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杨先生在难中 李辉 《万象》 随遇而安,对于他来说,恐怕是身陷囹圄之后让自己精神依然坚强的最好选择。在 这里不必念念不忘与戴乃迭相对畅饮的快乐时刻,他需要的是让自己沉静下来,以 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承受打击。他有一种自信,这自信在某种意义上说, 也可以 看作是对强权的蔑视。                一   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文革”开始已有两年,杨宪益和戴乃迭没有想到,在一九六八年四月底他们 会遭遇牢狱之灾。   在最初的风暴中,杨宪益虽被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受到批判,但除了 一般性揪斗之外,并没有经受太严厉的冲击。戴乃迭是英国人,向来不过问政治, 一些外国专家们所热衷的组织战斗队之类的造反行动,她一直敬而远之,独善其身。 这样,尽管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们之间的往来因这场革命蒙上了浓重阴影, 但对于他们这对夫妇来说,还是可以暂时躲进自己小屋里叹息。 文化却已远去。 共同翻译的乐趣与满足,在这样的时代简直是一种奢侈。几十年来业已形成的习惯, 早就在风暴突起的那一时刻起被搅乱,除了两人之间偶尔的对答之外,不再有当年 的激情和陶醉。生命在无谓地消耗;精神在扭曲中被蹂躏;一切文化的积累和创 造都被打入冷宫。这不足为奇。同时代的许许多多文化人,都是在这种状态下无 奈地活着。 第二天就该是“五一”。这个夜晚,他们如同以往一样,在家里打开 一瓶白酒对饮。他们希望平静,但近期发生的局势变化,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忧虑。 杨宪益回忆说,那年春天以来,不断听到江青一次讲话的传闻,说是江青在讲话中 声称有不少在中的外国人可能是特务,有的甚至早在三十、四十年代便派遣到中 国。此时“文革”正处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江青的这一讲话迅即付 诸行动。外文局的一个外国专家先行被捕,如今,厄运在这个夜晚降临于他们头顶。   一瓶酒喝一小半,戴乃迭先睡觉,留下杨宪益自斟自饮。夜深人静,正在此时, 有人敲门:   十一点多了,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突然,敲门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办事员来 了,是办公厅一个年轻人,他要我跟他一块出去。前几天他已经找过我好几次,要 我揭发《中国文学》的一个编辑,提供一些材料,他们想把那个人打成反革命。他 一走进来,就要我跟他到办公室去,我想大概还是这件事情吧,就连皮鞋也没换,穿 着大而无当的拖鞋,踢踢踏踏的,就和他一块出去了。他就把我带到《中国文学》 的办公室,一进去,里面黑黑的,只有一个台灯开着。一屋子人,黑压压的,我也看 不清都是谁。后来旁边出现了几个解放军,解放军就抓住我的手,怕我反抗,说你 叫什么名字,我说杨宪益。你多大岁数,我回答多大岁数。   那一年,杨宪益五十岁。   我说完后,他们脸变了,把我抓紧了。他们挺紧张地说,现在奉北京市军管会 的命令,将你逮捕。然后就戴上手铐。我后来才看清,屋子里有一大堆人,有的 是解放军。然后,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字,上面写着“我同意检查我的东西”之类的 话,大概以此做为搜查的依据吧。然后,他们彼此看了一下,看我也没有抵抗的意思, 问我还有什么事。我当时惟一的遗憾是酒,那天晚上还没有喝够,还剩了大半瓶白 酒没喝完。还有,只穿了一双拖鞋,早知道要把我带走的话,我就穿上皮鞋了,结果 踢踢踏踏穿了一双很大的拖鞋。他们把我弄上一辆吉普车,按下我的脑袋说低头 不许看。我是从灯光方向看,是向西单方向走,宣武门还往南,那一带地方叫陶然 亭。我从来没到陶然亭那边玩过,从方向看我知道向陶然亭那方面走。到了自新 路白纸坊那儿,前面有个大铁门,铁门是电动的,大概通知了一下,门就开了,我们 就进去了。                 二   和戴乃迭相比,杨宪益的狱中生活丰富得多。回忆往事时,他会生动地叙述一 件件狱中见闻,那神态,就仿佛在讲与自身无关的传奇故事,或者青年时代的某次 冒险。   虽然罪名相同,但杨宪益是中国人,就没有戴乃迭同样的优待。不过,这样也好, 他不会感到寂寞,何况与其他犯人关押在一起,他也多了接触社会的机会。性情中, 他时常爱以一种“好玩”“有趣”的心情面对一切,在这里同样如此。随遇而安, 对于他来说,恐怕是身陷囹圄之后让自己的精神依然坚强的最好选择。在这里,他 不必想起牛津校园的美丽,不必念念不忘与戴乃迭相对畅饮的快乐时刻,他需要的 是让自己沉静下来,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承受打击。他有一种自信,这自信在某种 意义上说,也可以看作是对强权的蔑视。   被捕的第一夜是与酒相伴度过的:   我先被带到一个房间,身上可以自杀的、杀人的一些危险东西都要被去掉,把 皮带、鞋带也拿掉。我穿的拖鞋,鞋带没有,但裤带必须拿掉。没有皮带裤子总是 要用手扶着,不过,他们也不管那个,还是把皮带卸掉。东西都收好放在一个地方。 然后,他们就让我到一个地方。他们把那个地方叫八角楼。郁风和黄苗子也在这 里关押过,郁风写过一篇文章,也谈过这个八角楼。八角楼是监狱里面的一个主楼, 它分成八个楼角,中间有一个了望台。我被带到楼上一个房间里。那是抓人抓得 很凶的时候,所以,我们那个牢房里关得人已经挤不下了。本来预备要把人弄走, 但是那天晚上那些人还没有弄走,这样房间里的两个炕挤满了人。平时一个炕上 只能躺十几个人,那天晚上却躺了二十六个人,一个靠一个,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 虽然那么挤,监管人员还是让他们往里面挪了一点地方,我就在夹缝中间躺下。天 已经很晚了。他们大概是晚上九点关灯睡觉的,而我快十二点才给抓进去,就只好 挤在那儿睡觉。也没有被子,我穿着破棉袄,旁边的两个老头子看着我醉醺醺的样 子。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旁边的人说,你晚上在街上闹事了,喝多了吧?我说,没有。 那干么把你抓起来?我说,我也闹不清。他以为我喝醉酒了在外面闹事。你喝的 什么酒呀,那么香、真香。我说大概是泸州大曲吧。他说:好酒,多少钱一两?我 说不是按两买的,买了一瓶。他说一瓶你都喝了?我说喝了半瓶。他说,那半瓶可 惜呀!我们在这儿都三、四年了,没有闻到这么好的酒味了。   三天之后,提审开始。   头一次提审还要做个下马威的样子,半夜提审我,下了八角楼到另外一个地方 去。到了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坐的地方高一点,看起来居高临下、很威风的 样了。去的时候,有两个解放军端着刺刀押送,看起来就像是拖出去枪毙的样子。 去了以后就说:杨宪益,你知道你的罪名吗?你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我们这儿你 的材料一人多高了。你说你不知道什么事?你好好老实交代。你的事是瞒不过去 的。一两天内就要公审了。然后就说坦白从宽那一套话。还跟我讲,前一段也有 像你这样的特务,有一个死不改悔,本来是个小特务,没什么要紧的事,结果他就是 死不改悔,拿去公审,到酒仙桥那边枪毙了;还有一个大特务,但是他揭发了,他自 己坦白,然后给他一个机会,就放了。   从审问中杨宪益得知,他住的这间牢房,前不久关押过遇罗克。审问官用遇罗 克因“死不改悔”而被枪毙的案例教育他。   狱方交给杨宪益纸笔,要求他在三天内写出交代。他便把过去怎么认识朋友, 怎么样和朋友一块喝酒、一块玩的事情写出来。这样的交代狱方看了之后当然极 不满意,拍桌子恐吓,要求他再写,把所有认识的,杨宪益认为有问题的人都写出来, 外国人也在内。杨宪法益依然如故:   我想就等于给大家写传记吧。中国人我写了一百五十人,包括亲戚、朋友。 我把他们一个人写了一段,比如,我的妹夫罗沛霖,比我大一岁,上海交大毕业,学 电机的,去过一趟延安。我说的都是好话,我就一个人一个人这么说,大约每个人 写二百字左右。外国朋友我写了一百个人,也是写了厚厚一叠。他们看了以后也 是很不满意,后来就把我搁着,不再审问了。   不再提审,更没有审判,一个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要在监 狱里坐下去。坐多久,无法得知,就像为什么入狱也无从知道一样。                  三   监狱就是一个小社会。对杨宪益这种留洋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来说,与那些 小偷小摸、抢劫犯等等形形色色的刑事犯关押在一起,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磨练。 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言谈举止,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一个与以往所接触的完全不同的 群体。不过,他并不感到别扭,相反,在他们中间他感到踏实。他们对他这个年长者, 一个并不像知识分子的人,没有坏感,更没有距离。杨宪益真正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杨宪益的知识和学问,在这个小社会居然派上了用场。   在同屋里面,杨宪益是读书人,他便被任命为学习组长。在一九七一年林彪事 件爆发之前的几年时间里,每天早晨的学习内容是读“毛主席语录”,背毛泽东的 “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杨宪益回忆, 在他们中间,他的“老三篇”背得最熟。就安排他负责领着别人读,检查别人背诵。 每天早上当《人民日报》送来之后,也是由他负责念给大家听。   狱中一些人与事令杨宪益无法忘记。   有一个老头,一读报纸就紧张,越紧张越说错话,“斗私批修”时他总弄错,该 说资本主义的,他就说共产主义;该说共产主义的,他就说资本主义,说完后他就 怕别人打他,因为我们是牢人管牢人嘛。他吓得哆嗦,越哆嗦越说错。   当时,每个犯人都做一些无聊的事,我们那时候不许有针线,针、尖刀这些铁 器都不能带,有一个年轻犯人很能干,手还挺巧,他把地板破损地方的木头撕下来, 做了一个木头针,又在衣服上拉了一根线,做针线玩儿。他还在我的手绢上刺绣了 一个松树,还很像,可惜我后来拿回去,他们给扔掉了,要不做个纪念挺好的。   还有一个事,大家一起说菜名。譬如说冰糖肘子怎么好吃。越说越高兴,就拿 着地下的木头渣当作笔,弄点黑的就写菜单,大家传着看,评论这个菜怎么好吃,外 面监视的解放军过一阵子就要来搜我们的东西,那个菜单子写了几天就被抄走了。   自得其乐也许是当时支撑杨宪益和狱友们的唯一方式。更多的时候,他是坐 在一旁听那些年轻的狱友讲各自的故事。熄灯之后入睡前的那段时间,是他感到 最难熬的。这时,他便默诵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台词,或者他所熟悉的其它英国文学 的片断。他遇到过一位好学的年轻人请教英语,他便偷偷教唱英国歌曲。歌的内 容总是与喝酒有关。酒和英语,这两种过去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东西,此刻在这种 环境中以这一方式又伴随着他。   有时他还给大家背唐诗。他背过白居易的《长恨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 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读过的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 期。”杨宪益缓缓地吟诵着。次数多了,有的人也跟着念,学着背。这也差一点儿 惹起麻烦。一个犯人向狱方揭发,说杨宪益教大家念《长恨歌》,他恨什么,是恨 共产党。这样的举报最终不了了之,并没有造成恶果。相反,由于杨宪益在狱友中 间人缘极好,大家知道了他被举报的事情后,那位举报者立即受到唾弃和嘲弄,甚 至有人要揍他。这就难怪,二十多年过后,每当谈到狱中生活,杨宪益总是对那些 难友们有一种特殊的亲切。   谈起往事,杨宪益时常会讲一些自己感到得意的事情,狱中生活同样如此。他 说,在狱中四年,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读报琢磨出林彪出问题了。   我们关在监狱里,当然不知道林彪飞机摔死的事情。我最得意的事是根据报 纸琢磨着他有事了。   坐牢期间不给我们书看,就给我们一个小红本,还有《人民日报》。那个小红 本前面是林彪的几句话,我就越看越讨厌。看《人民日报》,觉得有点变化,先是 陈伯达的名字不见了,接着又是林彪的几个大将,黄永胜、吴法宪等一个一个名字 不见了,大概黄永胜是最后一个。到了国庆,过去每年一般都是林彪出来用沙哑的 嗓子喊一顿,这一年不但他没有出来,而且,外国来的贺电也没有林彪的名字。我 注意到,西哈努克是和中国比较熟的,他的贺电头一名字写的是毛主席,第二名一 般是林彪的,可是一九七一年这一年没有了。毛主席的下一个是周总理。根据前 面的陈伯达、吴法宪、黄永胜从报纸上一个一个不见了,我琢磨大概是林彪垮台 了。我就把红宝书的前言给撕掉了。   大概有三四天,我们在里面只觉得外面很沉默。忽然有一天,那个管监狱的同 志进来了,收我们的红小书,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本。他看我的一本前言给撕掉了, 又翻两遍。觉得很奇怪就摆到一边,人家的都有前言,就我的没有,就扔给我了,结 果,坐牢的那些牢友们就奇怪了,说我们的红小书没收了,你的一本怎么就不没收? 我没有说什么,笑笑,只说:你们过几天就会知道的。过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 有新抓进来的人,他告诉大家说林彪出事了,完了。结果大家就说我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猜的呗。   把狱中的事当作得意来回忆,这是杨宪益的特别之处。其实,当时他心中远不 会如此轻松。他惦记着戴乃迭,说到一生中的懊悔,他说最后悔的是对老伴照顾不 够。在狱中时,他尤其放心不下她。当经过一段时间的审问之后,狱方问他有什么 要求,他说:“不知道老婆怎么样。这两年挨斗她情绪不好,我怕她出什么事,会 不会自杀。”回答是:“没有自杀。”这下子,他才知道戴乃迭也遭遇与自己同 样的命运。他问及孩子,回答说是孩子们也没事,有人照顾。这样一来他才略为安 心。   与戴乃迭关押在同一监狱,但杨宪益却无缘相见。有牢友偶尔喊上一句:嗨, 瞧,还关着几个外国女人!                   四   狱中的等待终于结束。   林彪事件之后,随着中美关系的解冻,关押在监狱的这些政治犯的命运也随之 解冻。在度过整整四年的监狱生涯之后,一九七二年五月,杨宪益和戴乃迭相继被 释放回家。   先行释放的是杨宪益。出狱之前,杨宪益有过一场虚惊。   出来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还有一个惊险的节目。有一天让我出去,带我到 一个大厅里,在台子上坐下,给我挂了一块写着“杨宪益”几个大字的牌子,下面 是照明灯,给我照一个大照片。照完后我就回牢房了。我告诉大家,今天给我照了 像。大家都说这事不妙,可能是快枪毙了,事前给你留个档案。后来我想,该死就 死吧。好久也没有审问我了,结果不到一个月,放了。   那天是放人,还是拖出去枪毙,事前都不说。一开门是说:收拾东西,跟我们 出去。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两件破烂不堪的被子,卷了带走。他们把我带到一个 房间里说,杨宪益,你的问题我们跑了二十一个省,你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你没问 题了,可以回去工作了。你的过去我们也了解了,给党做过好事,可是也做过错事。 一个人,本着一分为二的态度嘛,希望你以后多为人民做好事,不要做错事、坏事, 好了,走吧。   一个人四年的关押,就被这样的几句话打发。然而毕竟是杨宪益所期望的结 局。他签完字,走出监狱大门,外文局开来一辆吉普车接他。身无分文,接他的人 递给他几十元作为零花钱。   走进家门,家里一切仍是四年前模样,只是四处积满了灰尘,空寂的房间也成 了耗子的乐园。书柜、衣柜里全是耗子窝。用杨宪益的话说,一群耗子见到他都 不高兴,一下子全跑了。他再看看衣服,不少衣服上面都是洞,根本不能穿。它们 在这里踏踏实实居住了四年,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四年了,仙人掌长得很高, 一直没有人浇过水,但样子看上去还活着,杨宪益一碰,哗一下全变成了灰,坍塌下 来。   又见到那瓶酒——被捕时未喝完的那瓶酒。它依旧在茶几上,动也未动。杨 宪益拿起来反复端详。被捕时走得匆忙,瓶盖未盖紧,剩下的半瓶酒颜色业已变黄 了,不能再喝。也难以下咽这瓶酒,四年伤心酒。   提前释放杨宪益回家,是希望他能在戴乃迭回家之前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 戴乃迭毕竟是英国人,这样,当她释放回家时,家里略为整洁一点儿,这样以免她目 睹窘状而过于难过。杨宪益用了三二天的时间,把屋子擦干净,整理好,大部分破 破烂烂的东西都扔掉。外文局的人还告诉他,戴乃迭要回来了,你得买点酒,买点 巧克力、蛋糕招待她。他一一照办。他盼望着戴乃迭的归来。   一个星期后,戴乃迭终于回家了。   杨宪益果然按照领导吩咐准备好了蛋糕、巧克力和酒。   戴乃迭走进家门。   新生活重新开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