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9.耳环、鼻环、舌环   藤井这老头个儿矮小,平时不修边幅,夏天只穿一件 背心,冬天套一件棉坎肩。一副眼镜用细绳绑着镜腿儿, 挂在胸前,下楼时一悠一悠晃荡。这老头是个明白人,虽 然表面上看他不善言谈。藤井老头住在离我打工的宝珍 饭店很远的地方,把摩托开得飞快需要用20分钟。去他家 需要经过四个红绿灯、穿过两个闹市区,再走20米逆行线 才能到他们家楼下。他是几乎天天订饭的客户,而且很晚 才来电话。我从看他第一眼起,就认出他是个侵华日军。   认鬼子兵有个规律。他们来中国打过仗,在中国呆过 几年、甚至十几年,所以他们一见华人就有一种亢奋,显 得有几分亲近。接着便是罪恶感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垂 下头来,避开问询的目光。这时如你想敲开他们的心扉, 就十分困难。   认日本的寺碑也有规律,全部汉字的距今100年;有 平假名的距今80年;有片假名的,距今50年。   不光认识日本鬼子兵、日本寺碑有规律,认出日本流 氓也容易。日本流氓都文身,这在冬天不容易看到;但日 本流氓手指都少几个,像少校军官一个星、中校就是两个 星那样,日本流氓的手指也是一个、一个切下去的。当然 也并不是流氓越大,切去的手指越多。   老鬼子藤井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侵华日军。因为他有“ 亢奋”和“罪恶感涌上心头”两种表情。为打开他的心 扉,我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一次我小声问他:“你 去过中国什么地方?”他浑身动了一下,急忙把目光扫到 别处,装听不懂。我感到好笑。   第二次,我问他:“去过中国吗?”他岔开说:“肉丝 青椒是800日元吧?”所答非所问H这就说明他一点都不糊 涂,我的日语也没问题。   第三次,我还是小声问:“我看您一眼,就知道您去 过中国。”他呆了一会儿,说:“你快收钱回去吧。”   我不甘心,第四次试探:“你一定去过中国H中国是 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物产丰富。”   他笑了,说:“你这人呀,真……”   第五次,他不回答我,只是反问:“你为什么来留学 呢?”我说:“我就是想认识您,所以才来了。”   他说:“你可真能开玩笑呀。”   第六次,我问他:“您看我和50年前的中国人区别在 哪呢?”   他仍然沉默不语。   为了摸清藤井老头儿的底细,我用了一个月才套上 磁。   藤井家住一个楼,楼下是个大车间,生产各种各样的 塑料书皮。二楼的七八间住房全部出租,他和孙子住在三 楼。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堆满各种各样的纸箱,我建 议他把楼梯上堆的东西都归置到楼下,他说这样不好,起 码要占两个女工工作台的位置。老头儿藤井的职工每天 工作8小时,而他本人要工作12小时。这个老头儿只听广 播,不大看报,不大看电视,不喝酒,不吸烟。他的爱好 就是工作。光送饭无论如何是聊不出什么了,我只有创造 机会和这个倔老头儿谈话。有一次送饭时,我对他说:“ 我休息时来你这儿玩呀?”他把老花镜摘下来,挂在胸 前,看了我半天,说:“玩什么呢?”这让我很尴尬,我说 聊天呀。他说:“你和我这个大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 呢?”这让我更尴尬了,我说:“我想和你聊聊战争。” 他:“说可以,你有具体的谈话内容,我欢迎你 来。”   老鬼子藤井和许多日本老兵一样,几十年来对自己 的家属只字不提关于战争的事,更何况对我这个中国留 学生。一个人埋藏在心里的事越深就越难以启齿。我不断 去他家,终于敲开了他的心扉之门。其实他一点儿都不 倔,很有思想,还很有观察力。他问我:“你当过军人 吧?当过军人的人,都特别规矩。这种规矩不是害怕,而 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所产生的遵守纪律的行为。我早注意 你了,我还想问你呢。”   话入正题,我问藤井:“日本有个叫‘昭和史研究 所’的组织认为:‘日本历史教科书的自虐色彩逐年增 加’你怎么看这些事呢?”   他说:“当年‘日军进攻中国完全是为了掠夺,从将 军到士兵没人不清楚这个道理。日本是个岛国,没有煤、 没有矿、没有石油、没有木材,只有建立一个‘大东亚共 荣圈’才能把亚洲各国的资源转换成日本人的财富,为此 日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年上前线的日本青年多数战 死了,多少中国军人在同我们的战斗中阵亡了。死的人数 都数不清呀。侵略中国的战争,绝对是错误的。我这人不 大看报,看了就生气。你看看,这是1996年12月11日 的《每日新闻》,有个居住在大阪府丰中市、名叫中村的 家庭主妇在报上撰文道:‘今天,各学校都有关于战争悲 惨的教育。关于悲惨,这点谁都清楚的了,但是关于战争 起因的详细经过却没有说明。我一直在想,除了战争之外 就无路可走了吗?当时违背军部的命令是不可能的,但对 军部的命令就没有反对了吗?对于日本的将来就没有人 思考了吗?’”   “我刚给这位叫中村的家庭主妇写了一封信,表达我 的看法:我是一个原侵华日本军人,少尉军衔。我从一踏 上中国的土地就厌战,但当时军国主义的日本,不许说 话。我们普通军人的意见向哪儿去提呢?我只敢和一个老 同学说,他也是少尉,也厌战,由于没地方诉说,心情压 抑,就在中国的土地上自杀了。我至今都为他感到惋惜。 今天,日本的电视、电影、小说、杂志、摄影、绘画,都把 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为什么挨炸 却很少有人研究。日本向何处去,正是我感到心情郁闷的 原因之一。”   我对藤井说:“日本作为经济大国,现在把先进技术 推向世界,汽车、照相机、家用电器不断更新,甚至每 天、每个月都有新产品问世。为什么半个世纪前的历史问 题,始终弄不明白呢?”   藤井说:目前在日本上空笼罩着这么一种气氛,就是 不承认错误。五年前长崎市市长说:“天皇应该对战争负 有直接的责任。”为此,日本的右翼流氓团体给了他一 枪。1960年,政治家浅沼稻次郎先生由于发表热爱中国的 演说,回国后就被暴徒杀害了。这种气氛在世界历史上并 不罕见,比方50多年前的德国,就不能发表不同政见,发 表了,就要被希特勒干掉。但现在的德国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还有人说“屠杀犹太人是捏造”,那就是犯罪行为, 要判6至18个月的徒刑。据日本电台广播,德国7名警官因 最近在纽伦堡举行的一次庆祝活动中行纳粹举手礼,被 巴伐利亚内政部宣布停职。而在我们日本,现在都能找到 说“南京大屠杀是捏造”的标语车,它像幽灵一样每天在 东京大街上游荡。   藤井的老手在桌上画着圈,仿佛那幽灵似的标语在 他手下行驶着。   聊得太晚了,藤井建议我住在他家。躺下了,才发现 墙上的大照片,那是他阵亡的弟弟。我不乐意在他弟弟的 虎视眈眈下睡觉,于是坚持回去。我们约定每星期四晚上 我来聊天。   东京是个不夜城。夜晚,东京的灯火和天上的繁星连 成一片,煞是璀璨繁华。藤井送我一程又一程,我们一路 走一路聊。迎面遇见一群20岁上下、染红头发、挂鼻环和 耳环的人。不仔细看分不清男女。   我对藤井说:“我们中国南方的水牛和北方的黄牛鼻 子上才有环呢,你看那些青年,他们为什么在鼻子上挂环 呢?不影响呼吸吗?而且耳朵上挂了7个环,打起架来多 危险呀。”  藤井说:“你真是乡下人。我孙子带一个 朋友来,舌头上有环,乳头上有环,连肚脐眼上都挂环, 这叫时髦。”   我说:“舌头上有环,吃面条时不碍事吗?”   藤井感慨地说:“他们的年龄和我死去的兄弟差不 多。我弟弟作为当时的侵华日军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中国 广大乡村实行‘三光’政策,而这些孩子们不了解半个世 纪前的日本国历史,不了解军人执政时的日本社会状况。 如今的青年只知享受,他们不希望了解那些与他们生活 毫无关系的事情,连当今总理大臣是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的青年,已经没有老一代日本人那种艰苦创业 的精神。那是很危险的。”   我对藤井说,你总说日本青年不好,我却发现他们身 上许多好的东西,值得中国青年学习。而今天的中国青年 才让人担心呢。我每天听国内的短波,据报道:在厦门街 头和旅游点不时看到一些头戴日本皇军军帽的中国青少 年招摇过市。那里到处可见出售这种“皇军帽”的摊点。 厦门市有关部门查缴“皇军帽”行动开始至今,共收缴近 三万余顶。这些“皇军帽”均由当地几个中国企业制作。 另外,北京市中小学门口有人兜售纳粹胸章,上海有多家 书店一直在公开出售希特勒的《我的奋斗》。   藤井听了大惊失色。他停住脚步,用疑惑的目光盯着 我说:“不要瞎说,你已经多年没回国了,国内的情况怎 么能知道呢?再说,当年我们日军打到厦门,大概是1938 年5月。我们日本兵曾在那里烧杀抢掠,中国青年怎么会 喜欢我们的‘皇军帽’?你可不要造谣哇。”   我说:“东京图书馆里有《人民日报》,你去翻翻报 纸,还有这个报道呢。用不用我把报纸复印后再翻译给你 看看呢?”   藤井说:“我想看,我特别想看,就是看不懂。我常 去图书馆,图书馆里有中文《人民日报》、英文《中国日 报》,就是没有日文的《人民日报》。我家里有从《人民日 报》上剪下的三幅漫画。我看得懂漫画,却看不懂中文。 中国的漫画很好懂。侵华战争时,我在中国辽阔土地上多 次看过漫画。这些漫画有政府军画的,有八路军画的,还 有各地老百姓画的。这些漫画内容差不多,都是伸出一只 大拳头,把我们日本军打出中国去。”藤井伸出一只拳头 比划着。他说:“中国有位漫画作者叫方成,你知道他 吗?”   周四,我带了《人民日报》复印件和我用日文电脑打 出的译文,去了藤井家。   那篇文章叫《毋忘历史》,刊登在1996年8月6日 的《人民日报》上。藤井先生拿到《人民日报》复印件和译 文就急忙四处找老花镜。他孙子在传真机上复印了一张, 也急忙看了起来。藤井孙子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中国人 的《人民日报》,上面还有关于他爷爷的“皇军帽”被某 些中国青少年喜欢的文章。这种新奇事情已远远超过耳 环、鼻环、舌环、肚脐环所产生的刺激。   我们订饭的东京“皇帝园林”饭庄的先生、小姐来 了。两位日本小姐楚楚动人,彬彬有礼。她们惊喜地 说:“呀,我们看过台湾的报纸,今天看到了《人民日报》 啦!”   男士是台湾人,他和几个厨师承包了“皇帝园林”中 餐厅,每年给台北寄回大量外汇。两个中国人在老鬼子藤 井家相见,十分亲切。语言的障碍没有了,各自从胸膛里 倒出的家乡话,活像用两个瓶子往一个杯子里倒啤酒,没 两下就溢了出来。他说:“没想到大陆青少年喜欢‘皇军 帽’,这在台湾是绝对不行的,民众不答应!老人不答 应!屈辱的历史也不答应!我当过两年阿兵哥,是海军。 面对日本强占钓鱼岛,不许我渔民去捕鱼,非常气愤。”   他们三人复印了三份《人民日报》、两份我打的译 文,急匆匆走了。   我和藤井还有他的孙子一起用餐。   藤井说:“你说日本青年好,好在何处呢?”他一边 吃一边问我。“就他这个德行,有什么出息呢?”他指着 他孙子说。他孙子高中毕业,考了4年都没考上大学,现 在当“社会人”,一边打工,一边复习功课。   我对藤井说:我遇见过许多日本青年,其中大多数不 关心政治,但却在努力工作、学习。绝大多数人从高中生 起就打工。   日本青年的优点是热爱劳动、遵守纪律。劳动是人类 的美德。从精神世界的美好,到物质世界的充裕,都离不 开劳动。日本有钱人家的孩子或没钱人家的孩子都去打 工,这就是日本向着富足稳定的社会迈进的法宝。日本有 的青年戴有耳环、鼻环、舌环、肚脐环和乳头环,但他们 在工作和学习的时候,绝对认真,精神专注,这来源于青 少年时的劳动教育。   我喝了一口啤酒,对藤井爷儿俩说:“东京原宿车站 边上有个公园。每到周六、日都聚集一批小姑娘。她们不 但有耳环、鼻环、舌环,而且奇装异服,头发都染得花花 绿绿的。她们集中在那儿,不打人、不骂人、不乱叫、不 酗酒,可算是东京的一道景观。她们只是在那儿聚聚,比 一比,聊一聊。这和中国的小流氓、莫斯科的嬉皮士、纽 约的暴走卒、哥伦比亚的吸毒集团有着明显的区别。我对 其中四位小姑娘进行过追踪调查。她们不和父母住在一 起。都在NEC集团电脑软件公司工作。她们的社长田中先 生告诉我:日本女人心理青春期很长,这四个人都住公司 宿舍,有三人有男友。她们每天工作9个小时,脑力劳动 很累。至于休息日去哪儿,我不管。耳环、鼻环、舌环、 红头发,我也不管。她们工作努力,我非常爱护她们。只 要她们心情好,我看头发什么颜色无关紧要。作为中国记 者,我建议你也把头发染红,然后用发胶把它们竖立起 来。我相信戴耳环、鼻环、染红头发白头发的小姑娘都会 喜欢你。她们认为中国记者善解人意,乐于和你交谈,告 诉你工作怎样紧张啦,男朋友怎么坏啦,奇装异服多刺激 人啦。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理发店在哪儿。”说着他给我 画了张图,告诉我坐哪路电车去最快。   我问藤井爷孙俩:“如果我把头发染红,再用发胶立 起来,挂上耳环、鼻环、舌环,夜里去日本人家送外卖, 日本人真的不在乎吗?”他们俩大笑起来,把满口饭都喷 到桌面上的盘子里。   我会记住这位叫藤井的日本老兵。他1937年进攻中 国,1943年在安徽被俘,参加过中国的反战组织,1950年回 国。他不是政治家,却有清楚的头脑。虽然他在中国干过 坏事,但是他能痛恨那段侵华历史并教育自己的子孙,我 就感到他很难得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