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承包在菏泽 刘健 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政府机构都如滚开的油锅一般。 中央、省、市(地)、县,四级大换届。 就在这个时候,我去看一个曾经当过大官、但已退下来多年的老头儿,听老人家 讲古。 周振兴,原山东省委常委,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曾经很红火过,如今非常清 静。我头一回到老人家去,坐了一上午,听电话只响了一次,还是他儿子打来的。第 二回到他家去,坐了一下午,电话则一次没响。 当官是为了干事。自1977年8月至1980年底,周振兴任菏泽地委书记3年半。其 间,领导700多万菏泽农民搞承包,与万里在安徽的行动基本同时、同步。 当一辈子官,能干成这么一件事,足矣! 一位老太太对周说:“我是快死的人啦,什么时候能吃上口肉啊?” 1977年夏天,鲁西南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件小事情:菏泽地委二号人物周振兴升 任一把手。 1978年元月16日,他来到了东明。上海轿车开进了一个地处3个公社交界处的村 庄———小井。街上三三两两蹲墙根儿晒太阳的老人,对从小车上下来的大干部们视 若无睹,目光冰凉。周振兴笑着想和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理睬他。 周振兴有数,没砸他的车,这已经算客气的了。1960年,周带一个救灾工作组, 到曾经以“两年实现共产主义规划”闻名全国的范县(今属河南)。当时那里每个村 都有饿死的人。活着的亲友,连挖坑埋尸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张破席一裹,扔到野 地里去。周振兴乘坐一辆战场上缴获的美国吉普下乡,一群不知道怕官的光腚孩子, 一齐往他车上扔石头。一边扔还一边骂:“揍你个舅子!揍你个舅子!”硬是把他的 车窗玻璃给砸坏了。“这几十年,我们欠群众的账太多了!” 他硬着头皮走家串户。走进村民张殿兴的院门,周振兴惊呆了:这哪还是个家 呀!三间屋已经拆了两间,只留下中间一间孤零零地矗在那里。屋里连张床都没有, 在地上铺了一层麦秸草,用砖一围,就是睡觉的地方。全家7口人,两个大人,5个孩 子,共盖一床被。 周振兴看看张家的米缸,里面只剩下两斤地瓜干。他要揭灶上的锅盖,张殿兴拦 着不让,周说:“我这么大老远来了,你还不管口饭吃么?”硬把锅揭开了。里面有 几个用地瓜面掺和地瓜叶做的窝头,看来是给孩子吃的。另外有些饭团子,是高粱壳 和地瓜叶,用地瓜面粘在一起。周振兴拿起一个,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递 给随行的县委书记老司。在“三年困难时期”和群众一样挨过饿、得过水肿病的周振 兴,肠胃够坚强,仍难以下咽。 看到自己在上级领导面前给“主义”抹了黑,女主人害怕了,急急忙忙说:“俺 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周振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感谢个鬼吆!20年后,他仍然对这位农家妇女的 两句套话念念不忘:“群众穷成这个样子,这时候她还说感谢,你的脸往哪儿放 啊!” 回到县城,周振兴召集县委常委会,一直研究到半夜一点多。定了几条办法:首 先,把小井及周围十几个穷村划在一块儿,成立个新的公社,从县直机关抽调得力干 部去加强领导。办公桌椅等一应设备,都自己带下去,别让当地群众出钱。另外,把 全县盐碱荒地尽快分下去,借给群众自种自食,3年免征农业税。有干部问:“3年以 后呢?”周振兴回答:“3年以后收不收税,3年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群众 吃饱饭。” 周振兴对县委书记说:“你们先开个头。如果有人告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我陪 你到北京打官司。农民守着土地挨饿,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相信,让农民吃饱 饭决不是罪过。” 当年,东明县把10万亩茅草长得有半人高的荒地分给了群众。第二年,这些刚刚 开垦出的荒地上,打的粮食比生产队的好地还要多得多。 让农民自己有地种,此举成为东明以至菏泽包产、包干到户的滥觞,从此一发而 不可收。 当时的菏泽农村,一片萧条。学大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学大批促大 干”,社员的自留地全部没收了。养鸡不能超过15只,养羊不能超过3只。个人不准养 牛,因为牛是“大型生产资料”,不能私有。养猪可以,但是个人不能杀猪,只能卖 到公社食品站,“一把刀”屠宰。集市贸易关闭。统一种植,种植品种、密度、时间 都必须一样,谁不服从就说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 在曹县,周振兴访问过一个80多岁的农村老太太。周问她:“老人家对政府有什 么要求呀?”老人家说:“还能有什么要求啊,快死的人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口肉 哇?” 有的生产队一个工日只值4分钱。当时扣子正好是4分钱一只。有一天,一位社员 干活时,一只扣子掉土里找不到了,非常伤心:“我这一天活算白干了!” 东明县有个村,几乎家家外出讨饭。有一户农民因为没出去讨饭,竟被当成了 “资本主义暴发户”典型进行批斗。 那时有句顺口溜叫做:“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返销”是 个官词儿,菏泽人的说法是“吃《购粮证》”。那些年,菏泽的农民几乎家家户户都 有一本《购粮证》。《购粮证》保证了每个农民每天的口粮定量不少于8两,吃不饱也 饿不死。但许多农户有了购粮指标,仍然没钱去买粮食。菏泽第一个搞包干到户的 村———东明柳里,有一年每人只分了一碗麦子,40多斤地瓜干,一个工日只值一分 七厘钱。农民陈正兴囊空如洗,拿着国家发的《购粮证》没钱买,从院子里摘了一个 南瓜抱到公社粮站。粮站站长可怜他,作价7分钱收下了南瓜,卖给他一斤地瓜干。 时任东明县委办公室主任的王锡璞说:“六七十年代,我们这些县委干部的主要 工作,就是调查、测算、统计哪些群众缺粮、缺多少粮,然后向上级报计划,争救 济,争来以后,给群众发购粮证,卖统销粮。这些事一年忙到头。” 鲁西南大平原,有黄河冲积出来的肥沃的土壤,有丰富的黄河水灌溉,本是最适 宜种粮的好地方。但1976年全区粮食亩产只有250斤。1977年,全区社员平均口粮只有 300斤,现金分配1.63元。专职生产粮食的农民,吃了国家拨来的统销粮7000多万公 斤。 “二十多年来,我们没少操心,没少出力,但是我们瞎操了心,出了傻力。我们 的政策出了问题。”周振兴放言无忌。 不能再这么搞下去了。周振兴心里明白。究竟应该怎么搞,农业才能上去,农民 生活水平才能提高,周振兴心里也明白。问题是能搞好的办法,当时上头绝对不能允 许。 只能在现有的政策法规中寻找空档。周振兴找到了60年代中央颁布的《农村人民 公社工作条例》———通称“六十条”。学大寨运动之后,“六十条”就基本不再提 了,但它是毛主席亲自主持制订的。虽然“六十条”的内容并不都符合“凡是”派的 口味,但谁也不能说错。 “‘六十条’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周振兴当时的秘书老魏回忆,“为了在 ‘六十条’里面找到放宽政策的依据,我们真是煞费苦心。” 学习、贯彻“六十条”,成了1978年大年初三召开的菏泽地委常委扩大会议的主 题。会议形成了厚厚一本、长达20页的《纪要》。 《纪要》的真正内容,夹在20页的正中间,小标题曰:“拨乱反正,认真落实党 在农村的经济政策”,要求“来一个思想大解放,政策大落实”。《纪要》规定要落 实的政策,共有八条。 还有几条,因为和当时的政策明显抵触,所以没写在《纪要》里,但在贯彻会议 精神时一并传达了。如允许家庭养牛,头数不限;允许杀猪“两把刀”,社员可以杀 猪卖肉;允许农村开办小磨坊、小油坊、小粉坊、豆腐坊;允许农副产品长途运销, 允许农村能工巧匠走乡串户,放宽发放个体营业执照等等。 现在看,这些规定简单极了。但在当时,它却犹如一声春雷,炸响在充满极左阴 霾的天空。“建立临时或固定的作业组”、“实行定额管理”的含义是什么?实质上 就是架空生产队,包产到组。而从包产到组到包产到户,仅仅只有一步之遥。而这 时,中央正要求贯彻第二次全国学大寨会议精神,逐渐向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 过渡呢。 允许“两把刀”杀猪,当时就引起了巨大争议。省财办要求菏泽地委立即纠正, 要求周振兴写检查。在省里召开的地市委书记会议上,周振兴和省财办主任当场吵了 起来。 后来随着改革的步步深入,争论越来越激烈。周振兴在省里开会,经常受到东部 较发达地区的地市委书记们围攻。每逢坐到一起,他们就说怪话:“老周,你准备搞 第二次土改吗?”“老周,我们就等着吃你供应的粮食了!”等等等等。 就在菏泽地委常委扩大会召开之前6天,《人民日报》在头版发表了一篇通讯,报 道了万里领导的安徽省委制订的落实农村经济政策六条规定。早晨六点半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做了广播。正在散步的周振兴从收音机里听到,马上责令魏西佐:“赶紧记 录,别等报纸了!” “安徽六条”,直接影响了“菏泽八条”的产生。两份文件的内容,在分寸上, 措辞上,都几乎完全一致。 “八条”出台,全区震动。经过多年政治运动的锻炼,各级干部们没有一个是傻 子,谁都清楚这份打着落实“六十条”旗号的“八条”,其实质是怎么回事。东明、 巨野等县的领导心有灵犀一点通,落实得很快,甚至足尺加三,有过之而无不及,以 “借地”、“治碱”、“垦荒”的名义,悄悄地把一部分土地分给了农民,以“分组 作业”的名义,把“组”越分越小,闹成了“父子组”、“兄弟组”,越来越接近 “包产到户”。有些地方的领导干部则唯恐犯方向路线错误,对“八条”不贯彻、不 传达。 为了把“八条”认认真真地贯彻下去,菏泽地委在这一年的3月和9月又连续召开 了两次地、县、社三级干部会议。周振兴在会上,把他在基层调查了解到的情况讲了 又讲,把他从各种文件、讲话中搜罗来的武器摆了个遍——— 他说:“我们菏泽的农业为啥上不去?为啥穷到这个地步?我们一个公社上不 去,两个公社上不去,全区10个县220个公社上不去,全省、全国上去的也不多。难道 我们这些党委书记统统都是笨蛋吗?难道我们都是些懒汉吗?不是。20多年来,我们 没少操心,没少出力,但是我们瞎操了心,出了傻力。我们的政策出了问题。” 他搬出来了一段几十年不大有人提起的毛主席语录,听得大家目瞪口呆:“中国 一切政党的政策及其实践在中国人民中所表现的作用的好坏、大小,归根到底看它是 对于中国人民的生产力的发展是否有帮助及其帮助之大小,看它是束缚生产力的还是 解放生产力的。” 有了这段语录,他就可以讲政策,甚至讲“主义”了:“有些同志把平均分配看 成是共产主义的,把按劳分配看成资本主义的;把一律化看成社会主义大农业,把尊 重生产队的自主权看成是小农经济思想;把限制社员家庭副业,不允许社员种自留地 看成是搞社会主义,等等。他们都是只从表面形式上看问题,而不是从实践的效果上 看问题,不看是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还是束缚生产力的发展。我们建议有这种思想的 同志,不妨到群众中去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 这是1978年的春天,这是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半年多以 前。一个共产党的地委书记,积个人30多年革命之经验,根据他对社会生活实际的观 察,按照他自己的觉悟和认识水平,在他自己管理的地盘上,高举起了“实践标准” 和“生产力标准”的旗帜。 菏泽,历史新的一页就这样翻开了。 退一步,“今天我们不讲党性,讲良心。”“不管这主义那主义,让老百 姓吃饱饭是好主义!” “八条”扯开了一道口子,人民公社制度的堤坝开始不可逆转地坍塌了。 在东明、巨野等县,在“五定一奖”、“小段包工”、“联产计酬”、“专业承 包”、划分“口粮田”和“责任田”、“借地度荒”、“整治盐碱地”等等的名义 下,划小经济核算单位。生产大队、生产队越来越成为一种徒有其名的空壳、形式。 周振兴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一方面是群众要求进一步加快改革的压力,一方 面是干部们抵制改革的压力。对于干部的思想状况,周振兴有个精辟的分析———别 看大家端出来的全是“主义”呀、“政策”呀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都是个利 益问题。县和公社一级的干部怕犯错误,丢乌纱帽,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们则是怕失 去特权。 周振兴说:“一个生产队再穷,几十户人,二三百亩地,养肥两个队长、一个会 计,都还是养得起的。如果把地分了,这些干部的特权就没有了,他们就得和普通社 员一样下地干活了。绝大多数的干部,是决不会愿意放弃这种特权的。” 要干这件虽然符合群众意愿,但违反党纪国法,又与大多数干部的眼前利益相冲 突的事,必须首先统一思想。周振兴豁出去了。 1979年春节后,他又一次召集区、县、公社三级干部会议,与会者达2000人之 多。周振兴一口气讲了8个小时,在讲到农村一贫如洗、农民缺吃少穿的现状时,周振 兴多次流下了眼泪。以至于他的老母亲感慨:“当年你爹死的时候,你还没流过这么 多泪来!” 当时地区一级,没有报纸,也没有电台、电视台。会后周振兴下令:各县县委到 地委来复制录音带,然后各公社再到县里复制录音带,指定同一天时间,全区700多万 农民都集中到公社开大会,听录音广播。 这是一次在我们党的农村工作历史上都堪称空前的会议。寒冬季节,四里八乡的 农民,像赶集一样涌向各自的公社驻地,在空场上席地而坐,听高音喇叭里地委书记 振聋发聩的工作报告——— “我们党的根本宗旨是什么?不是批这个斗那个,而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退 一步,我们今天不讲党性,讲良心。老百姓自己的地,自己的劳动力,他们却没有自 主权,吃不饱饭,我们能不能对得起良心?” “不管这‘主义’那‘主义’,让老百姓吃饱饭才是好‘主义’!” “在座的县委书记同志们,你们把笔记本拿出来,把我下面这段话记下来。今天 我的讲话有录音,你们再留一份书面证据。如果上级说这件事我们干错了,追查下 来,我官大,我周振兴一个人承担责任,你们都是被迫的!” “只要叫我当这个地委书记,我就得叫老百姓吃饱饭。否则,这个地委书记我宁 可不干!” 经历了无数次的政治运动之后,听惯了那种上传下达、照本宣科、唯唯诺诺的催 眠经之后,菏泽的干部群众,头一次听到一位党的高级负责干部用这样一种风格说 话,头一次听到这样一种充满个性色彩的声音。 这次会议,正式推出了“包产到组”、“包干到组”的生产责任制形式。 “坚决顶住菏泽刮来的单干复辟妖风!”在济宁、菏泽交界处的墙壁上, 在济宁开往菏泽的汽车上,刷起了这样的大字标语 两千人大会之后,菏泽农村一下子活起来了———也有人说是“乱”起来了。 有一天,周振兴没打招呼闯进了中共菏泽县委的常委会议室。常委们正在传阅一 份文件,一见他来,赶紧把文件藏到抽屉里去了。周伸手取出来一看,是中央农委某 位负责同志反对承包的一个内部讲话。他问:“从哪儿弄来这么份东西?”县委领导 回答:“是省农业厅一个处长来检查工作时留下的。”周说:“以后不要学这些来路 不正的文件,一切以地委的精神为准。” 1979年3月15日,正当菏泽农村贯彻两千人大会精神的时候,《人民日报》突然在 头版头条位置发表了一封题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的读者来信,并 配发了编者按。来信中说:“轻易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是脱离群 众,不得人心的。”编者按说:“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 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 这封信和编者按都大有来头,是由中央一位主管农业的领导人直接批给《人民日 报》发表的。 周振兴思考了一天,晚上给在推行责任制方面冲锋在前的巨野县委打了电话: “老于,今天的《人民日报》你看了没有?” 于法杰:“看了。” “我说,是不是暂时先停一下,避避风头?” 于法杰:“周书记,已经晚啦!收不住啦!”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一大早,于法杰还是召集了县委常委会。对着这张报纸,常 委们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谁都不说话。他们自己眼前正在干的事,跟报纸上的要求 正好截然对立。 “嗨,我看就这个样,随他们便吧!”时近中午,于法杰站了起来,“大不了这 个县委书记我不干了。不让干,算鸟完!” 巨野在菏泽地区的最东端,与济宁地区的嘉祥县接壤。这边生产责任制搞得红红 火火,那边却依然是大锅饭,大忽隆。在两县交界处、靠嘉祥那边的一些村庄,刷出 了大字标语:“坚决顶住西边刮来的单干复辟妖风!”在从济宁、嘉祥方向开过来的 长途汽车车身上,也刷着“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反对单干复辟!”一类惊心动魄 的宣传口号。 “别管咱搞的是什么主义,反正现在我们这里的群众吃饱饭了。你们那个主义 好,怎么你们那儿的姑娘争着往我们这边嫁?”于法杰觉得这些口号很好玩儿。 胆子更大的是一位基层干部。东明县沙窝公社柳里村党支部书记陈洪印,高中毕 业。他整天研究报纸,收听广播,习惯了话外听音,字外看字。 “经过反复研究,我看清了一个趋势,那就是农村政策只会是越来越宽松。不管 一时的文件、政策怎么说,这个大趋势改变不了。你就放心顺着这个方向干,出不了 大错。”譬如说,十一届三中全会讨论通过的《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 (草案)中,虽然一方面明文规定“不许分田单干”,“也不许包产到户”,但同时 又说“我们的一切政策是否符合发展生产力的需要,就是要看这种政策能否调动劳动 者的生产积极性”。单看前边一句话,你简直什么也不能干。如果再看看后边这句 话,你就什么都可以干了。 根据自己对时代潮流的判断,陈洪印比左邻右舍样样都早一步。第一年,他发明 了“借地”,第二年初又发明了“口粮田”———一半土地“包产到组”,一半土地 “包干到户”。到了第二年即1979年的年底,根据群众的强烈要求,又在山东全省第 一个全面实行了“包干到户”。虽然在时间上比安徽凤阳的小岗村晚,但那过程却惊 人地相似。 1979年12月17日夜晚,柳里村350多户社员聚在一起开会。陈洪印说:“这件事, 上级没有指示。我年纪轻,听大家的。以后有什么事,谁也别埋怨。能干不能干,大 家说话。”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 陈洪印说:“俺爹当书记的时候,因为分自留地挨过斗。以后你们可别斗我。” 社员们说:“你放心,你要是坐了牢,我们给你送饭。” 当面说是那么说,可会后还是有告状的。柳里村有在“文革”期间和陈洪印家闹 过矛盾的,把小字报和漫画贴到了菏泽地委大门口,说陈洪印步他爹的后尘,又走资 本主义道路了。 秘密一被公开,县委、地委装看不见也不行了。陈洪印本来就是在县委书记王玉 德的默许下干起来的。现在,王玉德去请示周振兴。周说:“只要群众愿意,就叫他 们干吧!”王说:“不光群众愿意,俺也愿意哩!” 1980年春,东明县99%的村庄都实行了包干到户。 “现在我兄弟家的生活,比过去我们当地主时还强一截!”一位回东明探 亲的台胞说 1980年的春天,菏泽大地上到处都是拿着皮尺、麻绳丈量分地的人群。这时间, 安徽因为万里调离进京,正闹着“倒春寒”,反对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舆论甚嚣尘 上。而菏泽却已冲破人民公社体制的最后一点束缚,向家庭经营新体制阔步迈进了。 张殿兴家拆毁的两间房又盖上了,正在准备再盖新房给大儿子娶媳妇。他家这一 年光麦子就收了4200斤,一口人合600多斤。一家人光吃面一年吃不完。 柳里村1500口人。从1958年到1978年总数基本没长,原因是“三年困难时期”饿 死的太多了。20年间,共吃国家统销粮165万公斤,花救济款和贷款21万多元。开始试 行责任制的1978年,柳里的粮食总产量比1977年翻了一番。1979年比1978年又翻了一 番。1980年夏季柳里收获的小麦,比1979年夏季再翻一番。从1979年开始,柳里向国 家贡献粮食一年比一年多。 1980年一年,柳里村社员共盖新房150间,买自行车120辆,缝纫机30台,收音机 45部,手表31块,新添大小立柜50个,三屉桌120个。 女社员赵三雨说:“我嫁到柳里23年了,家里从来没用过粮食囤。今年光小麦就 收了2400斤,装的大囤满小囤流。”这一年,她共收入现金1060元,买了一台缝纫 机,一辆自行车,一头驴,一辆地排车,还买了6000块砖,2000片瓦,准备盖新瓦 房。 柳里村过去有9个“五保户”。实行大包干以后,有6户不要集体来保了,分了地 自己过。结果每人当年收获的粮食都超过五六百斤,比生产队“保”着的时候还强多 了。 当时的一位中央主要领导来到东明,微服私访,随意走进了一户农民家。他问: “你家生活怎么样?”女主人说:“生活好呀,粮食多得吃不了!”又问:“过去怎 样?”答:“过去可不怎么样!打一点儿鸟粮食,还不够干部贪污的!”问:“有什 么要求没有?”答:“就两个要求,有钱娶不着儿媳妇,有钱买不到化肥。” 这位农民没看过电视,不认识来的领导是谁。临告别时,他拉着领导的手说: “您见了上边的干部,要紧跟他们说说,现在实行的这个法儿挺好,可千万别变!” 一位东明籍的台胞回故乡探亲,临走时对王锡璞感慨:“解放前我们家是地主。 那时候地主过的什么日子?一年到头,也就是春节期间吃三天白面。现在我兄弟家是 一年到头天天吃面,比我们当地主时生活还强一大截!” 于法杰到下边开座谈会搞调查,人人都向他夸耀自己生活多么多么好。就一位老 头说:“我家老婆子现在意见很大。”问:“为什么有意见?”老头说:“我爱吃面 条,就治着她天天擀面条。老婆子说,她擀面条擀得手脖子疼!” 于法杰说:“实行了大包干,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真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你搞不透 那能量有多大!” 过去,巨野县一年只能收获一百多万公斤棉花。这一年,他在地委的会议上吹了 个牛,说要搞到1000万斤!负责棉花收购的地区供销社主任和他打赌:“老于,你要 是能搞到1000万斤皮棉,我买全区最好的电视机送给你!”两人当场拍了巴掌。当 时,包括周振兴在内,没一个人信于法杰的这句大话。 到了收获季节,周振兴到巨野来检查。问:“老于,你已经收上多少斤了?”于 法杰回答:“有1200万斤了。”“还能再收多少?”“估计还能再收这么些。”这一 年,巨野实际共收获了2500万斤棉花。 过去,巨野县的棉花最高单产也不过三四十斤,这一年最好的生产队亩产超过了 300斤!消息报到省里,省农业厅根本不承认这个纪录:“全中国历史上,棉花单产还 没有超过300斤的,你们巨野胡吹!”直到第二年,好几个地方都宣布棉花单产突破了 300斤,农业部门才相信大包干使农民创造了奇迹。 菏泽一举由粮食净调入地区变成了净调出地区。到80年代中期,占山东人口不到 十分之一的菏泽,提供了全省六分之一的商品粮。相反,反对家庭承包责任制最坚决 的烟台地区,由粮食净调出变成了净调入。烟台人真吃起菏泽农民打的粮食了。 在计划经济时代,往外调粮食越多,意味着对国家工业的原始积累贡献越大。烟 台的乡镇企业在80年代迅速崛起,也有菏泽农民的一份功劳。 周振兴总结责任制实施原则的一句话:“办法越简便越好,利益越直接越好,责 任越具体越好。”后来传到了来山东视察的万里耳朵里,又由万里传向全国。 这三个“好”,载入了中国农村改革史。 附记:本文采写承蒙山东菏泽地区档案局、东明县档案局和菏泽地区史志 办、山东电视台的大力协助,并参考了山东省党史委和政协有关刊物的报道 《冰点》1998.6.2.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