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六、“土匪马占山”英雄马占山   我用一万日元买了一台大摩托。许多中国人对一万日元的 概念比较模糊,一万日元相当于一个日本男人一天的工资。中 国人用一天的工资买一台旧摩托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而在日本 社会这已经是不足为奇的事儿了。我的教授借给我一本书,叫 《大量生产、大量浪费》,讲的就是畸形发展的日本社会。这 本书用我的话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工人白天撅着屁股猛干,下 班一杯清酒下肚,转身就把大彩电抱出去扔了,还能看呢,好 好的,就是旧点。   有了摩托我就鸟枪换炮了。去大学上课或者去打工,都增 加了机动性和灵活性。夏天大学放假,我就多次骑上它纵贯日 本,去东京或富士山下打工去。大学开学,我再骑上它往回返。 一次,在翻越富士山与东京之间的箱根山时,我遇上了瓢泼大 雨。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我一捏前闸,连车带人整个横着飞 了出去。痛得休克之后,大雨又把我浇醒,拉回到人间。睁眼 看看,大摩托躺在我身上睡着了。我铆足了劲把它推开,仔细 一看,完了,我右腿上全是鲜血,不用脱裤子就看见了膝关节 上的白骨。“这下完了。”我心里想。我的教授常说你们中国 留学生就只知道打工、赚钱,不重视学习。为了改变他这一印 象,我决定爬也要爬回去。   我从背包里掏出工具修理。先在附近找了一棵合适的树。 绑上前轮,把车把正过来,然后再修别的地方。如果实在修不 好,我只好和它离异了,瘸着腿自己先到东京再想办法。   折腾了几个小时,我的摩托终于恢复了一点儿本来面目。 虽然用右腿踩不了发动机起动柄,但我把它挂上档从山上往下 溜,发动机又嘟嘟地叫了起来。下山去! 先去找车铺,把车灯都 装上,要不还是寸步难行。   从箱根山上下来,我的第一件事是去东京的中国大使馆, 我的朋友小曲、小边在那儿,他们会帮助我。   车开到中国大使馆门口,两个日本警察用眼睛搜查我全身 后,问我:“带手枪了吗?”他们看我右腿上包扎着毛巾,鲜 血顺着裤子滴下来,猜想没准我刚才抢过哪个银行。中国使馆 的医生给我受伤的腿进行了治疗,还送我两支药。小曲和小边 把我送上由东京驶往北海道的轮船。没有他们的帮助,大学开 学之前我是绝对回不去了。   这次坐日本船,我先瘸着腿四处参观。绝了,到底是工业 现代化的国家,造出的船就是漂亮。这艘客船有四层,长200米, 只有12名乘客。连我算在内,乘客都是骑摩托或开车的人,没 有交通工具的人都坐火车或飞机。因为乘客少,所以多数客房 都关着门。船里有电影院、有健身房。客厅里有大彩电,吃的、 喝的要比陆上贵一倍。船内电话可以通往世界各地。船里的洗 澡设备也特别好,由于没人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一跳进大 浴池,腿上的伤就冒血,活像一条正在分娩的大鱼。一边洗我 一边想,戈壁滩上我们铁道兵的弟兄们什么时候能洗上这样的 澡该有多好呀。   就十几个乘客,大家都坐在客厅里聊天,于是我也瘸着腿 加入进去。痛得受不了,就喷喷大使馆医生送我的药。   由于药劲过去了,我这一比划,腿痛得不行,只好一屁股 坐在地毯上,众人大笑。他们说你不应该当留学生,应该当漫 才师(相声演员)或是喜剧演员。这时一个日本老头儿为我解 围,他说别笑别笑,中国的气功真能治病呢。   这个老头儿叫吉村,从我一上船他就老跟着我,我上哪儿 他准上哪。我成了瘸子,有时上楼梯时不方便,他马上会出现, 扶我上去。我不好意思,就说老先生您请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吧。 他用中国话说:“你喜欢溜达的地方,正好我也喜欢溜达溜达。 ”他的东北口音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说我上哪,您就上哪, 那您不就成了警卫员了吗。老头儿笑笑说,50多年前,我正是 关东军一个师团长的警卫员。我仔细看了看这个老头儿,身高 不足1.5米,戴一副金丝眼镜,三八枪都比他高,上前线和抗 日联军干是不够条件,所以天生是当警卫员的材料。于是我们 成了谈天的朋友,我的腿后来痛得厉害,离开他的搀扶,就寸 步难行了。   尽管他对中国人友好,但他的思想却是成问题。他的第一 个观点是日本去中国是帮助中国搞建设。他说日本在东北修建 了许多铁路,建了矿山,还建了一个满洲国。“现在中国人用 的东北铁路不还是我们当年在中国修建的吗?而且我们的开拓 团前后去了31万人,去开垦东北的荒地。”他用一只手画着圈 圈,好像他前面有幅地图。   我告诉我面前的关东军小老头吉村:日本军队到东北是侵 略、掠夺,决不是建设。我告诉小老头:“关于日中战争,有 一次我和教授还争论了起来。教授说他父亲是‘满铁’技师, 年轻时抛家舍业,呕心沥血,一直帮中国建设。教授让我看看 今天的中国地图,量量铁路线,然后写一篇《日本人帮助中国 人建设东北》的论文。”   关东军小老头乐了,他拍着大腿说:“你好好调查,这篇 论文很有意思。”我告诉他我利用这次暑假,一边打工,一边 去当地图书馆,调查了一个月,用了三个晚上一个星期天才写 成。   “讲一讲,快点讲一讲。”关东军小老头高兴地用眼睛扫 扫众乘客。他用形体语言告诉大家事实胜于雄辩。   我说,据我调查,1931年10月23日,“满铁”在关东军司 令部支持下,拼凑成立了一个伪交通委员会。它是日本侵华日 军攫取东北路权的工具。东北的全部国有、省有和民有的十余 条铁路(总长3000公里)均被劫夺归并入“满铁”。就连“中 俄合办”的中东铁路(全长1700余公里)及其附属财产,也于 1935年3月被从苏联手中仅用1亿7千万元的代价收买去了,改名 为“北满铁路”。至此,“满铁”完全垄断了东北的铁路及交 通运输业。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日本所需的38种重要军需原料,有 24种是依赖东北提供的。   日本在中国修的铁路完全是为侵华战争服务的。我国东北 所生产的铁必须运往日本去炼钢。东北冶炼的少量的钢,也必 须运到日本去轧制钢材。   再说“开拓团”。侵华日军侵占我国东北后,便把东北农 村置于它的殖民统治之下。日本大量向东北移民,强占东北农 民的土地。“九一八”前,东京的拓务省是日本向东北移民的 主管机关。侵华日军在1936年制订了向东北移民的庞大侵略计 划,计划在20年内向东北移民100万户,500万人。到1945年8月 日军投降为止,共向东北移民10万零6千户,31万8千人,强占 土地3900多万垧。   例如1932年在沈阳等地,日军以每亩30元或40元的低价, 强行租借农民土地,使我国东北广大农民失去了土地。   侵华日军在东北强迫农民种稻,但却禁止东北人民吃大米。 “偷运”或食用大米者,被判为“经济犯”。“七七”事变后, 随着“粮食出荷”的加紧,扩大了“经济制裁”的范围。行人 携带粮食二三斤,即被日军指定为贩运粮食,重则杀头,轻则 下狱。这就是我论文的梗概。   船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了,只留下关 东军小老头和几个男人。为了缓和气氛,吉村老头提议大家喝 啤酒。船上的啤酒很贵,但小老头不在乎,他让服务员给所有 男人送啤酒,最后他付钱。大家坐在沙发上或地毯上喝啤酒, 默不作声,空气紧张,只有我站着,或者一拐一瘸地走一走。 女船员看见了走过来,她拿一条白色湿药布把我受伤的地方包 扎起来。我感到这个女船员漂亮极了,倾国倾城,她穿着黑色 的船员服,肩章上两条线是黄色的,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说:“下了船请您立刻去看医生。所有的来客,都是我们的 客人,包括您。但今天在船上我能提供给您的服务只能是这样 微不足道,非常抱歉,请您原谅。”听了她的话,我心里舒服 之极。在船上,只要不谈战争,中国人和日本人是能够友好相 处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但是吉村不老实,他又掀起了风波。   他当着大家讲起了“马匪”的故事。他一口一个“马匪”, 一口一个“马贼”,讲起了他年轻时在中国东北的故事。他讲 得绘声绘色,指手划脚,吸引着日本乘客听下去。   他说,在中国东北,日中战争时有个土匪叫马占山。马占 山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狡猾之极。我们和他打了十几年仗, 可到日本投降了,他还活着。当时我所在的师团的任务,是专 门剿灭他。有他的部队和杨靖宇的部队在,关东军就不能安静 地生存下去。大大小小,我们和马匪不知打了多少仗,他还投 降了一次。好,这下你就归顺吧。谁知第二天,又把我们小股 部队吃掉了。一问谁干的,马占山! 马匪! 你说气人不气人!   一次我们师团包围了他们数百人。大兴安岭的群山里,白 雪皑皑,森林密布,连我都看见了马匪的部队。师团长命令: 坚决围住,全部消灭。我们围了三天,不少日本兵手脚都冻黑 了,走到近前一看,有几百人生存过的痕迹,连生过的火还在 冒烟呢。可人都到哪去了,难道他们会插翅飞出去不成?我们 几千人,没吃没喝,受累挨冻,能跟他们痛痛快快打一场也好 呀! 可对手跑啦! 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还有一次,我跟着师团长的马走,太困、太累,一不留神 从山上滑了下去,陷进七八米深的雪窝里,差点儿被冻死。这 种经历你们谁有?他问大家。   一次,马匪的游击队潜入我们军营,在井边立了块牌子, 上面写着“有毒”。我们连人带马两天没敢用井水吃喝。抓来 几个中国人,强迫他们喝,嗨!屁事没有,多气人!   一次我们一千多人行军,居然有马匪小部队袭击我们。枪 声一响,群山回荡。师团长腿部中弹翻落马下,等我们布置好 作战队形,他们20多人早在雪面上飞滑而去,那速度连子弹都 追不上。抬着十几个死伤者往回走时,我们愤怒之极。   “有能耐的话,咱们面对面干嘛。”他对我说。   我告诉他:“我可不是马占山啊。”   吉村说:1940年10月,我亲眼见过一次马占山,是一次秘 密接触。他约见我们师团长,却不许我们带枪。他的警卫部队 一律马步枪、驳壳手枪、马刀,一个个精神抖擞,精明强干, 身高马大,怒目而视。马占山本人精瘦、光头、黑胡子、黑马 褂,50岁上下,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   我要和师团长一起进马占山的房子,被他的卫兵抓着后脖 领子给提了出来。混蛋!马占山的兵都不会说话!你说话呀,我 听得懂!   一会儿,师团长也从马占山房里走出来,脸色铁青。师团 长说:让我站着,他坐着!混蛋!土匪!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他的头 砍下来!   我和师团长去过不少大人物家,奉天市长也好,公安局长 也好,都非常有礼貌。中国的礼节不比日本人差。独独他,十 分蛮横,这个土匪。当天夜里,师团长亲自率领马队急行军50 多公里直扑白天秘密约会地点,可是马占山早就溜了。在附近 几个村庄拉网搜查,还是没有。当时漫天大雪,师团长感叹道: “不是关东军无能,而是漫天飘来的大雪帮了马占山的忙。” 关东军骑兵要把这几个村庄都烧掉,把村民都杀掉。师团长反 对,他说漆黑的夜晚村庄要是烧起大火的话,几十公里以外都 能看见。这次不烧也不杀。说不定马占山这个狡猾的土匪头子 还会找机会秘密约见他。可是后来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报复他。   自从关东军小老头吉村给我讲了马占山的故事,在我脑海 里“马占山”这三个字就永远磨灭不掉了。   再去东京,我一头扎进国立图书馆,找到一本日本人写的 《马占山传》。我在国内时愣没看过《马占山传》,而日本人 倒写了一本《马占山传》。   《马占山传》开篇,日本作者引用中国学者的文字介绍马 占山:   1885—1950,字秀芳。祖籍河北丰润,生于辽宁怀德(今 属吉林)。1911年,投靠奉天后路巡防营充哨长。1913年,任 骑兵第二旅连长。1918年,剿围有功升任营长。1920年,随吴 俊升赴黑龙江,升任骑兵团长。1925年,任东北陆军第五旅长。 1928年,任黑龙江省剿匪司令。1929年,任黑龙江骑兵总指挥。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黑龙江省代理政府主席,率军民 抗日。12月,任黑龙江省政府主席。1932年,马投降侵华日军, 4月,在黑河通电反正,重举抗日义旗。不久与李杜等部组成东 北救国抗日联合军,自称总司令。11月战败,12月率残部退入 苏联境内。1937年“七七”事变后,任东北挺进军司令,兼管 东北四省招抚事宜。1948年底,参与北平和平解放工作。1950 年,因患肺癌在北京去世。   图书馆要关门了,我急忙往后看。马占山去世前告诫子女: “为人民做事,为祖国做事,做普通人,做老实人。”看到此 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来了,她说:“人家都出去了,就剩你 一个人了,请你放下书出去。”我依依不舍地放下《马占山传 》,怏怏地走出图书馆大门。   当时我在东京一家医院里打工看仓库,把仓库里几个纸箱 摞起来,就成了我的桌子。休息时间,就是我写作《“土匪” 马占山“英雄”马占山》的时间。医院病人中也有一个老鬼子, 他的部队在河南。他也知道马占山,做肾透析一上床就是四小 时。看他病历有梅毒,问他后才得知在中国打仗时传染上的。 这个老头管马占山也叫“土匪”。他还知道关东军多少年来一 直没能把“土匪”马占山消灭掉。他评论道:“马占山最狡猾。 ”   后来我找到了国内出版的《东北抗日义勇军史》一书。书 中写道:1940年,马占山在困境中表示:“日本固有新奇的武 器,我当以热血应付;日本固有猛烈的枪炮,我当以头颅拼挡。 ”他在一次营团以上军官会议上慷慨誓言:“作为军人,志在 以身报国,苟有一线之机不减,自应鼓舞勇气,而为国家尽其 最后之牺牲。凡为官为吏,不过一时职业之选择,民族之保存, 始为骨头之归宿! ”马占山部队和义勇军战士在天寒地冻的北国, 军需供应异常困难。战士们渴饮积雪,饿食马肉,冷燃马骨, 奋勇杀敌的情景令我异常感动。   感动之时,一股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1991年我出国时, 心目中的抗日英雄几乎都是共产党人,出国后,从原侵华日军 嘴里才得知有个“土匪马占山”,让他们铭心刻骨胆战心惊50 年!   什么“土匪马占山”,分明是英雄马占山!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