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别了,三角地 潜夫 2007-11-07中国青年报 我是从一位朋友的电话中得知三角地被拆的消息的,说实话,当时我没有感 到丝毫惊讶。在今天的北京大学,这并不违反逻辑。就算有人告诉我,博雅塔被 拆了,未名湖给填了,我或许也只是淡淡问一句:“是吗?”然后推着自行车走 开。没办法,在这座园子里呆得太久了,废墟、告别和葬礼这些年也见得不少了。 再少一个三角地,不过是新添一个名字罢了,对我的心灵已经没有任何冲击力。 大约五六年前,曾流传过北大要拆毁东墙,将未名湖与中关村连成一体的 消息。那时还算年轻的我,激于一时意气,曾在网上留下一些文字,见证我所经 历的北大,伤悼那些逝去的青春岁月。老讲堂、柿子林、小南门、老虎洞、未名 湖边的石板路、成府的雕刻时光和万圣书园、老图书馆223室的大书库……这一 连串的校园风景,在我下笔的时候,都已成为历史,深埋在那一代学生的记忆里。 然而在此之后,校园还是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在我们的周围不断地涌起废 墟和新楼。本科时住过的38楼,直到43楼,南墙外的餐饮一条街,朗润园、镜春 园的老房子,最近刚刚消失的北招待所和27楼……“逝者”的名单在迅速扩大, 甚至不留给人一点“伤逝”的时间。在这样的过程中,人的心肠也不由得慢慢变 硬。 今天轮到了三角地,这没有什么可奇怪——既然如许多美丽的风景、有意 义的建筑都可以为了现实的种种“需要”而永远消失,那么为了迎接重大检查, 拆掉几块破破烂烂的铁牌子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何况根据校方的说法,这只是几 块“不再具有思想交流意义”、且贴满商业小广告、“严重影响校容”的广告牌。 学校半夜拆了,学生总不能在白天建起来,只能接受既成事实。最多是有几个人 心灵受伤害,在BBS上发发牢骚,过得几天,把帖子一删,就一样地太平无事了。 根据我的经验,这些年来的事情,大抵如此。 我有幸见识过“尚有思想交流意义”的三角地。在我入学的时候,三角地的 旁边还是老讲堂、老学三食堂和柿子林,那时的三角地是由学三南墙的信息栏和 南面的两块信息栏组成的,形状和现在不太一样。老学三被拆除,其上矗立起新 大讲堂之后,三角地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当时网络尚未普及,学生日常生活中的信息来源,大部分都要从三角地获得, 其中当然少不了买卖自行车、租房、转让物品等广告。不过那时三角地的主角仍 然是各种讲座以及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只要在上面注明“保留几日,请勿覆 盖”,一般都能得到尊重。为了一张海报,几个人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又写又画, 是当时宿舍里常见的景象,所以学生中也特多书法美术高手。每天下课经过三角 地,总要挤在人丛中看看海报,了解一下今晚有什么讲座,心中盘算着听哪一场 好。在看海报,听讲座,参加社团活动的过程中,往往会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领 域,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圈子”。因此,那时的三角地 是名符其实的北大生活的中心,多数人的大学生活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说三角地 是民主的象征,在我看来未免空泛,不如说它是北大校园文化的温床。它作为一 个平台,将思想的火花汇聚到一起,把平日各行其是的北大人联系起来,从而形 成一种氛围,一种生活方式。这一独特的校园文化,才是维系北大生命常新的鲜 活血液。 三角地最显著的变化,是在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之后。首先是各种讲座,尤 其是人文学科讲座的海报急剧减少。然后是商业宣传日渐增加,甚至一年一度的 “百团大战”(学生社团招新活动),也逐渐脱去了学生朴素稚气的影子,变得 越来越像大商场门前的促销活动。慢慢地,小广告像雨后的毒菌一样蔓延开来, 威胁着业已越来越少的海报。学生张贴的海报往往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撕毁, 但是对于大量张贴小广告的人,保卫部却无能为力。这种完全一边倒的竞争,其 结果可想而知。加上此时校园网开始普及,“未名”和“一塌糊涂”两个BBS相 继成立,很多社团和“圈子”的活动转移到了网上,消息也借助网络平台发布传 递。于是三角地迅速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就在短短几年之内变成了“严重影响校 容”的垃圾广告集散地。 然而文化一旦形成,自有其顽强的生命力,只要其依附的物质媒介尚存, 一遇时机就有回光返照的可能。三角地的两次短暂“复活”就是如此突然而热烈, 完全超越了人们的想象。1999年北约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时,一夜之间,三角 地完全被五颜六色的海报覆盖,就连对面的“官方”宣传栏也贴满了学生的海报。 大多数海报用所能想到的一切辞藻尽情发泄着胸中的愤激,然而其中偶尔也能见 到冷静的思考。我认识的几个朋友,有感于一些人盲目排外的极端情绪,在深夜 写了一张表达反对意见的海报贴到三角地,第二天去看时,竟然没有被覆盖,上 面还有不少人留言表示支持。这件事情所体现的北大曾经自由、宽容和平等争论 的精神,使他们深受感动。虽然三天之后,所有海报如蒸发一般集体消失,但毕 竟让上世纪90年代末的学生们看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三角地的影子。而当次年初夏, 为悼念遇害的大一女生邱庆枫,万点烛光映红三角地的时候,我想在场的每一个 人都能体会到这块地方的伟大意义:它让青年人不计利害地汇聚到一起来,形成 一股强大的力量。 在三角地衰落的同时,校园BBS却利用短暂的宽松时期蓬勃发展起来。BBS 的“留言板”形式,其公开展示、集体参与、即时回应的特点,本身就与三角地 有极大的相似性。而网络传递信息的方便快捷,又远非三角地可比。于是在短短 三四年间,“未名”和“一塌糊涂”成为中国高校较大的两个BBS站点,其信息 容量、辐射面和影响力都远远超过当年的三角地。那些年里,如果一个北大人说 他从来不上BBS,那就像上世纪80年代说自己从来不看三角地一样,会被大家当 做外星人。BBS不仅承担了三角地的实用功能,而且继承了三角地的精神宗旨—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正如老校长蔡元培所言:“凡一种学说,苟其持之有故, 言之成理,皆任其自由发展。”在这个平台上,传统的北大校园文化仍在延续, 可以说三角地是“形亡而实存”。 然而“一塌糊涂”的突然终止,让人们意识到了高技术时代网络空间的虚拟 和脆弱。一夜之间,北大的校园生活似乎被压缩了大半,很多人顿时感到无所事 事、无家可归。此时他们或许会怀念起三角地的海报,现实的空间毕竟比虚拟的 空间更实在,更容易把握。不过三角地虽然仍在,习惯了网络生活的孩子们却未 必能回得去了。他们会继续坐在各自的电脑前面上网、聊天、打游戏,但未必会 与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为了某个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他们或许比原先的北大人更 加桀骜不驯,但是不再能像先辈们那样为了共同的兴趣走到一起,经营起自己的 一片天地。在我看来,三角地的灵魂就是在此时最后离开了北大。在它走后,北 大人再也没有建立起那么强大的公共活动空间,作为一个整体的北大校园文化也 不复存在了。 很多怀念三角地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后来的三角地只剩下一具躯壳。然而躯 壳亦自有其存在的意义。这就是美术史家所说的“纪念碑性”,面对断壁残垣, 发思古之幽情,人类的集体记忆正是凭借这些古董代代相传。何况三角地离开我 们还并不远,许多记忆仍然是鲜活的。就算它破破烂烂,做不了华表,装点不了 门面,做一块墓碑总是可以的吧?一块墓碑也可以提醒路过的人们,此人曾经活 过,人是会死的,死亡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然而现在它被迫不及待地扫进“历史 的垃圾堆”,这是因为我们缺乏面对墓碑的勇气吗? 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被拆除的北招待所。这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位于朗润园 北墙内,这里游人罕至,学生们也不常来。如果在北大校园内做一个调查,大概 很少有人能说出它的来历。可在30多年前,北招却是一度叱咤风云的“北大清华 两校大批判组”(笔名“梁效”)驻地。提起“梁效”,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恐 怕很少有不知道的。上世纪80年代以后,这里一直是外国访问学者短期居住的招 待所。今年初夏时节,北招忽然变得一片狼藉,先是说要装修,后来竟然拆成白 地。虽然它安安静静地僻处校园一角,并不“影响校容”,但还是拆了。如果将 来我们要回头了解那一段历史,就只能从照片里去找北招的影像了。也许对北大 来说,那段历史并不光彩,却是不容回避的一页,北大的学生有权知道也应该知 道。然而这一历史见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了,也不告诉大家理由,大家也 并不关心。与三角地相比,北招之死更让我感到凄凉。 北大的风景之美,离不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也离不开北大人 的爱恨悲欢,聚散离合。如果没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没有那些遥远的歌声,流传 的故事,湖光塔影再美,也不过是一片枯寂的园林。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记忆, 无数代人的记忆层叠沉积起来,那便是历史,便是传统。没有记忆的人形同白痴, 没有历史的民族也无法存在。今天的北大,可谓当下这个大时代的缩影,“旧的 不去,新的不来”,“要发展就会有牺牲”,于是一切必须为发展让路。每盖起 一座新楼,就会有一片旧房倒下,而它们所承载的几代人的记忆也随之烟消云散。 环视四周,能够保留我大学记忆(那仅仅只是10年以前的事啊!)的建筑已所剩 不多了。当我们轻易抛弃前人的记忆时,应该想到后人也会同样抛弃我们。今天 的学生已经不再知道柿子林、小南门,将来的学生也会不知道三角地为何物。这 样下去,总有一天,北大会变成一座没有记忆的学校,燕园也将是一座没有风景 的校园。 三角地也许就这样永远地消逝了,如同已经消逝的那些北大风景一样,我并 不指望它们能够回来。我也不打算特别地悼念它,因为悼念它的人已经够多,这 样对于其他的逝者是不公平的。在这个一切皆归于速朽的时代,死亡的意义也仅 止于此吧。 (XYS2007110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