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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早餐的方式生活　　 

郑甬

　　我刚刚在水房里洗过脸，毛巾在擦过我的脸以后就在脸盆中变出了一个个水
泡，像是鱼在吐气。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经过了一夜以后会变得这样脏。我多
半是在１２点钟睡下，山里安静，夜里我不大会醒，没有失眠者的焦躁；白天的
生活是平淡的，于是夜里也不大会有悲喜，更没有一个连着一个恶梦吓出的冷汗
。洗完脸向门口走去，干净的面孔就可以大方地迎接从山头而来的晨光了。
　　食堂里的早餐是简单的，一大锅温稠的稀饭，一笼松软的馒头，两碟小菜，
向来如此。我们从来就不曾厌烦，只是像小羊吃草一样温顺地享用着。我们的挑
剔与不满都用在了剩下的两餐上。上班以后，有人公务繁忙，他们被会议、文件
的语言填塞得满满的，有时头晕眼花，有时得意洋洋。他们需要在餐桌上安抚自
己，精美的口味、鲜艳的色泽，会微微麻醉一个人的神经。被麻醉的当然还有另
一种人，他们无聊空虚，时间囚禁着他们的思想，只有拜会起饭碗他们才难得松
一口气。食堂就这样想方设法地做好午餐与晚餐，像侍奉着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大家还是在吃饱喝足后不说一声好。
　　用早餐时，大家可不是这样。他们低着头，沉默不语，人人只望着眼前的碗
，手轻轻地搅动着稀饭。他们不交谈，食堂里没有其它时候随菜香一起飘动的“
流言蜚语”；他们起身去添饭时轻身慢步，用完饭后谁都干净利索地起身洗碗，
才不会三五成群把一道菜吃了又吃，把一个话题聊了又聊。早餐就是这样平静从
容。在我们这样的地方，早餐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我甚至觉得它的目的并不全在
饱腹，至少还有一点，它表明着人的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是圣洁的、
东方式的，是简单、清贫与宁静的。
　　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孔子表扬过他的话里，有一句我记得最牢，孔子
说他“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就在这早餐式简
单的生活中自得其乐、悠然处世，这自然是一种令人赞叹的生活；佛教徒对饮食
也有严格的要求，他们不杀生不嗜血，他们节制而忍耐，他们中有很多人的面孔
清朗脱俗，是那些整日沉浸在声色酒气中的人怎么也不能比拟的，这当然也是一
种妙不可言的生活，它至少说明了人的胃口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我不太理解我
的同事半夜里打着手电去挖幼蝉，然后烤了大嚼的做法；我们食堂里想把一只猫
儿样的小狗养大，仅仅是为了冬天时宰了吃，这让我听了一阵阵心寒；我更是不
大愿意参加酒席，虚假的辞令、奢华的排场，就像是那些剩菜一样令人不堪。人
的欲望在早餐时像个仆人，它谦卑地退隐一旁，欣赏着主人光洁的面容，而到了
中午以后，它在饭桌上开始神气活现起来，有时候想想觉得真是不可理喻。
　　像享用早餐那样简单淳朴地生活成了一些人的理想，他们总是心怀对黑夜的
感激，克制敬畏地置身于这个世界。在黑夜里，人并不比其它东西高明，睡眠中
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像植物那样呼吸。或许夜晚就像是水，人平日里的欲望与
虚幻在夜里不由自主地从毛孔里被一点点呼出，就等着清晨的一把洗脸水洗刷而
去。又有什么必要让占有、屈服、攻击、恶俗在黑夜刚刚散尽之后又从餐桌上开
始延伸，让人面目全非、气急败坏呢。可是，现在连好好地享用一顿早餐的人也
不多了，更何况以早餐的方式生活，简单————在我们这个时代反而成为奢侈
。
　　我曾不解地问过一位医生，为什么早餐可以这么简单，他笑着说不过是人的
习惯罢了。这个回答很简洁，我却很信服。我觉得习惯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有一
次回苏北老家，一位亲戚一大清早就把我们从被窝里拉到饭桌上，只见满桌流光
溢彩的鱼肉在冒着热气，可怕的是桌上居然还放了几瓶烧酒，主人热切地告诉我
们，希望这些酒能在这个清晨统统装入我们的胃里。当时，我就一阵恶心，赶紧
溜到街上吃豆浆去了，真不知道这桌饭他们后来是怎么塞进肚里去的。看来习惯
是没有铁打不动的，一种习惯完全有可能慢慢被改变，就看你看不看重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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