领导过问重钢职工范李一案。 他们指出“权力梗阻,是此案不能大白的根本原因。”   1997年3月,八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又有20名全国人大代表再次提出议案,要求对上 一年提出的有关李裕芬的申诉议案进行催办。又因在这次会议上,正式通过了重庆为中央直 辖市的决议,其与四川省的隶属关系自动剥离。重庆市也就有了不再受四川省左右,独立查 办范李死案的全权。   1997年4月,当年亲自调查过范李一案,现已是全国人大信访局局长的李铁流再赴重庆。 在渝州宾馆,亲手将全国人大办公厅一封有关李裕芬申诉的公函交给新上任的重庆市委书记 张德邻。该公函的最后写道:“鉴于此案在全国影响很大,建议您批示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立 案查处……”   1997年4月26日,张德邻书记在全国人大办公厅的公函上做了如下批示:“此件是全国人 大办公厅信访局局长李铁流等三位同志专程来重庆面交给我的,同时传达了乔石同志的口头 指示和全国人大办公厅领导的意见,我市一定要本着对党对人民严肃认真负责的态度办好这 件事。请市检察院立案查处,选派得力检察干部经办。”   一晃半年多过去。1997年11月末,笔者一年之中第二次去重庆,却是大失所望。这一 次,笔者虽然见到了新组建的范李一案专案组的组长、原市检察院法纪处处长——一位自称 有40年公安经历的“老公安”杨德益,但听他与我初见面时的开场白我即刻意识到,又是老 调重弹!他说,目前尚处在“调查”阶段,还未真正进入司法程序;他说,迄今为止已“调 查”了几十个人,还没有发现有哪个公安干警打过范李或有其它违法行为;他说,案子久 了,许多当事人死的死,退休的退休,找都没法找,要查清楚实在困难……   杨德益点燃一支又一支“红塔山”,神态相当的平静,“你知道重庆刚刚变成直辖市, 我们就将范李死案列为‘直辖市第一案’。市领导非常重视,由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刘德胜直 接主抓。我本来今年5月退休,领导交办了这个任务,让我查清这个案子再退休。我个人看法 是说他是服毒自杀和不是服毒自杀的证据都不足。据我们所知,当事人已经死了10个,另有 70人需要当面调查,像大海捞针一样。现在调查集中在大渡口区。另外,你也知道,我们还 去了广西柳州,调查了当时的实习法医王毓祥。不过案子时间拖得太久了,有相当难度,希 望记者能理解……李裕芬我们前几天已经找过……难度一……难度二……”   “你的难度我很理解。你在重庆公检法干了这么多年,到处是熟人。我想直截了当提个 问题:你们经手办案过程中,有没有感到来自某些方面的干扰和压力?”笔者发问。   “我认为还谈不上人为的干扰和阻挠。”杨德益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我从你的谈话中已经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即时间长了,不少当事人死了,案子 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那你还有什么高见?”捅到了要害,杨德益反将笔者一军。   “按市委书记张德邻同志指示,立案!”笔者比杨德益的回答更干脆。   “拿不出对方违法事实,根据什么立案?”杨德益已明显地流露出不悦。   “怎么拿不出事实?没有出示任何手续就去抓捕范李并给他带上手铐算不算违法?没有任 何手续去范李家搜查算不算违法?在派出所刑讯逼供算不算违法?属于公安系统的派出所打死 人,再由公安系统的人验尸,算不算违法?事实不容回避,为什么不可以立案?恕我直言,以 你们现在的调查方式,仍是在重蹈过去几次‘调查’的覆辙。不去辨别具体事实真伪,如范 李到底是不是精神病?是与不是根据是什么?吞服苯巴比妥有没有可能?苯巴比妥来源在哪儿? 范李到底有没有吞服苯巴比妥的表现?医生作没作假?法医验尸作没作假?作或没作证据在哪 儿?……仅把调查多少人当作真理的判定标准,是相当滑稽的。这好比杀人犯明明杀了人,你 不抓他,还要向他咨询:‘你杀了人没有?’他说:‘没杀,不晓得有杀人这回事!’于是你 就认定杀人犯没杀人。再者,只凭张三、李四、王五说如何如何,你们能解释得清范李是活 着走进你们派出所,躺着出来的这一不容辩驳的事实吗?我想特别强调的一点是,范李一案 搞不清了,只是你们一家之言。事实是,该案有大量证据足可以认定,你们不想认定也不想 搞清!另外据我了解,你们的调查带有明显的倾向,有人说,不敢对你们讲实话!”笔者把憋 在心里的话和盘托出。   “这话怎么讲?”明摆着的“倾向”,还怕人点破——我最后的一句话使杨德益感到紧 张。   前几天,即11月4日,杨德益刚刚“调查”了李裕芳。李裕芬天真地以为,这一回真正要 给她解决问题了,感动得热泪横流。   至于杨德益如何“调查”,我们且看李裕芬老人最近抱病写给中央的一封信:   ……重庆市检察院专案组,由法纪处杨德益处长负责。我认为他们的调查带有明显的偏 见和框框,对他们有利的就作笔录,对他们不利的就不顾事实不作笔录,这样的调查还有什 么客观公正可言呢?   97年11月4日,专案组约我在大渡口区检察院法纪处谈了一天。本来我是非常信任他们 的,并一再表示感谢党、感谢他们辛苦的调查,相信他们一定会实事求是秉公执法,没有抱 一点怀疑态度。谁知他们如此调查,实在令人失望……例如我讲述的事实、人证、物证等, 不作真实记录,而是采取断章取义,掐头留尾,故意漏记等手段……这样就与我所讲的情况 有很大出入。同时,他们笔录字迹我也看不清楚。我向他们提出意见,不同意他们笔录的内 容,他们根本不听我申辩,并令我按照他们的旨意,由他们说一个字叫我写一个字,还用拇 指指定我在他们记录本末尾处写上“此记录本人看过,记录属实”等字。   当天调查时,回忆我儿范李被害过程,我整整哭了一天,哭得头昏脑胀,事后我发觉事 情不对头,晚上就给有关领导打了电话,提出了我对笔录的否定意见。为了让上级领导对该 笔录有个全面了解,我举几个事例如下:   ……   三,我拿出有关证据,提出要求查清当时办案人员偷换、篡改抢救范李病历一事,杨德 益根本不予理睬……   四、关于所谓范李打伤抄水表女工的凶器——榔头问题。   我如实讲了当时新山村派出所为了栽赃范李打人,到我家来找“凶器”,把我借邻居的 用于扭铁丝的一把铁把的榔头抄去了。当场大渡口区公安分局的张立力还拍了照片的而且拍 照片时是由彭定德照的手电筒。这把榔头收去后放在派出所保管室,不翼而飞,一直到现在 不知下落。杨德益对我说的事实不感兴趣,他从未见过这把榔头,却和我发生争执,一口咬 定榔头是“木把”,绝对不是“铁把”。他这是“调查”吗?   五,范李死后,我难过悲伤到极点,精神陷于崩溃。回忆起当天早上7点钟,大渡口区公 安分局周艾侯局长和强显德拿了个方块硬纸板样的东西,叫我签字,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便糊里糊涂签了字。到现在我也不知签的什么字。这次杨德益说,他们核实了,是周局长和 强显德拿出的验尸通知单,我签名,以此证明是我自己要求公安局法医出面验尸……白纸黑 字,大渡口区公安分局明明在1984年4月14日的《关于对范李死因的调查及处理情况的报告》 第4页最末一行写着“我们请求市局刑警大队派员勘查现场和进行尸检”,自己承认了尸检完 全由公安局自己安排的,杨德益就是视而不见。凡是对方说的,杨德益就认定是正确的;凡 是我所说的,就是不予认定,就是不正确的,天下还有我说理的地方吗?   六,范李被抓到派出所后,因许忠诚拆掉我家水表、电表、煤气表,我先留下来。等我 赶到派出所后,范李已经被打得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我把范李叫醒,扶起他坐在我身边, 范李对我说:“妈,他们打我,我一身痛。”可杨德益却一定要和我争执,斥责我说得不 对,杨说:“范李明明坐在你腿上嘛!”   杨德益当时不在场,他是向我调查来的,反倒现场情况比我还清楚。他就是不如实把当 时范李对我说过的话记在本子上,他这是调查吗?   七,在杨德益向我调查后,杨对我说,原来的调查材料摆在那里,我们推不翻,所以不 能立案。可见杨德益的“客观,公正,不带框框”都是假话……   我为儿子告状,行程已经等于跑了地球两圈,告白了头发,跑坏了身体,15年我没睡过 一夜踏实觉,没吃过一顿踏实饭,我过的是人间地狱的生活。尊敬的领导,打死我儿子的人 比我活得好,15年来总有人帮助他们说话,总有人为他们鸣不平,知道现在杨德益还是和他 们一鼻孔出气……全国人大出面帮助我,他们不怕;记者给他们曝光,他们不怕;市委张书 记要他们立案,他们不怕;他们什么都不怕!我不明白,法律到底保护好人还是保护坏人?为 什么我这个老太婆就不能受到法律的保护?法律是治坏人的还是治老百姓的?重庆市现在变成 了直辖市,脱离了四川省的领导,以前重庆市老是说,我的案子不好解决是省里如何如何, 现在重庆独立了给四川省找到了新的理由不管我,而重庆市还有什么借口和理由不解决我儿 子的问题?我今年已经快70岁了,我还能不能活着看到范李沉冤昭雪?还能不能等到那一 天……”   李裕芬将这封信寄往北京的当天,给笔者打来长途电话。才开口,她即已泣不成声: “……陈记者,我身体很不好,要是我活着打不赢官司,你要帮我……”手持话筒,遥念话 筒另一端数千里之遥的李裕芬老人,笔者简直无言以对。   行文至此,笔者又不得不再回顾一下杨德益专案组的两位年轻人前往广西柳州,对范李 一案的重要当事人、当时与苏一中一起解剖范李尸体的实习法医王××的调查(摘要):   时间:1997年7月22日,下午4:30   地点:柳州某中级法院   被调查人:柳州某中级法院副院长王××   ……   问(调查者姓名隐去,以下同):参加尸检,你想没想过此人(指范李)如何死亡?   答:没有。   问:尸检后开过会没有?   答:我没有这个印象,或者开会我没有参加。   ……   问:苏一中进行尸检,你怎么配合?   答:我是实习生。   ……   问:开刀什么情况?如打开胸腔。   答:胸腹腔很难回忆。   问:喉部呢?   答:回忆困难,我只能依靠现有资料。肺肯定肺水肿……开颅是我用锯将颅骨锯开,头 皮下有血……颅骨打开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胃容物当场提取交王高远。提取物还有血、 肝、脾……尸检后记得吃饭不记得开会。   问:有关尸检和范李死因分析的讨论参加过没有?   答:听老师的了。   问:通过现场,你认为范李死因除服用苯巴比妥外还有没有其它可能?   答:还是请专家回答这个问题最好。   ……王××回答充满了机巧和智慧,并且与重庆方面遥相呼应,不谋而合。关键问题的 回答,避其锋芒,借力发力,四两拨千斤!他可以记得打开胸腔后的肺水肿,可以记得“颅骨 打开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却不记得他打开胸腔初始所见的“血坨坨”;他可以记得解剖 当场提取胃容物交给王高远这一小小的细节,可以记得尸检后吃饭,却不记得尸检后周艾侯 主持的黑白颠倒的“定向会”。   蜀道杜鹃红   依照1997年3月14日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第四章第八节第八十七条第四款:“法定最高为无期徒刑、死刑的,经过20年。如果20年以 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   参照此款,追究非法刑讯逼供将范李置之死地,继而串通一气罗织伪证的一伙的刑事责 任,已不存在时间的限制。但是目前此等“追究”,看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杨德 益仍在依仗隐蔽的权力,继续执行已经被其改变了味道的“法律”。   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全部真理的杨德益,陪同重庆市副检察长刘德胜等4人,1998年元月28 日在重庆改为直辖市后的第一届人大第二次大会上,接受部分市人大代表以及大渡口区代表 团、双桥代表团“关于范李致死案”的质询时,做了如下的谈话。   刘德胜介绍说:“该案是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和高检交办的,市委和张德邻书记很重 视……这次是由检查院独立办案,工作人员都未参考过历次调查。我们做的主要工作:一, 对过去各方面的材料进行全面收集。包含正反各方面的材料,共收集了25个部分3700本…… (作者注:刘德胜本人刚刚说过“未参考过历次调查”不到10秒钟!)二,两个月来,在全市、 全国范围内被调查的人头上百个……由于年代已久,调查难度大,有的人已调查了十几次, 每次都说得不同。问他到底以哪次为准,他说事隔这样久,哪个还记得……证人都烦了…… 人员流动很大,有的工作单位变了几个地方,有部分人已死。(作者注:最重要的证人之一李 裕芬他们只调查了一次,并且逼着她在被歪曲了的带有明显的倾向性的调查记录上签字。另 外,刘德胜说调查一个人十几次,十几次说得都不一样,如果不是被调查者神经有毛病,也 是调查者糊涂得可以。刘德胜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在为范李一案最终不明不白交差找借 口。)三,对案子的技术问题作了全面的鉴定:我们请了全国10名教授级的专家对验尸报告进 行了调查论证。我们办案经费紧张,仅这次请专家就花了几万元,由于原尸检报告的疏漏, 需要解决的问题现在已无法解决,只能尽力而为,作出一个较准确的结论……专家们分析验 尸报告后认为‘服巴比妥致死的可能性大,但也不排除其它可能性’。”(作者注:请大家注 意,杨德益向专家提供的验尸报告,本身就是经过加工的假报告,专家对范李之死又怎能作 出正确的判断?并且即使这份假报告也没有轻易从重庆市公安局拿出来。杨德益去要了几次, 市局就是不给。杨德益没有办法,跑到北京全国人大求援。由全国人大致函公安部办公厅, 再由办公厅郭副主任作了批示,才总算把范李的尸检原始勘验记录、范李的尸检毒化检验的 原始记录拿到手。初始听到市公安局和杨德益调查组作对的消息,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 觉。你想想,市公安局公然敢于顶撞市委书记张德邻指示成立的专案调查组,了得!如若市局 与调查组就此结怨,即自然形成了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机制”,这对于查清范李一案反 倒是推动。但是我又错了,也难怪有的朋友称我是自作聪明的堂吉诃德。很快,重庆市公安 局领会了杨德益的良苦用心:走过场的“鉴定”无损重庆市公安局一根毫毛!他与他,同在四 川,低头不见抬头见;同在公检法,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天下事再大,不如“关系、友情、人情、亲情”事大!什么“冤假错案”,什么“调查”,什 么“法律”——只要你好我好,一了百了!)   刘德胜副检察长在接受重庆市人大代表质询时极力回避了代表要求解释的这样的事实: “范李从下午5时多就铐上手铐,直到昏迷后夜里9点多,在长达4小时后,才取手铐,此时手 铐已取不掉,还是请钳工师傅又砸又撬,才把铐子打开。这样长时间铐他,也可能是致死的 原因,新山村派出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首先铐范李就是非法,铐又铐了5个小时,直到 范李身上带着11处创伤被送到医院之前,才找人撬开,你能设想范李在派出所享受的是天堂 般的待遇吗?)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杨德益领导的“调查组”仍没有最后消息。在失望与期待交织的等 待中,李裕芬的上访已跨入了第十五个年头。发白如雪的李裕芬的确老了:步履已远不如当 年稳健,说话的气力也大不如前。15年,她的双脚不仅十趾趾甲全部走脱,脚骨也都走变了 形;她不仅负债累累,更是百病缠身!15年,只有上访到底的决心没有变,只有对北京对中央 的信赖没有变!她不止一次说过:“就不信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当家做主的天下,找不到老百姓 说理的地方!”   1998年3月11日,李裕芬拖着虚弱的病体准备第十三次进京了。此前不久,医生已通过胸 透发现她左肋下的阴影,要她做进一步检查。检查先要付3000元,她拿不出来,又因她急于 再到北京继续告状,就不顾医生劝阻跑出了医院。李裕芬启程了,邻居罗妈、周妈、王妈、 刘妈4个老太太争着买票送她。从大渡口到重庆火车站好远好远,平时绝少进城的老太太,一 路轮流搀扶着李裕芬直到火车站。李裕芬还发着烧,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但她想在九届全 国人大开幕前赶到北京,硬撑着病体上了火车。当夜7点多钟,重庆发往北京的390次列车驶 出重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