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平《炮击金门》 十九、翠谷   8月22日夜,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飞抵金门。   第二天,俞大维先巡视了大、二担岛,再转航到小金门。午餐毕,由师长 郝柏村少将陪同视察碉堡、战壕、坑道和炮兵阵地。然后回航大金门,上了岸 ,乘车前往古宁头阵地。天气晴朗,日头西斜,能见度极佳,海面一片宁静, 自从国土分裂,昔日喧腾熙攘的金厦海域便不见了樯桅,只留鸥鸟们贴着海面 低低的飞,发出忧怨的鸣叫。俞大维举着望远镜追逐翩翩远去的鸟影,厦门、 鼓浪屿及对岸景物历历在目。曾经旌旗蔽日万帆竞渡的古海战场和9年前的“ 大捷”、“获胜”之地,激起了文人的壮情伟气,他以一种豪阔的气魄对章杰 、张国英两位陪同将军说:“只要当面匪军有集中蠢动迹象,我们一定可以制 敌于彼岸,击敌于半渡,摧敌于滩头,歼敌于阵地,就像当年古宁头战役‘大 捷’一样,再来一次更大的全胜。”   言毕,折返翠谷,准备出席将在水上餐厅举行的晚宴。   先与胡琏在招待所附近一块平地上对坐晤谈。须臾,胡琏起身,准备先去 水上餐厅安排一下,但俞大维叫住了他:“伯玉,你等等,我还有事。”   胡琏刚站定,便看到对面山坡有白色烟柱一阵一阵炸开,接着是沉闷震耳 的爆炸声。俞大维诧异,问:“那是我们在处理废弹吗?”   胡琏答:“不是!”   俞大维于瞬间恍然醒悟,叫道:“伯玉,那是共军在打炮呀!”   刚好是5时30分。大陆首群数千发炮弹从不同发射阵地汇集北太武山, 越顶而过,如疾风雹雨。炮弹一发紧跟着一发,猛烈爆炸破片乱飞,震耳欲聋 ,天崩地裂,翠谷眨眼间变成了恐怖之谷,死亡之谷。   俞大维本能地蜷缩身体趴在地上,片刻,紧紧抓住胡琏的手臂说:“这里 不安全,你跟着我走!”胡琏看到他已被弹片创伤多处,血流满面,反而扶着 他走。破片痛快淋漓地啸叫着,四下狂奔夺路而走的人群不时有人尖叫倒下, 到处都是死尸伤员和鲜血。混乱中,两人谁也顾不上谁了。丢下对方很快走散 。   胡琏到底年轻腿快而且路熟,几个箭步窜进坑道,这才想起了俞大维,急 迫询问左右:“你们看到部长没有?”回答“没有。”胡琏于无比惊愕中,要 侍从们赶快出去寻找。   十分钟后,俞大维被两名宪兵架进了坑道。人们在微弱的烛光下,给他包 扎伤口。惊魂甫定,得知所有的通信线路已经中断,与各阵地已失去联系,特 别是水上餐厅方向,伤亡惨重,他叹口气,强作笑脸,同胡琏和左右们打趣道 :“我明知你们是在水上餐厅,那里假如是个火场,我可以设法救火,但是那 里是个炮弹窝,只能祈求你们能够自求多福了。”   一句毫无幽默感的幽默话,众人听了都裂嘴露牙,但那不是笑。   当晚,俞大维头系绷带,满身血污,在硝烟未散的夜色中,悻悻返台。俞 大维胆大命也大,X光片检查,除手臂负伤外,还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弹片击中 他的后脑部,但未穿透头骨,无大碍,不必手术。当然,那弹片如果是黄豆大 小或玉米粒大小或蚕豆大小,大陆方面的战果统计一定更加辉煌。   胡琏仍然吉人天相,他是因为俞大维叫了声“等一等”,才没有到水上餐 厅去的。俞大维后来回忆“该谈的,其实都已谈过了,哪里还有事。”那为什 么还要叫住胡琏,连俞大维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吧。”   胡琏命不该绝,阎王爷又一次放他一条生路。   话说回来,如果俞大维、胡琏在第一次炮击中便光荣“成仁”,金门上的 指挥中枢被叶飞一炮轰光,那么惩罚的目的似乎也达成太早,下面的“戏”再 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看头了。     5时30分,景色宜人环境恬静的翠谷水上餐厅,顷刻间成了血腥的 屠宰场。   胡琏备下一顿丰盛的酒菜为俞大维接风,使得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吉星 文、章杰、张国英及参谋长刘明奎等二十几位高官齐集水上餐厅恭候,结果, 主人和贵宾尚未到,第一道“大菜”先端上来了,竟是大陆免费馈赠的炮弹。   战后勘察现场,翠谷池塘,东西两座小桥均被炮弹直接命中,塘坝断裂, 蓄水流失,只见塘底污泥干涸,弹坑累累,一座华丽的水上餐厅被破片穿射得 孔洞密布,里外墙壁上血迹斑斑,惨不卒睹。   炮弹突然炸响,出于求生的欲望和本能,赵家骧拔腿冲上小桥,夺路而逃 。只可惜,人快不如炮快,当即腰部中弹,倒地身亡。   赵家骧为陆军大学(黄埔系)十四期生,毕业后由排长干起,擢升迅速, 二十二岁即任营长,是为国民党军中最年轻的营长之一。抗战中,率部参加过 武汉会战及打过昆仑关、天堂顶等硬仗,34岁在昆明主持中美参谋训练班事 务,被视为国军“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抗战胜利后,赵某对襄助杜聿明收 拾滇局武力解决云南龙云,策划周详,处置迅速,乃更获“总统”嘉许器重。 内战爆发,赵家骧调任东北剿总参谋长,三年苦战,出关十万雄兵,回关光杆 司令,台湾史书用“处境艰危、心力交瘁”八个字,将他一败再败全军覆没的 经历给了含糊其词的概括。   赵家骧并非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赳赳武夫,此君手不释卷,颇通文墨,其诗 词和书法在台湾均小有名气,享有“儒将”之誉。请欣赏他的一首《军中新吟 》:  毳幕乡心对月明,严霜九月冰初成。   无边大漠千营静,卧听铁骑啮草声。    勿论写作背景,就诗论诗,确有一些唐宋时代的气魄和壮伟。   赵家骧写给夫人的最后一信上说:“现匪正在蠢动,我侪正聚精会神坚守 着,愿天启契机,共迎反攻之胜利……”遗憾,他没有迎来“胜利”,却迎来 一块叫他魂归西土的弹片。   炮战发生,台湾“国防部”战情中心频频以载波电话询问状况。胡琏赶紧 清点,“高级长官”死活都有着落,唯有副司令官章杰下落不明,经多方查询 ,也都没有结果,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依惯例,只好报称“失踪”。直至第 二天黎明,在水上餐厅附近发现炸碎的骨碴和章杰若干残碎遗物,并经其传令 兵辨认,方证实确已死亡。并可以推论:有一发炮弹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 或就在他近旁爆炸,无数弹片一瞬间便将他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了。   章杰为飞行员出身,参战多为对地面扫射轰炸,无空战击落纪录,靠老资 格和与人无争得以升迁,在国民党军中算不得杰出优秀者,名气不大,仕途也 不再看好。其夫人张延芳女士回忆:章将军阵亡那天,她就像有预感似的。晚 餐前,她正为孩子们洗澡,大女儿却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头发上,她发现 后,曾怒责了女儿。当时她就感到不适,心里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 了夫君殉职的消息。   炮火无情。张延芳女士悲恸欲绝,章杰死不见尸的结局也令台湾、金门许 多人感叹唏嘘了一阵子,但他毕竟是无显功奇才之人,很快被遗忘,鲜有人再 提及他了。   吉星文则大不然了!   任何一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都会大书特书:1937年“七七”事变, 中国守军在卢沟桥头和宛平县城打响了八年抗战的第一枪,而率部苦战二十九 个昼夜、使全国人心振奋、世界为之侧目的宋哲元部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 星文,也以极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进中华民族最为悲壮辉煌的一段历史 。   抗战期间,吉星文坚持与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干粮,常常以一块大 头菜、几个冷馒头果腹,且跋涉千里,丝毫不以为苦。他的士兵,每人背一把 鬼头刀,惯肉捕夜战,令日伪军闻之胆寒,从此,一曲雄壮的“大刀,向鬼子 们的头上砍去”唱遍了中华大地。吉星文作战尽管勇猛,但因杂牌军背景,不 是黄埔嫡出,长期以来官阶升而权不重,只能在权力中枢的外围打转,很难迈 进“总统”心腹圈子一步。据说,吉星文早就憋住一口气,在澎湖接到平调到 金门令后,欣然前往,决心在最前线干出个模样来给世人看看。临行前,其四 岁小儿曾拉着他的衣服叫他早点回来,他只是亲一亲儿子的脸蛋笑一笑,并不 知此一去便再无返期了。   大陆一炮将吉星文打死,这还了得,台湾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永远 洗不清民族罪人的骂名!”   打死了民族英雄即为民族罪人,这是一个简单逻辑推理,如成立,那么早 年把吉星文带出来当兵,并给予他深厚爱国主义影响的他的叔父吉鸿昌,则更 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后因坚决抗日而遭国民党逮捕枪决,骂名不知当 属何人?杨虎城、张学良两位抗日英雄,一个早早惨死于歌乐山下,一个长期 幽闭于孤岛冷宅,骂名不知又属何人?   追根溯源,1958年的隔海炮战只不过是1946年开打的那场战争的 延伸和继续。战争双方,从统帅、将军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响当当的“抗 日英雄”?应该说,让刚刚历经血火的“抗日英雄”们骨肉相残自相杀戮者, 才永远难洗历史的骂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厅匆匆走去的途中为密集弹片所重创的。急送医院, 立即手术,将弹片逐一取出,又调来一排兵献血3000CC,伤情稳定,院 方认为已无大碍,但不知腹内仍留有一极微的碎片扭转入肠,三天后发生腹膜 炎而终告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园军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副司 令祭奠时开玩笑说:“我们当中,不知谁将先躺在这里?”   孰料,还是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历史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我以为,不会因为他躺在这里而抹去他曾经有过 的光彩。但也不会因他躺在这里而说:“吉将军,你死得其所。”     副司令中,还是炮科出身的张国英沉着老练,炮声响处,他立即卧倒 ,迅速把水上餐厅内的一把弹簧沙发座椅拉过来当做临时掩体,然后,相当冷 静地作出判断:弹头飞行呼啸中夹杂着爆炸声,肯定是地面炮击而不是空中轰 炸。此刻,密集爆炸所产生的硝烟,既刺鼻,又睁不开眼,如果冒然奔出,是 难以从弹片的层层穿射中安全通过的。于是,他点燃了一枝香烟,大口大口吞 食,一动不动在那里趴着,等待老天的裁决。   神了!弹片像无数把飞刀利刃漫天狂舞,竟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   他终于熬过那漫长的恐怖,待爆炸声刚一转疏,便像兔子一样窜出,撒腿 狂奔,扑向防炮洞洞口。那一刻,他觉得那小巧玲珑的水上餐厅简直就是个活 地狱,而这黑暗阴湿的山洞却是最美好的天堂。   事实上,爆炸中凡就地伏卧者大都无恙。   是经验和镇定使张国英多活了一遭。     参谋长刘明奎的亲身经历,则是战场上“生与死”的另一种景象:   赵家骧饮弹殒命的同一时刻,刘明奎亦负重伤,右大腿股骨严重骨折;左 下腿被弹片割伤;左上臂内侧肌肉切开,动脉断裂,喷血不止;左胸侧肌肉被 狠狠剜去了一大块。整个人就像从头顶泼下一桶猪血,活活成了一个血葫芦。   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头部,神志始终清醒,还知道血流尽了会丧命,本能要 求他立即行动,迅速将左衣袖一块,贴在左上臂之伤口,再将左上臂使劲儿下 压地面止血,果然灵验,不久血止;再将破衣烂衫覆在左胸伤口,右手压住止 血;右大腿虽然伤重,竟自动止血,是为天赐。   刘明奎倒卧血泊之中,周遭爆炸猛烈,只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苦捱时 辰,等待救护。忽然上方水塘命中一发,激起冲天水柱,刘明奎瞪眼一看,只 见一黑色圆物,从天而降,直向头部击来,顾不得臂伤疼痛,伸出两手奋力挥 去,挡在一边,再看,乃一块垒砌塘堤的圆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若非头脑 尚清楚,救险得宜,就算不重伤而亡,也将被砸破头颅而亡。   一小时后,刘明奎终于被抬进医院,刚开始X光照,忽觉眼前一黑,睁大 眼睛却看不见了任何景物,并且心虚发慌,便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叫:“不 要照了,赶快给我输血,我要休克了!”   医生问:“你是什么血型?”   答:“A型”,从此失去知觉。   如果颁发战场自救勋章,刘明奎无疑是第一个有资格领取者。他用一系列 果断正确的处置捡回一条狼狈透顶遍体鳞伤的性命。     1994年我到兰州公差,同一软卧包厢内,有一位从台湾回甘肃探 亲的李先生,得知李先生曾在金门服役,我十分自然地同他闲聊起了“八·二 三”炮战,李先生说:怨不得大陆的炮准,实在是水上餐厅建得太不是地方。 “八·二三”之后,金门军民私下都把翠谷视为凶象之地,新兵都不太愿意到 那里去当差,认为不吉利。这是迷信,大家都懂得,但那里实在死人伤人太多 ,而且那么多将官,一走到那里,人就忍不住落泪呀。   1958年,大陆用几百门火炮给金门播种,最直接的收获,应是把金门 的翠谷变成了伤心谷、落泪谷。(完)          (原载《解放军文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