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的母亲谌筱华 熊蕾 中国妇女报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颇不寻常。那时,父亲熊向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将军 胡宗南的侍从副官,机要秘书。他聪明能干,仪表堂堂,又是从清华大学出来的, 所以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很不少。而且,在那个时候,一个家庭、职业等等各方面 条件很优秀的青年,25岁还没谈恋爱,难免会引起怀疑。可是,父亲是共产党 员的秘密身份跟任何人都不能暴露,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父亲声明,他要 找志同道合而且家庭情况单纯的姑娘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他心里的志同道合, 当然是要和他有同样的信仰,投身于革命事业。   父亲有个妹妹当时在上海迁到四川宜宾的同济大学医学院学医,和我母亲同 班,也很要好。她当然也不知道她的二哥是个共产党员,但是她认为我母亲跟他 很般配,就给当时在西安的我父亲去信,介绍了母亲的情况。1944年末,父 亲利用假期去四川宜宾探望妹妹,其实就是“相亲”。   母亲却蒙在鼓里。她是立志先立业后成家的,总是一心读书,心无旁骛,拒 追求者于千里之外。大概是我这位姑姑跟母亲介绍过她哥哥如何出色,并以父亲 从小学到中学作文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情怀和文采打动了母亲,反正母亲没有拒 绝和父亲见面。   第一次约会,两人谈了彼此的家庭、经历、志趣、理想、爱好。第二次见面, 父亲就跟只有21岁的母亲“摊牌”,告诉她,他是共产党员,他所从事的工作 有危险,问她愿不愿意与他同行?   母亲毫不犹豫地跟这个只见了一面的青年表态,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同志和 战友。   多年以后,我仍不免惊讶于他们两人当时的勇气和决断。   人们说,“慧眼识英雄”。母亲的“慧眼”,不只识出一个“英雄”,也识 出一个终生只爱她一个的夫君。他们共同度过了54年的风风雨雨,母亲始终是 父亲的唯一。而且母亲自己,何尝又不是“英雄”?因为那个年月共产党的身份, 不是意味着升官发财,而是意味着要牺牲身家性命。可是她不怕,就奔着这个去。   在还没得到外婆对她婚事的同意时,母亲就在1945年8月,同济大学由 四川迁回上海,停课半年的机会,到西安跟父亲的家人见面了。因为母亲从父亲 给她的暗示中得知,到西安,不光是要见父亲的家人,还要见党组织的“家里 人”。在西安,有关党组织负责人跟母亲做了长谈,让她参加党的工作,并希望 她在我父亲去美国留学后就到西安来,继续掩护在胡宗南那里工作的同志。   父亲在1946年6月到南京后,得知一位领导同志不慎将记有他在南京联 系地址的一个小本子落在了当时主持国共谈判的美国军事调停小组负责人马歇尔 的手里。虽然这个小本子被美方完好无损郑重其事地送了回来,但是父亲秘密党 员的身份有可能已经暴露。按当时秘密工作的原则,在这种情况下,就要把暴露 身份的人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因为父亲的作用太大,撤回他,等于一下 子撤掉几个师,中央有关领导很难下这样的决心。他们分析,马歇尔有可能把这 个情报送给蒋介石,但是如果这样,也会暴露马歇尔偏向国民党的立场,与他作 为中间人调停的身份不符,所以他也可能不送,免得因小失大。   根据中央领导同志的分析,父亲的身份是否暴露,两个星期就可以见分晓。 他们安排,在这期间,父亲可以找个借口,去上海住两个星期,由我母亲注意他 在南京家中的动静,如有异常,就用暗语告诉有关人员通知我父亲,将他转移到 苏北解放区。   父亲把有关情况告诉了母亲,说,一旦他出事,就要母亲另找对象。母亲说, 别废话,你马上收拾一下去上海,这里的事由我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到 苏北解放区,不要忘了想法把我接过去。   后来果然如中央领导同志所料,父亲那里相安无事。母亲在两个星期后给在 上海的父亲发了安全信号:“王兄康泰,阖府安详”,表明一切如常。父亲回到 南京,继续他的工作。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母亲在突然降临的危急关头,是不是也很有泰山崩于 前而色不变的豪气?那时候,她还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也没有和我父亲结婚, 但是她没有推脱,没有退缩,也没有卿卿我我的小儿女态,而是毅然挑起了一种 神圣的责任。看外表,母亲是个柔弱女子,一生没拿过枪。但是,凭她在这次危 机中毅然决然的表现,她和真正的战士没什么两样。   我父母只有我和我哥哥一儿一女,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概 念的时候,算是子女很少的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从小我们家就是一大家子人。 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不只有我的奶奶,还有我守寡的二姑妈和她的两个儿子,还 有其他在外地工作的伯父姑姑留在北京念书的孩子。母亲对他们,一律真诚相待。 因为这些表哥表姐都比我大,母亲只要求他们不许娇惯我,该让我做的事,不许 他们代劳。   由于母亲的作用,我们一大家子人,相处得特别融洽。每到星期天,表哥表 姐们全回来的时候,我们家就特别热闹。但是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当时最让母 亲为难的是吃饭。十多口人挤坐着围在一张八仙桌旁,年轻的一辈又都是正长身 体的时期,桌上摆多少菜,都是风卷残云一下子就没了。尤其在三年困难时期, 但母亲仍然每个周末都要表哥表姐们回家。   1969年7月,我的一个表嫂就要临产了。那是我们这辈人中第一个下一 代。可这个下一代,来得有点不是时候。   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上山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表 哥表姐们也走的走,散的散。1969年初,我父亲出差途中发生车祸,受了重 伤,接着,当时在北京一家工厂当冲压工的哥哥也出了工伤事故,右手骨头受伤。 过去热热闹闹的家现在只剩下母亲一个心脏病人照顾着父亲和我哥哥两个伤号。 而且父亲在挨批判,母亲早被“挂”了起来。就在表嫂即将临产的时候,我表哥 被下放到江西干校,而他的母亲,一直住在我们家、勤勤恳恳当小学教师的我的 二姑妈,已被戴上“地主”的帽子,在单位监督劳动,失去了人身自由;表嫂的 父母又远在香港,鞭长莫及;家里的亲戚们除了“大义灭亲”的之外几乎人人自 危,指望不上。   眼看表嫂就要孤零零地一个人面临生育孩子的难关,母亲让我哥哥去告诉表 嫂,让她搬到我家里来住,她要亲自照料表嫂坐月子。那年头,落井下石的人多 了去了,雪中送炭的却没有几个。表嫂一听母亲要亲自照料她,感动得哭了。   很快,表嫂顺利生了个大胖小子,住到了我家里。母亲白天参加政治学习, 写检查;晚上则做饭、清扫、洗洗涮涮。她对母婴的衣服和卧具的卫生要求很严, 隔不多久就要换洗一次。加上平时的换洗衣服,天天都有一大堆东西要洗,而她 的风湿性心脏病是最害怕沾凉水的。   我母亲从来没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伟大。可是表哥表嫂说,我父亲母亲“大 到对国家的贡献,小到对熊家的贡献和对亲友们的照应关怀,都是很了不起的”。   我哥哥回忆我母亲的时候说,平平凡凡的伟大并不亚于轰轰烈烈的伟大。但 平平凡凡的伟大不像轰轰烈烈的伟大那样容易被发现,被认可,被记忆,因而往 往比轰轰烈烈更不容易。 (XYS2004070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