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牛长” 方成   相面的给我看过相,说我不能独当一面,做不了领导人,我已离 职休养多年,从档案上看,确实没担任过领导职务。但有一次例外。 那是在“文革”初期,我在“牛棚”里当过“牛长”,也算是领导了, 连副部长级的胡绩伟和陈俊同志都是我的部下,我领导着他们。   这例外,是另一次例外引来的。那时被当罪大恶极而押进“牛棚” 受刑的,都是任领导职务和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我却不是。我 是被一张白纸条送进去的。   那天,报社“造反派”从社外揪来胡乔木同志,开大会批斗。我 和“革命群众”坐在一起。在气势昂扬的口号声中,一张白纸条从会 场后座传到主席台。主持人拿起大声宣读,大意是:方成在1957 年没划“右派”,全是胡乔木保下的。众人听了,暴发起怒吼声,立即 把我推上台去陪斗,让我做“喷气式”立在一旁。会后就被“勒令” 劳动去。我曾和副总编王揖同志一起,被押到幼儿园当杂工,扫地、升 炉子,什么都干。也曾和副总编辑李庄同志一起“推大纸”——把从 纸厂运来成吨重的纸卷卸下车,推进纸库。各“战斗队”多次闯进我 家里“抄家”。先来的几次只是用封条将书橱封上,什么也没动。来 的全是工厂和行政部门的职工,平时常和他们在一起打乒乓球,说说 笑笑的。只一次例外——翻箱倒柜、大动干戈,把书信笔记本抄走, 当批斗材料。他们是编辑部的一个“战斗队”。   进了“牛棚”除了向着伟大领袖像“早请示”、“晚汇报”,听 训话和“学习”之外,就是体力劳动。监管“牛棚”的“革命小将”, 也是平时常在一起打球、说笑的,使我的心情稍安,实际是也暗中受 惠,挨“批斗”少,也不重,正式“揪斗”也不多,因为拿得出的 “罪证”只是我在1957年写的杂文《过堂》——现收入《中国杂 文大观》第3集,此外没什么可无限上纲、震人心魄的了。所以只判 为“漏网右派”和“反革命文人”——我只写过那一篇算得是“文” 的《过堂》,其他全属例外。   我被任命当众“牛”之长,领着这几十位“牛鬼蛇神”天天下地 劳动。我刚过50大寿,体质强健,体力劳动我不怕。批斗无非是硬 上纲的一套,触不动灵魂,心里明白,应付也无所苦。苦的是“学习” 时闲下来,想那在另一“牛棚”里的老伴陈今言和家里无人照料的两 个孩子,一个上初小,一个刚6岁,生怕他们饿死。那时谁敢去看顾 “牛鬼蛇神”的家属啊我只好用写检查来排遣,苦度时光。在“学习” 时,默默地在四卷宝书上做索引记号。因为劳动量很大,疲劳之身躺 下就睡着。饭量也大,一顿早餐吃三个大窝头和一大碗粥。别人写检 查,一一通过,不久就陆续被释,出“牛棚”,进“干校”。造反派 说:看了我的检查很生气。“牛棚”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也只好放 出来。到1970年,“造反派”遵照林彪的指示,把“牛鬼蛇神” 横扫出北京城,户口也必须迁走。但在执行中,不得不迁户口的唯有 负严重历史问题的两户。只一户例外,是我们一家,那是我当众举手 报名要迁的。我不想在北京这么呆下去了,于是随干校迁到河南叶县刘 店村。   我借农民的一间房住下。和农民为邻,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像来 了亲戚那样欢迎我们。房主还是生产队的书记,对孩子特别爱惜。别 家也一样。常把我孩子接去玩,煮好红薯给他们吃。他们十分穷困, 红薯是他们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了。孩子还交了好些小朋友,我们 住下来一百个放心。在干校我被安排到厨房帮厨,那是最轻松的活儿 了。整天干活,心情比在北京好多了。平时下班回家唱着进门的陈今 言,已变得进门一言不发,闷得无奈只能唱唱“样板戏”过那沉闷的 时日。半夜里她常猛然惊醒,说是以为翻箱倒柜抄家的又来了。那次 恼人的情景在她心里结了个大疙瘩,怎么也解不开。1972年我家 户口迁回北京。她变得郁闷不堪,日夜干活,不开口讲话,到197 7年终于倒下,刚满53岁!她原是排球、篮球和乒乓球运动员,又 是文娱活动积极分子,是爱说爱笑爱唱,体质比我强的人。我们共同 生活25年,没红过脸,一次也没有。直到如今,我还在梦里常见到 她。 (摘自《往事——1966写真》,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1 月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