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 章诒和 聂绀弩⑴是当代作家。许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不知道他是谁。我所供职的 中国艺术研究院,算是高级知分子的一个密集点。最近和同事一起吃饭。提 及聂绀弩,竟十有八不知。而知者,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贡献,是继鲁迅之 后的第二人。特别是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旨同庄骚,读来令人欲笑而哭 ,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聂绀弩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鲁迅说:“救救孩子。”聂绀弩“ 孩子救救我们。”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父亲》;聂绀弩写下《怎样做母亲 》。看过《红楼梦》的人大多不喜欢阴柔的宝钗、袭人;聂绀弩认为“不写 宝钗、袭人是坏人,《红楼梦》的反封建的意义就更深。”人家学习马列, 图的是政治进步;聂绀弩看《资本论》第一卷,读到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 ,常到河边偷看男工游泳的段,能联系“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 ’,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彻悟。⑵”举一反三,探究“聊斋”的思 想性。蹲过大牢的人,都恨监狱;聂绀弩常常怀念监狱,说“监狱是学习圣 地,监狱里医疗卫生方便”。 他在号子里回忆过去读过的旧小说,偶有所见,就记在笔记簿上,居然写了 一二十册。聂绀弩受胡风事件牵连数十年,数十年间不断地怀念胡风,不停 地写诗赠故人:“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三十万言书获 罪,受三十年牢狱流徙之灾)”。所有胡风分子无不憎嫌以出卖胡风为进身 之阶的人;聂绀弩为其开脱,说“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错从 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聂绀弩种种特立独行的做派和一贯到 底的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辈子在批判、撤职、监督、察看、戴帽、劳 改、关押、冤屈、丧亲、疾病中度过。人生成败若以幸福快乐为标准去衡量, 他是彻底的败者。 父亲(章伯钧)不认识聂绀弩,他是母亲(李健生)的朋友,而且是后期的 朋友。这个后期的具体划分是在1970年前后。我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 徒刑20年,服刑在四川;聂绀弩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关押于山 西。母亲与周颖⑶原本相识,因同为反革命罪犯家属而骤然接近起来。相似 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母亲和周颖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有两个固定话题 。一是交换聂绀弩和我在狱中的情况,特别是收到我二人信件的时候,要共 同探究,力图解读出字里行间的全部内容。二是不断地打听消息,分析形势 ,寻找各种关系,商议能够营救我们出狱的良策。比如,搜集到中央近期要 召开某个全国性会议的消息,二人立即分头行动,各自写出递交首长的“求 情信”。然后,母亲去叩响农工中央主席季方家的大门,恳请他会见四川省 省长,为我“高抬贵手”。周颖则直奔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学范家中,烦劳他 找到山西省负责人,能否为聂绀弩“法外施恩”。其结果,往往是石沉大海 ,杳无音信。周颖的精神状态不如母亲,情绪波动,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母亲是很理解人的,心怀悲悯的她对周颖肺肝直陈:“老聂岁数比小愚(我 的小名)大多了,身体也不好,所以,我要先救老聂。”感动万分的周颖老 泪纵横,涕泣不止。 母亲一诺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处奔走,寻找机会和办法。1971年的秋季 ,农工党老成员、因1957年划为右派而身处困境的朱静芳,从淮安乡下来 到北京谋生。她下了火车,便直奔我家,希望获得母亲的帮助。住房紧窄的 母亲二话不说,让朱静芳与自己食住在一起,有如家人。母亲工资一百四, 她几乎每月都要拿出二、三十元,偷偷塞进朱静芳的口袋,直至右派问题得 到圆满解决。朱静芳解放前就攻读法学,划右前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审员 ,感觉敏锐的母亲觉得搭救聂绀弩的机会到了。这大概是在1971年。母亲 把朱静芳介绍给周颖。周颖看着南京来客落泊寒酸的样子,心想:连自己都 要投靠别人,这样的人能管用吗?故态度很有些冷淡。但面对母亲的热忱, 也碍于情面,她还是把聂绀弩的“犯罪”情况和关押情况告诉给朱静芳。朱 静芳当然察觉到周颖的冷淡,但看在母亲的情份上,也看在聂绀弩的名分上 ,她表示愿意帮这个忙。会面的当日,周颖便向朱静芳提出去山西稷山县看 守所看望聂绀弩的要求。母亲说:“还是让老朱先探探路吧!她的盘缠由我 承担。”巧了,朱静芳从前在法院工作的一个同事的丈夫,正担任看守所所 长。她表示愿意前往,并说自己必须假称是聂绀弩的亲戚才行。三人的茶水 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拢。 当聂绀弩在看守所所长办公室,看到一个叫朱静芳的女人口口声声称自己为 “表姐夫”的时候,惊异得直眨巴眼睛。而朱静芳见他的身体和气色都还算 不错的时候,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所长告诉朱静芳:由于觉得聂绀 弩人好,又很有学问,索性没有叫他干什么劳动。朱静芳带来由母亲和周颖 买的罐头、茶叶、香烟、白糖、点心。所长叫一个姓李的年轻人⑷将它们拿 回监舍。在所长办公室,朱静芳和“犯人”的会见持续了三天。在这个看守 所历史上,是个绝对的例外。聂绀弩是有问必答,只是在问到“犯罪案情” 的时候,才变得支支吾吾,说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判刑就被押送 到了稷山。而暗地里,瞅着这个操着苏北口音、高大结实的女人直纳闷儿: 这个“朱大姐” 到底是谁? 从哪儿钻出来的?他把自己的亲戚和周颖的亲 戚在脑子里翻了个遍,也没能考证出来。见到了人,人又还健康——母亲觉 得朱静芳是首战告捷,便毫不客气地对周颖说:“你该请客!为老朱接风。” “请客,请客!”周颖一个劲儿地点头。 饭是在座落于交道口大街的康乐饭馆吃的,周颖做东,全家出席。席间,气 氛热烈。母亲不停地给朱静芳夹菜递汤。朱静芳直到今天都记得有道非常好 吃的菜,菜名儿叫黄鱼羹。 聂绀弩在稷山看守所的四年时光,寂寞中也有快慰,冷冽中亦有温暖。同号 同铺的小李,不但照顾他的生活,还一起读马列,小李每有所悟,聂绀弩会 惊喜异常。聂绀弩搞不懂马克思论述的“级差地租形式”,小李便给老人补 习数学知识。潜心于理论不光为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聂绀弩想以此验证自 己的人生观。 另一个同号的囚犯,是一个叫包于轨⑸的人。他与聂绀弩是共用一副手铐押 赴稷山的,故聂绀弩有“相依相靠相狼狈”的诗句相戏,相赠。这个清华国 学研究院毕业的包先生,博学多识,通文史,精诗词,尤擅对联,曾在王府 井画店举办个人书法展览。聂绀弩对他的学问佩服的不得了,称他是活字典 。“鬼话三千天下笑,人生七十号间逢。”监狱不得高声喧哗,聂绀弩又有 些“耳背”,所以俩人经常交头接耳,“鬼话”连篇,用同心之言彼此抚慰 受伤的筋骨、受辱的心。后来包于轨病死看守所,草葬于狱内空地。这令聂 绀弩哀痛不已。 1974年年底,聂绀弩被判处无期徒刑,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情绪激动 又万念皆灰,十多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是泪是花还是血?频揩老眼不分 明。”悲愤难忍的聂绀弩向周颖报告了这个最坏的消息,觉得自己只欠一死 ,别无它途。周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家,对母亲和朱静芳说:“事情不好了 ,老聂判处了无期徒刑,他不服,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她拿出聂绀弩 的信,信中写道:“我是永远回不了北京城。” 母亲黯然无语,而周颖早变成了木石,呆坐在沙发。 冷静的朱静芳问:“周大姐,你可知老聂现在关押何处?”“临汾。”朱静 芳想了想,说:“那就在省第三监狱了。”遂安慰周颖,道:“不要急,有 办法,省三监我有认识的人。”周颖听到这句话,情绪稍许安定。她走后, 朱静芳告诉母亲:“我如今是个农民,靠种庄稼吃饭。所以,现在必须赶回 南京乡下插秧,等秧子插完,就赶来北京,专跑老聂的事。”母亲马上给朱 静芳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并反复叮嘱:“老朱,你要快去快回呀,咱们救人 要紧。” 朱静芳前脚刚走,周颖后脚病倒在床。学医出身的母亲话不说,把周颖接到 家中,一住数月,亲自护理侍候。返回北京且落脚我家的朱静芳看着母亲跑 前跑后,炖汤拿药的情景,慨然道:“这才叫患难与共,肝胆相照呀。” 经过反复思考,朱静芳认为:放出聂绀弩只有一条路,即保外就医,而获得 保外就医则必先获得减刑,改判为“有期”,才有可能。“老聂怎样才能减 刑呢?”周颖的反问,却令她一时无法回答。母亲建议朱静芳还是先与她所 认识的监狱管理人员联系,再商讨减刑之策。谁料想事情又那么凑巧,朱静 芳与山西省第三监狱的狱政科长老彭元芳相识,且私交甚好,而老彭的爱人 姓杨,是这所监狱的监狱长。朱静芳随即给老彭写了封信。信中说,自己有 个姓聂的表姐夫在省三监服刑。母亲把信看了一遍,问:“你为什么不写明 自己的亲戚是聂绀弩呢?”“不能写明,这样的事只能面谈。” 老彭没有回信,这令母亲和周颖有些失望。朱静芳却说:“周大姐,我们可 以去临汾了。她是不会复信的。” 母亲为朱静芳买了去太原的车票(周颖的车票是自己买的),又给了她几十 元钱,做逗留临汾和返程的花销。 1975年盛夏,周、朱二人坐了火车坐汽车,近午时分到了监狱。老彭在自己 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昔日老友,请朱静芳坐沙发,把周颖理所当然地视 为罪犯家属,端个矮脚小板凳叫她靠墙角呆着,还叫了一个管理人员陪同。 见此情状,朱静芳觉得无法进行实质性谈话。当晚,朱静芳决定让周颖住县 招待所,自己则搬到老彭的家里。晚饭后,朱静芳向老彭详细介绍了聂绀弩 的身份、资历、为人、成就等情况,还拿出了一本随身携带的聂绀弩作品, 请她翻阅。为摸清案情,朱静芳提出想看看聂绀弩的档案,老彭同意了。 可翻开卷宗,内里只有一张判决书。内容简单得像简历,案情概括得像口号 ,且通篇措辞严厉。指认他犯有现行反革命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恶毒攻 击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判决书上的最后一句是:由于认 罪好,特宽大处理,判处无期徒刑。 第二天接见“犯人”,老彭的态度明显改变,接见地点没有安排在固定的“ 犯人接见室”,接见时间也没有遵守“只许半小时”的规定。穿着囚衣、戴 着囚帽的聂绀弩,从关押区向管理区缓慢走来。他很快认出了朱静芳,眼睛 里流露出笑意,说:“朱大姐,你长胖了。”这本是句淡话,不知怎地令朱 静芳辛酸无比,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赶忙掉过头,泪水便沿着面颊滚滚而 落。她请老彭离开办公室,自己也站到院子里,好让周颖单独和聂绀弩会面 。 会面结束了,朱静芳迫不及待问周颖:“你问清楚了没有,老聂到底犯了些 什么?”周颖答:“他告诉我主要犯罪事实是辱骂了江青和林秃子。”“辱 骂的具体内容呢?”“说他讲‘江青和林秃子有暧昧关系’,但老聂始终没 有承认;人家追问这话是谁说的,他东扯一个西拉一个,都没能落实,所以 公检法认定还是他自己讲的。”“还有呢?”朱静芳问。“还有,就是他想 吃五香牛肉。”监狱哪儿有什么五香牛肉?好心的老彭特地跑到附近部队驻 地借了五斤肉回来,给北京来客和聂绀弩包了顿饺子,算是改善生活。 患难夫妻的会面长达四、五天之久,在此期间朱静芳加紧做老彭的工作,最 后,索性摊牌:“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人给我放出来。”老彭没有正面回 答,只是说:“老聂的身体不好,害过一场大病。我们把他弄到太原的医院 ,治了几个月才救活的。按这里的做法,判了无期的犯人是要押送到北大荒 的,我们觉得他身体太差,就没有叫他去。在这里,也是做些轻微的劳动。 ”“什么叫轻微劳动?”朱静芳问。“比如在监狱的厨房洗洗菜。”朱静芳 说:“你一定要想办法。先要保证他的健康,再做到保释就医。”又说:“ 老聂是个作家,给他一些书看,精神上也好有个寄托。”分手的时候,心里 拿定主意的老彭把客人一直送到监狱大门,对朱静芳说:“你放心吧,我保 证把老聂健康地送还给你们。” 回到北京的朱静芳连续给老彭写了几封信,均无回音。但她得知:聂绀弩的 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从大牢搬到小屋;屋里放了书桌,书桌上摆了纸笔; 北京寄去的或托人带去的罐头、腊肉、香肠、咸鸭蛋等食品一律由老彭转交 。老彭和一个姓张的劳改干部命令在厨房干活的犯人,每天给他或蒸一碟腊 肉,或切一盘香肠,或开一个罐头,或送一个咸鸭蛋。聂绀弩从心眼里感激 朱静芳,说:自她去了监狱,自己的生活完全变了,如此特殊的待遇是监狱 里从未有过的。而朱静芳打心眼里感谢老彭、老杨和老张,说他们如此地敢 于担责冒险,真的够朋友。过了几个月,情绪又开始消沉的周颖对朱静芳说 :“我想离开北京,在老聂的监狱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来,就在旁边陪他到老 。”朱静芳说:“你要这样也可以。不过,我和李大姐还是要尽量想办法, 把老聂搞出来。”话虽如此,却无良策。尽管劳动改造表现好的犯人可以减 刑,可聂绀弩早已不参加劳动了,减刑又从何谈起?老彭他们也是干着急。 1975年冬季,毛泽东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 大释放,并适当安排工作。愿意回台湾的,可提供方便。这个“决定”在全 国范围迅速传达,果断落实。这个文件我是在四川监狱里听到的,与我同牢 而居的国民党旧军政人员先是不敢相信,后是彻夜不眠。那些够不上县团级 的老反革命第一次恨自己罪恶小、军阶低。 “决定”到了山西政法部门。根据档案,上边通知山西省第三监狱在押的原 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共有8名。经核对,监狱领导发现只有7名 ,其中一人已病亡。老彭他们觉得让聂绀弩出狱的机会到了。因为只要能顶 上这个空额,便可蒙混过去。但完全蒙混也不行,于是,他们开始翻查聂绀 弩的档案,看看是否能够在他的政历上找到一丝与国民党的联系。这时,得 知“决定”的朱静芳火速投书,信中也提出了相同的主意。毕竟她是经过母 亲介绍认识的周颖夫妇,所以并不十分清楚聂绀弩的全部历史。还是监狱领 导在提取的聂绀弩档案里,发现他有“于1924年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学习” 的经历。有了黄埔军校的履历,就足够了。老彭立即告诉朱静芳:事情办好 了。聂绀弩以老共产党的身份进的监狱,以老国民党的名义出的牢门;以现 行反革命的犯罪抓进去,以历史反革命案情放出来。 1976年秋,母亲征得周颖的同意,拜托电影家戴浩⑹去山西接获释的聂绀弩 返京。戴浩也是右派,每月领取生活费30元。他从母亲那里接过买车票的 钱,又向母亲借阅一套明朝版线装书,说是“以破长途之寂”。生性慷爽的 母亲不忍拂其意,犹豫片刻,还是将书拿出。结果,人接回来了,书却丢了 。许多年以后,母亲对我提起那套明版书还心痛不已,带着埋怨说:“我也 不明白为什么戴浩非要那套书?要知道,那是你老爸爸的遗物。”聂绀弩回 到北京,却报不上北京户口。仍是朱静芳抛头露面,找到与派出所、公安局 关系极好的一个老太太(即文怀沙之母),请她出面为聂绀弩报上了北京市 居民户口。 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刀笔纵横光闪闪。 化杨枝水洒枯花。劝君更进一杯茶,千里万里亦中华。 聂绀弩对朱静芳心怀感激,写了这样一首六句诗送给她。聂绀弩获释经过, 朱静芳对外人谈及很少。后来,周颖曾对别人便讲:“我们老聂能够出来, 是由于某首长出面。”话传到朱静芳耳朵里,惹出一肚子火。气愤的她当着 聂绀弩的面,质问周颖。又说:“你这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讲不 过你。”理屈的周颖说罢,便去卫生间。趁着这空当儿,坐在一边旁听的聂 绀弩乐滋滋对朱静芳地说:“她怕你。”过后,朱静芳心里很难过。她对我 说:“小愚,我想办法救老聂,一方面是由于你的母亲待我太好,一方面是 因为老聂实在是太冤。” 我说:“朱阿姨,没有你的帮助,聂伯伯也能出来。不过,他要在监狱里等 到胡耀邦上台平反全国的冤假错案,时间至少要推迟三至四年。等一年,就 意味着再坐365天的牢。对个老弱病残来说,在一千多天的日子里,什么情 况都可能发生。” 朱静芳不住地点头,感叹道:“别看周颖一头白发,还不如小愚懂。” 关于聂绀弩的“犯罪”,不禁让我联想起戴浩对我讲的一段话。我出狱不久 ,戴浩来我家闲聊,母亲留饭。饭后,我送戴浩去建国门大街的1路汽车站 。正值残夏,阳光耀眼,热气灼人,几只蜻蜓在空中盘旋。我俩拣着有树荫 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他停下脚步,突然地说:“现在背着李大姐、周大 姐、朱大姐以及陈大姐(即陈凤兮),我向你提个问题:把你关进大牢,冤 不冤?” “当然,冤呀!” “我也认为冤。章诒和不就是章伯钧的女儿吗?小愚不就是有感于江青从政 ,在日记里写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一句话嘛。” 我点点头。 接着,他又问:“你说把聂绀弩关进大牢冤不冤?” “当然,也冤呀!” “错了,与你相比,老聂可不冤哪。” 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他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用不着吃惊,戴叔 叔解释几句,你就明白了。用今天的法律去判断,老聂是冤枉。可拿当时的 政策去衡量,聂绀弩可是真的有罪。” “为什么?” “因为他真是像判决书写的那样,恶毒攻击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我现在可以 告诉你,老聂骂林彪用的是最粗鄙的语言,粗鄙到我无法对你重复他的话。 ” “真的?” “真的。在接他回京的路上,老聂把自己的‘犯罪情节’全都告诉给我。我 曾经告诉给你的母亲,她叮嘱我今后不要再对别人讲了。” 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发现性情狷介的聂绀弩对自己所反感的事物,用语常常 是很刻毒的。戴浩的话,一点不假。聂绀弩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底辱骂“副 统帅”呢?我觉得除了性格因素、本性使然,资历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不错,聂绀弩是名作家,但他又是个老革命,且“老”到与林彪同读黄埔( 聂为二期、林为四期),同为湖北老乡。有着这样的一个背景,即使对方变 成了革命权威、政治领袖、毛泽东接班人,他也决然不会去仰视、去拥戴的 。在聂绀弩的眼里,林彪就像面对面办公的同事、隔壁而居的街坊那样普通 熟悉。因此是可以随时随地的批评乃至诟病其缺陷的,这缺陷包括他的野心 、虚荣、伎俩和作风。周颖来我家,一坐便是一天。母亲定是留饭的,擅长 烹饪的姐夫洗手下厨,烧出的菜虽非美馔,却颇适口。周姨每次吃了,都说 :“好,真是太好了,我还要带些走呢。” 聂绀弩释放回京以后,她带菜的习惯仍保持着,且加大了力度——带走的菜 肴都改用我家大号铝饭盒,且塞得满满的。周颖一边把菜装饭盒,一边解释 说:“我们老聂就爱吃小柴(指我的姐夫)做的菜!”每听此言,母亲脸上 泛起微笑,姐夫则一副得意神情。菜带得再多,全家也心甘情愿。后来,有 一次母亲要去王府井八面槽有名的全素斋买些素什锦回来,竟发现家里所有 的饭盒都没了。问姐夫,回答说:“章家的饭盒都在聂家碗柜里放着呢!” 母亲去看望聂绀弩,常让我的姐夫陪同。姐夫自会带上许多新鲜鱼肉及蔬菜 ,亲自做给“聂伯伯”品尝。看着满桌子的可口菜肴,聂绀弩特别高兴。他 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吃到的快乐远没有吞下的苦水多。但今天我是快乐 的,大家是快乐的。” 一天下午,母亲正在清理父亲生前收藏的清代茶壶。1966年8月红卫兵抄家 时只认得瓷器,不知道这些用泥巴做的茶壶也是古董、“四旧”、好玩意儿 且价格不菲。所以经过无数的洗劫之后,家里还剩得几把宜兴老壶。母亲刚 把茶壶擦洗干净,摆在地上晾干,周颖、朱静芳二人就进了门。周颖见每把 茶壶都那么漂亮,便说:“李大姐,这些壶真好看,送给我一把啦!”见母 亲没有吭声,即又说:“我们老聂总爱靠在床上,用杯子喝茶很不方便…… ”一听是拿回去给聂绀弩使用,母亲就让周颖任意挑一把。自然朱静芳也挑 了一把。事后,母亲提起这两把茶壶又很有些心疼,并念叨:“也不知老聂 用上茶壶没有?” 出狱后的聂绀弩很想为母亲做些事。一次,他知道母亲在大街上摔伤了胳膊 ,就毛遂自荐,说要领着母亲去找个医生。母亲问:“你带我找中医,还是 西医?” “中医。” “此人有名吗?” “此人大大地有名。” “他是谁?” “萧军。” 母亲嗔怪道:“老聂,你别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萧军是个作家,你带我找他 做什么?”聂绀弩笑了,笑里透着得意。说:“李大姐,你说得不错。但你 不知道,他还是个正骨中医。”受聂绀弩热情诚挚的感动,母亲同意了。他 们一起到了座落在什刹海附近的萧军的住所。“这是李大姐。李健生,章伯 钧夫人。”红光满面的萧军听了聂绀弩的介绍,紧握母亲的手,说“认识你 ,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聂绀弩说:“我们不是来做客的,是来看病的。”结果,既做了客,也看了 病。母亲的胳膊让健硕无比的萧军“三下五除二”地给摆弄好了;他们也成 了朋友,同聂绀弩一道,又去烤肉季吃饭,又在湖边合影。 1977年11月,北京市政协重新开张,恢复活动,召开了五届一次会议。从 前一直是北京市政协委员的母亲却未接到“当选委员,参加会议”的通知, 而其他老委员都先后收到了。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独独没有自己的份儿 。她来到聂家,对聂绀弩夫妇说,自己很想不通,也很不服气。聂绀弩对周 颖说:“你去买些酒菜来,中午我请李大姐在家里吃饭。”周颖不善家务, 也没有雇佣固定的保姆。所以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在他家吃饭的。但今天 例外,母亲同意了。饭桌上,聂绀弩持箸进菜,殷勤相劝,又向母亲举杯, 而且一定要“干”了。过后,对母亲说:“李大姐,我送你一首诗吧!怎么 样?” 幺女归才美,闲官罢才清⑺。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 无预北京市,宁非李健生。 酒杯当响碰,天马要行空。 听着听着,母亲的脸红了。“李大姐,你看我说得对吗?”聂绀弩问。“对 得很。‘无预北京市,宁非李健生。’这两句多好。”母亲笑了。“你说好 ,那就好。”三日后,聂绀弩将诗写于信内,寄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 偶遇不快,便常吟这首《李大姐干杯》。 1978年秋,我被释放出狱,回到北京,却尚未平反。 一天上午,母亲对我说:“我要带你去认识一下聂绀弩。”我俩是搭乘公共 汽车去的。头天,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熟食和水果。母亲路上叮嘱我,千万不 要谈论有关子女的事。这时我才知道聂绀弩和周颖有个独女,叫海燕,在歌 剧院供职。女婿姓方,人称小方。令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出狱前 的一个月海燕自杀了,死因不明。小方被批斗,其所在单位领导和群众一致 认为他对妻子的死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没几天,小方也自杀了。周颖对聂绀 弩瞒着这宗命案,谎称海燕出差在外。聂绀弩思女心切,很快病倒在床。过 了半年多的时间,经母亲和其他几个老大姐商量,觉得总瞒下去不是个办法 ,再说聂绀弩也不是个承受不了打击的人,于是决定由陈凤兮找个单独的机 会告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陈凤兮静静地讲,聂绀弩默默地听,讲 者与听者的眼睛里都闪动着泪花。当晚,聂绀弩彻夜无眠。第二天早晨,周 颖进丈夫的卧室,“只见绀弩面朝墙壁睡着,半边枕上犹有湿痕。桌上的烟 盒空了,地上有一堆烟头。笔筒压着一张薛涛纸,纸上是一首七律诗⑻。” 但在聂绀弩的心里,仍藏着一个死亡之谜,即女儿为什么要自杀? 周颖把家从地安门附近的东不压桥胡同34号的平房,搬到了左家庄地区的 新源里单元楼。回到北京的聂绀弩按被释放的国民党军警特人员待遇,每月 从街道领取18元生活费。他不能安于这样的身份,也不能安于这样的生活 ,便给担任全国政协主席邓小平写信,说明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和莫名其妙被 放的情况。邓小平将信批转给时任全国政协秘书长的齐燕铭,齐燕铭向邓小 平汇报了聂绀弩“军警特”待遇的近况。邓小平听后,两眼一瞪,说:“他 是什么军警特!”齐燕铭遂立即派人,给聂绀弩送去二百元营养费;跟着, 齐燕铭责成有关方面,将“文革”中红卫兵抄走的现金——约有七、八千元 ,如数退还。 聂绀弩单薄、瘦削。无论行走,还是坐立,身体都有些前倾,背微驼。从我 看到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聂绀弩是一幅线条洗练、轮廓分明的肖像版画。 令人难忘的是他在文人派头里所显示出的鄙夷一切的精神气质。即使有客人 对面而坐,聂绀弩也常沉默不语,似乎总带有几分痛苦。其实,聂绀弩并不 忧郁,只要一笑,眯缝着两眼,让人觉得慈祥可亲,是个仁厚的长者。当他 正眼看你的时候,那目光竟是那样地坦白,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你的胸膛直达 心底。 我向他浅浅地鞠了个躬,母亲介绍说:“这就是小愚了,刚放出来。” 聂绀弩问:“你是在四川的监狱吧?” “是的。” 周颖说:“小愚关押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你在哪里做什么?”聂绀弩又问。 “我种了五年茶,织了五年布。聂伯伯,你呢?” “我没有怎么劳动。” 我还告诉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和母亲在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的时候, 就曾见到过他。聂绀弩说:“想不起来,忘记了。”我说:“那时餐厅的服 务员都神气得很,催她们上菜,带搭不理的,还从眼角看人。你生气了,对 我和母亲说:‘什么叫养尊处优?还用查字典吗?她们的脸就是注解。凡掌 管食品的人,都是养尊处优。’”聂绀弩大笑。我又说:“在咱们四个人等 着上菜的时候,母亲问你的工作情况。你说:‘眼下的工作单位好极了。’ 母亲问:‘好在哪儿?’你的回答是:‘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仪)在一起 了,你说这个单位(指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室)还不好?’”聂绀弩又 是大笑,并夸我的记性好。 我说:“我脑子里净记这样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像你满腹经纶,记的都是学 问。”聂绀弩听了,向我瞪着眼睛说:“我有什么学问?不信,可以翻看我 填的任何一张履历表,文化程度——高小。” 囚服去身,阳光重沐。聂绀弩的情绪该振作,心情应舒畅。可我感觉他的心 情并不怎么好,脾气也不够好。 母亲的解释是: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气就更大了。 周颖是不参加我们谈话的。不一会儿,她拎着个黑塑料提包走过来,对母亲 说:“李大姐,你们聊吧,我到外面去办点事儿,老聂今天特别高兴。” 周颖刚出门,聂绀弩的脸色蓦地阴沉起来,说:“小愚出来了,很好。可我 想回去。” “聂伯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母亲说:“李大姐,还是监狱好。” 母亲说:“老聂,有些事要看得开,想得通,我们才能活下去。” “我想不通,海燕到底为什么死?说他们(指海燕夫妇)夫妻关系不好,小 方有外遇?可死前两口子还发生了性关系。按说我坐了牢,母女(指海燕和 周颖)应该是相依为命的。可我后来读到海燕早就写好了的遗嘱,才知道事 情很复杂。女儿在遗嘱里说:‘我政治上受骗了,生活上也受骗了。又说‘ 我的两个小孩千万不要让母亲带。’为什么女儿不信任母亲?所谓‘生活上 也受骗了’,是指谁?是小方一个人骗了她,还是连同周颖两个人都骗了她 ?海燕是怎么知道自己受骗的?她看到了或者发现了什么?这些到底都是怎 么回事?李大姐,我总该弄清楚吧?” 母亲是看过遗嘱的。这一连串的发问,却令她无法应对。只能宽慰他,说: “老聂,事情已然过去,你要超脱出来。周颖一人在外,实在也是万分困苦 。我希望你和她彻底安顿下来,以前的,都不去想啦!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 去做呢。”聂绀弩摇头,说:“事情我要做,问题也要想。再说,海燕的死 是有果无因,怎么能说‘事情已然过去’?”母亲再无话可说。海燕的死因 及遗嘱,是聂绀弩脑子里的谜团,也是心中的死结。 我是第一次登门拜望,聂绀弩说什么也要留我们母女吃午饭。我第一个把饭 吃完,按照规矩,将一双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当中,欠身说:“聂伯伯,谢谢 。你们慢用。”低头吃饭的聂绀弩抬头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带着挖苦的神 态,说:“不要谢我。”遂指着周颖说:“谢她。我现在是靠老婆养活的。 ” “你不会永远拿18块。”母亲说。饭毕,即告辞。母女同行一路。许久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老聂,可怜。”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从成都来到北京。母亲说:“你们夫妻好 不容易团圆了,带些糖果,算是喜糖,一起去看看聂绀弩吧。”说着,把写 着东直门外左家庄新源里西9楼3单元33号地址的便条,递给了唐良友。 我问:“万一聂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个电话?” “周颖可能不在,绀弩是一定在家的。” 临走时,母亲对唐良友说:“记住,不要在他家吃饭。” 给我们开门的,是聂绀弩。 进屋后未见周颖,便问:“聂伯伯,周阿姨呢 ?” “出去了。”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 聂绀弩坐在了床沿,指着床旁边的一张旧藤椅叫我坐下。然后,他上下打量 着唐良友, 直声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爱人?”聂绀弩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惊异。 我点点头。 “真的?”他轻轻摇着头,问唐良友:“你是做什么的?” “在川剧团搞器乐。” “什么乐器?” “从唢呐到提琴。” 他笑了,笑得很冷,又很怪。我不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感受,但我从这样的笑 容里,读出了几层含义:一,聂绀弩不仅觉得唐良友过于年轻,更觉得他过 于漂亮;二,对这种年纪、相貌以及职业,有些鄙薄;三,这种鄙薄也推及 到我,即鄙薄我对男人的选择标准,或许还有对男女性关系的联想,等等。 我很想对他解释一下,讲讲自己所经历的如电视连续剧一般曲折的婚姻故事 。但我忍了,忍受了他的笑,也接受了笑中的鄙薄。我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 一个小市民。 很快,我们进入了谈话的正题。正题就是对监狱的认识与感受,这是我和聂 绀弩唯一的共同点,恐怕也是唯一的话题。 “小愚,你对坐牢都有些什么体会?”聂绀弩首先发问。 “我初到监狱,有三个‘想不到’。” “哪三个?” “一想不到监狱犯人如此之多;二想不到犯人刑期如此之长。” “那三呢?” “三想不到监狱状况如此之差。” 听了这三个“想不到”,聂绀弩似乎觉得我多少是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而 非只会选漂亮男人做丈夫。他伸手去拿搁在写字台上的香烟,唐良友忙从自 己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他点上烟,舒服地把上身斜靠在床头,两条 腿挪到床沿边,平搁着。 见他有了兴致,我的心绪平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放大了:“聂伯伯,后 来我发现所谓的三个‘想不到’,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你还有更深的认识吗?说来我听听。”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和暖意。 我说:“有两点来自对人的认识。首先,人是不能改造的。罪犯充其量只能 做到遏制自己,即遏制犯罪本质。换句话说,人不是不想做坏事,而是不敢 做坏事。另外,从前我以为坏人就是坏人,蹲上两年(大牢)便明白一个人 坏了,可以再坏,再坏以后,还可以更坏。坏是无底的。” “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一些年轻女犯是盗窃罪,即惯偷。劳改队的劳动强度大,肚子总填 不饱。除了在农田里偷些可食之物以外,她们便想方设法找男人‘野合’。 搞一次,得一个窝头,一个窝头也就值五分钱。她们本来坏在偷盗上,现在 又多了个卖淫的毛病。犯人谁不想出狱?我们的劳改条例又鼓励密告。对他 人有重大检举,自己可获减刑。于是,告密成风。再沾上这一条,人就更坏 了。” 聂绀弩笑问:“你告过密吗?” “我告过,而且后果严重。” “什么后果?” “把人给毙了。” 他问得突然,我答得直接,我俩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态度所感染。聂绀弩忽 然发现没有给客人倒水沏茶,便起身趿拉着鞋,取茶杯、提暖瓶,找茶叶, 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才给你们泡茶。”用不怎么开的水泡上两杯 绿茶后,他又靠在床背,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这时的他,像个等着听故事的 孩子。从这一刻开始,我感觉双方才是对等的。我说:“聂伯伯,我家庭环 境好,受教育好,从无生活恶习。我不过是个政治犯,更准确地说是个思想 犯,但进了大牢后,我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偷东西。因为不这 样,就活不下去。打架骂人,是犯人之间流通的公共语言。我能像原始人那 样用拳头撕扯扭打;像老泼妇那样当众骂街。偷,专偷吃的,是因为饿。饿 是什么?是一种关乎生命的本质性痛苦。说句不好听的,除了厕所里捞出来 的,不吃,我什么都吃。你的岁数大,又不劳动,肯定对这种痛苦体会不深 ,而且,可能还把食物和朱阿姨带给你的食品,分给帮助照料你的年轻犯人 吃,对吗?”聂绀弩点头,道:“是这样的。”继而,他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跟我说说那件后果严重的事情。” 我开始了讲述:“最初的几年,我是在苗溪茶场。三十多个新、老反革命女 犯挤在二十多平米的监舍。睡在我斜对面的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叫张 家凤。她生性活泼,多才多艺,有一条好嗓儿,会唱许多中外歌曲。高兴起 来的话,还要讲几句英语。我觉得她是众多女囚中最可爱的,但是组长警告 我说:‘张家凤是个抗拒改造的反改造分子,你不要接近她。’很快,我便 发现她的精神不够正常,自说自唱,神神叨叨的。越是春茶采摘的季节,她 越是发作。别人一天采茶二十多斤,她的茶篓却是空的。消极怠工,就是抗 拒改造,晚上要挨批斗,犯人斗犯人。多数犯人为了表现自己靠拢政府,接 受改造,批斗时就掐她的胳膊,扯她的头发,煽她耳光,我吓得躲在旮旯, 但张家凤却习以为常,甚至面带微笑。组长又告诉我:‘她的态度如此嚣张 ,是仗着自己军人出身、军大毕业。打过几次杀威棒,好些了。她犯罪的起 因是被一个首长搞了以后,甩了,从此对共产党怀恨在心。’” “这样经历的女同志,在建国初期是不罕见的。即使有些年轻女同志被组织 安排给了某首长做老婆,多数也不幸福。”聂绀弩插了一句。“大概是第二 年采摘春茶的时候,张家凤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很严重。她咒骂的不光是那 个曾经玩弄自己的部队首长,也不单是把她送进监狱的军事法庭。她咒骂的 是毛泽东。很多犯人都听见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揭发。事情汇报上去,管 教干事发话下来,说:‘章诒和的文化程度高,叫她不要采茶了,拿着纸和 笔,跟在张家凤的后面。听到一句反动话,就写下一句。再布置另外几个犯 人靠近张家凤劳动,一边采茶,一边用心记下她说的,晚上让她们找人写成 揭发材料,作旁证。’当时正是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从清晨四点开始爬上茶 山,人已经干了一圈儿(即12小时)。我累得要死,腰痛得要命,好像就 要断了。一听到这个任务,忙甩下茶篓,心里别提多高兴啦。只觉得自己可 以从筋疲力竭中逃出来,而不去想想我记录下的材料是干嘛用的。我跟了她 两个下午,她在咒骂的时候,仍称毛泽东为毛主席。她真的疯了——这一点 ,别人不懂,我应该懂。大约过了半年,在‘十一’国庆节之前,张家凤被 押走了。9月30日,劳改茶场召开宽严大会。宽大处理的样板是我们的那个 组长,减刑半年;从严惩治的便是张家凤了,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而判处死 刑。宣判后的二十分钟,远处传来了两声枪响,数千人的会场如一潭死水。 子弹射穿她的同时,仿佛也击中了我。张家凤死了,我觉得是我用笔和纸害 死的。”我说不下去了。聂绀弩起身把茶杯端给我,说:“喝口水,喝口水 。” “聂伯伯,你知道吗?从抓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认为自己无罪。但 从枪毙张家凤的那一天开始,我便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了。” “罪不在你,错不在你。”聂绀弩的目光沉郁,仿佛人类的善良、忧患及苦 难都随着目光,流溢而出。他吸烟的时候,嘴唇原是紧闭的。这时却张开了 ,一股青烟冒出,随即散开,在空中形成淡薄的雾气。他仰着头,看着这飘 动的青烟渐渐散去,语调平缓地说:“密告,自古有之,也算个职业了,是 由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国家越是专制,密告的数量就越多,质量也越高。 人们通常只是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 ,总督迟早也会对耶苏下手。” “聂伯伯,我在狱中呆了十年,体会到对一个囚犯来说,贪生可能是最强烈 的感情。而狱政管理的许多做法,正是利用了这种感情。”我们还谈起各自 的“犯罪”情况,一对案情,俩人都笑了。原来在我俩的判决书上都有“恶 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这 样的罪状。 我说:“我们的毛病都是太爱说话。”我的这句话,聂绀弩有些不受听。气 呼呼地说:“祸从口出——这条古训,中国的老百姓谁敢不牢记在心?他老 人家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必是雷霆万钧,人头落地。我们这个国家什么工 作都可以瘫痪,惟独专政机器照样运转。而且,人被戴了帽子,被关押,被 劳改,被枪毙,可革命照旧进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我们这 个国家最可怕的地方,也算是社会特色和特征吧。”聂绀弩停顿片刻,突然 提高了声音,说:“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坐牢,今天的结果比老人家强。” “你认为,他老人家的结果是什么?” 聂绀弩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等 到一切真相被揭开,他还要遗臭万年。” “聂伯伯,‘文革’中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毛泽东几十年 的执政错误给中国的每个家庭,都制造了灾难和痛苦,别看现在是‘红海洋 ’,将来会是个悲剧的收场。” “你的父亲是先知先觉,你的母亲是大慈大悲。你虽受了父母的连累,但你 该为他们自豪。” 我说:“我在牢里,支撑我的就是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即使我死了, 我的灵魂也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好。”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怕他联想起海燕,扯开话题,问起他狱中生活。他告诉我,自己有书看, 还能写东西,处境比我好。 “聂伯伯,你看些什么书?” “主要是看《资本论》,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被放出来。说来你也许不 信,我一共读了17遍。读《The Capital》,有鱼跃于渊之乐。” 我大为吃惊:“天哪!你该不是把《资本论》当成了《圣经》吧?” “算你说对了。”他有些兴奋,好像很欣赏我的这个比喻:“我就是把它当 作《圣经》,其实,《资本论》也像《圣经》。” “为什么?” “因为它是从哲学的观点出发的;又因为它写出了真理;还因为它的文笔。 ‘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 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弱都无济于事。’小愚,你说这段话像不 像《圣经》?你说马克思的文笔好不好?《资本论》当然是论述经济问题与 规律的,但它把权力、选举等政治因素概括进来,又涉及思想、舆论、信仰 、情感等精神事物。分开来读,每个部分都说得很明晰;合起来看,整部书 又非常完整。这个特点不也很像《圣经》吗?中国人当共产党,有几个人读 了《资本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共产党员,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原因分 析起来,不外乎两个。一部分人是为了寻找个人出路;另一部分人是出于对 当地政府或顶头上司的不满。怀着这样的动机,哪里需要《资本论》?从前 的我,也是不看这种书的。”聂绀弩又赞叹道:“《资本论》可是好文章呀 !在山西写下的读书笔记,有几大本。可惜,让他们(指监狱管理人员)都 拿了去。” “聂伯伯,你读《资本论》17遍之后,有什么感想?” “最大感想就是怀疑理想。共产党建党至今,不知道给我们树立了多少理想 。理想有高,有低。高到共产主义,低到公共食堂。无论高或低,几乎都很 少实现。即使实现了,也很快失败。包括现在我们这个不高不低理想——社 会主义,也不成功。为什么总是实现不了?我们都是在路线、方针、政策和 方法上找原因。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理想错了。我们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说的共产主义 和德国大胡子讲的共产主义完全不同。而且,事实证明——基于反抗压迫的 革命,并不一定通向自由和幸福。” 我说:“父亲讲,读马(克思)恩(格斯)要看德文版的,苏联的俄译本不 行,中共的译本就更不准确了。 (19)60、61年的时候,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核心是阶级和阶级斗 争,父亲听了怒不可遏,说:‘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 叫混蛋逻辑。’话的尖锐以及声音之大,把我和妈妈都吓呆了。他很反感共 产党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父亲认为,想用一种理论 囊括所有的事物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没有的。他还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 本质是书生,学者。马克思主义是学术性质的,中国文人说法叫书生之见。 只是后来的列宁、斯大林和再后来的毛泽东,把它完全政治化、而且当作了 工具使用。谁读了德文本的马恩全集,谁就能把这些荒谬矫正过来。” “你父亲说的是内行话。” 就这样东扯西拉,不觉已近中午。唐良友看了看表,我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 的叮嘱,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唐告辞了。” 他从床上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问候你母亲,下次和她一道来。” 出了聂家,发现唐良友一声不吭,脸上阴云密布。我恍然大悟:刚才两个小 时的谈话,聂绀弩居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是扯上一句闲话。 半年后在成都,5月的一天,唐良友突发急性胰腺炎,大叫一声断了气,死 在我的怀里。死的那一刻,从眼角流出一颗硕大晶莹的眼泪,滴落到我的手 臂。在他的追悼仪式和我的平反大会举行后,我从四川返回了北京。回京的 第二天,周颖清早就来看我。踏进门,就哭着对我说:“小愚,你的命咋这 样苦?”我似乎已经麻木,怔怔地望着她,出神。周颖又道:“聂伯伯要我 对你说:‘小唐前后只和你生活了几个月,却于牢门之外守候十载。他是个 好男人,是你的好丈夫。’”绿水千里,青山万重。聂绀弩的称赞,不知黄 泉路上的匆匆行者可否听到?——我觉得生活也是一部法律,甚至是酷法。 普通人除了服从以外,又能怎么样? 1979年的年初,中共中央决定给百分之九十九的右派平反。在正式发文以前 ,社会上就传言“57年的反右要一风吹”。又风闻“要给右派补发工资。” 一日上午,我和母亲正在看报,忽听履声跫跫的来了一阵,来者是戴浩。他 兴冲冲说:“李大姐,你知道吗?共产党要解决右派问题了,章伯老该是头 名。”母亲一摆手,说:“都是社会上吹出来的风,中央统战部可没透一点 消息。”我插了话:“戴叔,你别忘了,发落右派的各种原则和招式,可都 是邓大人一手制定和操办的。”接着,戴浩给我们母女讲了一些关于中共中 央组织部长胡耀邦狠抓落实政策的事情,我却坚持认为他对现实的判断过于 乐观。而母亲并不关心自己的右派问题,只是想着父亲冤屈。过了些日子, 戴浩又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电梯坏了,我是爬楼梯上来的。 李大姐,小愚,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 纸又薄又皱,用原珠笔复写的。原来这是一份中发关于右派分子平反的文件 。 “老戴,你从哪里搞来的?”母亲问。 “李大姐,文件的来路就别管了,总之很可靠。从文件精神来看,右派真的 要一风吹了。” 母亲说:“这还仅仅是文件,不知落实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戴浩把复写的文件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入口袋,对母亲说:“我要去告诉老聂 。” “你在这儿吃了午饭,再去不迟。” “不,我马上就去。” 母亲说:“那我们就等你来吃晚饭。”他答应了。 几小时后,戴浩回到我家,那最初的兴奋之色,一扫而空。 母亲问:“你怎么啦?” 戴浩一头倒在沙发上,苦笑道:“我去报喜,反倒挨骂。” “是老聂骂你了吧?”母亲给他递上茶与烟。 浓茶下肚,嘴吐出一个个烟圈儿,戴浩恢复了精神。他告诉我们:“周颖先 看的文件,一边读,一边说: “有了这个文件,事情就好办了,咱们的问 题都能解决。’周颖要老聂也看看,老聂不看。他还带着冷笑讥刺我和周颖 :‘见到几张纸,就欣喜若狂;等平反的时候,你们该要感激涕零了吧!’ 李大姐,你瞧他的话,有多刻毒。”母亲认为,聂绀弩的话不是针对戴浩的 。我想,聂绀弩的满不在乎,是另一种凄然。 这一年的10月,在北京举行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代 表名额十分紧张。几乎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要求参加。老的,要借此恢复 名誉,新的,要正式登台亮相。总之,能成为一名代表简直就是粉碎“四人 帮”后,重新进入文坛艺苑的身份确认及社会认可。许多人为此四处奔走, 八方联络,各显神通。那时负责大会组织工作的林默涵家里的电话,铃声不 断。 对此,聂绀弩表现得十分冷淡。周颖对母亲说:“老聂说了,这种会参不参 加两可。倒是别人比他自己还要关心这件事。”文代会开幕前夕,母亲接到 周颖电话,说:“我们老聂正式接到开会的通知了。”不久,又来电话。母 亲把话筒递给我,说:“周颖找你,说有点事要办。”我能办什么事?那边 周颖传来的声音: “小愚呀,再过几天就开文代会了,我家现在的来客人就不少了。你的聂伯 伯也要去参加。我把从前的衣服翻出来,看了看,衬衫裤子他都能穿。只有 那件华达呢风衣,大概时间搁久了,被虫子咬了几个洞。你不是在监狱里学 过织补吗?你自己织补的呢子大衣多好呀。所以,我想现在就把风衣送过来 ,你用一、两天的时间给织补好,再烫平整,好吗?算你替我给聂伯伯做件 事。”我说:“周姨,非要我织补当然也可以。但我总觉得,这次聂伯伯参 加文代会,你该给他买件新的才对。”“那好吧,我去买新的。”电话被挂 断,从语调上看,周颖显然不满意我的态度。可母亲称赞我:“拒绝得好。 就是不开会,她也该给老聂买件新大衣。”母亲为周颖的抠门,还真的生了 点儿气。 文代会结束以后,周颖来我家聊天。她说:“聂伯伯要我谢谢小愚。”“谢 什么?我又没能给他织补大衣。” 周颖转脸儿对母亲说:“老聂夸小愚知道疼人,还说比我强呢。”我被这样 的一句简单夸奖,竟乐得合不上嘴。母亲问;“老聂认为文代会开得怎么样 ?”“咳,他压根儿就没去会场,所有的工夫都拿来会友,聊天。他的房间 从早到晚客人川流不息,连门都关不上。来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反 正都是别人来看他。他自己不出门,一个都不去拜访。这次大会最出风头的 是萧军,人也活跃,会上发言说自己是‘出土文物’。有人劝老聂讲几句。 他不干,私底下说:‘别看都是文人,可文坛自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不歇风 雨。’又说,‘如果这个文代会能计算出自建国以来,我们的领袖为歌颂领 袖,我们的党为歌颂党,花了多少钱?再计算一下从批判《武训传》以来, 中国知识分子因为思想言论丢了多少条命?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人在黑暗中才能看清现实,聂绀弩看清了现实。看看那张沧桑的脸,便知道 他是把一切都看清了,也记下了。我能想象出聂绀弩说这话的神情——笑眯 眯的,带着一点调侃。这讥讽的神情和轻描淡写式的语气,使我透过文学帷 幕感受到他对现实的基本态度——一个服从社会背后掩盖着的不服从。正是 这样一个“不服从”的灵魂,让聂绀弩在一个要求“向前看”的场合发出“ 向后看”的呼吁,在和谐的乐章里弹奏出非和谐音符来。 1980年,聂绀弩病了,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母亲约了朱静芳、陈凤兮一 起去探视。周颖告诉母亲:老聂住在邮电医院。母亲去了,还买了许多补品 。聂绀弩见到这几个大姐,非常高兴。趁着周颖到外面买晚报的工夫,他用 一种自嘲的口吻对母亲说:“李大姐,你知道嘛,我住这个医院是沾了老婆 的光。我现在不仅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还沾了朱学范的光呢。”母亲知道 周颖和朱学范在总工会、邮电部、民革中央是几十年的同事、朋友和上下级 关系。故劝慰道:“老聂,你说这话,我可要批评你两句了。人家周大姐通 过朱学范,让你住上最好的病房,给你找到最好的大夫,又怎么不对啦!” 陈凤兮和朱静芳也附和着母亲观点。聂绀弩沉默了。 八十年代以后,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是官方 提出的口号,也是每个人渴望的目标。“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 ”。个个都想做陶朱公,富甲天下。邓丽君,喇叭裤,速溶咖啡,万元户等 新事物,如洪水突发,滚滚而至。在意识形态领域,人们觉得比从前宽松了 许多,性描写,意识流,朦胧诗,像时装展览一样,不断地花样翻新。也就 是从八十年代起,周颖不再常来我家,她在民革中央担任了组织部副部长。 母亲也很少去新源里,她对我说:“老聂安心写作,和周颖一起过上好日子 ,我们也就不必去打搅了。” 但从朋友那里一次次传来的消息,似乎并非是“过上好日子”。他们说,老 聂的脾气越来越怪,常对周颖发火。又说,老聂的心情不好,一天说不了几 句话,整天价躺在床上。再又说,老聂气色也坏,不爱吃东西,光抽烟。别 人送的高级食品和高级器皿,都胡乱堆在地上或旮旯。母亲越听越不放心了 ,她请朱静芳、陈凤兮去看看老聂,再好好聊聊。患难时期都熬过来了,现 在团圆日子反倒过不好了,究竟是什么原因。 第二天,朱静芳和陈凤兮去了。当日下午,朱静芳就来到我家,向母亲“汇 报”,说:“去得很巧,周颖不在家。我和陈大姐对老聂说:‘李大姐听 说你心情和身体都不够好,特地要我们来看看你。’老聂见到我俩很高兴, 还责怪说,‘我回来了,你们却都不来了?’” 母亲说:“老朱,造成他心情郁闷的原因是什么,你们问了吗?” “问了。” “他说了吗?” “说了。”吐了这两个字,爽快的朱静芳竟停顿下来。 “怎么啦?老朱。”母亲很奇怪。 朱静芳神色凄迷,语气低沉地说:“聂绀弩对我和陈大姐讲:‘你知道我现 在头上的帽子,有几顶?’‘几顶?’老聂拍着脑袋说:‘有三顶。’我俩 奇怪:‘怎么会是三顶?‘当然是三顶啦!’我扳着手指给他算——右派帽 子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顶。还有一顶呢?我问老聂。‘这最后一顶, 还用我说穿?’老聂讲到这里,脸色铁青。”母亲惊骇不已。她向朱静芳伸 出张开的手掌,仿佛要阻止这个消息的到来。 朱静芳压底了嗓门,继续道:“老聂又讲:‘她要是美人,闭月羞花,也行 。英雄爱美人嘛!她要是少女,青春二八,也行,春心难抑嘛!可她什么都 不是,是又老又丑。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这种事。一次她彻夜不归,我知道 人在哪里。早晨六点,我去了那位诗人的家。推开门一看,俩人睡在了一头 。我没叫醒他们,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让他俩睡吧。那时是因为年轻, 可现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坐了大牢,判了无期?老朱,你这个当法官的 ,能解释给我听吗?’老聂越讲越激愤,他又对我们说:‘现在她和我只剩 下一种关系了。’我和陈大姐听不大懂,便问:‘这剩下的一种关系是指什 么?’老聂瞪大眼睛,说:‘金钱关系呀!还能是别的?我再告诉你们—— 我死以前,会把自己所有的稿费、存款都交了党费。一分不留。’” 母亲脸色惨戚,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待情绪平静后,母亲对朱静芳说 :“解放前他们的婚姻就出现过裂痕,绀弩想离婚。周颖把事情告到邓颖超 那里,绀弩受了周恩来的批评。这件事后来一直影响着周公对绀弩的看法。 没想到哇!他们夫妻头发白了,却又起波澜。”最后,朱静芳告诉母亲:“ 老聂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我知道女儿为什么自杀了,我也知道那个遗 嘱的含义了。’” 在经过了人生的艰难与惨厉,在体味了反人性的诬陷和背弃之后,聂绀弩带 着内心深处的荒凉,带着任何人都无法解救的寂寞,带着最隐秘的生活体验 ,终日写作、抽烟,埋头读书、沉思。他以文学为精神方向,以写作为生存 方式继续活下去,有如一叶孤帆远离喧嚣的港湾,驶向苍茫大海。聂绀弩的 晚年生活,简朴,简单,简洁,以至简陋。与合得来的朋友聊天、对弈,唱 和,便是他的乐趣。人虽无大恙,却精神疲瘁,所以,写和读大半在床头。 后来,他连提笔的精神也没有了,便找了个人口述。还对记录者说:“稿费 归你。” 我曾问:“聂伯伯,你现在喜爱什么?” “我爱金圣叹。”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我谁都不爱。”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口气决绝。 晚年的聂绀弩在谈论《金瓶梅》的时候,反复强调:从历史上看,灵肉一致 的夫妇是极为稀有的。“即使对家庭夫妻间灵肉一致的关系,有人觉醒了, 却少实现”。“家庭底事有烦忧?天壤何因少自由?不做夫妻便生死,翻教 骨肉判恩仇!”这是聂绀弩为“宝玉与黛玉”题诗中的前四句。诗是对《红 楼梦》风物情思的咏叹,但一番人生经历后诗人内心之沉痛却也尽蕴笔底 。——我想,夫妻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因为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 东西,有时爱里面就藏着恨。我认识到这一点,方觉自己比较理解了聂绀弩 后期创作背景以及他的孤愤、冷刻。 一天,我去吴祖光家闲坐,聊起了聂绀弩夫妇。 吴祖光说:“周颖和聂绀弩是模范夫妻。” 我说:“据我所知,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吴祖光表情严肃、语气直截地说:“诒和,他们就是模范夫妻。” 我回家翻开聂绀弩的诗集,细读。他患难时期写的许多赠周婆(颖)的诗, 诗好,感情深。我很迷茫,心想:大概夫妻之间可以是时爱时恨,且爱且恨 的。从此,我不再向任何人议论或提及聂绀弩的家庭生活。 春发,夏繁,秋肃,冬凋,人生也如四季。出狱后的聂绀弩其生命年轮和心 理历程都到了秋冬时分。但他的文学之树却无黄叶飘零,声誉也超过了以往 的任何一个时期。蒙冤半生而未登青云之志,但逆境却使聂绀弩光华四射, 诗作不断,文章不绝,他的诗集、文集陆续出版。从刚开始的油印本到后来 的香港本,聂绀弩都要送给母亲和我。如《南山草》、《三草》、《中国古 典小说论集》等等。每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赠健生大姐,绀弩。”、“赠 诒和侄女,绀弩”。每本赠书,都是托请他的好友陈凤兮送来。 (19)3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陈凤兮是《北京日报》的老编辑,汕头 人,华侨出身,秀丽而优雅,曾做过何香凝的秘书。她的丈夫金满城,法国 留学生,曾与陈毅“桃园三结义”,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编译,和聂 绀弩是同事加好友,(19)57年又一同划为右派。金满城去世后,陈凤兮 60岁学筝,70岁练书法,80岁习绘画。如此超凡脱俗、雅趣无穷的人生态 度,令聂绀弩欣羡不已,故他们往来密切。聂绀弩每有新作,必请陈凤兮过 目。诗作的集结,也渗透着陈凤兮心血。难怪母亲叹道:“看着老聂和陈大 姐的往来,就像在看一首诗。” 陈凤兮是聂绀弩的密友。她去聂家一般是在近午时分,聊上一阵,便会从草 篮子里取出自制的沙拉,红菜汤,烤虾或烤猪排,黄油,果酱,切片面包, 半瓶“中国红”……让老朋友和自己美美地同享一顿西餐。 在汤菜的香味和热气里,满面笑容的聂绀弩谈兴甚浓。谈笑间,胃口很差的 聂绀弩不知不觉地会把东西吃光。在陈凤兮收拾好餐具、擦净饭桌之后,聂 绀弩一定和她对奕,下围棋。时间富裕的话,走两盘;时间不多,就下一盘 。 (19)82年初,《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立即托陈凤 兮送来诗集。母亲奇怪地问:“老聂怎么送我三本?”陈凤兮笑道:“老聂 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周颖也问:‘你怎么拿三本出来?”人家老聂说了:‘ 送李大姐一本,小愚同我是难友,要送小愚一本。我出狱这么长的时间里, 小柴(我的姐夫)每次陪李大姐来,都要带上一条肥鱼做给我吃。我吃了他 那么多的鱼,就不该送小柴小宁(我的姐姐)一本吗?’”我不懂什么叫散 宜生?问陈风兮。陈凤兮说:“我也不太懂。可老聂说了,就是要人家看不 大懂。散宜生本是西周一个大臣的名字,绀弩借用它,是取‘散’和‘宜’ 两个字,表明自己的一生的散放状态。” 我觉得聂绀弩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不属于张伯驹那种文人墨客的散淡从容 。他的精神和情感始终关注着国家、社会。就是押在大牢,也从未放这种弃 关注。聂绀弩去世之前,给《人民日报》写的一篇杂文是对 “盲流”现象 的议论:担心农民进城后土地被荒芜,忧虑进城后的农民没有房子住。既忧 患于生存,更忧患于灵魂——他的诗作所具有的真实而深刻的品质,源于此 。他的愤悱及怨谤,也源于此。《散宜生诗》很快轰动了文坛,文学界兴奋 ,批评家颂扬。颂扬之语传到聂绀弩耳朵里,他笑笑罢了。 一天,某知名度颇高的作家读了诗集后,登门拜访。寒暄了几句,便谈起了 “散宜生”,遂问:“老聂,拜读大作,佩服之至。不过我还想问问,你是 怎么找到乔木,请他作序的?”霎时间急雨骤至,黑云飞扬。 忿极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道:“妈的个B,我的书 本来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主人盛怒,令难堪的来客默然而退。 聂绀弩愈到晚近,其刚烈之气愈为显扬,他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 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与愤怒。说句公道话,懂诗也写诗的胡乔木是打心眼儿里 欣赏聂绀弩的。 “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 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 我截取的《散宜生诗·序》里的这段话,足以说明问题。今天主管意识形态 的官员大概没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序了。 戴浩平反以后,分了房子结了婚,结束了流浪汉生活,人事关系调到了中国 电影家协会。故而,他到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虽然惦念,但心里是高 兴的。1983年的冬天,一个大清早儿,戴浩突然不请自来。 几句寒暄之后,母亲问:“你今天大老远地跑来,该是有什么事吧?”戴浩 笑笑,老脸上竟泛出羞涩,却不开口。 “你婚也结了,和苏曼意(即戴浩新婚妻子)过得还好吧?” “还好,只是从前流浪惯了,现在被看管起来,还真不习惯哪!” “那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大姐,有件事在办理之前,我必须求得你的谅解。”戴浩说这话的时候 ,神情有些局促。 “什么事?”母亲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入党。” “共产党?” “我的李大姐,当然是入共产党啦。如果是加入周颖的国民党(指“民革” )或者是你的那个农工党,我还需要求得什么谅解呢?” 母亲满脸惊诧。 我忍不住大笑,说:“戴叔,你把头发向左分了二十三载(反右前戴浩头发 是向右分缝,自划右第二日始,头发向左分)才让人家识得忠心在。”本是 一句玩笑话,不想惹得他脸红到脖梗儿。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转悠,不停地递烟送水。 我又接着说:“戴叔,你知道现在的群众私下里,对入党的人说些什么吗? ” “说什么?” “某人入党了,咱们群众队伍又纯洁多了。” 戴浩从沙发上站起来,让母亲和我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我主动要 入的,夏衍跟我谈了好几次,他有个心思——希望二流堂的人都能解决组织 问题。” “也包括吴祖光?”我问。 “也包括。”戴浩点点头。 “不可思议——”我还想再往下说,母亲用眼神制止了我。 戴浩吃了不少茶点后,说:“李大姐,我吃点心,把它当作午饭了。因为这 事我还要告诉老聂。”他去了。 母亲揣测:聂绀弩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果然。聂绀弩在弄清了戴浩的来意后,激动异常,高声说:“这个党你想进 去,我正想出来呢!当年,我要是知道共产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决不会参 加的,它简直比国民党还糟糕。五十年来,共产党一直以改造世界为己任, 其实最需要改造的恰恰就是共产党自己。因为所有的错事、坏事、肮脏事, 都是它以革命的名义和‘正确’的姿态做出来的,可怜中国的小老百姓!我 不是悲观,而是失望。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共产党内部出现能够承担改 造自身的力量。现在提出的任务是现代化,其实,外面是现代的,里面是封 建的,专制体制没有变化。上层是现代的,下层是古代的,老百姓还是锄头 老牛。这些,如果不加以彻底改变,这个共产党只能推倒重来。也许还不用 别人推倒。一党专权,官僚体制,山头宗派,思想钳制,享乐腐败,急功近 利,好大喜功,裙带关系,虚报浮夸等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搞来搞去, 自己就倒了;闹来闹去,闹到亡国为止。”戴浩一再向他解释,说自己心里 全明白。聂绀弩却说:“在我们这个国度,政治即使不是唯一的存在,也是 最大的现实了。浩子,你可真是个现实主义者呀。”戴浩曾对我说:个性是 老聂的文风、诗骨,也是他的力量。但是我觉得,聂绀弩的火气不单属于个 性问题。他能恪守良知,清醒地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社会文化批判的坚韧和 敏锐,使思想摆脱外力的操作,回到了自身的轨道,并开始了自由的吟唱, 这正体现出聂绀弩的见解有着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的力量。而那些眼下看来 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 自聂绀弩出狱后,每逢他的生日(夏历除夕),母亲和陈凤兮、朱静芳都要 去做寿,来客带去许多吃的。大家高高兴兴,边吃边聊,一呆就是大半日。 这一天的聂绀弩也梳理得清清爽爽,穿得干干净净,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 。如果我的姐夫没来的话,他就要宣布:“今天你们吃不到好鱼啦!”随后 ,赶紧补充一句:“但我有好酒,请老大姐喝。”除了这几位老大姐,钟敬 文夫妇、陈迩冬夫妇和戴浩也是必来的。没几年,母亲便渐渐感觉到周颖不 大愿意老大姐们去看望聂绀弩和祝寿了。 一次,南方朋友带来上等的活螃蟹,母亲连忙给周颖打电话,兴奋地说:“ 我明天去你家,给绀弩送去最好、最肥的活螃蟹。”那边传来的话是:“我 们老聂不爱吃。”连句道谢的客气话也没有。母亲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坐在沙发上直发愣。她当即决定第二天请陈凤兮、朱静芳来家聚会,一起 吃螃蟹。住在三里屯的陈凤兮,早早地来了。两人坐定,母亲便把昨天电话 遭“噎“的事告诉了她,并说:“我怎么觉得周颖的思想意识不大健康呢? 好像很不愿意我们同绀弩往来。”陈凤兮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 ,一篓螃蟹让你察觉到了周颖的变化,我可是早领教了。我去看绀弩,她脸 色就不好;老聂叫我去,她气色也不好,真是奇怪得不可理喻。所以,我现 在也是尽量少去。老聂找我下棋,我顺便做些汤、菜带去。看他吃得那么香 ,心里真难过。”这一年,临近聂绀弩生日。周颖打来电话说:“李大姐, 最近我们老聂的身体不大好,生日就不过了,你们也就不必来了。” 后来,陈凤兮约了另外几个老大姐,准备一起去看看聂绀弩,也被周颖借故 推掉。一向温良忍让的母亲,愤愤地说:“受苦的日子过去了,我们也没有 什么使用价值了。周颖大概觉得我们配不上与大作家往来了。” 母亲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再去聂家。后来,母亲索性与周颖也断了联系。 过了一段时间,周颖突然打来电话,说:“我们老聂很想念李大姐。”母亲 把电话给了我,说:“问周颖有什么事,告诉你就行了。” 没过多久,周颖亲自登门,双手握拳做作揖状。说:“李大姐,我是特地向 你道歉来了。老聂对我大发脾气,质问我,那几个大姐怎么都不来了?是你 搞的鬼,不让她们来的吧?你不要这些朋友,我要这些朋友。你马上给我到 永安里去向李大姐道歉。说我对不住她。再拿些钱出来,请李大姐、凤兮、 老朱和小愚吃饭,算我请的。要找最好的西餐馆。”发怒的聂绀弩着实吓坏 了周颖,便直奔我家。母亲答应她,去吃西餐。 一周后,我们聚会在西单民族饭店的西餐厅。周颖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客 人。点菜的时候,气质高贵的陈凤兮接过菜单,专找好的挑。她偷偷地对母 亲说:“菜点得再贵,钱也化不完。要化少了,周颖回去一说,肯定还要挨 骂。”席前佳肴飘香,座客笑语哗然。愉快的老大姐们个个兴奋,每个人都 喝了酒。那是北京的十月,树上还没有一片落叶,些微的黄色点缀在夏季的 老绿之中,它预示着秋日的来临。阳光和煦,凉云掠地,这是京城一年中最 好的日子。母亲的脸红红的,和陈凤兮手挽手出了大堂。她俩让周颖带话给 聂绀弩,说:“我们吃得很舒服,很满意。” 1982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虚岁八十,俗话说:做(寿)九不做十。我和母 亲由于先要到崇文门新侨饭店拿上预先订制好的大蛋糕,所以赶到聂家的时 候,已有不少客人到了。母亲走到聂绀弩的房间,发现有个生面孔坐在那里 。母亲朝“生面孔”点个头,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愚祝你生日快乐。” 说罢,转身来到周颖的房间,坐下。房间的一角已经堆着许多蛋糕。 我悄声问母亲:“那个人是谁?” 母亲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儿的说:“舒芜。” 舒芜就是他!天哪,从五十年代初我的父亲赡养他的亲舅以来的数十载,这 个名字我可是听二老念叨了千百遍。只怪自己刚才没瞧清楚,我真想再进去 看看。 随即聂绀弩跟了进来,对母亲说:“李大姐,你先在这里休息,我等一下就 过来。” 谁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陈迩冬夫妇、钟敬文夫妇就挪了过来,再加上个老 顽童戴浩,我们这间小屋挤得热气腾腾。后来,舒芜走了。我欢呼着跑到了 聂绀弩的房间,大叫:“给聂伯伯拜寿啦!” 母亲拉着周颖的手,让她挨着聂绀弩坐好。对我说:“给老寿星拜寿,也要 给老寿婆拜寿呀!” 聚会持续到下午三点来钟,大家陆续散去。母亲和我是最后离去的客人。 1983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的八十岁生日,正日子。周颖事先说了:去年大 家作过了八十寿,今年不做了。 生日的清晨,聂绀弩早饭吃罢,没有象以往那样朝床上一躺。他对周颖说: “你把写字台给我收拾出来。” 又让她找出宣纸。 “你要写什么?”周颖问。 “写诗。” “送给谁?” “虚度八十,来日无多。我今天要给三个大姐各抄一首诗留做纪念。” 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时。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压诗。 犹是太公垂钓日,早非亚子献章时。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姐知。 这首诗原是题为《八十》三首中的头篇,聂绀弩将原作中的尾句“短在庸凡 老始知”改为“短在庸凡老姐知”,即为赠诗。手迹装在牛皮纸大信封里, 由陈凤兮送来的,她对母亲说:“我和老朱也有同样的一篇。” 诗写得既凝重又清淡,就像他的一生,凝重如此,清淡如此。母亲看了又看 ,读了又读,对我说:“去配个镜框来,我要挂在自己的房间。”直到母亲 永远合上双眼,《八十·赠李大姐》仍高悬于壁。 此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周颖也多次打来电话,不过均与聂绀弩无关,是请 母亲疏通医院关系给她的朋友看病。母亲说:“周大姐,对不住,现在的医 院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在此期间,周颖把家搬到了劲松一区111号楼。 1986年聂绀弩病逝,母亲是从《光明日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在等,等 周颖寄来讣告和参加追悼会的通知。一天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上班,时近中 午看见了刚进门的老院长张庚先生。司机告诉我,他刚参加完追悼会,情绪 不好。 我心内一惊,问:“谁的追悼会?” 答:“一个叫聂绀弩的人。” 回家后,吃罢午饭。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母亲的眼圈立刻红了。 第二天下午,沉默一日的母亲像是自语,又像在对我说:“绀弩去了,我和 周颖的关系到此结束。”但母亲对聂绀弩的死,仍难释怀。她问陈凤兮。陈 凤兮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再问朱静芳。朱静芳说:老聂死的时候,有如 平时靠卧在床头看书、口述。所以,遗体弯得像一张弓,怎么也弄不平了。 斯人寂寞,悠然去矣。 后来,在陈凤兮家里的写字台上,我看到聂绀弩的家乡京山县编辑出版的一 本《聂绀弩还活着》的纪念集,书很厚实,约有三十多万字。又听说,京山 县府将一所中学命名为“绀弩中学”,将一条新修的马路命名为“绀弩大道 ”。再又听说,当地一家轻工机械公司买断了马路冠名权,“绀弩大道”改 叫“轻机大道”了。 以后,母亲听民革的朋友说,周颖又搬家了,搬到民革中央新建的宿舍楼, 四室一厅。房子好,面积大,地段也好,就在东黄城根大街民革中央办公大 楼的旁边。母亲叹道:“绀弩没住上这好房子。”我说:“聂伯伯未必肯搬 去住。”母亲吃惊地望着我。 在经历许多死亡和背弃后,无父无母、无夫无后的我觉得自己比聂绀弩活着 的时候,更加靠近了他,准确地说,是靠近了他的灵魂。魂兮飞扬,魄兮栖 止。他的魂魄飘泊何所?不是新源里,也非八宝山,他坐卧和呼吸在属于他 自己、也属于我们大家的文学篇章里。聂绀弩一生积淀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 中华民族经历的所有血泪与艰辛,但历史毕竟提供了客观,时间最终显示出 公正。 2003年2月初稿于美国萨克拉门托市,6月修改于北京守愚斋 注释: 注释⑴:聂绀弩(1903——1986)作家。笔名耳耶。1903年1月28日(夏 历除夕)生于湖北京山县城。 县立高小毕业。1922年任国民党讨伐北洋军阀之“东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 部秘书处文书,同年到吉隆坡任运怀义学(小学)教员。1923年任缅甸仰光 《觉民日报》、《缅甸晨报》编辑。1924年考入广州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 校)第二期,参加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任海丰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官。东 征胜利后,1927年回广州考入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同年回国。1928 年在南京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与周颖结为夫妇。1931年“九一八” 事变后因参加反日运动,离职逃往上海。1932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 1933年编辑上海《中华日报》副刊《动向》,得识鲁迅。1934年加入中国 共产党。1938年任新四军文化委员会委员兼秘书、编辑军部刊物《抗敌》的 文艺部分。1939年任浙江省委刊物《文化战士》主编。1940年任桂林《力 报》副刊《新垦地》《野草》编辑。1945年、1946年任重庆《商务日报》 、《新民报》副刊编辑,西南学院教授。建国后,历任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 员,香港《文汇报》总主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 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1955 年因“胡风事件”牵连受到留党察看和撤职处分。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开 除党籍,送北大荒劳动。1960年回北京,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 同年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文化大革命中1967年1月25日以“现行反革命罪 ”关押,1974年由北京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为无期徒刑。1976年10月获释。 1979年3月10日由北京高级人民法院撤消原判,宣告无罪。4月7日由北 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改正错划右派,恢复级别、工资、名誉。恢复党籍,当选 为中国文联第四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一至第三届理事、第四届顾问。第 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1986年3月26日在北京逝世。1935年——1986年共出 版语言文字、古典小说论文、散文、小说、杂文和新旧体诗歌31种。著有 《绀弩小说集》、《绀弩散文》、《聂绀弩文集》、《散宜生诗》、《中国古 典文学论集》。 注释⑵:此句摘自《“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一文。聂绀弩《蛇与塔》 第143页,1986年三联书店出版。 注释⑶:周颖(1909——1991)直隶(今河北)南宫人。1933年毕业于日本 早稻田大学,同年回国,参加反帝大同盟。曾创办上海中国艺术供应社,任 主任。1934年参加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会(后称三民主主义同志联合会)。 后任重庆慈幼院保育主任、中国劳动协会重庆工人福利社主任、香港九龙妇 女联谊会主席。曾参与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筹建工作。1948年到解放区, 任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筹备委员会委员,同年当选为全国总工会执行委员。1949 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后任邮电部劳动工资处处长, 全国总工会执委,候补常委,民革中央常委、组织部副部长、中央监委会副 主席。是第二、五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常委。 注释⑷:小李,李世强,1948年生,北京人。1968年6 月前在铁道部长辛 店铁路学校学习。1968年-1975年3月被关押,后无罪释放。曾在北京木材 厂工作。现经营三味书屋。 注释⑸:包于轨,1903年2月21日生于北京,名括。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毕业。解放前曾在天津造币厂任职,天津志达中学任教。在日伪安徽省府民 政厅、天津市社会局任秘书。曾任国民党热河省民政厅、唐山市政府秘书, 鞍山钢铁公司副管理师。解放后曾任北京市政协秘书,后调任北京市第六建 筑公司工作。1957年申请离职。曾被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聘教书法。1971年7月 26日病逝于山西稷山县看守所。 注释⑹:戴浩(1914——1986)湖北武汉人。早年入暨南大学,1936年参加 进步电影工作,1939年到陕北公学学习。1941年在香港与友人组织“旅港 剧人协会”,开展抗日宣传。参加演出《马门教授》、《雾重庆》、《北京 人》。1945年受组织委派去东北接收“满映”。1948年受北平地下党城工 部委派在北平执行任务。建国后任华北影片公司经理,中国电影器材公司副 经理,中国电影发行总公司业务处处长,北京电影制片厂制片主任。1980年 调任中国影协组织联络部主任,中国影协名誉理事。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注释⑺:“幺女归才美”——我系父母的幼女,故“幺女”即指我,那时我 尚关押在四川监狱。 “闲官罢更清”——1958年母亲被免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北京市红十字 会会长等职务。 注释⑻:见陈凤兮《泪倩封神三眼流——哭绀弩》一文。 七律诗题为《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XYS200403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