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 外语给我惹来的麻烦 智量   1966年,我在上海一所中学里当英语代课教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 和“革命教师”的许多大字报都冲外语教师而来。我也不例外。我被“勒令”交 出家里所有的“封资修”的外文书籍。交出后不久,我就伤心地在厕所里发现一 些外文书的碎片,是从我珍藏多年的罗马教廷出版的古希腊语圣经词典里撕下的 ;两位高中三年级的女同学在大字报中“揭发”说,我在课堂上公开要学生“偷 听敌台”,其实我是要他们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对外英语广播;还有一位女同 学说,我在教口语练习时,教学生学买东西,买这买那,就是不教学生买毛主席 著作,“难道这不是公开反对毛主席吗?”……这以后,我被解雇了。   回到家里,我马上又遇到不愉快的事。住在我前面的那位里委会大姐,并不 顾及宪法保障的公民居住自由,门也不敲就闯进我房里,伸直手臂指着我家的收 音机,声色俱厉地说:   “你这个是有短波的,是吗?!”见我眼睛瞪着她没有应答,她又接着说:   “你是懂得几种外语的,美帝和苏修的广播你都能听懂的,是吗?!”……   我马上把那架收音机送到旧货商店去卖掉了。从此多年都不敢再买收音机。   卖掉收音机也不行,那以后的多次“刮台风”(造反派搜捕反革命分子)的 行动中,他们照例都要半夜三更光顾我的家,搜查我家中所有与外语有关的东西 ,有一次甚至非要我交出“外文密电码”来。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后悔这辈子学了外语。    * * *   大约是在1968年夏天,那时,因为我一家五口无法维持生活,里弄叫我去 一家印铁片的工厂拖钢板,每天给我一元六角钱。一天,我正在满头大汗地工作 ,突然一大伙戴红袖章的人涌进车间,把我五花大绑,捉了出去,推到停在路边 的一辆卡车上,让我立在车的正中央,车上我的两旁是一边五个手持长矛头带藤 盔的武士。临开车前,我看见,那条马路上还用白粉写上了好大的字:“揪出现 行反革命分子XXX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到底怎么回事,当时我 完全不知道。   当车子沿延安路一直向东开,到大世界门前向北拐去的时候,我才猛然想到 ,大概又是外语给我惹的祸。但是我也顾不得再想更多。那时只觉得,我是被拉 去枪毙的。因为我见过好几次枪毙人都是这个架势。那一顷刻间,想起家中的老 小,不觉流下眼泪来。这时我的头脑中又浮起过这辈子真不该学外语的后悔思想 。车子开了一段路以后,我渐渐清醒,马上凭常识想到,大概不会是枪毙,因为 并没有对我有过审问和判决之类的过程呀。……果然不是枪毙,而是把我捉到那 家工厂设在杨浦区的总厂去。一进总厂大门,那群造反派把我关进一处地下室, 马上一个头头便来审问我。   从他的话里我知道,的确又是因为我懂得外语。我的一个在轮船上工作的中 学同学被抓起来了,罪状是企图开船外逃(后来证明这是莫须有的事)。他既然 要通敌叛变,自己外语不通,当然需要一个会外语的人参与,于是他们在这位同 学的社会关系中找出了我这个人,我便当然地成了他那个“现行反革命集团”的 成员。事实上这时我已经几年都不曾与他有任何来往。   我被他们关在那个地下室里许多天,几次被拖出去批斗,脖子上挂一块很重 的大牌子,那根粗铅丝在我的皮肉上勒出好深的一道印痕,几年后才渐渐消去。   后来,由于“查无实据”,他们把我放了。不过他们说,抓我还是正确的, 叫做“事出有因”,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逻辑。我被他们押送到我所在的街道办事 处,由里弄干部接收,继续审查。那份拉钢板的工作是丢掉了。……    * * *   也许你会说,以上这些事虽与外语有关,但都是我自己那种特殊身份招来的 。是的,我在1958年当上了右派分子,但是到发生这些事时,我已经光荣地摘 帽七八年了。而且那时我所在的街道和里弄有许多个右派或摘帽右派,那些人都 不是学外语的,他们都没有遭到我这些事情。我的这些麻烦事主要都是由于我懂 外语才惹来的。我还有几次仅仅因为外语、而并非因为我的右派身份才有的尴尬 经历,也可以在这里用作旁证。   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大约在六十年代初期,我在上海依翻译外文科技资料 为生。那时没有复印机,给我的原件有时是照片。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人家交来的 照片丢失了一张。托译单位把照片底片给我,叫我自己去照相馆加印一张。   我在取照片时被照相馆的人留住了。他们把我叫到柜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 三个人围住我盘问起来,先问了姓名住址,又问了职业等等,我没有对他们说出 我的“摘帽右派”身份,只说我是个“自由职业翻译工作者”,因此他们继续盘 问时也并没怀疑到因为这一点。但是不管我怎样解释,他们都不肯理解,反而要 我把全部人家要我翻译的资料都交出来。三人当中的一个年轻小姑娘比较坦率, 她说:   “不用中文用外文,肯定有问题!”   “为啥要拍照片呢?不就跟电影里那个特务用个小照相机偷拍文件一个样? "   "你是在哪个国家偷拍了带到中国来的?”   我怎么也说不清楚,最后只得由他们带上我把我交到我所在的里委会。后来 里委会的人替我把照片领了出来。他们也为此费了很多的气力,包括去那个给我 底片的单位调查,才解决了问题。   还有一次,也是在文革前。我为了多挣点钱养家,在做代课教师的同时也做 外文翻译工作。我必须抓紧每一分钟时间来做,而又不愿让同事们知道。每当学 校没课的时候,我便找个地方去做。有一天,我在学校旁边一家点心店里边吃边 做,这又招来了是非。   店里的人开始注意我时,我并不知道,只顾自己埋头工作。后来感到他们不 停地在我周围走动,还从我背后伸头来张望,让我很不自在。再过一会儿,一个 服务员拿一些汤来非要给我添在碗里。他故意把汤水倒在我的翻译原稿上,然后 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把我的原稿抓起拿到柜台上,说是给我擦干,其实是在 检查。这还不够。在我还没有回到学校时,他们已经通知了警察和学校。他们怀 疑我在“搞间谍活动”。幸亏学校那个人事干部稍懂事理,对我也有所了解,才 使事情平息。为了让我不致有思想负担,他在处理完这件事以后还特意开导我说 :   “我们的群众能有这样高的革命警惕性,这是好事情,你应该向他们学习。 ”       * * *      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种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就提得更加高了。于是我这个 懂外语的人便又遭遇到类似的尴尬事。   那一天,我去外滩市人委大楼(现在的浦东发展银行大楼)北侧那个小门里 找市人委人事处要求工作。没有结果,我出来,正茫然地低头立在路边发呆,忽 然听得耳朵边响起讲俄语的声音。从1958年当上右派到这时,我已经十几年没 听到过俄语了,自己当然也没有机会说俄语。因此一听这声音,便觉得非常亲切 、熟悉,而且好听。我抬头一看,是两个穿水手服装的外国人,他们显然不懂中 国话,只是随意找一个人碰碰运气,而恰好就碰上我这个会说俄语的。我立刻和 他们交谈起来。其实他们只是想知道在上海哪里可以买到一些日用品。我建议他 们去中百一店,并且把他们往南京路的方向领去,和他们边走边谈,也只是谈些 外滩和南京路的事,我连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等等都不曾问过。在短短的几分钟 里,我只顾体验着讲这种我所熟悉的外语的兴奋而快乐的心情。   把他们带到南京路口,我指给他们要去的方向,再说了中百一店的大致位置 ,挥手告别了他们。见他们远去,我便要离开,一转身,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 人立在我的面前,他挡住我的路,并且要我停住,劈头第一句话便是: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你和那两个外国人是什么关系?”他紧接着又问。   我更是莫名其妙了。只能重复他的话说:“是什么关系……?”   “我在问你呢!”他态度很不客气。   就我的脾气,是受不了这样无理的盘问的,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 是我心里明白自己的无业游民兼摘帽右派的身份,便不敢顶撞人家。只能回答他 的问题。   “我不认识他们。”我说。   “那你怎么跟他们说话,谈得那么亲热?”   “亲热?……”   “当然是亲热,还一起走了那么久。你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问我去哪里买他们要用的东西。我把中百一店指给他们呀。”   “你跟他们用什么话交谈?”   “用俄语呀。”我说。   “俄语?你会说俄语?说得那么好……,你是干什么的?”   对他再次这样的盘问我很气愤,很想回他一句“你管我是干什么的!”但是 我不敢。我便不予回答,既是抗议,也是回避。而他并不放松,态度更严厉地说 :   “把你的工作证给我看看!”说着把他的一只大手伸到我面前。   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工作证的。只能低下头,沉默一阵,再说:“我没有工作 证,我没有工作。”   “你没有工作?我见你从市人委人事处出来的。你在那里干什么?”   原来我一从那里出来他就盯上我了。但是他一提到那个人事处,我好象找到 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我立刻回答他说:   “我去那里要求工作的。不信你去问!”   他并不放过我,当真要我随他再去那个办公处走了一趟。他让我等在走廊里 ,进房间和那位刚才接待过我的人谈了好一会,当然是了解了我的种种情况,才 出来把我带出那个地方。出门以后,他放我走掉前,还再问一次,“你到底跟那 两个人说过些什么,再好好想想!”他肯定是一个有权利调查我的人,后来他还 到派出所去联系过,是那个负责管我的户籍民警过后告诉我的。   这件事让我再一次悔恨这辈子学了外语这一行。说真的,我那时还的确为我 们国家有如此严密的保卫工作而高兴。国家的安全当然是要保卫的。而我自己的 这些尴尬遭遇又算得了什么?不过…………。    * * *   现在,我们的国家每天每时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国际交流,APEC会议、 奥运会、世博会……是人们日常谈到的话题。在我们的大街小巷里,经常会有许 多的外国人,如果愿意,你可以和他们随意地交谈。我自己这些年也接待过无数 外国朋友,出访过许多国家。学外语和懂外语已经是我们生活中的必要因素。我 们的电视中,还有一个生动活泼的、教中国普通老百姓学英语的“英语一百句” 节目。……想起这些,我会有所感慨,不由地便回忆起六七十年代我自己的这些 往事来。让我来把这些小故事讲给你听,也算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忆苦思甜”吧 。    2002年3月写下的回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