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徐迟 冯亦代 古哲人曾经有句名言:天才与疯狂的区别不过是一线之隔,稍偏一方 即是天才,而向另一方的倾斜,就成为疯狂。这句话是徐迟经常对我说的。 他心仪的诗人戴望舒就因为讨厌气喘病妨碍了工作,便在自己身上注射过 量的麻黄素而谢世的。想不到隔了四十多年后,他的诗友徐迟也会因老年 躁动症而离别这个他既歌颂而又生厌的尘世。 中国作协四届四次理事会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在北京梅地亚中心 举行,我接到通知后就在会前几天打长途给徐迟,希望那时他的气喘病已 经痊愈,能够到北方来享受一些北国的冬日,同时见见亲人和老友,消除 他在武汉的落寞心情。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也没有人接,我想肯定他还在 医院里没有回家,便颓然挂上了电话。我心里有个很大的希冀,如果我能 说服他来北京开会,那么我们可以过几天连床共话的生活,这样也可以使 他散散心,同时说服他住在北京,免得他在武汉挨冻。我因为老伴黄宗英 还在上海治病,家里没有人可以陪我去住在宾馆里,便事先请求袁鹰在开 会时生活上给我照顾,他说他义不容辞,于是我们便决定十三日下午四时 半后去梅地亚中心报到。我有多年没有失眠了,但十二日夜里我睡得很不 踏实,不时感到有人进我的卧室而惊醒,一直到天泛鱼肚色,我才小寐了 一会儿,但不久天光大亮家里的老阿姨也起来了。起身后一翻日历是十三 日星期五,心里想怪不得我昨夜睡不安生,原来今天是“黑色星期五”, 会有什么倒霉的事吗? 下午等到我车抵梅地亚中心,袁鹰早已在候我了,一见我便把我拉到 人稀的屋角,轻声在我耳边说徐迟在十二日午夜坠楼死了,你有什么消息? 因为他不相信,我听了大吃一惊,说我才第一次听到,我也不能相信,我 们打电话去问徐迟的三阿姊徐和吧。好容易轮到我拿到卧室钥匙,便和袁 鹰上了楼进了卧室拿起电话找三阿姊。电话是伍老的秘书接的,说已得知 这个不幸的消息,但没有对徐和讲,怕她受不了,明天武汉文联要派人来, 预备一块谈,这样老人可以减轻一些打击。我便下楼去找武汉来开会的人。 我们遇到了骆文同志,谈起徐迟,他说也觉得突然,刚才他夫人来长 途电话他才知道,这消息使他难受,因为不久前他还同徐迟通了电话…… 一直到十四日开会后,我才把得到的各种说法编织成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他原来往在医院的六楼,也许是梦游病使他这样,打开了铝合金窗要吸些 新鲜空气而不慎掉了下去。但这样的故事,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想也 说服不了别人。 十四日我应该打电话去找徐和,但是我考虑到也许他们正在谈话,也 许三阿姊不能接受这个消息,也许……,也许……,我决定这天不去打搅 他们……十五日午后,我便转到京西宾馆开五次作代会了。我的心很乱, 因为两宵没有安睡使我头脑昏沉,血压上升,而且感冒了,咳嗽不止,便 告假回家去找医生眼药。我写信给徐迟的好友张继凤,也设法请人打电话 给正在美国探亲的钱能欣。当然我也把编织成的故事告诉宗英和含之,她 们听到消息都呆住了。到将近深夜时含之来了电话,告诉我徐迟秘书作家 徐鲁所谈徐迟弃世的经过。 徐鲁的话是这样的:徐迟自北京回武汉后经常抱怨他睡眠不好,差不 多每晚都做恶梦,有时白天也有幻觉,他的病有关的医务人员会同研究的 结果,断定是老年躁动症,会有幻觉也会有幻觉中的行动。出事的晚上, 他把陪夜的特别护士打发走了之后,医院的值班护士每隔十五分钟去病室 里看望一次。大概在午夜的一次他还好好睡在那儿,隔十五分钟再去,已 不见徐迟,最后看到了洞开的铝合金窗,可能徐迟梦里走过此处开了窗, 户外的冷风一吹,他醒来了,发现身在窗外,便扳住了窗框把窗框扳得也 变了形,(后来丁聪说徐迟的手劲是很大的,)最后终于……(上面的叙 述,也许还有我的想象,)这便是徐迟的最后挣扎和结果。含之说徐鲁还 要打电话给我,她说由她转告,因为徐鲁也已很累了,我听到她在啜泣, 放下电话我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这一夜我总想着徐迟乐乎乎的一生,一直 到天大亮,也不能入睡。 今年春节前徐迟曾来北京,住在三阿姊家里,我曾多次去看他。第一 次去时,他在念一本英文书,是讲宇宙的,他随手递给我,说是本好书值 得读,但我翻了几页,看不懂,便放下了。只是听他在说二十世纪末快要 到了,人类又将逢到一次劫难,甚至会因之而毁灭等等。我当时听了一呆, 回来对宗英讲徐迟看电脑联网中了邪。以后再去时,他又谈到劫难的事, 还说信息时代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而如果发生战争,(说到此时,他 又强调了一句,)即使没有战争,人类也会毁灭。战争也不会像过去的两 次世界大战一样了,因为这已是信息时代。我禁不住说我们都是相信唯物 论的,你怎么又倒回去相信唯心主义了。他说这是电脑联网告诉他的,并 笑着说你不懂电脑,对你说是白搭云云。关于电脑联网,我曾经在长途电 话中问过徐律,她说她父亲的电脑,并未加入联网,但是当我批评不应相 信联网中的荒唐消息时,徐迟并未回话驳斥或提到他并未加入联网。同时 含之亦多次听徐迟说他的电脑是联网的。我怀疑他说这些话时,是在幻觉 之中。又一次我和宗英去看他,他和我们谈生物工程,宗英那时在研究土 地的沙化问题,他们谈得很起劲,我和比我们后到的李辉只能在一旁静听, 插不上嘴。那天我把含之带给我们的面包、奶油蛋糕等分了一半给他,他 十分高兴,说:“有好儿年没有开过洋荤了,谢谢你们!” 今年七月下旬,忽然得到徐迟好友钱能欣打来的电话,说最近徐迟的 来信情绪十分消沉,要我写信劝劝他。我听完电话不免陷入沉思。徐迟给 我的信,总是谈到他生活得愉快,从来没有透露什么低沉的调子,为什么 钱能欣又要如此说呢?可能徐迟和钱能欣谈到他和那位“女士”的婚姻破 裂,而他是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他第二次婚后生活以及分手经过的,只有这 次来京才谈到他同这位“女士”已经分手,并说这位“女士”隐瞒了许多 婚前的事实。我推想可能这件事成了他的隐痛,所以在我和宗英面前有意 不提,于是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把事情说穿,从而施以劝解。他的回信 很快就来了,是寄到北戴河全国政协休养所的,写信日期是一九九六年七 月二十日,信里写道: 亦代, …… 亦信两页,一开头就说到internet上头来了,你们一天而(到) 晚勤于写作,可惜盘桓在旧有的世界里,于光芒万丈的宇宙未来,勿 搭界,还写意而且自满,乃谓我杞人忧天,而听从能欣电话,谓我悲 观厉害,还想当然是“由于那位Ms.造成的”,非也,非也。我的悲 观毫无根据,但人人都是一条曲线,万物均是一条曲线,不可能没有 上弧,下弧。你只能下弧,而不看上弧,岂能看到乐观?我在湖北, 武昌,过的不错,暂时不会出门,每日集中精神,读书写字,其乐也 融融,你不用愁的。想寄一篇(另邮寄到)《文字第四章》给你们看 看,一看便知端的,不过请勿拿出去给人家看见,千万千万!寄的当 然是打印之后,未改定之稿,不能见人的。(他后来没有寄我,我电 话中曾问过他,他说还在改——亦注) …… 这以后我们还通了几封信,但没有再谈到这个“消沉”的问题,不过 我和宗英都劝他北来过冬,同时在武汉他一个人离群索居,真是太寂寞了, 特别有次他谈到患了电脑病,一坐在电脑旁边,两只手就要动,就要打字, 就要一直打下去,甚至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他说以后只能不用电脑了,由 他口述,录音,由徐鲁打成文字,然后他在稿上改动,定稿。我们都为他 能离开电脑而高兴。 我们在八月二十日从北戴河回到北京,宗英就病了,好容易捱到十月 二十三日才飞上海,我是去参加母校沪江大学九十周年大庆的,宗英则回 沪就医,因为她的医疗关系无法转到北京来。我一直住到十一月十九日才 乘火车回京,在沪的日子也和徐迟通过信,但没有发现他有悲观厌世的迹 象。这次在作家协会的理事会上遇到李乔(徐迟和我都是很佩服他的), 才知九、十月间徐迟曾经到过昆明,是到昆明附近某处去观察两颗星撞击 的情况,徐迟一向对天上的星星情有独钟,可那天能见度极低,终于没有 看到,就回武汉去了。他和李乔一直通信,以后徐迟进了医院,因为写字 不方便,才断绝鱼雁往来。徐迟进医院是含之告诉我的,作协要开会前, 我想徐迟应该可以出院了,便打长途想动员他到北京来,两次电话都没人 接,我想可能他还在医院里。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传来了我完全不能接受 的消息。这个消息就重在“不幸去世”这四个字上。我知道确讯的晚上就 打电话给女儿冯陶,要她查看十三日下午邮递员有无送来徐迟的信件,我 希冀或许他在信里会透露他对自己了结残生的一点消息;但是没有,一直 到现在还是没有,因此我排除他自愿了此残生的猜测,而且在心头留下了 他给我的苦涩。 早在我大学快要毕业的最后一二年内(大约在三十年代的中期),就 经常在《现代》和《妇人画报》等文学刊物上看到署名徐迟的作品,他写 的诗如早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由得使人读了心醉。我还看到他写 的美国诗人维琪·林德赛的评介文章,写得颇为深入,论点明确,令我折 服。后来从同学处得知徐迟还在北平某大学读书,使我吃了一惊。我想他 还在大学读书,年龄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居然有这样水平,堪称是个天才。 自己虽然读了一些美国文学的书刊,除了知道一个厄普顿·辛克莱,却连 这位作家身世都不清楚,实在惭愧。可惜他在北平,要是在上海,我一定 要写信给他,道我想和他做文友的赤忱。 我在一九三八年春天由原来供职的中国保险公司派去香港工作,初到 时人地两疏,住在中国银行设在半山的职员宿舍里,除了有时和同室的袁 水拍谈谈之外,就过着默默无闻的孤寂生活。那时袁水拍已经用望诸的笔 名,翻译一些小文章在《星报》投稿了。后来路遇沪江的同学陈宪[金奇], 才认识了一批上海南下的文化人。有一天由他介绍认识了徐迟,那时他在 《星报》任电讯翻译,大概每天有一小时的工作便可逍遥自在,我很羡慕 他。他邀我到皇后大道一家咖啡店里小坐。那天徐迟意气风发和我大谈美 国的海明威,他已翻译了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交给一个编 一折八扣书的朋友出版,我并没有看到过并认为交到这样的出版地方,实 在是对海明威的不敬,他听了有些吃惊,便转而谈海明威的文风,他似乎 已下了一番功夫,一套一套的独白,听得我目瞪口呆,因为他的论点,有 些都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从此徐迟这个人就永远铭记在我心里,开始了我 们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友情。 后来我由校友凌宪扬的介绍进了信托局购料处工作,徐迟则到了他舅 父主持的陶记公司管政府发行的库券。陶记公司是国民党政府财政部的化 名。信托局和陶记公司都在汇丰银行大楼办公,有一天职工下班,我在大 楼后门遇到了徐迟,我请他去喝咖啡,他一力邀我到他新近迁居的波斯富 街去看看他们初生的婴儿徐律。他的家很简单,少数的几件必要的家具, 但地上却满堆着书刊和唱片。他一进门还来不及给我介绍他的夫人陈松, 就在地上的唱机搁上一张唱片,告诉我这是一张柴科夫斯基的乐曲,以后 又换上一张柴氏的《厨房里的大熊》并手舞足蹈起来。这还是我首次听到 的现代严肃音乐,我听了一遍又一遍,记得了几句曲调,闲时就在嘴边哼 哼,有时还平息我胸头的波涛。这几年人老了,那首乐曲的韵律才在我的 记忆里逐渐淡出。认识徐迟像是为我开启了文艺殿堂的大门,使我大开眼 界,逐渐懂得了美与丑的区别。另外,在《星报》当电讯翻译也使我对翻 译发生了兴趣。我是接替徐迟到《星报》去搞电讯翻译的,我认为这是种 天意把我和徐迟联在一起。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松,当时香港外来文化人都公认戴望舒的夫人 穆丽娟是美人,依我看来陈松比她更为漂亮,因为陈松带着一种江南女儿 特有的风韵,真如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而她的女儿徐律则继承了父母的优 点,娇美得也像一朵花。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但我实在太喜欢徐律了,我 说给我做干女儿吧,我喜欢她,徐迟陈松立时同意,陈松还把她抱着的女 儿推向我的胸前;我从来没有抱过婴儿,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儿引起了他们 夫妇二人的大笑,但我还是抱住了徐律。她看见生人没有哭,相反还是笑 着投入我的怀抱。陈松说她喜欢你,你俩有缘,你抱去吧!我对她说你真 舍得?!这就是我初次也是至今半个多世纪未能忘怀的印象。但是时至今 日,我又哪儿去重温这宁馨的一刻呢? 除了打开话盒子谈文学、诗和音乐,徐迟是十分木讷的,他有些内向, 也许他的中耳炎妨碍了他听别人的谈话,但是我发现他是个有韧性的人, 一旦他要做一件事,他会不顾一切非把它完成不可。回想他写《地质之光》 和《哥德巴赫猜想》时,他硬是啃了一摞一摞关于地质学和数论的书籍, 最后硬是啃了下来,他自嘲说赛过打了一场淮海战役。在这一点上宗英同 他有相似之处。宗英为了要了解西藏,在她第三次进藏以前,屋子里堆满 了有关西藏的书,一边读一边写读书笔记。我就不及他俩之能下苦功夫, 没有写笔记的习惯,也许害怕文字招祸的心理使然,一切凭记忆,如今记 忆一日不如一日,有时连手头常见的字,也写不周全,只能靠《现代汉语 词典》过日子,然而悔之晚矣,因此我对徐迟的博闻强记更是十分钦佩。 也许他就是民间传说五百年才出现一个的人才,然而他之不幸去世, 是令友人和读者们所痛心而且不能接受的。当然他也有缺点,那就是凭冲 动做事;下决断迅速是一个人的美德,但过于迅速就不妙了,往往会走弯 路。古人说欲速则不达,徐迟之迅于作决定,而不事先多作考虑,那种易 于冲动的劲儿,也许就是他老年躁动症可能发生的病因所系,可是他自己 是否发觉,显然没有,甚至连给他看病的大夫也没有发觉,因为他进医院 是为求治他的气喘病,根本没有提及他的恶梦,朋友们则知道得更少了, 连久病成医的黄宗英也认为徐迟只是思想奔逸的习惯而已。想不到这个最 近时起困扰而又被他忽视的病因,竟夺走了他的生命。 今年初我们见面时,也谈到我们的来日无多,而要完成的工作却纷至 沓来,有难以招架的感觉,他这种心情特别浓重,我就只能劝他不要心焦, 能做多少做多少,就凭我们的良知,不必强求,地球上少了我们一个人, 地球照样转动,他插嘴问我“那么你的工作又有何人作继”?我回答说: “不能想得那么多了。”他说“能吗”?我说“只能如此”。他显然不满 意这样的回答,轻轻地笑了一下,但笑得极不自然,我们就换了话题。 当年在香港,乔冠华同徐迟长谈了几次后说,徐迟有些怪,似乎没有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应当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括里来。老乔认为这个工 作应当由袁水拍做,因为他们都是诗人,但事实说明袁水拍也嫌急躁,不 够耐心,到头来这个工作还是由郁风来完成的。杨刚也试图把徐迟拉回到 现实中来,但朋友们认为杨刚有一部分思想也是很不现实的,徐迟在《江 南小镇》里曾经谈到这些事情的经过。 我被反右扩大化后,做了“右派”,情绪低落,在七十年代后半期, 是他一步步地把我引出了泥潭,重又回到缪斯殿堂的大门前。他关心我的 写作生涯,他知道我一向不希罕头上的乌纱帽,却梦想坐下来写作。我在 一九七六年退休之后,有一次他来到北京,光顾我的听风楼,说“拿出来 看看”,我马上意会到他要讨什么,便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了刚写不久 的三篇读书笔记,他一面看一面点头,然后说:“成!就这样写下去,不 要偷懒。”我们坐下来喝茶时,他说:“在重庆时,你一直支持我专业写 作,而且使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现在你要搞写作了,我一定要帮助你 圆了这个美梦。”还对安娜说,“你一定同意吧!”我在他的鼓励下,学 着海明威的样儿,每天清晨,无论写得出写不出,总要写满一张三百字的 稿纸(以后改为写日记)就这样开始了我真正的写作生涯。当然鼓励我写 作的还有袁鹰和姜德明,他们不断来约稿,终于把我一些回忆重庆剧坛的 文章,收入他们编辑出版的《八方集》这还是我建国后第一次的散文结集, 而且坚定了我写散文的信心。 每次徐迟来北京,他就只找我和袁水拍,那时还有“文革”的遗风, 朋友们不敢往来,更不能畅所欲言,他一向总认为他的朋友中第一是袁水 拍,第二就算冯亦代了。不过他最后还是同袁水拍断了交,因为他认为受 了袁水拍的侮辱。徐迟喜欢看戏,那时袁水拍已贵为文化部副部长,戏票 的供应是近水楼台。有一次徐迟向袁水拍要戏票,袁送了他一张后场倒数 第三排的;徐迟是聋子,当然这个位子并不适合他。到要启幕前的几分钟, 走道里来了群前呼后拥的看客,直奔前四排而去,徐迟仔细一看却是袁副 部长全家老少,还有女佣和司机。从此他没有再去找过袁水拍这位当时的 “红人”了。三十年代末我们在香港被友人们称为“三剑客”,如今只剩 下两人了。我早发觉袁水拍戴上乌纱帽后有些不认人,所以我从来不去找 他。但这张无情的戏票却使徐迟伤透了心,徐迟对待朋友一向是豁达大度 的,但这次却无法保持他的“宽容”了。 如今徐迟也离开了人世,丢下了许多未完成的工作,特别是他写的《 江南小镇》后半部,这是无人可以替代的,那真是令人感到遗憾,因为从 这本书里我仍可以看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从新民主主义社会走到有中国特 色的社会主义世界的轨迹。他不满这续集的创作,即使已经发表了一部分, 他几次口头和信里要我和宗英提出直率的意见。他在北京时,有次我去看 他和他谈到这些已发表的续作,我说似乎缺少了他当年的激情,而缺少了 对事物的激情,也就不可能有徐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你真说到 点子上了!我写续集越写越觉得累……”我说我心里也在矛盾,一方面希 望你马上写完,可以先睹为快,一方面又觉得你写好了应该先放一放,然 后想一想再落笔修改。他笑着说:“我感到时间不多了,而要做的事情又 那么多。”于是我们相对无言者久之。为了打破这个沉重的空气,我说有 一次遇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救国会的老友,我一面拉着他的手,一面感叹又 少了一次见面的机会。但是老友一本正经他说,应该讲又多见了一次面。 多少之间变化是辩证的,不过多见面表示乐观,而少了一次见面不免有些 凄然之感,太低调了。徐迟说,那我以后也要说多见了一次面,对,这可 以鼓舞人。可叹他没有给我们多见一面的机会,而是再也不能见面成为永 诀了,悲哉痛哉! 但是,我还是不能解释徐迟给我们留下来的问题:他为什么会死?当 然不可能是他杀,不过,在我的心里,也可以说是他杀,他是为电脑联网 所杀的。这当然是我的看法,而他患的老年躁动症,也可以说是直接原因。 他在北京时曾经对我们说他还有美尼尔症,似乎肺也不好,小腿也发生了 问题,行路困难。我们要他多下楼走动,他说环境的卫生不好,他怕下楼 等等,我们就劝他不要回武汉了,但是他说要赶先把《江南小镇》杀青。 终于武汉来了人接他回去了。 徐迟的冲动还有个显明的例子,那便是一九四一年他在重庆由叶浅予 介绍参加了山东戏剧学校的工作,校长王泊生是有名的国民党党棍子,当 时貌作开明,不过想多招几个青年到学校而已。徐迟在第一次校务会议同 王泊生的意见相左,从争论到发生冲突,徐迟马上卷起铺盖离开学校,浅 予等人的劝说也未起作用,朋友们都说他太冲动,只有我听了是站在他一 边的。 他当时醉心于做一个职业作家,我从认识他后就成为“徐迟迷”,有 次他和我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我鼓励他做职业作家,因为我自己也 有这样的想望,我答应他如果生活上发生问题,就完全由我负责,一直到 他去墨西哥大使馆当中文秘书,有了固定的收入才中止了这样的“义举”。 刚得到他弃世的不幸消息后,我一直把自己锁在对他的忆念之中。我感谢 他把我们的往来写在他的《江南小镇》里,使我们的友情用他的文字传了 下来。这几天我又把这部大书读了一遍,一切如在眼前,而他却离开了我 们。 我特别要提起他每次在我精神危机图谋出路时,都及时为我指出了迷 津。我至今还记得我戴上“右派”帽子后,他对我的一次谈话,说塞翁失 马焉知非福,从此我可以不必再做跑龙套了,可以坐下来写译些东西。回 到文学的圣殿。后来他要到武汉去了,我在西四路上遇到了他,他紧紧握 住我的手说,不要对自己抱悲观,应该振作起来,冲向你的目标。 他如今先我离开这个尘世了,朋友们为他叹息,流泪,想到他对中国 文学事业的贡献,特别是开创了报告文学的道路,为中国文学体裁中增加 了一个新的品种,真是功不可没,将来投身缪斯殿堂的文学新人,也会永 远记住他。他懂的东西太多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都有涉略,夏衍老人 在世时常常提到他,说中国文人,除了那几位原先学理工和医学转到文学 的人外,徐迟可说是最先一个涉略自然科学的人,我们应该像他那样扩大 读书的范围,要读些自然科学的书刊以扩大自己的眼界。几年来我试着照 他的话做,但只要同徐迟一谈,就觉得自己是差得远了。我以“徐迟迷” 自命,可我永远做不了一个像徐迟那样的人。 徐迟不幸去世的消息传到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代表大会的会场,大家 听了有如头顶的轰雷。他没有一个字的遗言留给我们,因此对于他的死因 便有了各种猜测,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因与那位“女士”分手,感情上受 到打击而厌世的。如果这样看,那就小看了徐迟。我过去也有这样的想法, 但自从收到他的回信后,我也笑自己竟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天才有如德国诗 人歌德的徐迟。须知在徐迟的心胸里,他那不幸的婚事不过是一般人无法 看见的光子而已。他的心胸大到无可限量,要不然他又怎能写出《自然、 地球、人类》(见《人民文学》九六年十一月号)那样使我们生存在宇宙 之中而又不知宇宙为何物的人得到教育的文章呢?他每日所考虑的不是一 己的得失,而是自然、地球和人类的前途。有这样心胸的人,绝不会因一 己感情的失落觉得活不下去的。 我思忖,他的思绪也许最近受了些电脑联网信息通道的影响,因为这 一信息通道可以收到乱七八糟的信息,特别是一个世纪到了末尾的几年, 那些怀疑世界将到末日的各种迷信又成了泛起的沉渣。上一世纪末期,人 类曾受到所谓人类及地球行将毁灭流传的袭击,但愚蠢的信息并未得逞, 人类和地球平平安安地走入二十世纪。如今又到二十世纪末期,无知或别 有企图的人又老调重弹了。各种教派在《圣经》里寻找到片言只字又煽起 了这“末日”的阴风,即使你不信耶稣基督,但你不得不信古代哲人的所 谓预言,因为这些预言在人的头脑里变为思想,使世人起了信仰或怀疑。 我想徐迟可能多少受了些影响,甚至是在无意识中受到的影响,又从无意 识变为有意识,便盘踞在他的思想里。谎话说了几千遍便成了真话,迷信 就是这样蛊惑人的。我只愿如他给我信里所说的他没有受到影响,但,他 的行动又不得不使我相信他已经受到影响。于是在生活里,他会有连夜的 恶梦,白天又会有各种幻觉。他不幸弃世的那天晚上,可能他从恶梦中醒 来而又进入幻觉之中,可能他就此在幻觉中走向长窗,可能他在幻觉中打 开了窗户而跨了出去,但是冷峭的寒风使他本能地拉住窗槛,本能地出了 大力气,但他再无法跨回窗里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离别了这个他爱了 八十二年的尘世。我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但不作如是想,便不能 解释徐迟的“不幸”。这个想法在我脑里盘桓了多日,我自问要不是这样 想我又能怎样想呢?一个一向热爱生活,对人世一直保持乐乎乎的态度, 怎么可能扼杀自己的生命呢? 但愿如此!他曾同我和宗英以及其他的挚友谈到他老来的孤寂生活, 这问题原来是可以解决的。他一直说今年一定要写完《江南小镇》一书, 他急着回武汉也是为了要写完他的这本回忆录,此外他计划要写作和翻译 的还有几本古典名著。我们见面时,他谈到时间的不够,甚至有次说笑话 说发明时间的人为什么要定只有二十四小时,而不是四十八小时一天?否 则他可以做多少的工作。徐迟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他决不会与人谈他对之 没有兴趣的话题,即使旁人谈得起劲,他也充耳不闻,推托他耳朵不好。 他喜欢沉思,沉思这个宇宙,沉思这个人类前途,像他翻译《瓦尔登湖》 的作者梭罗一样。但如果谈他有兴趣的话题,如诗,如文学,如音乐,那 他可谈到深夜,因为他是个极为热情的人。 文章誊抄到上面时,楼下送来了徐迟老友张继凤的信,信里说: 来信收到。徐迟走了,走得这样惨,伤心之极。……据去武汉 参加追悼会的杨炳莹(徐迟外甥——亦注)回来说,这次事情非常 突然的,本来他己准备出院了,并已约好洪洋陪同一起去海南岛。 后来因为医生要他再做一次二十四小时监测才留下来的,哪知竟出 了这样的纰漏。最近一个时期,徐迟的悲观失望乃至厌世情绪早有 流露。今年九月间他曾给钱能欣一封信,信里说李颢(是一位外科 医生,徐迟的好友之一,曾以他的高超手术,在重庆时救过乔冠华 的重病,李患癌症在九月间去世。——亦注)的死,对他来说起了 不好的作用。他寻思,他也该走了。后来能欣把这信转给我,现复 印附上,这是他最后给我们的书简了。现在想来如果早些时候,劝 他到北京或上海来住,和老朋友们经常在一起谈谈,恐怕也不会发 生这样的事了。 张继凤上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徐迟给钱能欣的信: 沈沫: 李颢走了……医生是好医生,又是好人。他的死对我来说,起 了不好的作用。我寻思,我也该走了,恐怕不是夸张,更非自暴自 弃。从去年九月底以来,马上就一年了。我的身体一直不好,现在 好了一点,已不能工作。要活下来就得放弃电脑打字。现在右肩胛 部酸痛异常,得了电脑病。要活,就得放弃电脑,即写不成文章, 要我这个人活着干什么?偏偏脑子特别好使,思路敏捷之至,这不 要了我的命。动不动就上机子,故命不长了。 ……朋辈半数以上都成了隔世之人,还不如早日到他们那里去 归队。但活着到底不错,所以还活着,但如离婚那样的事,也真不 愉快。我可没有亏待她,她就是无理取闹,装模作样的人,合不来, 别有用心,一言难尽,我现在孑然一身,也实在寂寞万分,将来可 能倒下去,谁也不知,无人照料,然后突然发现,早已僵了。这当 然是瞎想。现在儿子徐健,待我非常之好。……纸短意长,不多写 了,你的信太短,又四平八稳,我还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主席曾 当面说我非要“语不惊人势不休”,但现在也怕“出格”了。就写 到这里。 螳螂 九六,九,十 读完了这两封信,我的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辨不出什么滋味。我在 安娜去世以后,尝过寂静落寞一个人生活的苦辛。即以我每日的晨课而言, 每每写文章为一个写不出的字所难倒,不得不到词典里去找,有时甚至在 英语字典找写不出的汉字,眼前就无人可问。何况是徐迟的敏捷头脑,他 又何处去找对话的人!我深自悔恨没有替徐迟考虑到这个层次,我只想到 北京有他的亲人和老友,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代替一位知心知意的老年伴 侣。我一向自以为了解徐迟,事实上则并没有切身为他着想,然而如今悔 之已晚了。 我发觉老年人常爱谈生死问题,我就爱谈,有次徐迟看着我的耳朵坠, 笑着说我可以长寿,我说我不愿意活得大长而成为小辈的负担,如果我可 以活到百岁,那我一定在九十九岁的时候设法无疾而终,这样才能皆大欢 喜。徐迟还说这就不能由你了。徐迟不幸弃世后,有些朋友会有种种猜测, 但是他生前的安排,说明他毫无离世之意。他做了件新丝绵袄,预备到北 京开作协五次代表大会穿的。他准备了许多药品,也是到北京时用的,后 来医院里还要检查他的身体,便托其他到北京开会的人向会上的朋友们问 好。接着他就安排去海南岛的旅行。就在他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还为他的 电动剃刀充电,预备第二天早上用。他挚爱的小女儿徐音,在法国学完了 音乐,要回国来,他天天在等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顿时变成一片空白了,但转瞬眼前又看到徐迟和 我都坐在老乔家中大院里纳凉的身影。突然老乔问我的年龄,我说属牛都 快八十了。老乔说他也属牛和我同年,加上苗子和徐迟,我们可以四个人 共庆八十大寿。然而这个提议终于成了我们的梦想,隔不了几年,老乔首 先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带着遗恨离开了人世;然后 苗子郁风夫妇远适南半球到澳大利亚作寓公,这几年才每临春节回来住上 一两个月,如今徐迟又不别而行,而且走得匆促,留下一个“徐迟之谜” 尚待猜想。每想到此,真是欲哭无泪,不知应该祝贺他离开这个不尽如人 意的尘世呢,还是应该流着眼泪挽留他?不过半个多月来,我经常看着天 亮,因为我连一句送徐迟远行的告别辞也来不及向他说,我的心流着血。 但想到他的幻觉,不是神佛鬼魅,而是科学的探索,不免于心稍慰。 1996,12,28四稿于七重天 植字:竹剑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