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教授原来是草包——忆冒效鲁   ■巫宁坤   我是1962年秋才有幸结识冒效鲁的。一年前,我在举世闻名的清河农场劳改, 饿得奄奄一息,终于获准保外就医,到安徽大学家中,由妻子抚养,她已在三年 前从北京下放到安大外语系当英语打字员。第二年春夏之间,广州会议上为知识 分子“脱帽加冕”,我也沾光,1962年9月起,受雇在外语系当“临时工”,教 高年级英语,并参加本系“统战对象”的政治学习。对象十余人,包括英、俄语 教授和老讲师,大都是1958年从上海调来支援新建的安大的,冒效鲁是从复旦大 学调来的,任俄语副教授。我头上戴着“极右分子”和“劳动教养分子”两道紧 箍咒,学习时除了检讨不离口,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而冒先生哩,谈笑风生, 放言无忌,与我的寒伧相真有天壤之别。   我到安大时,冒效鲁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在晚清末年出生于江苏如皋, 系成吉思汗后代。先祖冒辟疆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父亲冒鹤亭为近代著名学者。 家学渊源,工旧体诗,与钱钟书唱和不绝。到安大后,他写过一首七绝,歌颂鲁 迅精神,登在官方刊物《安徽文学》上,传诵一时。诗曰:   身无媚骨奉公卿,   笔驶风雷魍魉惊。   血荐轩辕真壮语,   翱翔千仞一雄鹰。   不久之后,政治运动一来,系内好事之徒便结合他平日的连篇“怪话”上纲 上线批判,一口咬定这是一首“借古讽今”的反诗,以歌颂鲁迅为名,行恶毒攻 击共产党领导之实。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在诗人脑勺后的小辫儿大把抓,再添 一条也无伤大雅。   时隔不久,陈毅元帅驾临安大视察,指名要拜望诗人冒教授。这可惊动了大 学的党政领导,由校长亲自陪同元帅登门造访,并派保卫科长站岗放哨。原来当 年陈毅任新四军军长时,军部就设在如皋冒氏祖传的庭园,本人也爱写旧体诗, 遂趁便“礼贤下士”谈诗论文。冒氏也就趁机翻出“反诗”来向元帅求教,陈毅 连称好诗。从此以后,领导和同仁对他都另眼相待。逢年过节,校长必首先登门 祝贺,人人尊称“冒老”,虽然他年纪才五十刚过。   我既无显赫的祖先,又沦为“贱民”,也不会写旧体诗,我俩倒是一见如故。 加上我当年在北京也和钱钟书先生有过一些交往,因而又多了一重关系。有一天, 我盛赞他的“反诗”音韵铿锵,气势磅礴,极之令人振奋。他呵呵一笑,说鲁迅 若是不死,1957年不打成右派才怪哩!又说,自己居然逃脱一顶“右派帽子”, 也可能是祖先积德吧。   无奈好景无常。每逢政治运动风吹草动,冒老那位贤慧淑静的画家夫人就为 他捏一把汗,生怕他那张没遮拦的大嘴巴招来一顶什么大帽子,被整得像我一样 身败名裂。“文革”炮声一响,冒老不出所料就当上了安大的头号“资产阶级反 动学术权威”。6月6日,合肥溽暑逼人,全校“革命师生”两三千人,响应“横 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深更半夜,兵分多路,杀声震天,冲进几十位教授、 讲师的寓所,把他们揪到广场,拳打脚踢,罚跪在地上接受批斗。我是早就入了 另册的“摘帽右派”临时工,家住大学“贫民区”,本来是不配与教授、讲师为 伍的,偏偏有一个曾是我“得意门生”的积极分子,提醒大家不要忘了姓巫的 “死老虎”。于是,数十名外语系学生,其中有不少是在我任课的班上的,高呼 “打倒”的口号,冲进我的贫民窟,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押解下楼。到了门口, 我定神一看,只见冒老和外语系其它几位教授直挺挺跪在门前小道上,我真有点 “受宠若惊”。革命学生一路吆喝着,连推带搡,把几名老“牛鬼”押解到人山 人海的广场,加入黑压压的 “牛鬼”群,接受狂呼乱骂的批斗。冒老紧贴着我 跪着,汗如雨下,全身抖索。等到散会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 扶了起来,目送他在凄然夜色中踉踉跄跄地摸回家去。   9月中,安大红卫兵开始“扫四旧”。一天清晨,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音大喇 叭发布了“外语系红卫兵司令部”的一号通令,勒令全系十名“牛鬼蛇神”于当 日上午九时到水泥球场接受批斗。十名“牛鬼”又是由冒效鲁领衔,在下区区临 时工敬陪末座。九时不到,我走近批斗现场,看见其余九名“牛鬼”已整整齐齐 排列在球场中心,便赶紧入列站到排尾。我们面前堆满抄家的文物家具,四周观 者如堵,胜过传统的“示众”场面。红卫兵头目高声怒斥外语系“牛鬼”搞资产 阶级复辟的滔天罪行,指着冒效鲁的鼻子骂道:“冒效鲁,你出身反动,在旧社 会作恶多端,解放后党和政府不咎既往,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而你本性不改, 拿着党和人民的优厚待遇,正事不干,写反诗,搞四旧。这些从你家里抄出来的 封、资、修黑货,就是你阴谋变天的铁证。冒效鲁,你还不低头认罪吗?”冒老 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声答道:“触目惊心,罪该万死!”那一副大义凛然、煞有 介事的神态真教我服了。   批斗会后,规定我们每天上午劳动,下午学习。当天下午二时开始学习,我 竟然官封“牛鬼蛇神”学习小组长,外语系教授、老讲师衮衮诸公,都归我“领 导”。所谓学习无非是人人交代检讨,互相揭发批判。听冒效鲁(已经无人称他 冒老了)检讨交代几乎是一种享受。他的开场白很妙:“我姓冒,冒充的冒,我 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动知识分子,却冒充什么教授、诗人,真是恬不知耻。”交 代起历史来,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毫无愧色。可是结尾一定 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难书,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有一天会下,我问他:“老 冒,你一死还不能赎罪,欠下的罪谁来还呢?”他一面抽烟一面说:“唉,党的 政策是坦白从宽嘛!还不完的债还可以一笔勾销吧。”随即呵呵一笑。   1968年秋,“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几十名“校管专政对象”被关进了“牛 棚”,冒老和我都在其中。冒老身困“牛棚”,居危如安,谈笑如常,高级香烟 照抽不误。一般批斗会他早已应付裕如,视同家常便饭。只有一次,在大礼堂举 行批斗校领导“招降纳叛”大会,冒老充当首席陪斗,“喷气式”足足搞了一个 晚上,结果他和校长、副校长都是让人抬回“牛棚”的。第二天,三老都在“牛 棚”里躺了一整天,冒老的饭是我从食堂打回来的。   12月,遵照“最新最高指示”,安大迁往农村,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搞斗 批改”。三千名师生,“牛鬼蛇神”在内,浩浩荡荡,徒步长征三百里,前往和 县霸王别姬的乌江公社。冒老和我被关进外语系在南庄生产队的“牛棚”。及至 冬去春来,十几名“牛鬼”又分散到各班级在几个生产队的小“牛棚”,南庄只 剩下冒老和我相依为命了,由红卫兵陈宇负责监管。小陈是俄语系学生,淮北农 家子弟,粗眉大眼,秉性耿直,不时和工宣队师傅发生顶撞,却好与老“牛鬼” 谈诗论文。老冒和我身困“牛棚”,居然可以放眼古今,与小牧童放言无忌,也 算人生一乐也。   一日,牛郎把两头老牛赶到霸王庙去放牧。老冒也不过刚刚六十岁,却故意 摆出一副老态,步履蹒跚。恰好庙前地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他失足摔了一跤, 小陈慌忙把老人家扶了起来。诗人脱口而出念道:“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来 是草包。”我也未加思索续了两句:“牛鬼蛇神我不要,滚回人间去改造。”陈 宇哈哈大笑,连声说:“妙!妙!妙!”当天他又到同学中去传播,后来因不抓 “牛鬼”思想改造,散布“反诗”而受到严厉批判。   清队之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公社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了一个生 计全无,游手好闲的“牛鬼”,冒老则落实政策重返安大,又写起诗来。1973年, 有答钱钟书的七律一首,诗曰:   鹪鹩暂喜一枝安,   逋客而今也属官。   挥手五弦聊送日,   转喉千偈任翻澜。   当筵尔汝愁颠倒,   历劫风花阅险艰。   睡过东风君莫笑,   举头明月许同看。   劫后余生,诗魂落寞,令人感喟。   我直到1980年才重返北京任教,1987年10月初应邀返安大讲学,冒老携陈宇 来宾馆探访。冒老并不见老,谈笑风生,豪情尤胜当年。小陈已成家立业,任职 数学系,对冒老执礼甚恭。谈话中提起霸王庙之行,陈宇一口气背出了那首“反 诗”,我们仨都禁不住放声大笑。我因工作关系匆匆返京,行前到冒府向冒老和 夫人告别,他说希望我下次来多住几天,好好神聊一下。岂料次年春,他就因心 脏病遽发而弃世了。那年匆匆一聚,竟成永诀!虽往事如烟,然终难去怀。流寓 海外,西望云天,敢以同棚之情为故人遥奠。   2004年7月于美国维州猎人森林客寓 (XYS2004083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