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五十年代北大生活之“最” 孙绍振 最难得一见的: 不是校长马寅初,而是班主任,开学时于班会上亮相,嘴上没毛,白面小书生也 。四川口音颇重。自此以后,杳如黄鹤,待到毕业典礼,方得第二次相见,书生风度 如故,面白如故,四川口音如故。 最难忘的报告: 系主任杨晦讲北大“五四”时期,本校正式学生无法入住北大宿舍,而外来旁听 生却傲然占据。经多方辩论,方认理屈,乃拂袖而去,口占有云:此地不留爷,自有 留爷处;到处不留爷,大爷回家住。一时遂成北大民谣。惜未为北大民谣研究会注意 ,未能载入当时之民谣周刊。 最可同情的: 一东德女留学生与一南斯拉夫男生陷入热恋。东德属于苏联阵营,而南斯拉夫为 修正主义国家。爱情与政治冲突,乃以柔克刚,转入地下。政治则以刚克柔,令女生 退学归国。两年后复学,补考《现代文学史》,考题为:《阿Q 正传》的典型意义。 该女生,于爱情则大无畏,于阿Q 似颇畏缩,语无伦次。适主考教师严家炎先生外出 ,嘱余主持,出于对其爱情之忠贞之敬意,乃打八十五分以示奖励。 最莫名其妙的外交事故: 1958年,学生轮流下乡劳动,一漂亮女同学与一匈牙利男留学生恋爱;劳动期间 躲入匈牙利留学生宿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字报直贴至留学生宿 舍。该女同学以留学生宿舍为城堡,坚守不出。多日后,匈牙利大使馆通知中国外交 部,该女士与匈牙利公民结婚,按匈国国籍法,已成为匈牙利公民,现派该女公民至 中国北京大学留学。 万千大字报先为风雨冲刷,后为学校工友细心洗去。 最不可思议的惩罚: 宿舍走廊上有女工摆摊,为学生洗衣。衬衣一件四分,裤子一条七分,袜子二分 。本班某同学,对其中之一女工,虽未对谈,颇有好感,乃于衣物中留一条曰:请于 某时至未名湖一谈。当吾同学欣然到达湖边之时,不意于土坡背后跳出一彪形大汉, 乃女工之丈夫也。将吾同学扭送至校卫队,后为公安局内“传讯”七日。团支部开会 ,批判其道德堕落。全体女同学义愤填膺,莫不面红耳赤。支部一致决议,开除团籍 。 嗣后,学校方面做出勒令退学之决定。 最耐人寻味的: 一位从福建师大至北大的进修生告诉我,北大课堂有三怪:其一曰:《中国文学 史》课程从未上完,常常到隋唐就不了了之。其二曰:讲义,最多也就发到宋朝。时 为1958年春天,正是火烧知识分子个人主义运动如火如荼之时,若在地方高校,则大 字报上烈火熊熊,声讨之声四起。北大大字报一日多达千余张,无一张涉及此事。其 怪之三:教学如此无系统,然而考试却极有系统,北大学生安之若素,处之坦然。 最好笑的: 1958年火烧个人主义运动,有一教授在课堂上作自我批评曰:很少和同学接触, 失去向同学学习之机会。至今所有同学均不认识,只叫得出贵班班长。张XX同学。全 场轰笑。教授问所笑为何,答曰:班长姓吴。 最尴尬的: 时常走错课堂,一旦铃响,发现误入,早已身陷桌椅及端坐之人群之中,脱身之 难于李白出蜀道。一日,坐入二百人之阶梯大教室,待发现所来非中文系教授:不戴 帽子,仅戴一蓝色遮阳帽檐。所讲之题目为:一加一不等于二。四座学子,如坐春风 ,秩序井然,奋笔捷记,沙沙有声。虽然似懂非懂,为不致贻笑大方,乃作深为希腊 古典哲学迷醉之状。 多年后,每与学人谈及哲学,此一经历成为吹牛之资本:有幸亲耳聆听大哲学家 金岳霖之课程者,于今世尚有几人邪? 最瞧不起的: 四楼一同学,独居一室,多年来,独来独往,无人为伴。细问之,此人乃分配至 新疆工作,而拒不前往报到者。不服从祖国需要之人,不配为新中国之大学生,理应 为我等所不齿;全体同学自觉与其划清界限,理所当然。 最难以实现的格言: “反右”前期,吾与一新闻专业同学常常相聚,坚信胡风不是反革命。运动进入 第二高潮,“深挖”暗藏之人民敌人阶段。遂忧惧日甚,不知何日沦为“右派分子” 。约定每日于小饭厅今日之所谓“三角地”也边相见,通报祸福。一日姗姗来迟 ,面色阴沉,云:吾已成“分子”矣。为双方安全计,约定不再见面。该同学临别赠 言为: 让我们学会自私吧! 积数十年之经验,坚信言之甚易,行之甚难。王阳明先生知易行难之说,于此又 一证明也。 最悲惨的选择: 一同学被划为右派,情节属于最为轻微者,留于班级照常学习。昔日之朋友与之 交谈日疏。乃密告其挚友:如此精神歧视之苦,孤立之痛,不若于小偷群中之平等、 自由也。吾等闻之,皆以为戏言。数日后,该同学于东安市场,从一中年妇女手中, 抢得毛线一束。女狂呼,然而追之不及,盖该同学乃长跑运动员也。乃缓步等之,后 为公安局拘捕,送劳动教养。至今音信杳然。 最难幽默的: 1958年春,反右运动过去,乃有“向党交心”之运动,主题是“搞臭个人主义” 。凡是见不得人的追求个人名利等龌龊思想,如能公开交心,当众坦白,脱了裤子割 尾巴,最为光荣。然而,北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大多爱面子,运动迟迟不见进展。 某日某党员同学毅然于全年级大会带头交心,沉痛检讨进入北大以后忘记党和国 家的培养,个人幸福至上,思想腐化,蜕化变质,陷入个人主义泥坑不能自拔。有意 于某女同学,屡屡不得逞。乃于一日,持信至女生楼,请意中人一阅。曰:答应则好 ,不答应,则立即从楼上跳下。偶一回头——该女同学满面通红。 暴露自我,如此坦诚,众同学莫不自惭形秽。一男同学受此鼓舞,乃于小组坦言 ,读《史记》,从怀疑刘邦人品,联系到毛主席,此等思想实在危险,当改过自新, 等等,等等。 数周后,此同学为公安局以污蔑罪逮捕。至二十余年后方得平反,数年前已经退 归林下,侍弄几亩薄地,信中时而流露陶渊明“采菊东篱”之乐。 最无法弥补的: 反右时期向一同学借得罗曼·罗兰之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乃豪华精装本 ,系一波兰留学生之馈赠。草草阅读一过,遂乃归还,时该同学已经成右派,未惶交 谈,不久即被发往北京郊区劳动,二年后复学,吾已为助教,适往该班辅导,四目不 敢相对。 至2000年,毕业四十年聚会,方得畅谈。该同学揪吾胸衣曰:赔吾《约翰·克利 斯朵夫》来。问其故,曰:当年君于书上胡乱批注甚多:“枯燥不通放屁胡说 ”彼虽心甚恨之,然而限于右派身份,不敢索赔也。 言讫开怀大笑:曰:待先生百年之后,此乃无价文物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