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文革中的童年往事 辛洁   文革已过去三十多年了,对文革有记忆的人也大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在这一代 人的心里,文革是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将伴随着他们走过全部的人生。   我在一九六四年进入小学,如果文革自一九六六年算起的话,当时我只不过是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文革前的两年小学生活,可以算作是童年里仅有的一段心情舒 畅的日子。记得那时我是班主席,是一年级第一批入少先队的队员,曾代表一年级 入队的队员在全校讲话。又是学校歌咏队和舞蹈队的队员,曾在市工人文化宫表演 过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的集体舞,在市里胜利堂剧院演出过“我有一把小花伞”,“ 我是小小的侦察兵”等节目。   不久文革开始了,学校里乱成一团,一夜之间美丽的校园给大字报覆盖住。楼 道里,走廊上,任何可以张贴的地方都贴满了高年级同学攻击和揭发老师的大字报 ,学生们借此机会发泄种种平时对老师的不满。大字报的主要内容无非是:XX老 师借上课的机会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歧视学习不好的工农子弟……。大字报 里充斥着对老师的嘲讽,对老师直呼大名或绰号,如教体育的丁正洋老师,改为丁 大洋,教历史的马老师叫胖马,教体育的田老师则称田小头……。有两份大字报的 内容我还记得,一份揭发教美术课的何老师“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竟然穿着高跟鞋 来给学生上课,宣扬腐朽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一份攻击教体育的田老师 的大字报写道“田小头,老色鬼,看见女生嬉嬉哈哈,看见男生一本正经……。” 后来,听何老师哭诉着辩解“我为什么要买这些高跟鞋穿?这些高跟鞋都是当年为 了向苏修还债时,国家生产的,后来苏修故意刁难退回来,国家号召老百姓去买来 穿以减轻国家的负担,我才买的,我哪敢宣扬资本主义?”她真是一脸的委屈。工 农干部出身的杨校长在被批斗后给下放到农村,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了。   究竟停了多久的课,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因当时让人激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一些平时看来很和蔼的街坊老大妈被挂上了沉重的铁牌去扫地,铁牌上面用白色涂 料写着一贯害人道坛主或逃亡地主婆之类的醒目大字。邻居周医生挂的牌是“国民 党残渣余孽”,李工程师挂的牌是“反动权威”。平时在一起玩的孩子们,也不像 以前那样自然地说笑了。哭声、歇斯底里的骂声不时从邻家的窗户里飞出来。在附 近上中学的菊香,一天从学校回来大义凛然地造母亲的反,只听她在街上叫道:“ 不要脸,不要脸,二嫁,二嫁。”她的母亲,人称郑小脚的郑妈妈,一把鼻涕,一 把眼泪地从屋里走出来,一面快速地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一面喊“我到学校去找 你的老师,看他们是怎么教育你的?”没过多久,她神色黯然地从学校回来了,她 显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在那个时候,谁又会给她答案呢?后来听说,菊香在 家大骂母亲,嫁两个男人是资本主义的行为,而她正是郑妈妈第二个丈夫的孩子。 听中学生渝生讲,她的同学,印尼归侨,因说毛主席穿军装的一幅彩印画像象个女 人,被抓进了监狱,我们听了都吓得吐舌头。   风传红卫兵要来抄家,母亲吓坏了,赶紧销毁了有可能的封、资、修罪证。她 烧掉了外公的毕业文凭:荆南师范学堂的毕业证书,因上面有前清光绪皇帝的徽号 及什么印章之类的东西。外公留下来的一把牙骨古扇子上面有一首古诗词和签名, 是谁传给外公也已不知,母亲用力地撕毁了扇子上的绸面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扇架 子。一些可以换钱的东西,也赶紧送到废品收购站换几个钱。一天下午我走在附近 街上,一位陌生中年妇女拦住我问:“小妹,你知道前面那个女的是谁?家住在哪 里?”顺着她的手指方向,远远看见一个走在前面的女人,那不是刚下班正朝家走 的母亲吗?我吃了一惊,赶紧说:“我不认识她,她不住在这里。”那女人没有纠 缠下去,悻悻地走开了。我跑回家告诉母亲,她想了很久,会是谁?“会不会是到 废品收购站的人呢?”她惊叫起来,我看她的脸都吓白了。   武斗开始了,砰砰乓乓不时传来枪声。母亲叮嘱我们,不要随便上街以免误中 流弹。晚上睡觉时也要用一床棉被挂在窗户上,似乎这床棉被就可以起到防弹的作 用。形势越来越紧张,隔壁的高中生莲英在市中心附近中了流弹,所幸子弹击中的 是右胳膊的肌肉,并没有骨伤,好在她的父亲又是医生,当周医生从莲英的胳膊里 取出子弹头时,我们都围过去看,据周医生说这颗子弹已没什么力气,否则不会留 在莲英的胳膊里。接着,又听说有人晚上去上公厕时给枪打死。同学竹英的父亲下 夜班回家途中,误中枪弹,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去世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竹英 母亲伤心欲绝的神态。一直到许多年后,竹英的母亲走路时都是小心翼翼地紧紧靠 着墙根,生怕哪里再飞来一颗无名的子弹,无端地夺去她的生命。   谭力夫的血统论从北京传到了地方,从大学传到了小学。我们所在的边远省份 的一所普通小学里,也开始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文革前的少先队已由红小兵取 代,在时兴的选红小兵的班长,连长,学毛着极积份子和其它所有活动中都已没有 我的份。我所在的工人新村小学是以工人子弟为主,而在我们班里,并没有什么地 富或资本家的后代,像我这样的旧职员的子女便成了凤毛麟角,再加上文革前做过 两年的班主席,俨然成了刘少奇在班里的代理人,变成众人发难的对象。以前常在 一起玩的一些女生,也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好像我有传染病似的。那些调皮捣蛋的 男生则常向我吐口水,扔石头,以脏话辱骂。有次我去买酱油,路过学校门口,被 一位工人出身的男生拦住,他义愤填膺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喝斥:“小烂屎(当地 方言,小婊子的意思),你说你家是下中农的成份,明明是上中农,你敢伪造成份 ?”我一脸愕然,因为每次填表,问过父母成份怎么填,他们都说填职员就行了, 忽然飞出一个下中农与上中农之争,令我莫名其妙。   后来,这种栽赃的故事越来越多,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一次去乡下劳动,老师 要求同学们不要偷吃生蚕豆,那是生产队的财产。当几个偷吃蚕豆的男生给老师 抓住后,他们非说是看见我偷吃以后他们才吃的。无论我如何流着眼泪向老师申辩 ,她都不理,还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么多的人都说你偷吃了,你还狡辩什么?明 天拿两角钱交到学校,算罚款。”明显地讨好这些工人子弟。我只好忍屈含冤,回 家骗外婆说学校里有活动要交两角钱,把钱交给到学校。班上有俩位从农村来的女 同学因长了癞痢头,剃了光头不好看,戴着帽子到学校,一些调皮的男生就以抢她 俩的帽子取乐,那段时间她俩也经常眼泪汪汪的,不想上学。后来家长告到学校, 班主任在课堂上宣布不准欺负这俩位贫下中农的后代,在校内再没人敢扔她俩的帽 子。一次放学后,大家聚在学校门口准备用零钱买杨梅吃,我也在场,一些男生又 手痒,开始去抢她俩的帽子,在场的另一位女生立即冲进学校告发这些男生,班主 任闻风而至,把在场的同学都叫到办公室,这些男生一口咬定是我叫他们干的,老 师当面问那位报告的女生,是不是我让这些男生干的?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地 点了点头。老师一定要我向这两位戴着帽子的女同学道歉,我真是百口莫辩,委屈 死了。   那些大约是在小学三、四年级发生的事,其实男生欺负女生是常有的事,在那 个是非不分的年代,这些故事后面都带有家庭背景的烙印,像我这样非红五类出身 的孩子常常成了受气包,谁都可以泼污水。我一直弄不明白在许多场合下,班主任 明明看见那些学习很差,品行低劣的男同学嘲笑,辱骂,甚至用一些下流的顺口溜 起哄我,她在一旁装聋作哑,有时还会会意地微笑。由于她的放纵和默许,班里一 部份男生一直跟我过不去,如果其它男生不去附和,在下次的顺口溜里便会和我并 列在一起。在班里风平浪静的时候,班主任会显得很不习惯,然后由她莫名奇妙地 挑起一个话题,将全班的注意力不断地集中到我身上,让我一直成为众人的焦点。   最恶劣的事件是在一次铲土、挑土的劳动中。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自觉积极 肯干的欲望就特别强,特别地卖力,生怕予人口实。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饭时间, 我刚坐下来打开饭盒,班主任开口了:“XX你今天劳动表现不好,再干一会儿再 吃!”我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人拿起铲子,一边流泪一边铲土。那次倒是很安 静,连平时那些我认为最可恨的男生也没出声,大家实在是太累太饿了。过了一会 ,女生黎霞站起来说:“老师,她今天劳动表现很好啊,我可以证明,应该让她吃 饭。”另一位女生凡惠也站起来说:“老师,我也可以证明。”老师显得很尴尬, 只好下台阶:“好吧,你现在可以去吃饭。” 我已完全没有食欲,抱住双膝坐在 田埂上默默地流泪。   那天下午,我的忿怒已无发控制住,我决心反抗。在收工后集合排队准备步行 回家的时候,借上厕所的机会,我偷偷向中午勇敢站出来帮我说话的黎霞和凡惠讲 :“我要找辆车回家,老师这样整我,实在太过份了!”她俩很同情:“就是嘛, 老师怎么会这样对你?我们跟你一起走。”在她俩的同情和支持下,我更加义无反 顾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劳动的地方离家很远,步行至少要走两小时左右。我们三人 悄悄离开队伍,溜到马路上,开始向过往的车辆频频挥手,要求免费搭车。终于, 一位小型三轮机动车的司机发了善心,将车速减慢,车上的两位大人也帮忙把我们 三人拖上车。可以想像,老师在清点人数时没找到我们的焦急和气恼。当时我坐在 车上心里很是痛快。次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学校,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在 等着我,出乎意料,她只是说:“你必须对你们三人的行为负责任!”口气也不如 以前那么硬了。   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自文革以来班主任对我的态度与文革前有了截然不 同的转变?文革前,她一直对我都很好,班里什么出头露面的事,都是她让我去做 ,经常表扬我,说我学习好又肯帮助人,有一次还在年级会上专门提到,班里一位 女生家里很穷,冬天没有棉衣过冬,是我把自己的一件旧棉衣送给了这位女生。学 校里有文艺表演时,老师也是让我去她家拿手风琴。自文革以后,她好像以前从来 都不认识我似的,对我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她自己是什么家庭成份,我不知道 ,但听说她的丈夫是解放前西南联大数学系的毕业生,因为成份不好,只能在中学 里做一些清洁工作,或写写标语等杂活,是所谓被控制使用的人员。我见过她的丈 夫,四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满头白发。他们有三个女儿,年纪和我相近。多少年来 ,我一直想不通,文革中为什么她如此不公正,不友善地对待我?想来想去大慨有 两种可能:一是怕班里太风平浪静,学生们可能会去注意到她的言行和家庭,因此 班里必须存在着一个能吸引大家注意力的对象。二是承受不了社会对她的丈夫的不 公待遇,怨气无法排遣,只好发泄到无辜的我身上。不可否认,十岁上下的我,很 可能有让她不满之处,但怎么也不至于屡屡从我的痛苦中获得快感。她不仅是一位 做母亲的成年人,也是我人生受教育的第一位老师,我永远也找不到能让自己满意 的答案。   童年,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的黄金时代,我们却是在充满歧视, 谎言,诬陷,屈辱,惶恐,趋炎附势,以强凌弱,愚昧中挣扎着过来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