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10.驴马虾及山水画   据宝珍饭店老板说,镰仓家从前不大订饭,自从我干 上外卖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镰仓爱和我聊天,好像是从房子开始的。   镰仓家新盖的小洋楼占地一百平方米,坐落在东京 闹市区的中心。白色小洋楼周围有战前的旧木板房,也有 更漂亮的洋楼住宅。有许多日本人,一生的积蓄就是为了 盖一栋像样的房子。他们先在银行贷款,然后在10—20年 中慢慢偿还。镰仓家有没有贷款,不得而知。   镰仓家的大公子管我叫“Onepage”(一页)。他说我到 他家一次,中国的天书就让我翻开一页。听得懂、听不 懂,他都想听。他说我所说的话,是从任何传播媒介中所 听不到的。镰仓家大公子在一家生产民用建筑板块墙的公 司搞设计。他们公司生产的板块墙里有空洞,夏天能把太 阳的热能排出去,而冬天能把太阳的能量储进来。这种调 温的板块墙在日本大受欢迎,销路直线上升。他说什么时 候中国民用建筑大发展,他真愿去北京服务呢。他说他要 和中国的民用建筑公司合作,把太阳能板块墙使用到北 京的四合院里。看着他的天真,我乐出了声。   镰仓家预订外卖与众不同,他们打来电话先问那个 留学生在不在。老板知道,说不在他们就不订饭菜了。老 板的态度是:忙时他反对我和顾客聊天,而外卖少时,他 鼓励我和顾客聊天,聊了才能拉住顾客,里外里他都是为 了赚钱。   久而久之,我了解到镰仓的爹也是一个侵华日军。因 为他家挂有一幅中国水墨画,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通过 这幅画儿,使我了解到许多往事。老鬼子镰仓已经死了二 十多年了,可我仍然摸到了他的底细。   “家父打中国时是大佐。1945年日本投降前,他的部 队驻在江浙一带。”镰仓这样告诉我。“这幅画是家父从 中国带回来的。家父说:‘日本兵进村时,中国村民总是 乱纷纷地逃跑。有时政府军、八路军也藏在逃跑的人群 中。日本兵发现有个人抱着个像武器一样的东西,就抓住 了他,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那人没有了头,还紧紧抱住‘ 武器’不放。我们夺过‘武器’,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幅 画儿。’他把这幅画儿带回到日本。几十年过去了,我们 全家没人看得懂这幅画的题诗。挂这幅画,是为了怀念我 们的父亲。”   我每次去镰仓家都注意看这幅画。这幅水墨画表现 的是一种夕阳西下时的田园风光。男耕女织,幽静恬淡。 题在画上的小诗大意是:“你知道蔷薇花的颜色是怎么来 的?它是夕阳染红的。离家的游子看见缕缕炊烟,想到的 是慈母的笑脸。”   画是明末清初的风格。看不清作者是谁。想起那个逃 跑的人,竟因携画而丧命,我的悲愤之情油然而生。   “据父亲讲,1937年12月南京大战之后,离城不远的 村子里农民居然拉着牛下地了。那么多同胞被杀,连首都 南京都让人占领了,近在咫尺的中国人如此麻木不仁,实 在让人费解。每攻入一个城市或乡村,那儿的村民都毫无 目的地乱跑、互相践踏。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有计划地撤退 呢?这是中国地方政府的责任。”镰仓告诉我。   我悲愤难抑地告诉镰仓:“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人 一直遭受异族的侵略。外国列强使我们中国人流离失所 家破人亡之外,还劫掠了我们无数珍贵文物,包括在你家 的这帧名画。”   我在休息时用日文电脑打成几篇文稿,交给镰仓,说 明我国文物被劫掠之严重情况。   其一,是《人民日报》上刘伟题为《尘染云冈石窟》文 章中的一段话。   刘伟记者这样写道:“云冈石窟受损最严重的是人为 的破坏。本世纪初以来,日本、法国、英国、美国的‘探 险家’、‘学者’先后到过云冈石窟。就像莫高窟所遭受 的劫难一样,云冈石窟有1400多个精美的石刻佛像被凿 走。很多佛像只剩下身段,佛头已被抢走。斧凿痕迹至今 历历在目。1939年至1944年,日本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的 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两人先后8次到云冈石窟,逐窟进行 拍摄、拓印。在拍照中,他们在石窟上随意开凿洞口,并 窃走一些石像做标本,使完美的石窟艺术面目全非,许多 精美的石刻佛、像被破坏了;而水野和长广两人则在日本 出版了十六卷《云冈石窟》,并得意洋洋地说:‘要看云冈 石窟全貌,就来我们日本吧……’”   其二,新华社的一篇稿件谈道:“参加国际图联大会 的中美学者用他们新发掘出的史实,揭露96年前八国联 军在北京劫掠和毁坏翰林院的罪行,称八国联军的暴行 毁灭了‘代表着几个世纪中国文化积累的文献宝藏’,其 罪孽深重不亚于两千年前古罗马统帅凯撒烧毁埃及亚历 山大图书馆。”   其三,是来自于北京的消息:“在国家文物局等单位 举办的‘敦煌艺术周’上,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俞伟超教 授说:‘1906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从敦煌盗走了大批文 物,藏匿于伦敦大英博物馆里,今天我们中国学者要研究 这些本来属于自己的文物,还要花钱从西方人手中购买 缩微胶卷。’”   给镰仓的第四篇文稿不用我翻译,它来自于日本《每 日新闻》卖出的、由日本近代民众研究会编写的、题 为《日中战争终结50周年纪念》的文集。我只不过把该文 集45页和47页复印后,转送给镰仓家大公子。   其中47页上有这样一段话:“……原日本军掠夺大量 中国文化珍品,据调查,日本军1937年12月占领南京后, 派出秘密活动员330人,日本兵367人,抓夫830人,作为投 入的人力,在1938年3月一个月中,每日从南京市搬出数 十卡车的图书文献,合计搬走88万册。而当时日本最大的 图书馆———东京上野帝国图书馆的藏书量仅为85万 册。”   其中45页的标题为:   《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杀害3500万人,给中国造成的经 济损失达5000亿美元》   文章说:“日本兵在中国无恶不作。他们烧、杀、 抢、掠,用毒气、细菌战、身体解剖等手段残杀中国人。 比方在河北省潘家峪集体屠杀村民1230人,在河北省蒿城 县杀害2000人,在河北省定县北瞳毒杀800人,在山西宁 武城一次就屠杀4900人,在山东济阳城杀害2000余人,在 察哈尔张北县狼窝沟一次就秘密屠杀3000余人。以上只不 过是日本军在东北一带的暴行的概况,是日本军在中国 华北五省实行大屠杀最惨烈的一些事例。   “1945年,国际军事法庭上被揭露,日本军侵入中国 南京后一个月内,强奸事件超过2万起。从10岁的幼女到 70岁的老妇,都不能幸免。日本兵在强奸完妇女之后,还 灭绝人性地切下妇女的乳房、挑开中国妇女的腹腔,让人 怀疑这些日本兵有无自己的祖母、母亲、姐妹。”   镰仓看了三篇译文、一份剪报后,感慨万千。他说没 想到日本人给中国人造了如此大的罪孽,一个跑外卖的 中国留学生有如此巨大的责任感和深厚的爱国情绪。    镰仓的母亲,也就是老鬼子镰仓的老婆,在儿媳的搀 扶下来到客厅,跪坐在我对面。接着镰仓的儿子、女儿也 来了。我不知他们全家要干什么,感到气氛有些紧张,因 为那五张脸上都是郑重其事的神情。   老太太说:“今天委托你办件事,相信你这个年轻人 能办好。战争时他父亲呆在中国的许多事,实在、实在是 抱歉。战争时的事,听他父亲讲过不少,实在是对不起中 国人。你的三篇译文、一份剪报我们全家人都看了。请你 们一定原谅。”老太太说到这儿,跑着给我磕了个头,他 们全家都向我鞠躬。我一时慌乱,手足无措。   老太太说:“那幅中国画,在我们家挂了半个世纪之 久,原来在老房子里也一直挂着。他爸爸喜欢这幅画,说 看见这幅画就想起许多往事。今天请您来,就是委托您把 这幅画带回中国去,并请设法找到画主的家属。他一定有 儿子、孙子。拜托您了。”   我说:“这事儿难办。日中战争时中国人口4亿,现 在增至12亿。没有人名、地点,您让我怎么找?再说这幅 名画价值连城,如果在中国,观看的人要隔着玻璃才能欣 赏呢。您如果想归还中国,应该和中国大使馆联系,让使 馆通知日本警察,看看是不是应该开来一辆防弹车保 护。”我这人喜欢调侃,改不了。   老太太大惊失色,她又仔细看了看这幅已发黄的图 画。老太太的孙子、孙女不断地摸着画边的绢布。我心疼 得直咧嘴。他们全家端详端详画,又看看我。   镰仓说:“你有什么证据说这幅画价值连城呢?”   我说我从小喜欢看画儿。类似这种风格的画儿,我只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见过。在那儿要隔着玻璃看,而且起码 站到一米远的地方。我喜欢看画儿,要从三十多年前我看 人画驴开始。那时中国画家黄胄与我家一墙之隔。那时的 黄胄是中国陆军上尉。他以画驴著名。他笔下的驴千姿百 态,栩栩如生。那个时代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更是 令我这个小学生为之倾倒。是中国大画家黄胄引导我在中 国数千年灿烂文化殿堂里驻足欣赏,培养提高了我的艺 术鉴赏能力。我对镰仓说,我在北京的博物馆、美术馆看 画儿,从来都是一种艺术享受,给我带来无限的愉悦。可 在日本,也就是在你家,看见这幅水墨画儿却让我心如刀 绞。这幅画是我们中华民族被凌辱、被蹂躏的物证。如你 父亲所说,这人逃命时还抱着这幅画。我们中国人是多么 热爱艺术啊H不少文人为了收藏一幅画儿,居然愿把自己 家的房子卖掉。千百年来,我们中国人热爱和平,向往夕 阳西下、牛羊归圈的田园风光,向往男耕女织、幽静恬适 的乡村生活。但是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战争,给中 国人民带来多大的灾难H怀抱这幅画的中国人,不就是被 你们日本兵砍掉了脑袋吗?   这时镰仓的母亲和镰仓又急忙跪下道歉。他妻子、儿 子、女儿也不断地鞠躬致歉。我说:“这幅画上有我们中 国人的血泪和屈辱,有我们中国人热爱艺术的执著。既然 你们愿意把它还给中国人民,我要衷心感谢你们。”   镰仓说:“我听你评论过我们日本的画家东山魁夷, 我却不知中国的黄胄、齐白石和徐悲鸿。实在不好意思。 你能不能回国后,收集资料,在日本出版一本叫《中国 画》的书,向日本国民介绍中国古代画家、近代画家和中 国水墨画的特点。如果你能做到,我一定帮助你在日本联 系最好的出版社。看样子要想通过中国文化艺术来了解 中国人的品德,还先要从驴、马、虾开始呢。”   听到这儿,我和镰仓全家人笑了起来。   镰仓接着说:“这幅水墨画儿.我问决定还给东京的 中国大使棺,刚才听你讲到中国大画家黄胄,‘胄’字在 日语中是钢盔的意思。你说在中文里却有皇亲国戚的意 思,说明这个画家高贵的不得了。你从小就看着他画画 儿.你一定也会画,那就请你给我们画一头驴吧。”   她儿子、女儿都很高兴,大叫道:“画驴!画驴!东 京大街上一头驴也没有,上野动物园里也没有驴。画 驴!”   镰仓的妻子急忙找出一张画工程图的纸和一把彩笔 来。   看着他们全家朗待的目光我无地自容。我急忙说:“ 我找从小看大画家黄胄画驴,可我自己实在不会画驴。这 是真的。请你们原谅。”他们全家露出大为扫兴的样子。   镰仓说:“听说你们中国人都能吟诗填词。像这幅画 上的诗词,你给我们写一首怎么样呢?   这次我绝对不能说不了。我拿起笔,想了几分钟对镰 仓说:“我最近几年,利用送饭的打工机会,去了无数日 本人的家庭,遇见过十几个原侵华日本军人。他们都垦垂 暮之年的老人厂,谈及半个世纪前的战争风云,他们中十 之八九感到愧对中国人,也有极少数人觉得中国人人应 该做大东亚共荣圈的顺民。我想把这些感受填一首词送 给你们,成吗?”   镰仓说:“成,成。”镰仓全家也都说好。镰仓的儿 子对我说,他看过一部台湾电影,里面有个小男孩,戴着 瓜皮帽,梳着长辫子,穿着长袍子,围着桌子转一圈,就 写了一首诗,真厉害!   我拿起笔来,填了一首不像样子的词,送给他们。最 后两句是: “愿樱花梅花同开,香袭后代; 铸剑为犁赞和平,共创未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