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张专家”来了 张一沛(原任国家体委主任李梦华的秘书。后任中国女排领队。)   1968年5月12日,中央有个“512命令”,即宣布国家体委是“刘(少奇)、贺(龙)独 立王国”,对国家体委实行军事接管。同时宣布军事接管会名单,主任是总参体育局的曹 臣。当时,训练局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受到了冲击。把训练局的一帮人分成“保刘一 队”、“保刘二队”。荣高棠是作为叛徒给揪出来的。我当时是体委副主任李梦华的秘 书,被纳入十二人重点的“保刘一队”。“保刘大队”当头的是荣高棠,每天去吃饭还得 举着一个“保刘大队”的牌子。我们在后面跟着,我是最后一个吃饭。也得比别人晚半个 小时。只有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不光如此,造反派还非要我交出所谓“黑材料”,我 说根本没有,就说我保李梦华给李梦华出点子,不老实,不交待。还给我编了一段故事。 说有人问我怎么瘦了?我说是学毛主席著作学瘦了。就说我对毛泽东思想没感情,攻击反对 毛主席。其实我从骨子里也不会反毛主席。我家是贫农、苦出身,是因为“教育向工农开 门”上的学。我对党对毛主席是有感情的。可别人就硬给你捏造。造反派里,基本上是运 动员,不讲理的也多,有的人是打热闹。有一夜,他们把我弄到一间宿舍,三个男子汉打 了我一个晚上。把桌椅板凳床都打翻了天。打坏没有?我这人农村出身,体院毕业,身板子 好,只要内脏不坏,没事儿!   关了一阵“牛棚”,到1969年,林彪“一号命令”下来,我们理所当然是疏散下放对 象。而且,三天之内就得走。我是单身汉,没有箱子,就只好去要了两块三合板,自己钉 了一个木箱。我是做为第一批押行李的下去的。体委包括体育报社、北京体育学院、体育 科研所、规范体育俱乐部、训练局及国家体委机关,连家属一共下去约两千人。可以说, 走的都是改造对象。一些革命派、搞外事的和已经很少训练的运动队留下了。军事接管会 选的五七干校地址,是山西屯留航校(滑翔学校)。航校也是修正主义产物,不能要了。于 是把航校修的滑翔机跑道,全部通通撬翻用来种地。好在航校机场跑道浇铸混凝土时不要 求太高标准,一镐下去,并不只是白印子。就这样,毁了机场跑道,把航校所属的一千多 亩地开发出来,种小麦、水稻和玉米。刚下去时,没有米,用玉米渣熬上一大锅,稀稀拉 拉的,糊糊涂涂地吃下去。没有菜,就到地里挖白菜根,切成片腌一腌,拌着粗盐就着下 饭。开地之后,要积肥。先是到附近拉粪。一天下午,我拉了十八趟,每趟来回五、六里 地,整整跑了一百多里地。汗出了一头,天又冷,连头发茬子上都全是冰。有一天赶上晚 饭有猪头肉,我吃了一斤二两米饭,二斤猪头肉,两碗鸡蛋汤。除了拉粪,也去泡麻池里 掏肥。麻杆池里又脏又黑,我是改造对象,倒成了突击队队长,穿着裤衩也就下去了。史 占春是登山队的,重点改造对象,干活也猛得很,一顿大饼要吃二斤。为了肥田,我们也 到内蒙买羊粪。我和另外几个人跑了一趟内蒙,买了两车皮,整整上百吨!羊粪便宜,能产 生热,能肥田。确实,那年把羊粪洒在地里,稻子长得特别好。屯留的老乡都知道体委 五·七劳动学校的水稻远近闻名。我们三、四个人去内蒙、把羊粪装好车皮之后,途经河 北石家庄、河南新乡,回山西屯留。一路上,简直没睡好觉,中间换车时,想找旅馆睡一 觉。可是那县城所有的旅馆,不论大小,全都客满。没有办法,体院的一个科长,找到最 大的一家旅馆,进门问服务台:“你们张经理在吗?”服务员说:“我们是王经理,不是张 经理。”科长说:“噢!对对对,是老王。我跟老王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友。”就这样虚晃一 枪,给开了房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赶紧溜走,免得王经理来了没话说。?BR>    李梦华到干校时,我去看他,他拿出一包烟来。过去他是从来不抽烟的,现在抽上了。叫 他喂猪,他二十四小时都蹲在猪圈里,那里温度低,敞风地,很冷。为了修猪圈,还得拉 沙子。从干校到屯留县,有十多里地。他那时四十八九岁。他说拉主套、驾辕。他从没拉 过架车,上坡时知道使劲,下坡时他不知道把车把翘起来,让后座拖着地往下滑。结果有 一次,他一人拉着车下坡,平着车把拉。车的下滑速度越来越快,他根本就跟不上了,最 后跌在地上,车子从他身上滑翻下去,万幸的是他正好趴在两轮之间,没有压着,但背上 的皮全给擦破了。李梦华在干校,也经常受批斗。那时我们都是思想上不愉快,肉体上受 折磨。1971年,亚非乒乓球赛,军事接管会让他回北京当竞赛部主任。他走之前,在干校 碰见我,很动感情,流泪了。他回去后,写了一封信,问我回不回去?我说,等在山西屯留 的人都回去了,我才回去。   在干校,天天批临时观点,树立安家落户思想。搞“一帮一”活动,一个办公厅管档 案的来“帮”我。造反派帮“牛鬼”,挺厉害的。这半年多时间里,老是开会,会上把我 们说得一无是处。我有时不服气,我说有的地方得让他们向我学,比如弄水稻田。我是湖 南人,插过秧。但是军管会的那位主任,是广东人,才三寸长的秧苗,他就弄来插,结果 在山西很难成活,因为山西气候冷。有的军管会的,扛着锄头,锄头都从锄把上掉下来 了。所以我说,你别指挥我,我比你们懂得并不少。第一年下来,干校水稻亩产1200斤, 黄澄澄的一片,很美。老乡们都来参观。第二年我就调到校部生产组,管理水稻。后来, 屯留各乡都请我去做报告。我戴着斗笠,别人一看就说:“张专家来了!”管水稻也不轻 松,白天晚上都在田里呆着。一是要堵洞,怕漏水;二是为插秧,要平地。春天田里结着 一层薄冰,也要下水,所以落下风湿关节炎。?BR>   在干校,就是为了求生存。自己种 了水稻,但从来没有肉吃。我们劳动强度大,自己觉得越来越体力差。那时我是低血压, 高压才90。于是我看干校杀猪都是外边请人,我就说我会杀猪。杀猪之后,我只要猪血, 喝猪血,能补一补身体。我成了干校的杀猪人。最多的一次,我杀了26头猪。从早上六点 到晚上九点。这是在后半年多时间里,猪喂大了,可以吃了。李梦华养猪,我杀猪。我也 杀过牛,没尖刀,用切菜刀也杀。我居然能一个人把牛弄倒,杀掉之后,一人把牛皮剥下 来。你说参加美国牛仔比赛?我准拿第一名!   干校有个缺德的规定,即所有下去的人,不能在外面买食品,包括酱油。酒更不能 买,买烟可以,但只能买“金神”牌的。长期不吃肉,就熬着。但长期吃不上米饭,很难 受。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实在馋极了,想吃炒菜。真的特别想吃一顿饭,吃一个炒菜。我 们三人都是管生产的。于是跑到屯留镇上,三人手里只有二两粮票。山西没有炒菜,只有 炒饼。怎么办?体院一位副教授,以前在家乡做过县长什么的,于是我灵机一动,把在河南 找旅馆的经验搬了出来。我到厨房去要炒菜。他们说没有。我说,你们县长来了还不炒个 菜吗?他们问哪个县长?我说屯留县县长嘛!那位“县长”坐在那里,穿着白衬衣,买了一盒 “前门”烟放在口袋里。戴一顶草帽,也不说话。我一指,他们也觉得像是县长,于是这 才破例给我们炒了四个菜。二两粮票人买了一个烧饼。这是下干校一年半后第一次吃炒菜! 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吃完饭后,“县长”到厨房跟每个人握手,发一支“前门”烟。这事 有的人知道,跟我开玩笑说,张一沛是个骗子,骗炒菜吃。我也不管那些,反正我们吃得 挺高兴的,回来了。?BR>   军管会的那帮人,不执行林彪的那一套路线不行。有的人搞 得比较左。军代表老做我的工作:“你出身好,为什么老跟他们来往?”我说我认为他们都 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一些老同志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我们都愿意为党的事业多做一些 工作。我不相信身边的老干部都是不好的。于是在干校整党时,就清理我,为什么紧跟修 正主义分子。我说:“我要是知道他是反革命,还跟他工作?”一个处长说:“你跟王猛、 李梦华划不清界线!”那时军管会主任曹臣因为在三十一届世乒赛上没有处理好外事关系, 总理批评了他,1971年7月换了王猛。王猛是兵团级干部,很有魄力。解放了一批司局级干 部。因为总理在1971年全国体育工作会议上,批改了由体委李梦华、王林、董念黎起草的 报告,说“体育战线在十多年来,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始终占主导地位。”这是总理第一次 提出来的,肯定了体育战线文革前的工作。总理也说过:“你们在山西又屯又留!”所以换 上王猛以后,体委是中央机关、国家机关中最早解放干部的。后来批王猛,王猛在体委两 上两下。1971年“913事件”后,把他弄到北京射击场那个体委干校批判。1974年,由于 批林批孔,挂上了他,说我划不清界线,我就说:“林彪事情出来了?你怎么不揭发林彪? 你是处长,知道他是反革命,为什么不揭发呢?”我这人有点倔,就跟他们顶,我也承认从 没有想死,我想活。看不惯的事,我也说。著名教练黄健在干校每天背五百块土坯,还烧 砖。而有的人一天什么都不干,倒成了“五好战士”,这是正常的吗?我们的国际司司长是 个三八式的老干部,让他每晚看水,还去云雾山买鸡,他回来时一身是冰雪。一个计划司 长,劳动时除西红柿地里的草,不小心把西红柿除掉了,当场就斗他。下雨天,还在地里 劳动,不让走。办公厅一个同志后背衣服是破的,冷得发抖。我有意见,就批我怕苦。我 说:“怕苦?咱们脱了鞋,在泥地里跑,看谁跑得过谁?”我认为他们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整党”本身就很可笑,非党员“整”党员,这在我党历史上是第一次。在干校也弄了很 长一段时间。还有我们那个地方,不叫“干校”,因为叫了干校,为什么有的干部不下去? 所以就叫国家体委屯留五七劳动学校。我自己就坚信不会长期安家屯留。否则的话,我看 了那么些水稻专业书,我就回湖南老家去种水稻了。我最担心文革时间拖得长。因为在那 种环境中,坚持真理太难了,多大的真理到最后也会变成歪理。军管会从来没跟我们道过 歉。他们走了以后,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在干校给我意志上能力上的最大磨练,是干什么都必须干好,还要吃别人不能吃的 苦。1978年,我到女排当领队。1982年,当训练局副局长,管田径、游泳、跳水,兼任女 排领队。一直到女排“五连冠”下来。我自信做好了一些工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